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滿天霜華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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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鄒賢中

我曾無數次在淩晨的一地霜華中行走,尋找理想世界的希望之門。

2000年七月,平時年關前夕才回家的父親提前回來了,他興衝衝地告訴我們兄弟:我要帶你們去廣州。

1979年,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下了一個圈。從此,天南海北的尋夢者都將目光聚焦在這塊南國熱土上。我的家鄉湘南農村偏僻閉塞,對改革開放的新鮮事物有著與生俱來的遲鈍。春風吹到我們那個小村莊時,已經是九十年代中期了。千百年來,我的父老鄉親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勞作、繁衍、生息,他們對這片土地有著特別的眷戀之情,對外面的世界有著本能的抗拒——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父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以一米五的矮小個子,背著一個蛇皮袋和幾身陳舊的換洗衣服獨自行走天涯。他如一只候鳥過著遷徙的生活,只是與候鳥不同的是,父親在春天遠走高飛,在冬日隨著北歸的大軍翩然歸來。每次回到家中,他都迫不及待地跟我們說廣州摩肩接踵的人群和高聳入雲的大廈——好像那就是生他養他的故鄉。

父親最大的願望是讓我們一家四口全部到廣州生活。在家種田有什麼出息?這是父親的口頭禪。特別是每當到了冬天,我因玩雪身患凍瘡時,父親更是有了讓我們去南方的理由,南方好啊,那裏根本沒有冬天,哪裏會生凍瘡呢?在父親不厭其煩的敘說中,我對南方產生了巨大的期待。

在父親的描述裏,南方簡直是盛產黃金的地方,只要你願意,俯拾即是。在他百般糾纏和不下於十次的強烈要求下,母親勉為其難地同意了我們一家四口去廣州生活。

七月初,父親提前半年回到了家鄉,他讓我們趕緊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去廣州。老人和孩子對家鄉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歷經千帆的老人傾向於美不美,家鄉水,好不好,家鄉人以及落葉歸根的夙願;而孩子卻因為對家鄉過於熟悉,所以無端地生出許多怨恨來,他們更喜歡外面的世界,喜歡那些想象中的高遠與詩意。我和哥哥對父親所說的遠方憧憬不已,蹦蹦跳跳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無數的憧憬,無數的希望,讓我在那個夜晚輾轉反側失眠了。畢竟是孩子,到了下半夜,我扛不住睡意,還是沈沈地進入了夢鄉。

被父親拍醒的時候,我還睡眼惺忪著。上完廁所,我還沒有清醒過來,迷迷瞪瞪地往床上躺,父親叫住我:“別睡了,今天去廣州。”我瞬間清醒了,連忙穿好衣服,背起晚上就準備好的書包一溜煙跑出了家門。那時的湘南農村雖然已經通了公路,但是並沒有公交車,人們去鎮上都需要步行。如果經濟寬裕,也可以提前預約摩托車到鎮上,也就是十來塊錢吧。看似不多,在普通工人月薪才三百塊錢的時代,十塊錢已經相當昂貴了。我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步行。

出門的時候,正是淩晨四點,天尚未亮。微明的星辰如被一根隱形的絲線系著,懸掛在天上,一閃一閃的,發出渺如螢火的光芒,所幸還有月牙,淡淡地。這光亮不足以照明。此時,淩晨的村莊萬籟俱寂,只能隱約看到不遠處其他人家的房屋,如一只只巨獸,靜悄悄地臥在黑暗之中。

母親打著手電背著包在前面開路,我和哥哥各自背著書包走在中間,父親背著袋子,打著手電走在最後。手電把暗夜劈成了兩半,人在光影中行走。兩團光影在暗夜裏穿行。光有限,暗夜無邊,遠方的微光被暗夜包圍、絞殺、消失,只剩下身影周邊的光亮指引著我們前進。公路上有被無數次踐踏仍然頑強生長的野草,草葉上有冰涼的露水——這是我感覺到的。它們打濕了我的涼鞋,與我的肌膚親密接觸,涼涼地,很是舒服。

