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夢見斑鳩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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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雙魚

雙魚,本名徐長臣,山東人,建築行業搬磚,野生文學愛好者,喜歡中短篇小說,偶有小文獲獎,不以賣字為生,獨以碼字為樂。混跡於榕樹下、鄰家文學社區、銀河悅讀中文網,作品散見於《山東文學》《山東畫報》等,曾獲 “講好山東故事”三等獎, 2020深圳市“睦鄰文學獎”年度十佳等獎項。

作品欣賞:

朗讀者:楊磊,新華網“小梅誦讀”欄目主播,本欄目音頻由小梅誦讀工作室制作。朗誦片段為棕色字體部分。

沂蒙舊事

過了端午,天漸漸熱起來,六指卻還沒有來,村子裏的男人們天天盯著石橋,頭發像瘋長的茅草,根根衝天。六指是個駝背老頭,許多年了,他總是擔著剃頭挑子穿梭在左近的幾個村子之間,每周二會來峽矸村,就在石橋一頭那塊大青石旁,擺兩個馬紮,喚頭一敲,嗡嗡有如大馬蜂,村裏的男人們都來找他剃頭,手藝自是沒得說,但許是年紀大了,後來就改成了兩周來一次,再後來一月一次,這一回算算時間,一個半月了,還沒來。

六指不來,村裏男人們摸著幾寸長的頭發直嘬牙花子,但也有人高興,徐長卿就很高興,因為可以跟著他娘去放城鎮上理發。他早就不想在六指那剃頭了,每次剃完頭都像頂著個圓滾滾的鴨蛋,老爺們兒都說剃得好,他也是爺們兒,雖然才八歲,可他一點也沒看出好來。倒是放城鎮上的理發店,漂亮的大姑娘給帶上個圍裙似的花布,拿噴香的洗頭膏抹在頭上,輕輕揉搓開,一鼻子的香氣,擦幹了,用電推子推得工工整整,臨了還噴香水,回來好幾天都不舍得洗頭。

從理發點出來往回走的路上,必然會經過點心坊,這個作坊有些年頭了,只一家四口在維持。點心坊裏常年做的一種點心是白皮千層卷,可以像麻花一樣擰幾個圈,稍稍有些酥脆,外面一層糖稀,卻不粘牙;再有一種叫作糖月亮,薄薄的一小塊面皮裹了砂糖,捏成個尖尖的月牙,在油鍋裏炸得通透,撈上來撒一層當地的白芝麻粒,咬一口,裏面是濃濃的糖漿,酥軟的面皮更是美味,絲毫不膩。新做的點心分開攤在三個桌面大的鐵篦子上,下面是三口大鐵鍋,糖稀混著油滴都流進鐵鍋,百十米外都能聞到油面香,連空氣都饞人起來。點心坊也會做些應時節的吃食,如八月十五的月餅,得提前去訂,否則是搶不上的。

徐長卿上一回在六指那剃頭,是被他爺爺強摁在那剃完的,六指那條多出來的指頭有傷,沒有往日裏利索,在長卿的腦袋頂上剃出個豁子來,仿若一道刀疤,被小燕笑話了好些日子。小燕是最善良的女孩,從不笑人短處的,黑瘦黑瘦的小腦瓜裏,整天就知道替旁人惋惜、哀愁,那回卻把她給笑狠了,他就知道,一定十二分的難看。有很長一段日子,他都不去爺爺家,就連奶奶蒸的素餡大包子,他都忍住半個多月沒去吃。為了挽回寶貝孫子的心,他爺爺特意爆了兩鍋加糖的玉米花,絲毫不濟事,又從放城買回幾斤點心,都是長卿愛吃的糖月亮,也於事無補,這孩子人不大,脾氣卻不小。

好在小孩子的頭發長起來比春日的茅草都要快,徐長卿從放城鎮回來之後,以前的不愉快也就忘幹凈了,下學的時候,他悄悄拉了小燕,笑呵呵說,“看俺的頭”。

“頭咋了,不就是個頭。”

長卿臉上就有些不高興了,眉頭擰住,他的臉本就白凈,平日裏好說閑話的長舌婦就常嘮叨,說長卿比丫頭片子還水嫩,一點也不像個小小子,這樣一生氣,臉蛋紅撲撲的就更可愛了。

小燕就樂起來:“行了,知道你去放城剃頭了,看把你給美得。”

長卿額頭的疙瘩立馬松開,說:“人家可不叫剃頭,叫理發。”

