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哲。
一個你或許不熟悉的名字。
但以他為原型的韓國犯罪電影部部高能。
《追擊者》裏,河正宇飾演變態殺人魔,Sir時常分不清究竟該說他演得好,還是學得像。
柳是誰?
韓國史上最臭名昭彰的連環殺人犯,甚至可以不加之一。
2003年至2004年,10個月裏,他有計劃地連續殺死並分屍了至少20名受害者,其中有富人、老人、殘障者,以及性工作者。
多年以後,經辦此案的刑警依然“毛骨悚然”。
△ 圖源:《韓國雨衣殺手:全面追緝柳永哲》,下同
更可怕的是,他在被捕後仍毫無愧疚、懺悔之意。
面對鏡頭還試圖“警誡”世人。
我希望女性們可以學到教訓
別再出賣身體
也希望富裕階層能夠徹底醒悟
比起以往作品,帶著不同程度的獵奇色彩塑造這位“殺人狂”。
今年,有人試圖以更冷靜的方式接近他。
有多近?
不僅面對面,還要“心連心”
《解讀惡之心的人們》
악의 마음을 읽는 자들
需要澄清的是,這不是一部關於柳永哲犯罪事件的個人劇。
柳永哲事件只是這部韓劇的創作藍本之一。
像柳永哲這般的極端案件,本劇有足足6個。
《惡之心》聚焦的是一個特殊職業,側寫師(也叫犯罪行為分析師)。
韓國版《心靈獵人》。
側寫師是刑偵人員的一類。
職能是通過分析作案手法、現場布置、犯罪特征,描摹罪犯的犯罪心理,進一步推測其形貌特征、身份背景、性格特點等,以便警方縮小搜捕範圍,並及時制止犯罪行為的延續。
側寫師這個題材並不鮮見,國產劇也時有表現,比如《心理罪》《逆局》。
但《惡之心》與眾不同。
劇中所涉及的犯罪事件,全部有據可查。
本劇改編自一本紀實類著作:《追逐怪物的人》。
這本書的作者之一是韓國側寫師鼻祖權日勇,書中記錄的都是他多年來在從警過程中的真實經歷。
劇集一出,打破許多普羅大眾對“刑偵”的想象:
破案過程很刺激?推理過程很神奇?
錯。
本劇不像一般的犯罪劇那樣刻意追求反轉、刺激與快節奏。
轉而力求寫實,還原側寫師辦案過程的枯燥、繁雜與條理。
這其實更符合現實情況。
這反而令它在眾多同類型作品中脫穎而出。
原因不復雜。
對於犯罪劇而言,真正重要的、好看的不是花哨酷炫的推理,不是險象環生的追捕;
而是你是否有洞穿人性深淵的智慧,以及與它對視並且脫身的勇氣。
01
時間倒帶至1998年,韓國首爾(當時還叫漢城)。
整座城都在討論一起連環入室強奸案,10個月12名女性遇害。
疑犯被代稱為“紅帽子”,據稱他每次作案都戴一頂紅帽。
警方嚴密部署、多方巡查,甚至不惜集體化身女裝大佬在深夜的街道上釣魚執法。
然而罪犯仍逍遙法外。
又一個深夜,警察們凍得瑟瑟發抖,卻再次無功而返,嚷著趕緊下班去吃夜宵。
只有一人例外,自願加班的重案組刑警宋河英(金南佶 飾)。
皇天不負苦心人。
“紅帽子”企圖翻窗時,歪打正著地被他抓了現行。
追逐、廝打、艱難制服後送回警局審問……
嗐。
結果是個“模仿犯”。
空歡喜一場,宋河英大失所望?
他更起勁了。
心裏燃起更大的疑問:嫌犯那麼做的心理是什麼?
可惜宋警官的熱情馬上被潑冷水。
各位同事態度幾乎一致:
我不想了解這些人渣的心理
無可厚非。
犯罪就是犯罪,犯事抓了便是,傻子才費腦筋理解他們,自尋煩惱。
巧了,宋河英就是那個“傻子”。
幾天後又有案件發生。
這次更惡劣,當事人直接在家中窒息身亡,詭異在,被害者赤身裸體,卻沒有被性侵的跡象。
警方這次很快鎖定嫌疑人:受害人男友。
時間、動機、屋內指紋等“證據”都指向他,而他也承認當時確實跟受害人發生過爭吵,無法提供不在場證明……
可以緝拿歸案了?