父親沒有帶我們走曲蘭這條前往衡陽的主幹道,他選擇走木山,通衡陽。走木山,就需要經過一座山。黑夜中的山,圓而高大,像一根巨大的柱子,頂天立地地巍峨著。臨近山腳,天色更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我們走在狹窄的山野小徑上,手電筒的光似乎更加暗淡了,我小心翼翼地註意著腳下的小徑,慢慢地前行。兩旁是茂盛的蘆葦和黑黢黢的山林,我的心頭無端地生出了一股寒意,生怕神話小說中的妖魔鬼怪跑將出來將我抓走。父母和哥哥都沒有說話,他們似乎憋足了勁兒在爬山。也許,在他們的心中,有和我一樣的想法吧。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吹得樹葉“嘩——嘩——”作響。聲音像一群調皮的孩子,一呼百應,層層疊疊地傳遞開來,那聲音又好像有人在密林中扔下了一把沙子。我的小心臟都提了起來。

過完那道山崗,黎明前的黑幕逐漸褪去。天光漸漸地亮了。

我們先步行到了木山,然後乘車到縣城西渡,取道衡陽,最後乘坐老牛般的綠皮車往廣州長途奔襲。人在車上的疲憊被窗外的風景所取代,倒也興趣盎然。到廣州北站已是晚上九點。廣州北站位於花都區新華鎮,而父親工作的地方卻在花都區梯面鎮,雖然只有短短的24公裏路程,但是在那個年代,晚上九點以後卻沒有公交車通行了。無論是打的還是住宿,都將付出較大的經濟代價。哥哥鬧著晚上要去梯面,在他心中,那是人間天堂。淩晨四點起床的我們,熬了一天的車,經歷過綠皮車的臟亂環境,對家的向往可想而知。

父親向來脾氣暴躁,他稍不如意就對我們拳打腳踢。少不更事的我們以為父親帶我們來廣州生活,是因為他掙到了大錢,其實那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幻想。並沒有掙到錢的父親不願意打的,更不願意花錢住宿,在母親的勸慰下,我們一家四口只好在人家的屋檐下委屈求全了一夜。於孩子來說,只要困了,就是狗窩也能睡著。我們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如流浪人員睡在別人的屋檐下。前半夜,南國熱不可當,蚊子在耳旁縈繞不絕;後半夜,夜涼如水,我們拿出包裏的夏衣,勉強覆蓋身體。一夜因蚊蟲叮咬和寒冷醒來了無數次。好不容易盼到天明,身上起了一身疙瘩。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出門在外並非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

事實上,那還不算什麼,我們總以為到了梯面就好了。然而,我們錯了。第二天,我們在倒了多次公交車後,終於到了夢想中的天堂——父親的居住地。一棟沒有任何裝修的一層紅磚樓,木質窗戶連玻璃都沒有安裝。一道大門,走進去,裏面是三室一廳,而床則是一塊裝模用的紅板,下面墊著磚頭。就是這樣的房子,也是需要租金的,還有我當時不知道的水電費。除了我們呼吸的空氣是免費的,其他的一切可謂動步生財。

雖然環境惡劣,但是對比老家的土坯房,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人,總是會對比的。轉過七彎八曲的巷子,走出去,能看到到處施工的工地、川流的人群、繁華的街市,對比家鄉那閉塞的村莊,我們倒也樂意在廣州安居。事實上,我們在廣州呆的時間並不長。父親並沒有穩定的工作,他是靠幫別人挑磚頭打臨工度日。我曾跟隨父親去過工地,只見他挑著一擔又一擔沈重的磚頭在烈日下行走,上磨肩膀,下磨腳板。一天九小時,最多掙到二十塊錢。就是這樣的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的,大把謀生的人在搶這廉價的工作。父親個子小,自然不受雇主青睞。盡管他勤快,盡管他挑的每一擔磚頭不比別人少,然而,他與生俱來的不足,讓他在求職上飽受不公正對待。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父親的收入可想而知。而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在那個進廠千難萬難的年代,能進一家工廠是母親最大的願望,日頭曬不著,下雨淋不著,這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可是,母親窮一生之力,都沒進過工廠。她只讀過小學三年級,只會寫自己的名字,看懂一些簡單的文字。那些中介費,如關山萬裏,阻斷了母親進廠的路。古代文人取仕,常用“日近長安遠”來表達求取功名之難,而母親的進廠,比文人考取功名還難。她只能找環衛工人的工作——就是這種工作也很難找到的。母親只好跟著父親去工地上搬磚,可她身體孱弱,幹一天需要休息三天才能緩過勁來。

