周公解夢夢見柴禾堆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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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學中文系 黃仕忠

諸暨的抗戰,是可歌可泣的。有謠雲:“杭州人怕飛機,日本人怕諸暨。”

抗戰前期,日軍曾幾番侵襲諸暨,皆被駐軍擊退。其中有一場激戰,就在我們村南面的山嶺裏發生。我查了有關史料,日軍的侵犯,按時間排列,大致如下:

至1937年12月底,日軍先後侵占上海、南京及浙北。從1938年到1940年兩年間,以錢塘江為界,中日兩國軍隊隔江對峙。

1940年初,日軍發動“錢江戰役”,渡江占據蕭山,構成打開浙東門戶的橋頭堡。10月,日軍3000余人對諸暨“掃蕩”,18日占領諸暨縣城。之前國軍已主動撤退,然後轉輾包抄,與據城日軍激戰。戰至19日上午,日軍因傷亡過大,被迫撤出。諸暨全境遂得克復,但縣城已殘破不堪。

1941年4月,日軍發動“浙東作戰”(寧紹戰役),以一個師團兵力,分左、中、右三路侵襲諸暨。

左路乘艦,16日在錢塘江南岸的三江城登陸。17日占領紹興。19日,沿諸紹公路抵楓橋鎮,至鎮南十五裏外的永寧鄉一帶時,與駐守國軍發生激戰。

時國民革命軍第十集團軍劉建緒部所屬,一部在永寧鄉的陳昂、顧家塢等處山嶺上駐紮,一部駐於小溪嶺及附近山嶺,師部設在四面環山的蔡家塢。這些山嶺本是一體,只是嶺東和嶺西,形成不同的溪谷和通路。日軍欲從這幾個溪谷打開通向縣城的道路,以便與另外兩路日軍在縣城匯合。為此與駐守的國軍短兵相接,激戰一日,國軍不敵,被迫南撤。

中路為酒井直次郎所率15師團主力,於17日從蕭山南侵。20日,與經楓橋而來的左路軍在諸暨城關匯合,南北夾擊,攻占諸暨縣城,並繼續南下侵襲諸暨南部及金華地區。

日軍右路從富陽入諸暨境,遭國軍圍殲,僅余部分殘兵逃脫,未能進至諸暨縣城。

5月11日,日軍第13軍司令部戰鬥指揮所從杭州推進至諸暨。5月16日,日軍開始撤退。5月21日,國軍再度克復諸暨縣城。

在我們村,第一次傳言日本佬要來,是1940年10月的那次掃蕩。因為日軍殺人可怕,村人先行躲避,稱之為“逃日本佬”。我父親十四歲,與我祖父、祖母一起,翻山越嶺,到十五裏外的柳宣躲避。他只帶了一個小板凳,下面捆了些絲織品,算是家中的細軟,也方便隨地坐歇。但那次日軍直撲諸暨縣城,守軍則虛城以待,戰鬥主要發生在城關,日軍並沒有經過我們村。

第二次,則不是傳言,日軍是真的來了,在村裏抓人、殺人,還放了火,還在我們村南邊的山嶺裏,與國軍打了一仗。

村裏的老人已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只記得那天是農歷三月廿三。我核對歷書,恰是陽歷1941年4月19日,也就是史書所載日軍在楓橋與國軍發生激戰的那一天。

那左路日軍在攻陷紹興後,沿著諸-紹公路,通過楓橋鎮南下,國軍與日軍的激戰,就發生在我們村南邊五六裏外的山嶺裏。

楓橋鎮距離我們村十五華裏。當時,日軍出楓橋後,一股部隊往東南過長虹嶺,經楊塢嶺,出新橋頭,進入石砩向南的山谷,攻往陳昂。另析一小股經我們村,再經小溪塢,停小溪嶺。另一股則從鎮南沿諸-紹公路,經郭店到達新店灣,在新店灣嶺與國軍重兵激戰,不得西進,遂析一股向南,從下西湖經小溪塢入山谷,沿老虎尾巴、十饅頭、四竹塢等處約五六裏長的山嶺,通過山谷間的小道,到谷底翻過底坳,到達蔡家塢。一部則在小溪嶺激戰後,越過山嶺,入蔣鐵。蔡家塢之敵,也一並沿蔣鐵經火燒吳,至廿裏牌、十裏牌,再遭守軍抵抗,激戰後守軍潰退,日軍遂從東部攻入城關。

