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摘柿子吃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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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2樓看窗外的霓虹閃爍,明一盞、暗一盞,很像詩詞中“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場景,但更多時候,更像是銀河破碎在一池春水中的波光粼粼。

鄭雲將泡好的咖啡放在桌子上,揉一揉被電腦強光照得生疼發澀的眼睛,站起身走到偌大的落地窗前,斜著身子靠在旁邊的墻上,怔怔地看著黑夜中的色彩斑斕,由著星星點點的光亮在自己的視野中慢慢模糊。

1

大上海的熱鬧,和鄭雲是沒有關系的,她知道她最終還是要回到安徽的某個邊陲小鎮。因為不管怎麼說,那裏還有幾個值得惦記的親人。

很多年輕人都說人在他鄉很不容易,可在鄭雲看來,外面的世界再復雜,也比不上即將到來的新年,要面對一大堆妖魔鬼怪似的親戚辛苦。

“還在公司加班嗎?這麼晚了,我去接你,你別跑。”

高宇和鄭雲在一起五年了。高宇家境優越,人品極佳,也有意向結婚,可鄭雲連把高宇帶回家見父母的打算都沒有。

她很害怕這段關系見光死。無論電視劇中的男主角多麼情深意切,可到了現實裏,多的是那些被對方家境嚇跑的人。高宇再怎麼愛鄭雲,也不見得就能忍受她貧窮、多事的家庭。

可今年,鄭雲不打算再逃避了,她要帶高宇回家,即便他在看清真相後會選擇好聚好散,鄭雲也覺得豁出去了。

人能遮醜卻藏不住窮,正好也借著這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的真心。

鄭雲喘了兩口粗氣,一字一頓地在手機屏幕上敲擊道:“嗯,半個小時之後見,正好我有一件正經事要跟你說。”

“好的,你等我。”

鄭雲和高宇認識,說起來也是巧合得很。

高宇是鄭雲大學剛畢業時候接觸的第一個客戶,因為沒什麼經驗,那一筆單子險些黃了。

為了不得罪高家這個大客戶,老板特地請了高家父子吃飯。飯桌上,鄭雲跟在老板後面一邊敬酒,一邊紅著眼睛哽咽著不出聲。

老板自然把所有責任推到了鄭雲身上,又大言不慚地說等這餐飯一結束,就讓她卷鋪蓋滾蛋。

鄭雲當即就被嚇哭了,邊哭邊含糊其辭地懇求:“黃總,高總,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競標的設計方案就被泄露出去了。黃總,求您別開除我,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可以設計出更好的方案。”

姓黃的斜著眼睛看了看旁邊坐著的高華明,高華明溝壑縱橫的臉上不露聲色,他向來是個老奸巨猾的人,這回倒要看看這姓黃的能搞出什麼名堂。

實在不行,外頭有的是跟高氏合作的設計公司,說到底,不過是錢的問題,可在高華明看來,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又都算不上問題。

黃總佯裝生氣地繼續指責鄭雲道:“成年人要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我們公司廟小,供不起你這尊佛,況且你還把我的大客戶得罪了。”

黃總用眼神瞥了瞥旁邊的高華明,示意鄭雲趕緊上前討好。鄭雲雖然才畢業,可到底在大學的時候也是學生會的會長,這點見風使舵的門道倒也看得懂。

鄭雲趕緊斟滿了一杯酒,轉過身,笑盈盈地鞠躬屈膝道:“高總,小高總,都是我不好,給貴公司造成了很差的合作體驗。好在離競標還有三天時間,你們再給我兩天,我一定可以設計出更好的方案。如果兩天後拿出的東西不能讓你們滿意,不用黃總開口,我自己就主動辭職。”

高宇扭頭看了看眼前的這位姑娘。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分明還掛著透亮的淚。

高宇心裏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大學生,手裏的畢業證估計都還沒捂熱,哪來的口氣誇下海口。

不等高華明開口,高宇直接將酒杯舉了起來,衝著鄭雲笑了笑,淡定道:“好啊,那我們就等著看鄭大設計師的方案了。”

鄭雲跟在後頭苦澀地笑笑,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仰著脖子就將手中火辣辣的酒都喝了下去。而高宇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更多的時候是借此機會好好打量這個姑娘。

高華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也跟著舉起酒杯承接了黃總遞過來的歉意。

高華明是個聰明人,不會因為一頓飯,和一個黃毛丫頭的狂言,而冒險放棄這次競標的機會。因此,他早就囑咐高宇又偷偷找了兩家設計公司。

話說,華明建設這麼大的公司,居然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設計方案,還要重金從外頭挖人挖設計,這著實讓五十二歲的高華明很惱火,降壓藥一粒一粒往嗓子眼裏灌。

兩天後,高華明沒想到,高宇也很吃驚,在這個行業混跡這麼多年,居然真有人能在兩天裏設計出更勝一籌的裝修方案。

“你一個人完成的?”高宇搶在高華明前頭問,擰著眉頭,不可思議。

鄭雲得意地笑了笑,回答道:“是的。我答應過你們,會趕在競標會之前交一版更好的。”