父親希望我們長期生活在廣州的夢想在沈重的現實面前,無異於以卵擊石,他的夢想被撞得頭破血流。

貧賤夫妻百事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事讓爭吵隨之而來,爭吵日益頻繁、升級、加劇。二十多天後,在父親去工地挑磚時,母親帶著我們兄弟悄無聲息地落荒而逃,回到了湘南那個小村莊。在村莊裏,只要你肯幹,家裏有幾畝薄田和土地可以賴以生存。

二十多天的經歷,讓我對世界產生了一些朦朧的認知。我開始意識到,原來人生的起點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拼盡全力只能裹腹,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了金鑰匙。我開始明白,像我這樣的孩子,要想和城裏的孩子交朋友,唯有讀書一條路可走。

2003年的秋天,我已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距離村莊十五裏之遙的曲蘭中學。學校有付費的食堂,如果你錢夠多,還可以選擇住校。食堂的飯菜是分類的,一類是學生餐,菜品極差,難以下咽;一類是教師餐,打教師餐的學生有獨立的窗口,可以跟老師一樣享受著四菜一湯的待遇。我毫不意外地選擇了走讀,吃學生餐——如果不是因為距離太遠,沒辦法回家吃午飯,我肯定會為父母省下這筆開支。

早自習是從七點半開始的,學校要求學生七點二十前抵達學校。為了不遲到,我每天五點半就需要起床,在六點十分前完成洗漱、吃早餐等瑣事,這樣才能保證七點二十前抵達學校。每天十五裏的路程,我走了整整兩年。在那兩年的時間裏,我與晨露為伴,與霜華為伍,這讓我練出了一雙飛毛腿。

時間的車輪不緊不慢地前行。2005年,我進入了初三,這是中考至關重要的一年,學校要求畢業生必須住校,我別無選擇地住校了。原以為住校可以讓我們睡一會兒懶覺,事實上住校並不比走讀輕松。每天五點,生活老師的哨音準時劃破黑暗的夜空,整個學校的燈火一瞬間就亮堂了起來。我們需要在十分鐘之內完成穿衣起床和洗漱任務,五點十分到操場做早操。

大家按照班級次序次第排開。天尚未亮,做早操時只能看見前面同學活動的輪廓。特別是到了冬天,霜華滿地,寒氣襲人,手腳都活動不開。

五點半進入教室開始早自習,能看到教室窗戶玻璃上流下的露水,如一條條蜿蜒的小蚯蚓。那一年,沒有青鳥的哀怨,沒有青蔥歲月的風花雪月,只有在晨霜中起來,在深夜睡去,其余時間都埋頭書山題海中奮力遊弋。無數同學的視力直線下降。整個校園,彌漫著大戰即將來臨的沈重氛圍。

2006年的夏天,我在家中仿徨著。我接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這對於沒有被錄取需要花錢才能讀高中的孩子來說,無疑是驚天喜訊,而對我來說,卻是兩難選擇。從小體弱的母親病情日益嚴重,家中到處是花花綠綠的藥丸。每天都能看見母親就著白開水喝藥。這情景,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之中。父親,這個在外打工十多年的漢子,一年到頭根本沒有錢回來。拿什麼去讀書呢?

當時,“讀書無用論”在農村大行其道,讀書不如去打工的想法在我心中蠢蠢欲動。當我打電話給在外打工的父親,問他能否寄錢回來給我上學時,他嘴上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最終,鑒於家庭現實,母親同意我去打工了。

