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去世已久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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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實習生 陳蕾

李景偉不知道自己是37還是38歲,身份證上顯示,他是河南蘭考人。

小時候在蘭考,他淘得沒有邊兒。他鉆進西邊人家的田地裏,偷他們的蘿蔔;然後,翻過鄰居家的墻,坐在別人的屋脊上吃蘿蔔,一邊看四周平坦的土地,按時節種小麥和玉米。

但這樣的李景偉藏著一個大秘密,越長大越知道誰都不能說起。他知道自己是被拐賣來河南的,從前住在山區;他始終覺得,將來要找回家去,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李景偉模糊地知道,他記憶中的家人們在等他,他們靜默地停在他的記憶深處。

人生如川流不息。他長大了,遇到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們。

他不願意讓上了高中的孩子獨自出去玩。他很怕。

“都多大了。”李景偉說,“我還和他說,不要上馬路上,不要去水邊,不要爬有電的地方……”也不要玩火,不要靠近高速。李景偉要孩子遠離一切隱患。

他偶爾給朋友打電話,哽咽著說,自己三十多了,親生父母也許六十多了,再不找家就找不到了。

2021年12月中旬,李景偉看見孫海洋找著孫卓的消息,又動了尋親的念頭。半個月後,他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隱秘的願望

2021年元旦在蘭考縣刑警大隊舉行的認親儀式上,除了與李景偉離別三十三年的母親,到場的還有他的弟弟妹妹們,有的是在他被拐走後出生的,他從未見過。

他跪倒在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然後,他哭著爬起來,在簇擁的人群中,兩手固定住一個弟弟的頭,摘下他的口罩定睛看了看,突然大笑幾聲,旋即又流下眼淚。

李景偉在認親儀式現場抱住母親,左邊是他的弟弟。

“我跟我媽嘴唇是一模一樣的,連牙齒都一樣。”前幾天他接受采訪時,說起看見母親近照時的心情。

李景偉如今在廣東上班,做家具品牌銷售,他有一張黝黑的臉,額前的頭發往上吹,呈雲朵狀,露出額頭,理由是“不能擋住財路”。

他工作拼命,不停用手機給各地老板發公司的產品介紹;參加展會去,有個單子談不下來,就拖著客戶不放,軟磨硬泡,直到淩晨一兩點,工作到“臉硬”。他說為了談客戶連著熬夜,皮膚捏起來是硬的。

工作之余,他“黏”著自己的孩子們,李景偉的女兒今年17歲,兒子16歲,男孩長得比他還高。他送女兒去上學,穿小白T恤、淺色的牛仔褲,鄰居看到了臉色很差,以為他女兒早戀;他經常親親抱抱兒子。他和兒子商議,等兒子十八歲了,還要給爸爸親親,兒子答應;後來,他想兒子放寬到三十歲,兒子也答應。

李景偉回憶,他四歲以後,家裏“禮數多”,養父母教他不少做人的道理;他出門,養父母給他兜裏揣一條小手絹,教他總是幹幹凈凈的。李景偉初中畢業後,養家把他送去了武校。養母掛念他,坐車跨省去武校看他,因為從沒有出過遠門,下錯了站。

李景偉說,自己真心感恩河南的養父母,會給他們養老。後來,他在外跑業務、見老板,回到蘭考就第一時間去村裏的老家,給養父母送上在外買的禮物,給他們做飯。

這些年,他不時在短視頻平臺上刷到一些尋親視頻,他會私信這些博主:“你家孩子找到了嗎?”他又會補上一句,“你家是不是山區?”從來沒有很好地對上過。

李景偉1月經常直播,和一些仍在尋親的家庭連麥。

他那些遙遠而又清晰的記憶浮上來。

從前的故鄉背靠大山,有盤山公路,總有車在拉貨,有一年,一輛車從上面翻了下去,掉落了一地的香蕉。他的爸爸還幫著去撿。

由山上的小路往下走,會路過一片碧色的竹林,其中拴一頭犁地用的水牛,有彎曲的黑角。

再往下走,便是他家,正房很大,是夯土的墻、茅草頂;四周有排水溝。面對正房,右手邊有一間廚房,進門左手邊,倚著一架木梯子。他曾淘氣爬上去,又摔下來,在下巴上磕出一個褪不掉的月牙形的疤。

憑記憶畫出的地圖

春天家裏人去燒香拜佛,到附近一條大河邊,拜一尊幾層樓高的大佛。大佛狀如如來,兩側有幾尊小佛,他只能夠到大佛的腳踝;拜過佛,要在地上挖一大坑,在裏頭放鞭炮,很多人帶了雞過來,這時把雞殺了,搭起竈臺生火,用河水煮雞做午飯。

村裏晚上出殯。送棺的隊伍裏,有兩人吹著一米多長的喇叭,聲音綿長:“嗚——嗚——”兩人扛一個巨大的鑼,一人執棍敲鑼:“鐺!鐺!”