在這一帶的山嶺中,當時有幾個師的國軍駐守。據何應欽的回憶錄,從19日淩晨到傍晚,小溪嶺等處守軍曾激戰大半天,最後被日軍擊潰。在生產隊時期,社員們經常在山頂的柴叢中撿到長滿銅銹的子彈殼,甚至是成排的子彈,便是那場交戰留下的痕跡。

是日,前村有一紳士,由兩兒擡轎,欲往楓橋求醫,轉過新橋頭,便見日本兵從山口湧來,喝令站住,不聽,便開了槍,兩兒竄入野地逃脫,紳士則遇難。

此處槍聲一響,伏在鯉魚背上的幾個中國兵也打開了機關槍。日軍便分派七八人,從後繞過,欲包圍之。中國兵則以機槍掩護,兩條步槍後撤;步槍開火,機槍再後撤,如此交替,迅即向申公廟方向退卻。日軍則未發槍,悄行跟進。

當時,木沈廟背後的農戶家裏有中國兵數人,正在屋內煮食。聞槍聲,即行撤退,退往駐紮在蟹螯灣的團部。有一老兵因在茅房出恭,未聞撤退軍令,施施然系褲帶出茅坑,忽見山背上有幾個日本兵正在張望,遂舉槍從容瞄準,一槍便撩倒一個。其余日軍聞聲臥倒。時為農歷三月二十三,麥子已開始抽穗,老兵乃不慌不忙,從容從麥田中撤退。

大隊日軍後至,圍住我們村,搜索找人。我祖父因身體有恙臥床,聞日本佬來至,躲於柴房的柴堆下。那日本兵先是站在柴禾上踩踏,繼之用刺刀捅紮,祖父知無法幸免,只好現身。

日軍在村裏共抓得我祖父和綏康、長泰三人,迫其做挑夫。又命綏康在前帶路。綏康年輕,二十出頭,穿一件白色夾襖,未免過於顯眼,日本兵乃命其與我祖父所穿黑棉襖相換。綏康瘦小,祖父高大,故如著小兒衣,殊不爽。

行至小溪嶺下,山上駐守的中國兵開槍,日本兵按壓綏康之頭使其伏下,唯聞子彈嗖嗖從頭頂飛過。日本兵迅即散開,然後匍伏而上。綏康見狀,趁機遁入山溝,憑仗地形熟悉,繞山而走,當天即逃回。

我祖父行至浬浦一帶,天黑林密,遂得乘機逃脫。

1937年11月,日軍在杭州灣登陸。

我祖父等三人尚是幸運。水燦他哥水木,阿義他娘,剛逃到村口,就被日軍開槍打死。

那次日本佬來得快,走得也快。阿義他爹周松帶著家人回來,一家人正哭哭啼啼的,商量辦喪事。有人說:“人死外面,屍體不可擡進屋裏,會惹晦氣。”但這是自己的娘呵,也不能讓其擺在路邊,於是擡回草廠,停屍待殮。

不成想,過得不一會,第二撥日軍又至。這次是騎兵,遠遠看見十來個騎馬的日本佬,從大溪對面的新路廊過來。村裏人一哄而逃,也有未及逃遠的,只好躲在家中。

我父親回憶說,小槐家裏有一根大火槍,日本佬第一次來時被搜了出來,大概覺得沒什麼用,便扔掉了。小槐把它從村邊找了回來,背在背上,順便去周松家看熱鬧。正看著熱鬧,聽說日本佬又來了,他和幾個人就從臺門旁的巷口往外探頭去看。那裏正當直路邊上,大概當他探頭去看時,背著的火槍槍桿露在外面,被那邊的日本佬看見了。他們一夥人經過周松家的草廠,直接從村後逃走。這撥日本佬來得很快,路過草廠,順勢就扔了個手榴彈,是會炸開又會燒的那種。周松被當場被炸死,草廠也著了火,屋裏躲著小兒子和兩個媳婦,小媳婦是童養媳,只是個小囡仔(小女孩),她擔心地說:“姐姐,著火了呢,跑吧。”大媳婦卻擔心日本佬還在外面,沒有跑。結果大媳婦和小兒子都被燒死,只有那小囡仔逃出生天。

