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金錢豹前腳搭在我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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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的園長沈誌軍發表了一場公開演講:《一個動物園的追求》。這場介紹動物園這個小眾行業的演講觀看量高達千萬。人們通過沈誌軍的演講,看到了一個“理想動物園”的使命和模樣。但在現實中,通往理想之路仍然漫長。

記者|王珊

攝影|陳中秋

尋找華北豹

我面對著一片叢林,兩邊的樹木郁郁蔥蔥,枝杈在早晨的陽光裏舒展出清亮的綠色和黃色,鳥兒的叫聲從在樹葉的縫隙中傳出來,此起彼伏,卻不聒噪。有一種叫噪林鶥的鳥膽子可能大一些,三五成群地在灌木叢裏鉆來鉆去,發出“diu-diu”的聲音。陡峭的山石被薔薇科植物包裹著,間或露出邊角的位置;山林獸道在裏面擠出了一片狹長的位置,上面是厚厚的落葉層。一眼望去,能看到幾顆長著紅果果的植物在一片綠葉中若隱若現,那是蘭天竹;衛矛的葉子也已經紅了,一片秋天的顏色。眼前半米左右的地方是一個小水坑,被半圈水生植物包圍著,幾個石頭從岸邊鋪到水邊,有一只壁虎在旁邊串來串去。

這些都不是我的目標。我來這裏是為了尋找三只華北豹。它們是金錢豹亞種中唯一生存於中國的種類,20世紀60年代以前曾廣泛分布於長江以北的河南、河北、山西、北京、甘肅東南部和寧夏南部等地區。不過因為人為的過度捕殺及棲息地的破壞,2012年它們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來之前,我就知道這片叢林裏有三只豹子,一只叫“憨憨”,一只叫“越越”,還有一只被稱為“桃子”。憨憨好動,喜歡在叢林裏晃悠、桃子最為膽小,越越則喜歡睡覺,臉比桃子要圓一些。我曾想過以何種方式遇到它們,可能是在休息時,那我的出現會不會驚到它們?也許是在奔跑時或者它們慵懶散步的時候,我們迎面碰到,它們會不會衝我怒吼?

可是,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我依然沒有看見它們。心裏未免有點氣餒。同行的沈誌軍突然伸手一指,“你看那塊石頭上面!”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努力睜大眼睛,才在一片灌木叢裏勉強分辨出兩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動也不動。絕佳的隱藏本領得益於它們身上的豹紋,這是最好的保護色,在斑駁陽光的掩護下,它們可以隨時隱蔽到叢林、高草或者落葉裏面。我們屏氣凝神,靜靜地看著它。過了良久,它終於從藏身處矯健地躍下,悠閑地走到距離我們半米地位置。我第一次離一只豹子這麼近,但它一眼都沒瞧我們,一副主人的模樣。

紅山森林動物園中國貓科館的豹子,在自然環境下怡然自得,一副主人的模樣。

我們看到的是憨憨,三只豹子裏唯一的雄性動物。它的頭圓圓的,臉上有許多黑色斑點,鼻子是倒三角形,漏鬥形的耳朵一直豎立著,能夠聚攏外界最細微的聲音。胸前則是白色的,背部是黃色,黑色的斑點遍布全身。體形很勻稱,走起路來能看到身上流暢的肌肉線條,顯得特別有力。最吸引我的是它的四只腳,平滑而柔軟,像天鵝絨一樣,很難想象就是它們助力豹子跑出110公裏的時速。我看得有些呆了,為這種自然界造就的美而贊嘆。

如果不是面前的玻璃觀察窗,和一些設計精致而趣味的介紹提示板,有一瞬間,我已經忘記自己身在動物園裏。我甚至想到了兒時讀的關於拇指姑娘的童話,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人,用手指和雙腳觸摸這個小型迷你的園林,走到華北豹身邊,與它做朋友。

如果問大部分人關於動物園的記憶是什麼,一定不會是眼前的模樣。很多人的童年記憶是:動物很多;有老虎、獅子、豹子,它們多居住在籠子裏,與我們保持很遠的距離;動物園裏的人更多,很多時候你想不出看過動物的模樣,只記得自己熱熱鬧鬧穿梭在人群中,像是逛廟會一樣走馬觀花。