山裏有一個巨大的野狗,村裏人要去“炸”,把炸藥裹上一層米飯,掛在樹上,誘惑狗來撲食;過一會兒,樹林裏就發出爆炸聲。那狗皮很大、很臭。仿佛來了很多人吃狗。

在他的記憶中,被拐賣的時候約三四歲。有天,鄰居家的光頭叔叔逗他去玩,把他抱上一輛自行車,帶到附近的鎮上,再搭大巴到重慶,在那裏的商場買了一身衣服;又坐一天一夜的火車硬座,才到河南,成了現在父母的兒子。

等待二十年

李張鋒是李景偉在村裏最好的朋友。他說,在附近農村,像李景偉這樣的孩子都被稱為“領養”的,誰也不去深究孩子的來源。

李景偉回憶,剛到河南、還不太懂事的時候,村裏有一個親戚從湖北移栽過來一棵廣柑樹。那樹枝條帶刺,能結出綠色的小橘子。李景偉記得,自己去嘗了果子又咬了葉子,“苦的”,他便說,這樹我家也有。他偷偷把這棵樹從別家地裏挖出來,埋到自家地裏。村裏人看了議論,這孩子以後會走。

他很長一段時間以為自己是湖北人。

後來,李張鋒和李景偉二人讀了村子附近同一所小學和初中。

李張鋒總在當班長,他看見有同學嫌棄李景偉一時改不過來的南方口音,喊他“蠻子”,就撮合自己的朋友和李景偉一起玩。李張鋒笑道,自己成績好,可以用考試“小抄”團結人心。

小朋友們學大人的樣,要搞“歃血為盟”,結拜兄弟。李景偉大拇指上留下一個疤。

但他還是不與人講自己要去尋親的想法,除了和李張鋒說過幾次。

李張鋒說,李景偉有一種沈靜的個性。生人在場,他話並不多;多少年的兄弟好友,如果有一個人在說話,李景偉想插話,那人不耐煩道“我還沒說完”,李景偉就一定不再說話了。他總是看著別人,聽別人說話。

十幾歲的時候,李景偉和李張鋒說過幾次,將來要去尋親。他沒有對朋友詳細描述過家裏的樣子。李張鋒回憶,2000年後,蘭考縣裏有了網吧,李張鋒問李景偉,要不要在網上發個帖問問?李景偉拒絕了,他不想讓住在村裏的養父母看見。

李張鋒記得,李景偉的養父母買過一個灌溉農田的設備,是用手搖的,要出大力。在李景偉家,往上有三個姐姐,只有他一個男孩,他又長得矮,只能高擡起腿硬推那扳手,推過去一點,再換手搖,怎麼也不肯放棄。

李景偉讀到初中,總是和同學打架,內心“又自閉,又自卑”。後來,他聽從養父母的話去念武校,畢業就跟著老家的中介,去廣東打工。

剛從武校畢業的李景偉

有一年回老家,他遇到自己後來的妻子。

那是在一輛載著一個棚的大三輪車上。“棚”上裹著塑料布,能坐好幾個人。她要去鎮上買菜。李景偉對她一見鐘情,於是通過隔壁村裏開超市的同學打聽到她的名字,夜裏獨自上她家裏表白。

他的妻子古素紅對記者說,因為都知道男朋友是家裏“領養”的,戀愛時她會遇到壓力。但是,她不管。她喜歡李景偉。

他倆談戀愛,一起走路。古素紅說:“你居然會看上我呀。”李景偉覺得自己被“治愈”了。

李景偉告訴古素紅,自己要去尋親。古素紅說可以一起。但是,“那時候年紀太小了,交通也不方便……”

年紀輕輕就娶了妻,很快添了兩個孩子,李景偉變得一心要掙錢。夫妻兩個先到臨近的杞縣去盤下飯店、修車行來開,李張鋒聽說了大為詫異,覺得羞澀的李景偉怎麼會做這些?“創業”沒有掙到錢,李景偉看國家電網招人,去做了架線工人。