高華明頭一次正兒八經地打量起眼前的這位姑娘,和很多來上海打拼的年輕人一樣,穿著地攤上幾十塊錢一件的廉價T恤,踩著白的發黃的帆布鞋,平平無奇。

說實話,這樣的年輕人,在華明建設的寫字樓裏,一抓一大把。

可高華明到底還是被震驚到了,縱然自己的公司有那麼多設計人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在這個項目上有如此新意的員工。

“看看你們,一個個幹什麼吃的。”

高華明把案子往桌子上一扔,指著公司的兩個設計組長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像夏天的雨點一般砸在兩個人的臉上。

高華明萌生了一個想法,不等他開口,鄭雲又緊盯著他的眼睛,義正嚴辭道:“可是,想要我把這個方案貢獻出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這可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彌補措施,怎麼還會有條件?”高宇問,這讓他覺得古怪,又帶著沒來由的興奮。

“我想要來華明建設上班。”

“跳槽?”

“是的。”

“你們黃總知道嗎?”

“不知道。”

“你怎麼就知道我們會同意呢,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這些話告訴你們黃總,到時候你兩邊工作都沒了指望。”高華明揚起下巴,很有興趣地提高嗓音試探。

“您不會。”

“哦?為什麼?”

“因為您需要我的方案,更需要我這樣的員工。”

說完這句話,鄭雲心裏很忐忑,哪怕來的路上,她已經在心裏把這句臺詞反復練習。可現在真的鼓足勇氣說出來了,她反倒不自信了。

都說老奸巨猾,萬一高家父子真出賣了自己,別說黃總會開除自己,恐怕是整個上海都沒法繼續待下去了。

“好。”

高宇又搶在自己老爸面前做了決定,雖然高華明也生出了這個想法,但對於親兒子幾次三番搶自己的風頭,他還是覺得有些吃癟。

可,沒辦法,誰讓他老來得子,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呢,但凡年輕時候能多努努力,如今也輪不上這個臭小子在公司裏頤指氣使。

回去的路上,鄭雲沒有再去擠地鐵,她破天荒地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行一陣,停一陣的上海節奏中,探出頭去看看街上的眾生百態。

用黃總的話說,他知道自己的小公司留不住鄭雲,這姑娘野心勃勃,早晚是要走的。

可鄭雲知道,這算不上什麼野心,追根究底是為了能更有尊嚴地生存。她不能允許自己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到頭來只能像蕓蕓眾生一樣平凡。

這一年,鄭雲春節沒有回家,大年三十的時候,除了接到家裏的問候電話,剩下的就是在華明建設的寫字樓裏加班,低頭俯視街上熱鬧的輝煌。

往後的四年裏,每一年的春節,鄭雲都是這麼度過的。

如果說真有什麼不一樣,大概就是後來的三年裏,不用再吃泡面,也有高宇一直陪在身邊。

2

“什麼事要說啊?急不急?”高宇一邊說,一邊探出半個身子給鄭雲系安全帶。

鄭雲笑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以自己系,你不用把我看作千金小姐。”

高宇也跟著笑,一股子溫熱的空氣從他的唇邊蔓延到鄭雲的脖子裏。

鄭雲忽然想起小時候,家裏窮,過年的時候,媽媽會在竈膛裏放兩個紅薯。等到竈上的白菜燉好了,紅薯也已經被燒得漆黑發紅,用火鉗夾出來的時候,會升騰起溫熱滾燙的香氣,掰開紅薯,就能看到裏頭黃中帶紅的拔絲瓤兒了。

高宇一邊握著方向盤,在上海車水馬龍的街面奔馳,一邊又繼續追問:“是什麼讓你為難的事情嗎,如果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定記得告訴我。”

高華明很欣賞鄭雲的才華,慢慢就不計較她和高宇在一起談戀愛了。

說到底,高華明還是過分疼愛高宇這個獨生子,所以就連聯姻或自由戀愛,也隨著他,絲毫不願意給這個兒子增添一點不高興的負擔。

鄭雲想了想,將車窗打開,讓冰冷的風自由自在灌到嗓子眼裏,鼓足勇氣說了一句:“跟我回家過年吧。”

高宇表面很冷靜,手上卻已經轉動方向盤,慢慢將車靠在了路邊,等到車停了下來,終於又重復地問道:“你是說真的嗎?”

“嗯,只是說好了,到時候你可別嚇跑了。”

高宇嘿嘿一笑,仰著腦袋靠在座位上,喉結跟著嘴巴說話的節奏,一會緊,一會松:“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還以為你只是跟我玩玩呢,嚇得我呀……”

鄭雲有些恍惚,高宇說的“嚇”跟自己說的“嚇”好像不是一個意思。

高華明派人買了很多東西,塞得後備箱像座山。鄭雲一個勁地說“夠了夠了”,可高家父子仍然怕禮物輕了讓未來老丈人不高興,高華明甚至還要再備些禮品,再喊兩輛車跟著送到安徽。

“老頭兒,你急什麼,以後等我們結婚了,有的是機會讓你花錢。初次見面,還是不要太隆重,搞得很像是故意顯擺的土豪。”