但進入審訊室,受害人男友拒不招認。
對於警察們來說,此案已結,不認罪沒關系啊,用拳頭就能解決的事兒還叫事兒?
對這些不是人的家夥,用打的方式是最快的。
此時“傻子”又來搗亂了。
宋警官提出眾多疑點,諸如犯罪手法不同,剝光衣服卻沒有性侵,而且現有證據不足以坐實受害人男友的罪名等等。
卻被上司哂笑置之。
直至,真正的“紅帽子”被抓獲。
宋河英沒有因此欣喜,他陷入了另外一個疑問。
在警局,“紅帽子”看著不斷哭喊叫屈的受害人男友,沒來由說了一句:
他可不是真兇
兩人素不相識。
“紅帽子”憑什麼這麼說?“紅帽子”的話可信嗎?
那個時候,大部分聰明的警察都不會去思考這兩個問題。
但幸好警察裏還有一位堅定的“傻子”。
02
宋河英十足異類。
不茍言笑,在幾百人的警局幾乎沒朋友。
不是宋河英本意如此,而是他打小就與眾不同。
五六歲時媽媽帶著他到遊樂園劃船。
兩船相撞,小河英跌入湖中。
按照懸疑劇的一貫拍法,這裏的懸念是小河英何時獲救、如何獲救。
偏偏《惡之心》別出心裁。
鏡頭一轉,來到水下:
水下竟有具漂浮女屍。
一般的小孩子此時定然嚇得連連嗆水。
小河英作何反應?
只見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拉住那具屍體。
被救上岸後,警察也來到現場。
臉上的淚痕還未擦幹,他就自顧自地來到屍體旁邊,楞楞地看著擔架上的她。
為她蓋住那雙露出的浮腫的腳。
對於旁人來說,這只是一具女屍;
但對於宋河英而言,這只是一位好疼好疼的大姐姐。
他仿佛天生就能比常人加倍強烈地感受到別人的痛苦,即使當事人已經五感全失。
以至於二十多年後,看到類似的受害者,他仍舊會夢見她。
這種超乎尋常的同理心,使得宋河英實在無法和放棄理解他人的同事們相談甚歡。
在那個湖邊,他曾目睹人群中有個帶有兇手氣息的神秘男子匆忙離開。
對受害者痛苦的共振,驅使著他追尋著這股氣息,成為一名刑警。
當上刑警後,他趕到現場詢問的第一個問題總是:
被害者的家屬呢?
來到醫院,看到哭暈過去的被害者母親。
那個幼時的動作依舊刻在他的下意識中。
他看得見一個個具體的人的痛苦,於是他覺得自己天然有責任撫慰這些疼痛的心靈。
而撫慰的最好方式便是揭開真相。
是的,宋河英還是不相信前文提到的第一個受害者死於男友之手。
正如上司認為隔了一張桌子,自己就和嫌疑人不一樣了,乃至人性都不同。
但宋河英不相信。
他認為人在根本上並無差別,即使罪犯和警察,在人性上也沒什麼不同。
為了抓住真兇,他決定要學會像罪犯一樣思考。
畢竟,罪犯最懂自己的同類。
03
宋河英腦子裏又冒出了“紅帽子”說的那句話:“他可不是真兇。”
百思不解之下,他來到監獄,朝“紅帽子”“請教”。
“紅帽子”提到了一個關鍵詞:習性。
狗改不了吃屎,刻在骨子裏的習性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就像紅帽子小時候老挨父親的打,只因他堅決不吃完碗裏的最後一口飯。
寧願挨打也不吃,吃了就會失去靈魂。
哪怕坐牢後,沒人打他了,他還是不吃。
無論計劃得再周密,習性都不可能為計劃所規訓。
——理解到這種共通的人性,是完成側寫的第一道關。
因此,那個必須要強迫癥般脫光衣服才能完成犯罪、獲得滿足的家夥,才是真正的兇手。
接下來,便要破解這種強迫癥的成因,以鎖定搜查的範圍。
——第二道關,鎖定範圍。
“紅帽子”甚至放言,真兇肯定還會再次犯案,因為他戒不掉“成功犯罪的美妙滋味”。
——第三道關,預測行為。