我以十六歲的低齡闖深圳,在一家不按勞動法的小工廠裏白加黑,五加二地拼命工作。上夜班每天可以得到五塊錢的補助,為了五塊錢的小錢,我喜歡上夜班。在黑夜之中,我與夜的精靈為伍,與瞌睡作鬥爭,盼望著過完十二點、盼望著月亮與星辰出來,看著月亮在窗口愈行愈遠;盼望著黎明前的黑暗,盼望著滿天露氣的星空,盼望著日頭噴薄而出,照在火熱的大地之上,盼望著別人起床,一個個來到車間;盼望著早上八點的下班鐘聲準時響起,然後匆忙吃完早餐,一頭倒在床上。就這樣工作,每月只賺取到微薄的千把塊錢。一年後,我打工的激情消磨殆盡,而一眼就看得到的未來和據說對身體有巨大傷害、導致人不孕不育的天拿水讓我心生恐懼,我夢見自己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下,我夢見自己手腳皸裂——我恨不得馬上逃離。

可是我怎麼逃離工廠?沒有學歷,坐不了辦公室。就是部門文員這樣的崗位,都讓我羨慕不已且遙不可及。讀書少的人絕大多數目光狹隘,我也是如此。除了進廠,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在我的觀念裏,根本沒有做銷售、做服務員等其他行業。在諸事不順中,我對父親的恨意悄然萌芽後又如春水上漲——都是他無能為力,否則此時的我肯定在高中的校園裏學習,然後順利地進入大學的象牙塔,最終拿到一紙證書,按部就班地找一份白領工作。

時間在煎熬中過得格外慢。2008年姍姍來遲,無意間,我找到了逃離工廠的捷徑——寫作。我的寫作坎坷無比,寫了無數的文字,根本用不出去,就算偶爾用出去了,也只是發在內刊上。到了2012年年底,我才在全國公開發行的文學期刊《江門文藝》發表了一篇800字的小文章。在此後的年月裏,每年也就是在公開發行的期刊中發表一兩篇小文章,而且從來沒有一篇文章超過3000字。隨著認識的文友越來越多,我才得知,刊發我文章的期刊還不是嚴肅文學期刊,在加入作協時,是不會被認可的,就算勉強認可,也要大打折扣。

2016年開始,我開始有意識地將作品投給各地作協、文聯主辦的公開發行的嚴肅文學期刊,但是,我想登上這些文學期刊,卻比古人逾越蜀道還難。

我又想到了父親,並將這生活的種種不如意算到他的頭上。如果他送我讀了大學,我肯定會選擇漢語言文學專業,我肯定會選擇中文系。和我同齡成績卓越的寫作者,有幾個不是大學中文系出來的?他們甚至還是研究生、博士生。哪怕父親努力一點點,讓我讀個高中,我也不用拿著九年義務教育的初中學歷去跟人家讀了十幾年、二十年的寫作者同臺競技。每當不如意時,我都會想起這些。我對父親的怨又深了一層。

2017年,我痛下決心辭去了工作,辭去了政府單位的臨時工身份——那時,因為寫作的原因,我用文字離開了工廠,成了政府單位的一名臨時工。我決定全心全意地嘗試一年專職寫作的生活,並打算參加家鄉毛澤東文學院的進修。遇到寫作瓶頸的我,迫切地希望文學院的作家班能給我指點迷津,讓我在寫作路上一日千裏。

一個人不可能天天在家自由撰稿,眼睛受不了,精神也會產生焦慮。為此,還沒考取駕駛證的我回到了家鄉,在考取駕駛證的同時,我一邊寫作,一邊幫助父親幹農活。此時的父親,因為歲月的原因,日漸蒼老如大江東去不可阻擋。

父親喜歡充當我人生的設計師,他曾無數次逼迫我按照他的意願發展——搞建築、當兵、結婚。因為這一切與我的個人意願格格不入,導致父子之間矛盾爆發,衝突不斷。從2015年開始就生病的父親,從天高任鳥飛的江湖回到了生他養他的湘南農村。也可以說,他因生病而困於農村。蒼老與疾病在父親身上並駕齊驅,這個當年說一不二的漢子,在歲月的打磨下沒有了脾氣。他不再管我——換作以前,我這樣辭職寫作,肯定會讓他雷霆震怒。現在,他不再生氣,甚至很多生活的決策他都會找我拿主意。

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艱辛,他勤奮地種田、種地、養魚、養豬……歲月替我奪下了父親的江山,我與父親的恩怨在時間中悄然和解。我也日漸明白,少不更事的我怎能如此要求父親?他起點也低——他只有一米五的個子,先天不足,又沒讀到什麼書,對我的撫育自然無能為力。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他沒有讓我餓死已是萬幸。換位思考,如果我以後的孩子拿我去對比比爾蓋茨和馬雲等商界領袖,我豈不是要羞憤而死?