高宇一邊說,一邊看鄭雲,他明顯看到鄭雲臉上有些不自在,只怕再這麼由著高華明折騰下去,沒等上高速,車子就會因為承重超載被迫勸返了。

高華明哈哈一笑,兩只眼睛一笑起來就沒了縫隙。雖然還沒見到未來親家,卻已經露出了抱孫子似的表情。

高華明不是上海本地人,準確來說,他是個山東人,白手起家在上海一步步做大做強。有了成績後,他第一件事就是給老家的小鎮捐助了希望小學和興修馬路,骨子裏仍然保留著農村人的樸實。

山東人很看重禮節,至少在高華明的家鄉是這樣的。

大約正是如此,他才格外關心禮節有沒有做到位,在兒子已經到達安徽後,還一天兩三個電話試探未來親家滿不滿意。用高宇的話說,從來沒見到老父親在哪件項目上這麼戰戰兢兢。

“這,就是你家啊……”

高宇出生在上海,關於農村,那是在手機視頻裏才見過的場景。來的路上,高宇一直說,農村是很親切的,偶爾回山東走親戚的時候,還能感受到濃濃的煙火氣。

可真到了鄭雲家,環顧一周,沒有洗澡的浴室,連洗手間都要單獨跑到院子外面的樹下茅屋裏解決,兩塊木板架起來的落腳點,人蹲在上面晃晃悠悠……

高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他看了看鄭雲,忙找了借口道:“我去把車裏的禮物拿出來吧。”

鄭雲心裏有點酸,即便她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果,可等她真看到了高宇臉上左右為難的表情,她還是不可抑制地覺得胸口一陣陣疼。她意識到,從前再怎麼甜到發齁的劇情,從今天開始只能提前宣告大結局了。

鄭媽媽和鄭爸爸沒想到女兒帶回來的男朋友是個有錢人,以至於兩口子心裏發虛。

廚房裏,鄭雲幫著媽媽做菜,鄭母放下菜刀,很嚴肅地跟鄭雲說不要拜金,豪門媳婦不是那麼好當的,又說你賺的錢夠你自己花就行,不用聽那幾個姑媽在背後說道。

鄭雲沒說話,如果說自己壓根不是中意高家的經濟實力,不僅鄭媽媽不會相信,連她自己也很難置信。可她到底還是更加欣賞高宇的人品,單純厚道,對自己體貼入微。

鄭雲的臉上悵然若失,再怎麼體貼,等這次回到上海,他也不會再屬於自己了。

大年初一,外頭晴空朗朗,鄭雲家的院子裏擠滿了人曬太陽,這是頭一次,六個姑媽和嬸子齊齊踏進了鄭雲家的門。

十年前,鄭雲家還沒有院子,那會子鄭啟東剛帶著兩個孩子和老婆搬進了這個屋頂漏雨的黑磚黑瓦的房子,把一間寬敞的平房留給了弟弟鄭啟峰結婚。

現在的這座舊房子是鄭啟東花了兩萬塊錢從另一個村民手裏買來的,因為此處位於山腳,極其偏僻,加上陰暗潮濕,索性價格上便宜許多。

搬進來的頭一年,鄭啟東就後悔了。

鄭家兩個老人從此之後將像是換了一個人,滿心歡喜地籌劃小兒子的婚事,對大兒子一家的死活不聞不問。他開始慢慢反應過來,讓出大房子,極有可能是父母和家裏幾個姊妹串通起來誆騙自己的。

當初說什麼等大哥搬去了村裏頭,大家再想想辦法湊點錢,把大哥二手的破房子重新翻修一遍。這件事前後說過兩三次,從鄭啟東一家住進來後,再沒人提過。

鄭啟東是個老實人,雖然老婆在家跟他爭吵過許多次其中的端倪,但他始終不信,一家人怎麼會合起夥來把自己往火堆裏推呢。

不過,日子久了,鄭啟東就不得不相信妻子的猜忌了。

鄭啟東和老婆在外務工,把鄭雲姐弟送到村頭,拜托給鄭家老太太看管,鄭家老太太懶得管,就把鄭浩綁在桌腿,防止他到處跑。

那會子,鄭浩剛學會走路,看著外頭的雞跑來跑去,自己也要跟著追,被綁在桌腿上動彈不得,就扯著嗓子拼命地哭,直到後來哭沒了聲音。

這時候,老太太就去觀察孫子喉嚨裏通紅的肉墜子,一邊觀察一邊笑著說:“你瞧瞧,這孩子只曉得哭,跟他爸一樣沒出息。”

鄭雲掙開奶奶的手,上去趕緊把繩子解開,用盡力氣抱著弟弟就往家裏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五六次後,慢慢地,鄭雲姐弟兩個就不大喜歡去村頭的爺爺奶奶家了。

鄭家老兩口不是不喜歡這對孫子孫女,而是相比之下,他們更加心疼小兒子剛出生的孩子。

那時候鄭浩還不太會說話,但他長大後竟還記得這些事,又說每次去爺爺奶奶家,都是哭著回來的。

沒辦法,鄭雲只好早早地擔起了監管弟弟的責任。

鄭啟東夫妻在工地加夜班,鄭雲就帶著弟弟躺在小黑屋裏,兩個人盯著頭頂燒得發黑的鎢絲燈發呆。

鄭浩看一會燈泡上飛來飛去的蟲子,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就慢慢睡熟了。可鄭雲不一樣,她能一直睜著眼睛到天亮,等到窗外傳來摩托車熄火的聲音,她才敢稍稍歇一口氣。