“理發就理發,誰不知道似的。”小燕也是一臉不服。

長卿扯扯小燕的書包帶子,說:“去我家。”

見他神秘兮兮,小燕有些撇嘴,但還是跟了上去。

因為放學早,長卿的爸媽下地還沒回來,他從大門口一塊石頭底下掏出鑰匙來開了門,丟下書包,興衝衝從過道裏抱出個紙箱子,揭開蓋,是一對尚未長翎的斑鳩,隔著稀疏的灰色絨毛可以看見紫色皮肉,胖乎乎兩個肉球上頂著倆小腦袋,正瞪著溜圓的眼睛打量人。

這是前些時候長卿媽媽用竹竿子綁了鐮刀夠槐花的時候,從樹頂上掉下來的兩只斑鳩,因為槐花開得密,起初並未註意在樹杈上還有個鳥窩,待兩個胖乎乎的小東西掉在地上,才看清是斑鳩,也幸虧是隨著槐花一塊掉下來,墊了一墊,沒摔傷,就給長卿養了起來,給它餵點高粱谷粒也吃,偶爾抓點菜蟲螞蚱也吃,養了幾天,愈發圓滾滾得可愛。

小燕的眼睛一下亮了許多,伸出一只手,試探著碰一碰斑鳩的小腦袋,收回來,又伸過去摸摸斑鳩的絨毛,歡喜得不行。

眼見著小燕的眼睛和手腳都長在了斑鳩身上,長卿皺眉有些為難了,憑他和小燕的關系,應該分一只給小燕的,雖然她沒開口,誰還看不出來呢,可是他也正稀罕著,真是舍不得,而且,它們還這麼小,都還沒長出翎來,等它們長大再說吧,他這樣順利地說服了自己,於是又歡喜起來,好在兩家離得近,趴在墻頭上就能拉呱,以後就不是自己天天跑到三叔家裏去找小燕,而是小燕要天天往他們家裏跑了,反倒是件好事呢。

看了會子斑鳩,又餵了食,倆人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

長卿滿屋子裏翻找,只有一大碗槐花炒的渣豆腐,他看一眼小燕。

“要不去你家找點吃的?”

小燕一楞,說:“俺爹娘都不在家,俺哥也不在家,沒啥吃的。”

“要不咱就吃這個吧,倒鍋裏熱熱就成。”

於是在竈上點了柴火,鐵鍋裏熱了油。熱好的渣豆腐,用小米煎餅一卷,軟糯鹹香,一頓可以吃好幾塊煎餅,總要撐得打嗝才好。

長卿倒了兩碗開水,正找白糖,嘴裏還說:“這幾天也不見你大哥啊。”

“忙著相親唄,俺爹說,今年再相不上,明年就不能叫他在家裏待著了。”小燕淡淡地回應,仿佛這些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在家待著?去哪?”

“出去打工唄,俺哥自己也不想待在家了,他早就跟俺說明年要出去打工,要是有合適的活,說不定年前就出去了。”

“不在家過年了嗎……”

倆人忽的同時止了聲。

墻外有女人的哭聲由遠及近,從耳邊錯開後,又繼續往前,去得遠了。

“聽著像大個子的新媳婦。”小燕說。

“不是像,就是,再說,也不新了,都快兩年了吧,他們兩口子可真能打架,一年到頭都不帶消停的。”長卿拿根新筷子把兩碗水裏的白糖攪開了,端過來。

“俺長大可不敢娶媳婦了,太嚇人了,要跟他們倆似的,俺還不得愁死。”長卿嘆著氣說。

“娘說,他倆要是有了小孩,就不能天天打架了。”小燕接過碗,說道。

“那也說不準。”

“你總得娶媳婦啊,跑不掉的,人長大了就得結婚。”

長卿忽然就笑了。

“老磨盤家的總笑話俺,說俺長得比大閨女還白凈,長大了怕是不好討媳婦呢,這樣可不是正好,省心啦。”

“她那是瞎說,俺娘說了,你這叫男生女相,將來大富大貴吶!”

“三嬸懂得可真多。”長卿還在笑。

“要不,長大了,俺給你當媳婦。”小燕放下碗,說。

長卿像大人那樣托起腮幫子,像是在思考,但幾秒之後他就開口說:“不行,咱們都姓徐呢!”

“都姓徐咋了,又不是一家的。”小燕撇嘴。

“可俺還管你爹叫三叔吶。”

“你這個笨蛋。”

“俺咋成了笨蛋?”