李景偉說,騎在百米高空的電線上收電纜,光想著不要出錯,根本不能想起尋親的夢。他被太陽曬得極熱,總是盡量用水把自己澆得濕透,才敢爬上去,爬下鐵塔就往高速公路方向跑,空曠的地方才好吹風——小時候,他日夜想著要尋親,老大就不怎麼想起,但也無法忘記。

古素紅說,李景偉不時焦慮,覺得沒機會實現願望。他“河南這邊的父母”年紀也越來越大,還有姐姐們要他照顧。人生過了一個坎兒,還有一個坎兒。

家裏本來還有一個麻煩——古素紅發現無法給丈夫過生日。原先,她想用身份證上的日期給他過,“效果不好”,李景偉高興不起來。後來議定,她的生日也算是他的生日,一起過。

李景偉會在網上看見有的人拼命尋親,尋得無力照顧妻兒,最後兩手空空,獨自活在人間。

他有時會想,父母親是不是也在找他,記憶裏的媽媽還那麼年輕,又很好看,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

尋親十五天

2021年7月,郭剛堂找到了自己24年前被拐賣的兒子郭新振(又名郭振)。

郭剛堂是山東聊城人,有一日他出門開拖拉機掙錢,兩歲半的兒子在家門口被人抱走。從此郭剛堂騎著一輛摩托車,後面飄揚印著兒子照片的旗,到處去發傳單。他的故事被拍成過電影《失孤》。

李景偉之前就知道郭剛堂的事,因為《失孤》的主演是劉德華,而李景偉是劉德華粉絲。他十幾歲到廣東打工,就老在學唱劉德華的粵語歌。他一時對自己尋親的事上心起來,往一個網帖下留言說自己的情況,留了電話。過了幾天,老家的公安給他打電話,約他采血。

李景偉到廣東一個派出所去采了血。但一直拖著,沒有回老家去做詳細筆錄。他自己解釋,這時候新的一輪展會要開始了,“太忙”。

一拖就拖到2021年12月,孫海洋也找到兒子,他是尋親“圈子”裏又一個知名的家長。李景偉又動了心。DNA比對成功的消息是2021年12月6日披露的。12月15日深夜,李景偉給短視頻平臺上的尋親誌願者、四川人甘彪發私信:“您好,能幫幫我嗎?我在尋親。”

找誌願者還是之前他在平臺上漫無目的地到處問,遇到有的家長給他出的主意。

甘彪說:“可以。尋找家人本人錄視頻給我。”

李景偉提供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和一些文字描述。甘彪不滿意,給他發了一個示範視頻。李景偉還不願意,說不想露出現在的樣子,會“傷了這邊老人的心”,還給自己的孩子們帶來影響。

一開始李景偉不願露臉,覺得影響河南的“老人和孩子”。

甘彪一直勸解他,說露出真容才能好認、方便傳播。兩人一直聊到第二天淩晨。後來李景偉才憑著記憶,畫了一張老家的地貌圖。

甘彪有一個叫“鄰水縣年代燒烤愛心店”的短視頻賬號,賬號裏的內容基本是孩子找父母親、父母親找孩子。

甘彪從2019年開始幹尋親誌願者,幫各種尋親的人策劃短視頻,聯系短視頻平臺往疑似區域推送。他有了自己的心得:要先陳說尋親的苦痛,讓人感同身受、有轉發;要說尋找的人的特征,他們的小名、皮膚上的傷疤,喚醒他們的記憶。

甘彪說,視頻最後還要呼籲“領養”的家庭給孩子講一講自己的身世,因為,“人心是善良的,會被感動的。”

李景偉的尋親視頻一經推出,有一些家庭來聯系甘彪。有些提供的孩子信息和李景偉的說法出入很大,只說“孩子很像”。甘彪只能代李景偉表示,認錯了人。有一個四川達州的媽媽,對房子的描述與李景偉的記憶相近一些——甘彪形容,雲貴川地區的人往往把屋子建在半山腰,不會在山腳下,怕山上滾下石頭;達州媽媽的農屋背後也有竹林與河流環抱,她的兒子四五歲時在去幼兒園的路上消失了。

甘彪聯系雙方通電話。李景偉回憶,那個母親一接通與他的電話,就一直喊自己孩子的小名,她說,李景偉的情況就和自己兒子的事一模一樣。但李景偉問她一些更詳細的線索,根本對不上。