鄭雲很熟悉那摩托車的聲音,以至於多年後,鄭啟東已經改騎電瓶車了。她在街道上聽到嗚嗚作響的摩托聲,也能馬上反應過來,這是“豪爵”牌摩托。

這麼多年,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惑著鄭雲,她甚至幾次三番要直接去問鄭啟東,為什麼同樣是自己生出的兒子,爺爺奶奶竟然偏心至此。

可鄭雲每每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因為這樣的話,媽媽已經在鄭啟東面前抱怨許多次了,如果他真能回答上來,也不至於沈默多年。

好不容易讀完了大學,又緊跟著在華明建設一路高升到了設計總監的位置,如此,鄭雲才終於有了替鄭啟東揚眉吐氣的底氣。

3

六個姑媽和嬸子上下看了看高宇,開始喋喋不休地進行盤問。起先,高宇以為這是鄭家人的熱情,話裏話外很是客氣謙遜。

“小高啊,家裏是做什麼的呀?”大姑媽問道。

“自己家做點小生意。”

“小生意啊,一年10萬可能掙得到啊?”二姑媽緊隨其後。

三姑媽和二姑媽對了對眼色,又問道:“門口的車是你的?奔馳哎,我認得的,你自己買的嗎?”

高宇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鄭雲,有些難為情,疑心這位姑媽是看不上自己的車,趕緊解釋道:“是我自己買的,我……”

沒等高宇說完,四姑媽又緊跟著陰腔怪調道:“現在都什麼時代了,租什麼車租不到。我兒子結婚那會,還租了一輛瑪莎拉蒂呢。”

其他幾個人跟著點點頭,笑笑不說話。

高宇馬上就覺得氣氛不對勁,再看看旁邊的鄭雲,臉上早已經青一陣,紅一陣。

果然,鄭啟東和高宇都沒能攔住鄭雲,鄭雲佯裝鎮定地拎著一條板凳坐在這群姑媽的對面,怒極反笑,說道:“租的也好,買的也好,反正是不需要姑媽們操心的。”

“我們不會操你家的心,你們一家就算是要飯,我們也沒資格操心啊。”

就是這句話,十年前,鄭老太太站在鄭啟東家門口,也用看笑話的口吻,對著孑然一身的鄭啟東嬉笑怒罵了一番。

那是頭一次,鄭雲看到要強憨厚的鄭啟東紅著眼睛掉眼淚。他怎麼也想不到,這樣冷冰冰的話,是從自己親娘的嘴裏說出來的。

都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噩運專找苦命人”,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偏偏這個時候,鄭浩又患上了一場大病,輾轉南京、上海等醫院,終於又將家裏不多的幾萬塊錢積蓄,揮霍得幹幹凈凈。

鄭家的七個兄弟姊妹一共湊了600塊錢,托老爺子送到了鄭啟東家裏,一邊將錢放在黑漆漆的桌子上,一邊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諾,你們可別在外面說我們不管你們啊,這也是大家的一份心意,等你們什麼時候有錢了再還。”

那時候,鄭雲很想把那幾張薄薄的鈔票丟出門外,連同60歲的爺爺,也一並趕出去。

可鄭啟東還是攔住了自己的女兒,他太需要錢來救兒子的命了,親戚朋友借了一圈,眼下加上這600元,正好5000塊,明天,他要拿著這一沓鈔票去南京兒科醫院拿藥。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鄭雲知道,錢是這個世界上頂要緊的東西,它關系你有沒有個體尊嚴,關系你兒子能不能活。

在上海的這幾年,鄭雲一直拼了命往上爬,人前說著什麼是為了自己的設計理想,心裏知道,說到底,她只想依靠辛苦的付出,賺到更多的錢。

高家有錢,但始終不是自己的,即便是賞識,即便是熱愛,不是攥在自己手上的,終究是一場空。

嘴上的許諾,是最沒用的支票。當年,鄭啟東就是被這樣的支票騙走了房子,騙得滿盤皆輸,到了鄭雲這裏,自然多了一層心眼。

高宇從沒見過這樣的鄭雲,像一只隨時做好準備衝鋒陷陣的狼崽子,雖然極力壓制著眼睛裏的那團火,但劍拔弩張地神色仍舊讓人感到背後發涼。

這些只有高宇在乎,而在那幾個姑媽眼睛裏,這些不過是虛張聲勢。

“啟東,不是我們說你啊,啟峰已經去鎮子上買了房子,年後就要裝修住進去了。你呢,這麼多年,依然磚是磚,瓦是瓦……”

鄭啟東把手放在冰冷的水盆裏洗菜,他是要留這幫人吃飯的。很多時候,連鄭雲都看不起自己的父親,明知道鄭家的這些人不是個東西,還時常顧念著到底是一家人的俗情爛意。

鄭雲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叔確實是有能耐的,偷偷拿了自己老子的拆遷款,別說是買房了,買別墅也不在話下。”