阿義回來時,草廠已燒得精光,裏面爹娘和嫂子的屍體也都被燒化了,只剩下一個“肚”(胃),因為難燃,還沒燒完。

我祖父在村中被抓住後,又被裏脅著隨軍而行,轉過小山頭,行得裏許,便聞見爆炸聲,回頭見山後烈煙滾滾,直衝雲天,觀其方向,似與自家宅屋疊合,念及妻小,憂心如焚。

祖父逃脫後,不敢沿原路返回,往東繞行,翻過邵家嶺,來到離村十五裏外的姚家庵,在弟媳的娘家乞得一餐,其時驚魂未定,哆嗦著問我家臺門是否被燒。答曰:“未有所聞。”心遂稍安。歸後才知是日軍將手榴彈甩進了周松家,濃煙直上,三間大草廠化為飛灰。

祖父身體一直有恙,又遭受這般驚嚇,遂至病重,臥床半年多後,撒手人寰,虛齡四十三歲。是年,我父親十七歲,幼弟方三歲,其後寡母孤兒的擔子便落在父親肩上。

此次日本佬突襲諸暨,幾股日軍分批經過我母親所在的小溪塢,她那年才十二歲,隨長兄逃至山溝內躲藏,親眼看見日軍像一排排黃泥墻般移過,其時之恐懼,深深印入腦海。雖至盛年,仍常作“荒夢”(噩夢),猶然在“逃日本佬”,驚恐萬分,恍惚之際,日本兵便至眼前,她的雙足卻似被絆住,不能提邁,忽然跌醒,才知是夢,而汗已濕透衣枕。

【回音壁】

黃仕忠:這篇裏面的故事,原本各自獨立,是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說的。我父親也從我祖父的遭遇、炳義家的慘狀、廟背後老兵的冷槍等,作為幾個故事分別說過。我最初以為諸暨在1938年就被日軍占領了。問陳侃章兄,他說日本佬到諸暨,曾幾進幾出。於是我找了《浙江抗戰史》《諸暨抗戰史》《楓橋史誌》作查看,把諸暨戰役有關的內容挑選出來,其中《諸暨抗戰史》主要據何應欽的回憶錄,最為可信。將有關資料相互印證,於是具體時間有了著落。再核對不同故事的細節,發現它們原本相互銜接,必須是同一天,才能對得上。又從老人們口頭相傳的農歷“三月廿三”,確認是同一天。

王安祈:您的大作勾起多少回憶!看“回音壁”十分有趣。您寫戰爭、過年,我讀著想到的是,我父母的經歷不知有多少相似?可惜我當初離家早,沒來得及像您般了解他們的生活經驗。所以說,您的這一系列小品記錄的又豈是錢家山下而已!謝謝。

陳侃章:一個研究古典戲曲文獻的大教授,對故鄉往事一一數道,用力如此之勤,是我沒想到的。我覺得仕忠兄用學者眼光記下的這些細節滄桑,很有歷史價值。

關於日本鬼子侵襲諸暨,我未系統研究過,不過有幾點,還曾略微了解過。

一是由於諸暨當地抵抗甚烈,日軍在諸暨先後制造了“三江口慘案”“浬浦慘案”“五指山慘案”等,累計殺害二千多諸暨平民,在紹興專區所屬各縣中,是死傷最多的,不知道在浙江省是不是最多?