“你就是笨蛋。”

一年四季裏倒有三季是花開不斷的,春日裏自不必說,紅桃白杏粉梨,各樣的果樹都要開花,就連野地裏,一叢一叢的草堆也冒出各色野花來,紫色地丁舉起一個個小喇叭,苦菜花托起一輪輪小太陽,楊花飄舞柳絮翻飛,梧桐是富貴相,大串大串紫花開得人心裏美滋滋,要說得人心,還得是槐花,不光看,還能吃啊,莊戶人家,要的就是這份實在。但槐花開不長久,過了五月,入夏,花國裏就是月季、薔薇、美人蕉這些唱了主角。

暑假裏天氣熱的時候,長卿媽媽會在堂屋門口的石榴樹下納鞋底,她總是羨慕小燕娘的手藝,納出來的花樣叫人羨慕,又輕易學不來。小燕娘不常串門的,即便離得這麼近,兩家處得也很好,卻總是叫小燕拿些她繡的花樣來給長卿媽媽。

暑假過去一半的時候,長卿爸爸用多借的學費買回一只大腹便便的山羊,不出幾天就產下三只小羊羔,長卿又多了件事做,開始是天天打槐樹葉,割嫩茅草尖回來餵羊,待羊羔長大一些,又天天牽出去放羊,從坡底到山頭無所不至,他做這些,總是要去叫上小燕一塊,而小燕大多數時候也是隨叫隨到,倆人都是其樂無窮。有只胖乎乎的小羊羔格外受長卿寵愛,耷拉著倆耳朵,兩個犄角已經冒出來,脖子下邊一對肉垂鈴鐺般晃來晃去,長卿最喜歡摸著這對小肉垂,還給羊羔起個名叫“小肉揪”。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羊羔和斑鳩都長大了,長卿把斑鳩翅膀上的毛剪短,它們就像兩只小雞給養在了院子裏,也不跑出去,白天真就像兩只小雞,在院裏四處溜達,神氣得很,夜裏跳上石榴樹找個樹杈棲息,無憂無慮。

長卿卻越來越憂愁,有一回他湊巧聽見小燕大哥跟小燕說的話,等她長得不那麼黑瘦黑瘦的時候,家裏就把她嫁出去。長卿明白,既然說的是嫁出去,大抵不會是在峽矸了,於是他的憂愁就像羊身上的毛一樣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厚重。

或許,我把小燕娶過來,她就不用嫁出去了吧,那以後,她不是就可以一直跟我玩了嘛!長卿起了這個念頭的時候,把自己也給嚇了一跳,但這點震驚旋即就被小燕可以長久留下的喜悅所覆蓋。

這樣一來,他又可以放學後和小燕一塊去餵羊,一起去追著兩只斑鳩滿院子跑了。

小燕的大哥在秋收最忙的時候出去打工了,比之前說的又提前了些,他原本就不怎麼做這些侍弄莊稼的事,在不在家倒也無所謂,但在村民眼裏,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養個兒子又不知道幫襯家裏幹活,出去打工這件事就顯得像是在躲避自己的老子娘。長卿聽說為了這事,三叔三嬸又打起來了,好在因為農忙,總算牽扯了他們過剩的精力,要不然還不知鬧到什麼時候。

農忙時節,最是容易招賊,白天,村子裏只剩下些老弱嬰孩,有時候幾個毛賊翻墻進了誰家院子,搬東西都不用避諱,明搶似的。至於看家護院的狗,毛賊也有的是手段,據說把抹了迷藥的肉骨頭給狗吃上一塊,登時就癱倒,一點動靜都沒有。

長卿家也招了賊,是在夜裏,因為白天幹活都累,半夜裏大門被撬開,竟都沒聽見,大清早長卿爬下床去尿尿,瞥見自家大門四敞大開,趕忙叫醒了大人,長卿爸爸慌忙套上衣服,抄起頂門棍就追出去,長卿媽媽又拍開前後左右鄰家的大門,於是十幾個人先後順著腳印追出去,腳印出了村子一路往西,到了西山坳就看不見了。

“跑不掉,就是放城那夥子人幹的,這幫狗娘養的偷了轉手賣給殺羊的,路邊那些羊肉攤,不都這樣。”幾個鄰居憤憤說到。

“他二叔,你看那邊。”前鄰老李說。

於是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路旁一個石坑裏躺著個羊羔,都湊過去瞧,顯是才被扔下不久,長卿爸爸一眼認出來,是長卿日日抱著耍的“小肉揪”,給人割斷了脖子棄在這裏。

有人搭手,長卿爸爸將涼透了的“小肉揪”給擡了回來,趁著天光微亮,將羊羔剝了皮,宰殺幹凈,很快,小“小肉揪”變成一塊塊羊肉分給了左鄰右舍。長卿忍著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子,提了一塊肉給三叔家送去,那會已經快晌午,砸開門,門後站著小燕,見是長卿,似有一絲錯愕。

“俺送肉來了。”長卿說。

“哦。”小燕答應著,側身讓進去。

長卿走了幾步,進到院中,見籮筐掃帚亂七八糟躺了一地,站住了轉身問,“就你自己?”