這句話就像是戳心窩的刺,讓始終不說話的嬸子開始坐不住,跳出來喊道:“什麼叫偷,那本來就是他們要留給我們的。”

“怎麼,他們只生了一個兒子是吧?再不想給,這件事也不該瞞著我爸,你們一個個倒是聰明得很。”鄭雲不甘示弱。

高宇站在一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一樁樁都是鄭家的家事,他實在沒有插嘴的余地,他也實在沒有想到,在公司雷厲風行的女人,家裏竟然是一地雞毛,難怪她始終不願意談結婚的事情。

高宇有些心疼起鄭雲,周圍像她一樣年紀的女孩子,很多都是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如今這樣的陣仗,他連在電視劇中都沒見識過。

鄭雲毫不留情地問道:“說吧,你們今天組團來做什麼,看我對象?現在見到了,沒什麼事情就回去吧。”

那一堆人裏,冒出一個聲音,強裝義正嚴辭,說道:“去年,你爺爺去世,怎麼喊你,你都不願意回來見上最後一面,沒見過哪個念過書的人這麼狠心。”

“是啊,現在你奶奶也病了,你爸爸是大兒子,可不能不管。”五姑媽附和道。

鄭雲的臉上冷得像冰,而且是那種凍成幾尺厚的冰,看不出一點憐憫的表情。無事不登三寶殿,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到底還是別有用心的。

鄭雲讓高宇去屋裏頭坐著,嘴上說著外頭冷,其實她也知道,屋裏頭的溫度比外面還要低,她是不願意讓高宇看到這麼破碎的一幕。

貧窮,已經讓鄭雲自卑了二十七年,夢裏回想起童年,連呼吸都是委屈的。可這世界上還有比貧窮更可怕的東西,是來自血脈親情的冷漠。

高宇心領神會地走進了屋子,留下鄭雲一個人孤軍奮戰。他從窗戶裏註視著外頭的一舉一動,又生怕鄭雲會吃虧。

“管?這樣吧,你讓她自己來我家跟我說。如果她有辦法說服我,養老送終我替我爸包了。”鄭雲說這話時,幾個姑媽都很高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通通誇獎她有出息。

只有一個人眼眶發紅,站起身來側目看了看,那就是鄭啟東。

鄭啟東趕緊出來掩護自己的女兒,說道:“不,不用她包,她還沒成家,沒什麼錢。咱媽不是我一個人的媽,真生病了也不能不管,咱們家兄弟姐妹多,都湊湊。”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怎麼能指望我們呢。”

“那不還有啟峰……”

“大哥,我們家也剛買了房呢,兒子又到了結婚的年紀,不能不早做打算啊。鄭浩和鄭雲眼下都沒有成家,又有正當的工作,只有你們家的日子好過哎,我們比不上你們家的。”

嬸子的話嚴絲合縫,她的精明從來如是。兩個老人有錢的時候能讓她哄得團團轉,沒錢的時候,自然是要想辦法將這份負擔推出去的。

過了一陣子,嬸子果真打電話讓自己兒子,攙著顫顫巍巍的鄭家老太太來到了院子裏。幾年不見,老太太很顯然沒有從前精神了,眼裏也早沒了當年的囂張。

鄭雲仍舊坐著,沒有主動上前攙扶的打算,她冷眼旁觀地看著面前的這個老太太,像一個審判長似的坐在她面前。

“奶奶,很久不見。”

鄭雲用一句很稀松平常的話跟自己的奶奶打招呼,老太太匆忙擡眼瞧了一眼鄭雲,又馬上垂下頭去,默默點點頭。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鄭雲沒有鄭啟東那樣的好心腸,她絲毫不覺得鄭老太太多可憐,只覺得這是上蒼開了眼。

鄭雲說道:“奶奶,聽說你病了?怎麼不讓我叔帶你去醫院呢,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的這個小兒子以後是會發大財的,養老送終,腰酸背痛,是指望不上大兒子的。”

老太太依舊不說話,但下巴出現了明顯的抖動,她大約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坐在這裏,任憑自己的孫女翻舊賬,數罪狀。

嬸子在旁邊裝糊塗,也不讓幾個姑媽胡亂說話,生怕我後悔說要拿錢看病。

鄭雲用手指了指站在院門口的鄭啟東,威而不露地問道:“奶奶,你還認得他嗎?”

鄭雲當然知道,老太太只是肝臟有些毛病,但腦子並不糊塗,但她想了想,還是問了這麼一句看似多余的話。

鄭雲又道:“快三十年了,我一直在等這麼一天,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啊,啊?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們不是你的孫子孫女?怎麼就能任憑一只碗裏都是水,又眼睜睜看著另一只碗幹涸至死,如果兩碗水端不平,你又何必生兩個兒子?”

大姑媽終於坐不住,跑到鄭雲跟前,指著鄭雲的鼻子咒罵道:“說起來還是大學生呢,這說的都是什麼話。沒大沒小!”