九月的一天,我正在寫作。父親走進我的書房,他嘴角蠕動著,好像想說點什麼。他的表情怯怯的。我問父親有何事。他家長裏短地繞了一個大彎子,然後問我有沒有3000塊錢,他想買一輛三輪電動車。他說,要是沒有3000塊錢就算了,有1500塊錢也行。他又補充說,你們兄弟每個月給我2000塊錢的生活費,我攢下了1500塊錢。

父親在家後,自然沒有了收入。我和哥哥能力有限,每月只給他2000塊錢作生活費。如果不種田地,2000塊錢最多是解決溫飽。而父親還需要走親訪友,這少不了要花錢。我開始為自己時常勸慰父親別幹農活了感到羞愧——2000塊錢頂什麼用?父親還能攢下1500塊錢,已經是極度節省了。他在農村種田種地,急需代步的工具,也是幹農活馱貨物的工具。他早就希望有一輛電動三輪車代步了,方便走親戚、看病、馱稻谷、飼料……父親的表情讓我心疼,我鼻子一酸,幾乎落淚。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想要一輛單車的事情,我怯怯地站在父親面前,陳述買自行車的重要性。時空交錯,我與父親對換了位置。

我連忙拿出手機來,說:“我這就給你轉3000塊錢。”父親問:“那你的錢夠用嗎?”我說夠,您放心。其實,2017年幾乎是我進入社會以來最艱難的一年,在文壇尚未打開局面的我,文章根本登不上那些稿費千字千元、千字五百的一線期刊,就是想登上稿費千字兩百的公開發行期刊都千難萬難,我的文章絕大多數發表在沒有稿費的內刊上,或者千字五十不到的內刊以及報紙副刊上,一篇千字文也就拿個三五十塊錢的廉價稿費。偶爾獲一個征文比賽獎項,能得到千元獎金,都像是中了彩票般幸運。而我不斷在衡陽與深圳往返、考取駕駛證的開支……一切一切,讓我的經濟捉襟見肘。當然,我不能怪報刊,在紙媒日漸式微的今天,能把報刊辦下去已經很不錯了,何況還有個幾十塊百把塊的稿費。

三輪車買回來後,會騎自行車的父親學了幾遍就能獨自上路了。他像個孩子開著三輪車在鄉村的水泥路上溜達,碰見人就說,我兒子給我買的。好像我給他買的不是廉價的三輪車,而是一臺百萬豪車。

在忐忑不安中迎來了十月,毛澤東文學院給我發來了第十六期青年作家研討班《錄取通知書》。用父親迷信的說法,皇天開眼了。普通火車從衡陽到長沙差不多需要三個鐘的車程,緊張的經濟讓去長沙學習的時候選擇了乘坐火車。如果願意花錢,乘坐高鐵只需要半個鐘就能飛奔到長沙。

又是一個霜華滿地的淩晨。五點,鬧鐘叫醒了我,我起了床,發現父親也起來了,他正在給我熱前一天夜裏的剩飯剩菜。吃完飯,父親開著三輪車送我去鎮上坐車,晨露彌漫了湘南農村的早晨。父親在前面專註地開車,一面叮囑我好好學習。到了長沙後,父親還經常和我通電話,問我學習怎麼樣。二十天的進修很快結束,適逢奶奶八十六歲大壽,我回到了家中。父親用那雙布滿老繭的雙手撫摸著毛澤東文學院頒發的大紅結業證書,他嘴裏喃喃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在父親眼裏,他兒子去了一趟文學院,等於進入了主流文學界,前途將不可限量。其實他哪裏知道,進修與發表文章完全是兩回事,我依然只是一個草根作者。

奶奶的酒席上來了不少客人,大家對我在家沒有出去掙錢表示費解。父親逢人就對客人介紹,我兒子讀過文學院,讀過作家班。有的客人們表示衷心地祝賀,有的客人問我一年能賺多少錢稿費。他們問,幾百萬總有吧?我搖頭。