“俺娘在裏屋。”

“誰啊,是長卿吧。”裏屋似乎要響應小燕的話,三嬸的聲音傳出來,比平日裏略微沙啞,像個男人,平日裏的三嬸也跟個男人似的,家裏家外的累活苦活都能應付。

“俺送羊肉來的,俺媽說包包子最好,俺家的水蘿蔔也長成了,這幾天沒工夫去起,三嬸要是拿蘿蔔剁餡,就自己去園裏拔。”

“唉,知道了,羊肉給小燕就行,屋裏亂的很,放下肉叫小燕跟你出去玩吧,今天又不用上學。”

長卿雖然有些納悶,平日裏三嬸最是熱絡,今天怎麼有點怪,可一聽到小燕可以跟自己出去玩,腦子裏也就顧不得其他了。

倆人出了村,小燕問:“你真的不去地裏幫忙幹點活嗎?”

“不去,俺的小肉揪被他們吃了,今天啥活也不幹。”

“那咱們去哪?”

“咱們去六指屋後頭的東溝玩吧,那溝裏好些螃蟹,順道看看六指,他有好些日子沒來了呢。”長卿在橋頭上望著北嶺的方向。

也好,小燕想了想,說:“聽說他家的山楂都快紅了,估計怕偷,在家看著吧。”

“你咋知道?”

“俺哥臨走前說的,俺哥啥都知道。”

“你哥凈知道這些沒用的,正經的一點也不知道。”

“誰說的?”

“俺媽說的。”

小燕聽了,臉上有些不痛快,也不說話,悶悶的。

長卿有些後悔,忙轉了口風,說:“俺媽也是聽旁人說的,村裏人都這麼說,也不是她第一個說的”。

小燕的眼圈都紅了。

“其實也沒很多人說,俺媽就是湊巧聽見了一兩回。”

長卿也覺得有些無趣。當下兩人都不說話,一前一後往北嶺走去。

東溝確實有很多螃蟹,倆人玩得不亦樂乎,逮了滿滿一塑料瓶,以至於都沒顧得上去六指的山楂園逛逛,眼看著日頭西斜,他們不得不往回走,到了村頭,迎頭看見長卿媽媽正在橋上,虎著一張臉。

到了跟前,她伸手就要揪長卿的耳朵,長卿往後一縮身,遠遠躲開了,於是在橋上一個追一個躲,正鬧得不可開交,打遠處慌裏慌張跑來個人,衝橋上喊:“他二嬸子,你咋還在這吶,快回家,你家他二叔出事了。”

橋上的人都是一楞,隨即也不顧旁的,急匆匆往回趕。

長卿爸爸坐著拖拉機回家,車到村南路口,拐彎的空檔,一只腳給履帶纏住,割了三個腳指頭下來,長卿幾個人趕過去的時候,路口已經給村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長卿媽媽擠進去,撲在男人身上哭起來,早有人打了120,這會子還沒等來救護車,有人先給找來紗布止血,長卿也鉆進人群,見爸爸臉色煞白,嘴唇都咬出血來,旁邊倆男人緊緊掐住他的胳膊,好叫他不能亂動。就看了這一眼,長卿的腦袋嗡嗡響起來,旁邊有人使勁攥了他的手,長卿轉臉看,是小燕,她也嚇得不輕,隨即長卿覺得有人薅著自己的衣領子往後拽,一直拽出了人群,是奶奶,她怕孩子太小,嚇出個好歹來,便把長卿拽得遠些。

救護車走後,人群散去,長卿回到空蕩蕩的家,大人們都在醫院守著,他自己在家,這還是頭一回。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早早去把大門關好,從裏面上了門閂,堂屋門也關緊,黃色的燈光毫無暖意,整個世界只剩下屋外的陣陣蟲鳴。

後窗戶被人敲響的時候,長卿著實嚇了一大跳,他剛爬上床,好在開著燈,慌問是誰。

“是俺,小燕。”