說起來讀書,鄭雲真的打從心底裏感謝鄭啟東。

那一年,村上有六個人參加高考,只有鄭雲考上了。幾家歡喜幾家愁,有的人家在為孩子沒有考上大學而垂頭喪氣,而鄭啟東因為鄭雲上大學的學費急得一夜沒睡。

鄭啟東工地上的工友聽說了這件事,從當月的工資裏,每人拿出了五百塊錢,終於湊齊了鄭雲大一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

後來的日子裏,鄭雲也算爭氣,一邊兼職一邊上課,雖然拮據,但多少能幫著家裏分擔許多壓力。

直到工作,鄭雲執意要去上海打拼,說是那裏機會更多。緊跟著過了兩年,隨著鄭浩也上了大學,家裏的日子才終於看到了一點光亮。

鄭雲也站了起來,終於難以遏制住情緒,咬著牙喊道:“如果當年,書裏都是告訴我慈悲為懷,我怎麼也不會想著靠讀書出人頭地。姑媽們沒有讀過書,姑媽們的子女也都沒有上過大學,想必是不知道,書裏還講過因果報應,讀書讓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世上的風水會輪流轉,往死裏轉。”

大姑媽沒想到鄭雲會挺直了腰板,又用這麼強硬的語氣跟自己說話,被嚇得往後退了兩步。她對鄭雲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十年前,鄭雲經常跟著鄭啟東坐在田埂上吃鍋巴,哭鼻子。

她不知道,仇恨會讓一個人成長為另外一個人,這件事跟讀書無關,是骨子裏的自尊不允許她繼續父親的懦弱。

大姑媽被嚇得坐了回去,其他幾個姑媽見狀也不敢再說話。

鄭雲又繼續對著在場眾人說:“苦日子不是你們帶著我熬過來的,鞭子不是打在你們身上,你們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我不行,我知道一家四口大年三十晚上只吃一盤子鹹菜時,那味道是苦的。我知道外頭下大雨時,那間小黑屋子會下小雨,必須要用鍋碗瓢盆接著。我知道鄭浩在醫院危在旦夕時,真有人會一夜白頭……”

鄭雲不能再繼續往下說,即便是過了二十多年,每每想到那些日子,她都會覺得異常難受。這些痛苦的體驗,比節假日加班,比被否定方案都難受。

六姑父這個時間也已經打完了麻將,在外頭晃悠著步子。人還沒到院子裏,聲音已經伴隨著香煙的味道飄到了鄭雲跟前。

“現在翻這些陳年老帳有什麼用啊,這就是你們一家子的命。既然是命,即便是我們幫你們,能幫得了一時,還能幫得了一世嗎?”

六姑父是北京一家鋼材公司下屬子公司的銷售主管,近幾年混得很好,因此私相授受了很多業務分給了其他幾個姑父。帶動了其他幾家也跟著掙了一些錢,因此,其他五個姑媽對這個小姑媽最為巴結。連著嬸子現下廠裏的工作,都是六姑父打了招呼的。

嬸子站起來,笑著讓出了自己的座位。

高宇本來不打算出來,聽完鄭雲的話,又瞧見兩三個男的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了院子,唯恐鄭雲應付不來要吃虧,索性正了正自己身上的羽絨服,想也不想打開了房間的門。

可高宇始終不知道怎麼能幫得上鄭雲,如今自己的身份還不是正式的女婿,說話自然人微言輕。他只好將兩只手背在身後,像公司門口的保安一樣,用一米八的個子為鄭雲保駕護航。

鄭雲感到有一大片陰影從背後覆蓋下來,回頭看到是高宇,忍不住心頭一暖,那些沈積多年的委屈和復雜難言的恨意,頃刻間,仿佛真的有那麼一個人能懂。

六姑父卻是沒有把高宇放在眼睛裏,指著面前的老太太說著:“這樣吧,要是你們把老太太贍養了,或者拿出十萬塊錢給她動手術,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把鄭啟東放在光明鋼材廠裏做個活兒,這總比他在工地上風吹日曬要好。”

鄭雲狠狠剜了他一眼,懟道:“你什麼輩分,有沒有點家教,‘大哥’兩個字,小姑媽沒教你嗎?”

鄭雲真是恨透了這種仗著自己有些錢,就狗眼看人的嘴臉,二十年過去了,真是一點沒變。除了大姑媽,其他五個都是鄭啟東的妹妹,可她們從來都是對鄭啟東直呼其名,不懂得半點尊重。

高宇看出了鄭雲顯然和這些人已經站在了對立面,便清了清嗓子,冒昧地問道:“光明鋼材?是光明金屬鋼材制造有限公司?”

“額,是啊……”

“在北京?”

六姑父看了看周圍的幾個女的,扭頭望了望跟在自己身後的其他幾個鄭家女婿,悶悶地說了一句“嗯。”

“那您是?”

六姑父故意把脖子往上伸了伸,用眼睛斜著看高宇,說道:“安徽分公司銷售主管,霍亮。”

霍亮以為這又是一個對自己羨慕嫉妒恨的人,連帶著那幾個姑媽又重振旗鼓,跟在後面捧場道:“霍亮有本事的,房子都買了幾套了。”

高宇不慌不忙地拿出了電話,撥通,免提,淡淡地問道:“黎叔叔,是我,高宇。”

“哦哦,小高總啊,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霍亮哪裏還有時間去管那幾個婦人的應承,臉上早就變得煞白一片,緊跟著咽了兩口唾沫,又將耳朵豎起來聽。

高宇對著電話那邊說道:“談不上幫忙,聽聞你們分公司有個叫霍亮的主管,您有印象嗎?”