二是日軍專門跑到時任第十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的諸暨盤山老家,燒毀了蔣的住宅,搶掠了盤山小學的圖書資料、教學儀器,並焚燒學生宿舍,使盤山小學一時狼籍,拙著《飛將軍蔣鼎文》對此有專章提及。

三是郁達夫在三十年代初到諸暨時,往訪西施殿,記錄所見所感,成為一篇遊記名作。日軍飛機轟炸諸暨縣城,苧蘿山麓的千年古跡“西施殿”也被炸得千瘡百孔,變成斷壁殘垣,直至八十年代末期才恢復修建。

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仕忠兄講到了祖父和父親都受過日軍侵掠,不知他這個“日本通”此時是何種感受?我聽俞可平兄說,他因父親被日軍抓去做壯丁,九死一生,逃出虎口,由此他一度拒訪日本。直到他父親晚年對此釋然後,他才接受了日本學者的邀請,訪問日本。

吳先寧:諸暨的戰役,就是金華會戰的一部分。日本人的戰略意圖是打通浙贛線,與廣州連成一氣,徹底堵住國民政府的海上通道。因為在諸暨南部、義烏、浦江等處受到激烈抵抗,最後只好退回杭州。

蔡家塢到火燒吳很近,三五裏路吧,現在蔡家塢合並到我們火燒吳了,是同一個行政村。從蔡家塢到諸暨縣城,必須經過火燒吳,然後一路向北,過廿裏牌,十裏牌,就到縣城了。(仕忠按:何應欽回憶錄裏記錄了小溪嶺的戰鬥,以及廿裏牌對日軍的阻擊,稱戰鬥十分激烈。)

我們村也“逃日本佬”,與你說的是同一次。那次日本鬼子從小溪嶺過來到我村,抓了雞到村南頭大仙廟裏燒火烤雞,被我村人民殺掉兩個,後來屍體在廟裏爛掉,石板上留下人形,在雷雨前會顯出來,我們小時候都很害怕。

吳真:抗戰史的宏大敘事讀得多,就會想當然地腦補起我軍全面潰敗、敵軍一夜之間長驅直入的“冷兵器時代”歷史畫面。老師這篇根據家中長輩口述材料整理的“一個村莊的抗戰史”,令我觸摸到真實而粗糙的歷史肌理。國軍與日本侵略者只是在楓橋鎮一帶就有過這麼多次的拉鋸與激戰,在這樣的歷史動蕩之中,每一個小人物的消失都有或多或少的偶然性、必然性與悲劇性,比如因為不小心把槍桿露在外面,導致日本佬扔進手榴彈,害死好幾個村民。看似簡單地記錄了每一個具體人物罹難的經歷,當這些記錄匯聚起來的時候,一部真正以“人”為中心的抗戰史書寫,才成為可能。

蔣思婷:說實話,看下來的感覺就是冷峻而沈重的,感覺老師已經在很客觀地描述了,但讀來還是沈甸甸的。

潘培忠:我在廈門求學時,寫過《從客運碼頭走過》組詩,為的是紀念1938年5月13日,在鷺江碼頭被日軍機槍掃射身亡的數百名徒手壯丁。碼頭現改稱客運碼頭,每次經過此地,我都會感慨那裏是廈門的“傷疤”。這城市的“傷疤”,在方誌、史書裏可能還有所記載,至於“日本佬”留在小老百姓心頭的傷痕,要是沒有人記錄下來,也許就會被時間抹去了吧。

鈴木陽一:仕忠師兄,玉稿收到了。多謝。很遺憾,現在全世界擴大暴力和壓迫,每天不少人被打殺,被打傷,被監禁。看電視新聞,聽到悲痛之喊叫聲。此時我意識到,現在很多人不知道悲慘的戰爭,或者忘掉戰爭的記憶。所以,您寫的這篇文章非常有意義的。佩服,佩服。[抱拳]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們需要虛心坦懷地反省過去。我有一個希望。日本侵略軍在亞洲搞的很多罪行,有很多研究。當然這些研究有重要意義,應該繼續進行。但是,我感覺到,日本侵略對亞洲各國戰後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有什麼影響,這個方面的研究數量不夠。我期待年輕學者合作研究,亞洲各國怎樣克服侵略的後果,創造新社會的具體過程。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