“哦,你咋過來了。”

“俺娘說你一個人在家,叫俺問問你害怕不,要是害怕,就去俺家睡,有空床,睡俺哥那床就行。”

“不用,在自己家裏有啥害怕的,俺沒事,你趕緊回吧,不早了,明天還上學吶。”

“真沒事?”小燕似乎並不放心,但見長卿執意如此,她便走了。

長卿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一天沒怎麼吃飯,這會子可是難熬,從床上爬下來,翻箱倒櫃,碗櫥裏有一盆剁好的肉餡,面盆裏有揉好的面團,可惜沒人給做飯,或許睡著了就不會餓了,他這樣想。

夢裏得償所願,長卿夢見媽媽拿笊籬從鐵鍋裏撈出餃子來,盛在大洋盤裏,熱氣騰騰端給自己,他拿筷子戳起一個來正要往嘴裏送,忽的被一陣響聲震醒,揉揉眼睛,聽清了,有人在敲後窗戶。

“長卿,長卿,你睡著了嗎?”

是小燕的聲音,長卿擡頭看看墻上的老掛鐘,夜裏十點半了。

“沒呢,有事嗎小燕?”

“正好,俺想著你一天沒正經吃飯,給你送點吃的來。”

“俺去開門。”長卿一骨碌跳下床。

“不用不用,你開開後窗戶,從鐵欄裏就能遞進去。”

長卿依言開了窗,果然小燕正站在窗外,伸手遞上個鋁飯盒。小燕臨走的時候還交代他,一定開水燙透了再吃,肉餡餃子涼著吃容易肚子疼。

起初,長卿還想著這是小肉揪身上的肉,他不能吃,後來實在扛不住,開水燙了一碗,竟吃得格外香,把什麼都忘了。

之後的半個多月,家裏大人都顧不上長卿,更顧不上秋收,莊稼糧食都是左鄰右舍幫忙給收回來的,院裏那棵柿子樹上掛滿黃澄澄的柿子,沒人摘,堂屋門口的石榴也沒人摘,倒便宜了鳥雀。水缸裏都生了蟲子,許久沒清了。還好小燕時常送些吃喝來給長卿,直到長卿爸爸給從醫院接回家。

長卿爸爸的腳指頭通過手術接上了兩個,剩下一個大腳趾實在接不上,於是成了殘疾,接回家養傷,也是整天躺在床上,精神懨懨的,不怎麼愛說話,但凡關系近些的人家,娘們都挎著籃子來看望,這是他們的習俗,長卿媽媽會從送來的東西裏選一兩樣留下,其余的給人帶回去,於是不幾天,家裏堆了許多雞蛋、掛面、點心、酥餅之類的吃食。

白天上學的時候,長卿就帶一些好吃的零嘴在書包裏,分給小燕吃。前幾日,小燕絞了辮子,留了短發,像個假小子,他聽人說過,外面有的地方,女人們就時興短發,看上去比爺們還厲害,那裏的娘們,個個腰跟腚一邊粗,他想著,將來長大了,小燕會不會也變成那樣,至少現在還不是,只是現在,長卿也沒心思笑話她。

收成過後,一場秋雨一場涼,有天早晨,長卿的斑鳩被黃鼠狼叼去一只,石榴樹下一灘血漬和一堆淩亂的羽毛,剩下那只斑鳩嚇得跳到了樹梢上,長卿就有些不開心,悻悻拎著書包出了門,叫上小燕一起去學校。

教室外邊天空陰沈下來,遠處有大團的烏雲張牙舞爪壓過來,長卿的心思有些不在課堂上,他可沒帶傘,又沒穿雨衣,拿鉛筆戳一戳前頭的小燕,她搖搖頭,也沒帶傘。

到第三節課,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且越下越大,絲毫不見收住的意思,最後一堂課,孩子們就更沒心思,東張西望。窗外忽然多了個人影,於是孩子們更明目張膽把腦袋撇向外面。那人影穿著雨衣,戴了帽子,加上窗玻璃上水汽參差,看不清楚那人臉面,只覺得像是在找人,把臉貼在了窗戶上,不知道是看見了誰,那人影忽然闖進來,徑直來到小燕跟前,拽起小燕的胳膊就往外走,講臺上的老師不等阻攔,聽見小燕喊了聲娘,細細打量,認出那人確是小燕的娘,也就不好多說什麼,由著她把小燕領走。