“霍……亮?分公司的人,我向來沒什麼太深的印象,有什麼事情,您盡管吩咐。”電話那邊笑嘻嘻說話,引得在場眾人鴉雀無聲,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漏掉了什麼要緊的信息。

“黎叔叔說笑了,我哪敢吩咐您啊,聽說他工作幹得很好……”霍亮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表情,冷笑著看了看鄭雲。

可高宇緊跟著又說道:“工作時間不長,倒是賺了幾套房,黎叔叔,你們家的分公司可比我們家的總公司還吃得開啊。要不我直接去給您打工算了。”

那邊爆發出哈哈一陣笑聲,可霍亮卻笑不出來,他當然知道自己買幾套房的錢是從哪裏來的,要是上頭追究下來,收受回扣,瞞報價格……打官司坐牢都極有可能。

六姑媽跟著霍亮一起變了臉色,連忙擺手說:“沒,沒有……”

“小高總,你可快別開玩笑了,這讓我以後還怎麼好意思跟你爸爸合作啊。至於你說的事情嘛,我心裏有數了,等會給您答復。”

隨著電話的塵埃落定,霍亮臉上已經嚇得沒了半點血色,只是他仍舊不相信,扯著嗓子喊道:“裝什麼大尾巴狼啊,就憑你,還能認識我們總公司的領導,我呸……”

喉嚨裏的唾沫尚且來不及啐出來,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

緊跟著,霍剛便撥開人群,上前來一把拉住高宇的胳膊,臉上笑的比哭還難看,皺著眉央求道:“高總,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不能被開除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肩上負擔重得很。要不您跟黎總說說,那幾套房子我不要了,可別讓公司對我提起訴訟啊……”

六姑媽眼見情況不對勁,也跟著上前來。不過,她不是去求高宇,而是彎著腰拉了拉鄭雲的衣服,說道:“都是一家人,這麼做就很難看了,傳出去也很不好聽的呀……”

其余的人,不是家庭主婦,就是跟在霍亮後面吃粥的,眼看霍亮要垮臺了,知道這對自己也不是什麼好兆頭,紛紛站出來替霍亮說話。

“鄭雲啊,都是一家人,沒必要來真的吧。”

“是啊,鄭啟……不是,大哥要是真不願意拿錢給老太太看病,我們也不會為難他。”

“還有老兩口的拆遷款,我們姊妹六個可是一分錢沒有見到,你要是真算賬,也該是去找你叔,這個屎盆子不能往我們頭上扣啊。”

嬸子用手指在空氣中指指點點,吼道:“你們不要在這裏亂咬人,老頭子死的時候,他的保險錢都給了你們幾個。還有逢年過節去我家吃吃喝喝,不都是錢啊,現在想把自己擇出去,門兒都沒有!”

就在大家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鄭雲註意到淹沒在子女們背後的老太太,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鄭雲有些心疼,望了望站出來勸架的爸爸,她更多的是覺得痛快。

鄭雲忘了忘高宇,抿著嘴笑笑,不論以後結局如何,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無比感激的。

4

“你不怕我連累你?我可還有個弟弟……”

“扶弟魔?”高宇瞪大了眼睛,憋著笑意看著鄭雲,鄭雲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匆忙擺擺手,高宇不等她說話,挑著眉說道:“沒事,我有錢。”想了一會子,他又改口道:“我爸有錢。不過,他的錢早晚都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鄭雲頭一次覺得世界這麼亮,連家門口的山頭在月色的襯托下,都一下子變得清晰可見。

隔天,鄭啟東和妻子一大早就起來忙活,大袋小袋裝了許多鹹鴨子,草雞蛋,灌香腸……

“哎呀,這些在上海都買得到。”鄭雲一邊說,一邊架不住父母把東西往後備箱塞。她想起回家的時候,高華明也是一樣想方設法讓他們多帶些東西。

高宇看著後備箱,用手摸摸額頭,苦笑著說道:“還以為回去的路能輕松些呢,哎,都是甜蜜的負擔啊,帶著吧帶著吧,都是咱爸媽的心意。”

鄭雲點點頭,隨即又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勁,楞在車旁,傻傻地重復道:“咱爸媽?……”她覺得高宇應該說的是“你爸媽”,興許只是一時嘴快,說錯了。

“路上小心啊,到上海了給家裏打個電話。”鄭啟東的這句吩咐伴隨著鄭雲從讀書到工作。

可如今不一樣了,鄭雲可以在鄭啟東說完這話後,揮揮手回答一句:“你們保重身體,再有什麼人來家裏胡鬧,就給我打電話。”