需要指出,以上三道關只是方法論,實際操作中面臨的問題會復雜數倍。
沒等宋河英想出具體策略,上頭的責罵劈頭蓋臉就來了。
當時警察向囚犯咨詢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
即使後來,真兇被宋河英用這種辦法抓住。
媒體和公眾也一致認為,靠罪犯抓罪犯,這是警界的恥辱,鋪天蓋地皆是譴責,無半分認可。
千萬別以為輿論的偏激是編劇的胡編亂造,有事實可查。
2004年,柳永哲案告破後,因為對群情激憤的圍觀民眾處理不當,當時帶頭偵破此案的警長不僅升職無望,還被降職處分。
△ 圖源:《韓國雨衣殺手》
向前走的道路總是艱辛的。
個人如此,社會更如此。
社會要向前走的前提,必然是有少數個人作為先行者的領引。
這些不合時宜的先行者,又必然是另類的、孤獨的、不被認可的。
04
異類,總是孤獨。
幸好,異類不只一個宋河英。
劇中第二個中心人物——鑒定科長國榮秀(陳善圭 飾)。
他敏銳地察覺到:
犯罪心理跟社會形態、經濟發展密不可分。
面對新時代,不能以常理(如情殺、仇殺、劫財等)分析的犯罪行為已經發生,並將愈發頻繁地發生。
這些人會因為各種原因,諸如家庭不幸、社會矛盾等,形成極端人格,以傳統動機無法定義的心理,隨機或周密地連環犯案。
△ 下圖圖源:《韓國雨衣殺手》
曾經那一套只能依靠眼前能看到的證據判案的刑偵思維,逐漸暴露了自身的局限性。
原因是,不在眼前的、整體的、將要發生的罪行,這種思維統統看不到。
現代語境下,要想破案,首要條件是洞悉犯罪分子的內心。
與罪犯面談是掌握其犯罪心理的重要途徑。
然而,思維方法的革新談何容易。
國榮秀不惜主動降職,從鑒定科長自貶為分析組長,也要力推犯罪行為分析組(側寫組)的成立。
結果求來的辦公室,還被安排在地下廢棄倉庫。
沒空調,連辦公桌都不夠,根本沒人把這個部門放眼裏,處處嘲笑揶揄……
好在,實踐證明了側寫小組的價值。
這種價值體現在推測和預判兩方面。
本劇第二個案件,幼女奸殺分屍案。
兇手把小女孩分屍後,把屍體的碎塊用塑料袋包了兩層。
而小組通過側寫,推測出這極可能是屠宰戶的職業習慣。
其他警察查案都是從現有線索入手,按圖索驥。
側寫師的第一原則,是站在犯罪者的角度體會、理解、思考。
借助對獄中另一名分屍犯的探訪,小組能從有限的信息中推導延伸,甚至預判出罪犯的部分生活習慣、住所情況和生理缺陷。
事實證明,他們在兩方面的判斷都基本正確。
可即使側寫師這麼厲害,他們抓住頭兩個罪犯,也靠運氣。
倆人某種程度上都是自投羅網。
第一個罪犯(入室殺人犯),入室行兇未遂被當作小偷逮進警局。
第二個罪犯(奸殺分屍犯),去便利店買酒,正巧撞上警察在店內查看監控。
這是破案的偶然性。
也是Sir在文章開頭提到的本劇寫實感的體現,現實中許多大案的偵破,都或多或少有幸運的成分。
它沒有神化側寫師的能力,他們說到底也只是警察,分工不同罷了。
當然,本質上,破案又是必然的。
罪犯一被抓,根本原因在於側寫小組取證到了他留在被害者屋內衣櫃立柱上的指紋。
抓到他只是時間問題。
罪犯二被抓,根本上是因為他的行為模式和身份信息,都已以他留下的種種線索為介質被側寫小組所瞄準。
隨著警察排查範圍的迅速縮小,他必將無所遁形。
言而總之,這種必然早在犯罪發生之初,便已註定。
一切接觸都會留下痕跡
偶然與必然之間的你中有我、暗通款曲,在Sir看來,是《惡之心》在劇作上的一筆亮色。
05
你可能會跟Sir一樣好奇,什麼樣的人夠資格成為側寫師?