那一年至少有幾十萬吧?他們追問。

打工成了流通的江河,城裏的一切如不可阻擋的激流進入了農村,錢才是硬通貨。沒有錢,越是有才華,越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而父親並不知道,在這個年代,於有錢人而言,寫作是生活的點綴,“作家”的頭銜可以讓生活錦上添花,而於沒錢的人來說,“作家”與“詩人”是窮酸文人的代名詞,是巨大的嘲諷。

奶奶壽禮過後,閑賦一年的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回到深圳找工作。以我的寫作水平,自由撰稿最多是餓不死,一旦有個風吹草動,我在別人眼裏歲月靜好的生活就將如高空跌落的水晶玻璃散落一地。

十幾年過去了,從村莊到鎮上依然沒有公交車,要麼像當年上初中一樣徒步前進,要麼花錢坐私家車。十點多就要從衡陽站出發的火車可沒有時間等我。父親知我經濟困難,他說送我去鎮上。

山村離衡陽火車站甚遠,在不堵車的情況下,坐公交車需要三個小時。如果堵車,後果不堪設想。離家前夜,父親對我說,明天早點起來,早餐在家裏吃。我想,父親是想省錢。其實,我也想省錢,我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五點十分,我被鬧鐘叫醒了,起來卻發現父親不見了。我打開燈,走進廚房,才發現父親正在準備早餐。我走出房門,站在院子裏,此時,東方尚未翻起魚肚白。殘月水銀瀉地灑向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我擡頭看了看天空,十一月的湘南農村滿天露氣。曉星初上,殘月猶明,星辰一閃一閃地眨巴著眼睛。

吃完早餐,父親開著三輪電動車送我去鎮上。此時,天色微明。鄉村有濃重的霧,車輪輾軋著一地霜華的地面,很快就濕漉漉地一片了。

父親在前面開車,一邊和我聊著家常。我看了看時間,怕時間不夠,就說,我開快點,趕時間,還是我來開車吧。父親同意了。他停住車,坐在後面,幫我扶著行李箱。如今,打工的潮流將人都卷到了城裏,鄉村的人寥寥無幾,再加上時間尚早,一條大路都是我們的。我開著車,父親繼續跟我拉家常。父親說,今年你大半年沒上班了,盡快把事情處理好,去工作吧。寫作,業余寫寫就好了。一路上,父親都在說著家庭的困難,人家發展得多好……到了小鎮上,父親說,別停了,索性開到洪市去,在那裏坐船山旅遊車去衡陽可以節省三塊錢呢。洪市還有三十五裏,我擔心父親回來時電動車會沒電。但父親的語氣是堅決的,我只好繼續前行。

在那後來的三十五裏路程中,父親一如既往地說著家事。我時而點頭,時而應承。態度誠懇,頗得父親歡心。我又想起來這一年來多次的返鄉之旅,父親每晚都和我說話,一聊就聊到了十二點。

到了洪市,父親再也不能送我了,否則電動車剩余的電量根本無法讓他回到家中。我在大路邊停了車。十一月的霜華很濃,五十裏的路途,讓我們的衣服都有了些許的濕潤。而冬日的太陽被雲層遮擋,也無法探出頭來。洪市的街上,依然是一片濃霧,百米開外,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家中還有豬、魚以及莊稼需要父親照料。父親說,那我先回去了。

前往衡陽的船山專線旅遊車還沒到,我一邊等車,一邊目送父親遠行。他開著車,愈行愈遠,很快消失在霜華滿天中。其實,我知道,父親起來做早餐並多送我三十五裏,不是為了節省幾塊錢,那是父親對我的大愛,他希望在生命的裏程中,多陪我一程。而我生命記憶中無限的霜華,那些人生的苦難,它們是必不可少的精神之鈣,堅硬了我的骨頭,讓我有信心和勇氣面對人生的風雨。

(圖片源自網絡)

【作者簡介】鄒賢中,1990年生於衡陽,湖南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廣東公安作家文學創作培訓班、毛澤東文學院作家班學員;獲衡陽市文學藝術獎,著有《劍雨殘陽》等兩部作品,作品見《人民文學》《安徽文學》《前衛文學》《延河》《美文》等,被《散文選刊》《雜文選刊》、年選、試卷等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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