鄭雲坐在車裏往後視鏡看,他覺得父親的老,不像是被歲月慢慢雕刻出來的,而是在某一瞬間,他沒能承受著那些苦難,整個人便由著上天蹂躪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臨走前,鄭雲將一張八十萬的銀行卡放在了桌子上,囑咐他們別守著這間老房子了,這些錢足夠在縣城買一套像樣的房子,至少可以擔得起首付。

這一刻,鄭雲覺得這幾年所有的心酸都值了,她能依靠自己的努力給了父親挺直腰板的力量。

至於鄭老太太,鄭雲始終沒有再過問,她沒辦法放下二十幾年的恨意,更何況,那些恨意早已經隨著時間刻在了鄭雲的骨髓裏,不是輕飄飄一句“我原諒你們了”就能真的冰釋前嫌。

高宇突然來了一句:“終於看到你笑了,從年二十九到現在,你都一直繃著臉,跟要吃人似的。”

鄭雲笑出了聲音,打趣道:“是啊,我倒寧願我能吃人,看誰不爽,直接塞進肚子裏,消化完再拉出去。”

“一個小姑娘,怎麼能說出這麼惡心的話,我都有畫面感了——想想都痛快。”

高宇一直都這麼幽默,在上海的那幾年,若沒有他,苦咖啡一樣的日子該怎麼熬下去啊。

鄭雲忽然笑不出來了,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說:“高宇,我們分手吧。”

和富二代男友交往三年,一起回趟農村老家後,我卻先提分手

笑容僵在了臉上,高宇的方向盤打了一個滑稽,索性還沒有上高速,於是幹脆停在了路邊。

高宇很不甘心地問道:“為什麼呀?”

“我的家境你也看到了,跟你們家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跟你談了三年戀愛,已經是上天給予我的最大賞賜。高叔叔也一定不會讓我繼續跟你在一起,你放心,這次回去我就辭職。”

最後,鄭雲又用很小的聲音,從嗓子裏面擠出了一句:“新工作我都找好了,下個星期就……”

鄭雲知道,自卑和恨意是相伴相生的。這麼多年,每每看到漂亮的衣服,優秀的人,她的第一個想法,從來都不是占為己有,而是不配擁有。

“給你能耐的,還新工作都找好了。你怎麼就知道我和我爸看不上你呢。”高宇有些生氣,他覺得鄭雲顯然是看錯自己了。

這幾年,沒人比高宇更能懂得鄭雲的苦,她越是對自己的家事閉口不談,就越是證明那是她心裏的敏感地帶。

高華明那樣精明,又怎麼會放著自己的寶貝兒子和這樣一個神秘莫測的女人在一起,他早已經查清楚了鄭啟東一家的脾氣秉性。

用高華明的話來說,這一家,除了有幾個不像樣的親戚,除了經濟條件差點,兩口子人品在十裏八鄉都沒話說。

高宇把自己的手機舉起來,切換到和高華明聊天的微信界面,只見高宇連著發了好幾張院子周圍的圖片給高華明,倆父子聊著:

“我老丈人家這附近山清水秀,搞個農家樂,應該很有前景。”

那邊高華明吃醋道:“這就叫上老丈人了?小兔崽子。”

“你就說你能出多少錢吧。”

“你自己看著辦就行,前提是問問鄭雲和她們家人的意見,不要搞得像土大款施舍一樣,搞得人家心裏不痛快。”

“行行行,我知道了。虎父無犬子,您還不放心自己親生兒子嗎?”

……

看著看著,鄭雲的視線就模糊成了一片毛玻璃,她頭一次敢放出聲音來哭,不再是躲在被子裏啜泣哽咽,怕爸媽聽到,怕房東聽到。

高宇扯下安全帶,將鄭雲的頭攬到自己懷裏,低著聲音在她耳邊說:“我愛你,可我更想要懂你。”

話音剛落,鄭雲哭得更大聲了,鼻涕蹭在了高宇的羽絨服上,她就伸出手去胡亂擦。

高宇覺察到了動靜,低頭皺著眉看了看透明的鼻涕,又四目相對地望了望懷裏的人,佯裝無奈地說:“這件衣服很貴的,你要賠哦。”

鄭雲聽他這麼一說,又悶著頭將鼻子在他身前蹭了蹭,仰著臉說道:“反正是要賠的,那就蹭個盡興吧。”

說完,兩個人高高興興笑出了聲音。

這還是頭一次,鄭雲覺得渾身都輕松,終於不必再對高華明和高宇藏著掖著。

高宇後來說:“原諒我沒辦法對你從前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我光是聽著就覺得心疼。”

鄭雲仍舊帶著歉意,說道:“可,我家很窮,不僅不能在事業上幫你,恐怕還會連累你。”

“老丈人能在那麼艱苦的環境裏將你養大,又送到了我身邊,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忙。再說了,我家老頭兒有錢,不怕連累。”

“你這算不算坑爹啊?”

“沒事,坑我的爹,幫你的爹,都是爹,不分彼此。”

鄭雲突然提出正月十五要去靜安寺祈福,遇見高家父子,大概就是上蒼對她前二十七年人生的最大彌補了吧。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她開始相信神明,或許人生的苦難是有盡頭的。她更是頭一次發現,上海是寬廣的,可愛的,它比人更能包容人。(原標題:《你又不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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