“你忘了。”她說。

達州媽媽去采血,公安的結論是雙方血樣不匹配。她想拿著血樣自己去做、再做一次。

李景偉很傷感,覺得要找時間去達州上門拜訪一下,認達州媽媽做自己的幹媽。

他說,後來公安幹警“埋怨”他:如果早點回來做筆錄,可能更快就找到了。蘭考縣公安之前給李景偉的血樣做過祖籍分析,認為是雲南與四川交界線附近,他們拿著李景偉在視頻中展示的老家“地圖”再找——背後有大山,有出過車禍的省道,有拴著水牛的竹林,就找到了雲南省昭通市。有一個村裏人看見警察來村裏,到短視頻平臺上搜一搜,聯系上李景偉。

“你叫富娃子。”那人說,“你和你弟弟是一張臉。那天有車從省道翻下來,我也看見的。”

他說,老家和你畫的圖一個樣,沒有變。

李景偉問到了“富娃子”母親的電話。

女人在電話裏泣不成聲。然後,她問李景偉,下巴上是不是有一個月牙形的疤?

一百多公裏外的母親

DNA比對上了。

2021年12月30日,雙方約定新年元旦那天在蘭考刑警大隊舉行認親儀式。這天夜裏,李景偉路遇一只黑頭白肚的鳥。他走了一路,鳥追著他。李景偉在抖音上對它說:“你是不是我的某個親人?”他剛知道,親生父親已經去世了。

李景偉的生母楊正聰告訴他,他被拐的那一天,她帶著兩三個月大的三弟去鎮上看病了。那時候,自行車是個稀罕物件,鄰居家有,但她覺得自己借不到。於是她抱著孩子走路去,回來發現四歲的大兒子丟了。夫婦到公安局去報案,又到處打聽。懷疑過是借住在隔壁鄰居家裏的一個人幹的,因為出事後,那人也跑了。楊正聰也想過,這麼淘氣的兒子,會不會跑到山裏,給野獸叼去?

“哭!咋個不哭……” 她說孩子丟失之後。

後來,她又生下了三個孩子。這雲南女人外出打工,把小的背在胸前,大的留在農村。她挑那些聽說買孩子多些的省份去打工,每到一地,找其他工友打聽,附近有沒有買小孩的地方?有的人會告訴她,某一家有買的兒子,某一家有買的女兒,不以為意。

楊正聰記得,和娘家的弟弟一起到河南周口一個紅磚廠打工,一車皮一車皮的生土,她徒手把土扒下來送進烘幹機。這工作她幹了許多年。

2005年,她的丈夫去世,她與河南當地人再婚了。

她對記者聊起紅磚廠、她在周口家裏養的羊,許多的不容易,嘆一口氣,說,“我這事兒也多”——丟了大兒子,她還有五個孩子要負責任。她把幾個年紀較小的帶到河南養大,小女兒讀了大學。她有時還惦記著消失的大兒子,聯想起口耳相傳的可怕故事:他是不是被人帶到哪裏,摘除了器官?他是不是被壞人騙走,做了小偷和騙子?

現在母子相認,距離雲南老家有1700余公裏,但他們發現,各自在河南的住處僅相隔一百多公裏。他們抱著哭,都說一口河南話。

認親儀式之後,李景偉在蘭考縣最好的少林寺大酒店辦了宴席。他的親生母親和養父母坐在一桌,敘著家常。李景偉始終不願開口對媒體說養父母的不是。他只引用那個原意是拒絕鯊魚買賣的公益廣告,說:“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李景偉說,見到母親的當晚,他想抱著母親睡,母親起初不願意,但還是依從了他。半夜他驚醒了,發現身邊的母親在哭。

李景偉的妹妹給他畫了一張雲南農村的一種玩具,一根長大的竹管下裝獨輪,給孩子推著玩。

他回憶起之前的半個月,搜腸刮肚,想再多找些線索尋親,河南村裏有鄰居願意幫他,替他回憶起他初到村裏的場景——

他家的院子裏面、房間裏面,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送來的孩子站在中間。大人問,你姓什麼?

孩子明顯被嚇傻了。他用南方口音回答:“我姓李(音)。”

現在李景偉知道了,自己的原名叫黎方富,雲南昭通人,在山區的老家還有許多親戚。他是1984年出生的,今年實足37歲,他的生日是農歷七月初三。

(澎湃新聞記者張衡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彭瑋 圖片編輯:樂浴峰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