如國榮秀組長在招募宋河英時提到的:毅力、心胸、直覺、常識、邏輯、推理……
這些都是側寫師必備能力,但相比最後一樣,都是次要。
要做側寫師,最核心的素質是感性,是同理心,是理解他人的能力。
理解他人,不止理解友人、好人、善人,乃至理解敵人、壞人、惡人。
說到底,側寫師,“寫”的是人心。
除此,Sir想補充的是,側寫師還需要做到理性與感性並存,冷漠與深情交織。
即,極致的外冷內熱。
從這個角度看,劇中的宋河英堪稱這行裏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啊。
外冷。
他可以做到被同仁排擠、被領導貶職、被輿論討伐也面不改色;
哪怕案件告破、犯人歸案、立了大功,依然不悲不喜。
內熱。
為找回被害小女孩被肢解後丟失的手指,他在犯罪現場三次提出要地毯式搜索;
當罪犯落網,他的第一反應還是:(最後兩根)手指呢?
原因無他,他能痛他人之痛。
半夜蹲守時遇見一只貓,擅離崗位上前餵食。
大概是因為,只有他看到,那只貓,瘸了一條腿。
但這種過強的共情能力,不全是件好事。
每一條你無法挽救的生命,最終都將化為一把刺向自己的刀子。
宋河英在某次探訪中,犯人發現了他的眼神中的空洞。
正如這位囚徒所言,聖人與怪物,常人與暴徒,其間無不是一線之差。
這或許便是選擇成為一名側寫師不可避免的代價。
這不是Sir誇大其詞、空穴來風。
采訪中,韓國側寫師第一人權日勇(他也是劇中國榮秀組長的原型)如是說道:
△ 圖源:《韓國雨衣殺手》,下同
如此代價,為何堅守?
做側寫師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用權日勇的話說,是:對生命的尊重,對他人的關愛。
一旦你在現場觸摸過被害者無辜死去的肉體,你就無法對那個難以安息的靈魂置若罔聞。
用劇中人宋河英的話說:
盲人點燈,不為照亮自己,而為照亮別人。
宋河英對此還有個形象的比喻:
為預防未發生的犯罪,側寫師本質上撰寫的是人類的錯題本。
最後,跳出《惡之心》,Sir跟大家分享一個真實的細節。
2004年,權日勇的一位同仁,當年合作偵辦柳永哲案件。
她是位指紋專家,隨同去挖掘掩埋的受害者遺體,負責給受害者識別身份。
因遺體被肢解,外加經久腐壞,指紋難以辨認,同事都勸她不要自找麻煩。
但考慮到如果指紋鑒定不成,DNA鑒定至少要等半個月,所以她暗下決心,一定要采集成功。
她翻找著死者的手指,采集指紋,但屍水不斷滴落,於是她一邊采,一邊擦。
幾番嘗試後發現,能有效采集的手指,只有一根。
對著這根手指,她繼續一邊采,一邊擦,甚至開始不自知地和逝者說起話來……
一次又一次,采集到第161次時,終告成功。
這是所有關於側寫師的資料、影像中,最讓Sir動容的一幕。
她穿透自我,把自己架設成了連通生者與死者的通道。
在那一瞬間,她浸入了死者的苦難,同時領受著生者的悲傷。
正如《惡之心》的英文名:
“Through the Darkness”(穿越黑暗)。
結合側寫師們的經歷,Sir不禁想起猶太教經書《塔木德》裏有句話:
人的眼睛,由黑白兩部分組成,可為什麼人是通過黑色的部分看世界呢?
或許因為,只有穿越黑暗,才能看到光明。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哆啦C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