長卿只看了一眼,確是三嬸,只不過她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鼻子上也是傷,頭發亂糟糟一團,沾了血漬,烏七八糟,一定是跟三叔打架了。長卿心裏嘆息一聲,三嬸是個好人,三叔也是個好人,可是三叔一喝酒,就會打三嬸,這一回,似乎尤其狠,但他想不明白三嬸把小燕拉回去幹嘛。好容易挨到下課放學,長卿把小燕的課本也收拾了,放進自己書包裏,飛奔著往回跑。

他先回了自己家,放下書包,把小燕的書抽出來,又拿了一包小燕最喜歡吃的酥餅,這才跑去三叔家,他沒看見小燕,也沒看見三嬸。屋裏站著的、蹲著的,滿滿一屋子人,都是上了年歲,平日裏各家主事的人,有的抽旱煙,有的舉著煙袋鍋子,屋裏有些昏暗,煙頭和煙袋鍋子有一搭沒一搭閃著猩紅的光,像暗夜裏一顆顆星,一屋子煙雲繚繞,卻靜得很,三叔蹲在墻角,也在抽煙,他抽煙最徐,身上常年又有一股濃濃的硫磺味,即便滿屋子的煙也壓不住。

長卿沒敢進屋,就在門口站住了,聽裏面人說話。

先開口的是四爺爺,這裏邊數他的威望最高。

沒有這樣的,鬧離婚?咱們徐家門裏這是頭一遭,不答應,打死也不能答應,她不是要帶著孩子改嫁嗎,隨她去,但這婚,不能離,真要出去另過,咱們就休了她。

再往後就是眾人七嘴八舌,對三嬸的一致聲討,聽那意思,三嬸帶著小燕去了外地,似乎不打算回來了,但他不信。

長卿把書放在門檻一邊的石墩上,轉身回到自家的石榴樹下,一個人拆開紙包,吃起了酥餅,沒有人跟自己搶,反而吃著不那麼香了,他偶爾擡頭看一眼依舊霧蒙蒙的天空,心想,小燕應該還會回來的吧。

本期點評:野水

一曲清新淳樸的沂蒙小調

鐘靈毓秀的沂蒙出產小調,淳樸敦厚的民風積澱自然不可或缺。

《沂蒙舊事》以淡雅從容的筆調,靈敏細致地挖掘平民生活中的社會人文生態,富有詩情地展現了沂蒙鄉村的田園風光和人情習俗,渾樸自然、清淡委婉中充滿和諧意趣,讀來有不可言說的溫愛感。

一個作者筆下有類似於《邊城》和《大淖記事》這樣的鄉土系列小說,能夠看出文學路上隔空對望的師承關系。猜想作者的書架上不乏沈從文、汪曾祺、趙樹理這些文學前輩的著作。小說繼承了中國傳統敘事手法,將人置於恬靜的鄉村物鏡下面,在設定人物的身上挖掘他們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散發著傳統鄉村小說的余韻。

小說伊始,“過了端午,天漸漸熱起來,六指卻還沒有來,村子裏的男人們天天盯著石橋,頭發像瘋長的茅草,根根衝天。”發如茅草,這個小說一開張的比喻就很抓人,十分切合小說人物生活的自然和人文環境。小孩子不懂大人的生活世界,不知道三嬸三叔他們鍋碗瓢盆變奏曲裏到底隱含著怎樣的酸甜苦辣,但卻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樂趣。

放城鎮不僅有洋氣的理發店,還有白皮千層卷、糖月亮;峽矸村裏不僅有槐花和斑鳩,更有長卿念想的小燕子。中國的人情傳統源於以定居為主要形式的農耕文明,鄉村哪有那麼多的宏大敘事?兩小無猜的童年男女、雞零狗碎的飲食來往,一家遇難的鄰裏相助,是傳統鄉村裏沒有被丟棄的人文元素。作者沒有著眼於落後土氣,而是立足於鄉村固有的普世價值立場,發現其中的世道人心和公序良俗。生活的長流細水裏,那些積少成多的細節泛著澄澈純凈的漣漪,也傳遞著作者美與愛的美學理想。

鄉土寫作是傳統中國文學中最有成就、最有活力的一面。自然,新的鄉土寫作也面臨挑戰。當下的鄉村,不可否認鮮有如此美好的情景再現,那種天人合一的自然戀愛幾成童話,這更提醒我們非常需要“味道純正”的鄉村,不要等落葉了再歸根。

《沂蒙舊事》如白皮千層餅和糖月亮,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香甜了回望故鄉的讀者。

編輯:鄧潔舲

二審:劉雅

三審:陳濤、王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