這裏卻不一樣。我所在的這個區域是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以下簡稱“紅山動物園”)的中國貓科館。場館建成於2019年,占地2000多平方米(沒有算上供它們爬跳的空間),分為七個活動場,只住了三只豹子,兩只猞俐,還有三只豹貓。飼養員還會定時給這幾只動物調換空間,“打比方,我們有10只動物,在以往我的空間要分成10份,每一只動物只有1/10的面積。現在我們利用通道進行共享,每一只動物都可以享受100%的空間。”紅山動物園園林建設部部長馬可說。我剛才所看到的樹木、小溪、灌木叢都是場館的道具,它們設計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你好像真的正和動物一起待在自然環境中。這種設計的方法被稱為“沈浸式景觀”。

就連憨憨踩的步道,也鋪上了打碎的木頭和枝葉,有80厘米高,用來模仿叢林地面的觸感。在這樣的環境下觀賞動物,確實會覺得動物更加可愛。“我們希望遊客看到的是只勇敢自信強健奔跑的動物,充滿了自由,又對生命強烈的渴望,而不是圈養動物的懶散、無奈。人們到動物園能觀察到動物的自然行為。包括它的天敵是什麼?它怎麼樣去談戀愛,如何繁殖,它的生態環境是什麼樣子?”沈誌軍告訴我。他是紅山動物園的園長,戴著一幅黑框眼鏡,濃濃的學者氣息。

紅山森林動物園園長沈誌軍。他說動物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豹子越越帶給我的驚訝一點不次於憨憨——它只有三條腿。飼養員劉媛媛告訴我,越越的右腿是被別的動物咬傷,後來做了截肢。“當時他們還居住在籠子裏,兩個籠子挨得很近,起名‘越越’,也是希望她能夠越來越好。”越越出生於2011年,在三只豹子中年紀最小,缺少一只腿並沒有影響它在“叢林”裏的行走乃至跳躍,甚至走在棲木架子上也非常穩當。它行走時是那麼的自信,如果是從左側觀察,完全看不出它比別的豹子少了一條腿。“可能很多人會問,你們為什麼不展示完整、漂亮的豹子。”劉媛媛告訴我,搬進新場館前,他們也在想要不要將越越展示出來。“我們做了評估後,認為它雖然少一條腿,但各方面的行動都很敏捷,狀態也很正常,絲毫沒有因為少一只腿而顯示出心態上的問題,甚至還比其他的豹子更加自信、活躍。我們建設新館的目的,也是要改善動物的生存環境,讓它們享受到變化帶來的好處,並不是為了要向公眾展示完美的動物和完美的場館。”劉媛媛說,作為飼養員,他們也只是需要在遊客參觀時解釋一下為什麼越越只有三條腿而已。很明顯,這是一座不一樣的動物園。

動物的快樂

如果從紅山動物園的最高點生態教育樓俯瞰,能看到整個動物園的全貌。動物園分為小紅山、大紅山、放牛山三片區域,總面積有68公頃。茂密的森林,將動物的場館掩蓋在下面,需要仔細觀察,才能夠捕捉到綠蔭底下的秘密。動物園西邊緊挨著南京火車站,南邊則是玄武湖,湖水在陽光下閃著光芒。1998年,紅山動物園就是從玄武湖公園搬遷過來的。

俯視紅山森林動物園從一些老照片中能看到紅山動物園最初建成時的場館樣子:猞猁館是斑駁的墻面、鐵質的動物籠舍,看起來像集體宿舍;熊館采用了“坑式”的展示模式,熊站在低矮的坑裏,遊客站在圍墻外面觀賞和投餵,這源於蘇聯設計師的啟發,彰顯的是早期人類捕獲猛獸、征服自然的自豪。這些展示方式的目的都是讓動物被遊人盡收眼底,滿足人們對動物的“獵奇”心理。為了便於遊覽,所有的場館都是建在平地上,沒有利用山形地勢,和當時的其他動物園看不出什麼分別。

2008年,沈誌軍被調任到紅山動物園,當時才37歲,是全國動物園裏最年輕的園長。他學園藝出身,來動物園之前一直跟植物打交道,喜歡觀察植物,上大學時經常沿著紫金山一路往上,看到新的植物就對照著植物大典查詢。依照植物的生長狀態和葉片的顏色,他能一眼看出來哪些植物是健康的,哪些是充滿生命力的。

來到動物園後,他依然保持了原來的觀察習慣,每天在動物園“巡山”。讓他印象最深的是狼館裏的一只狼,待在一個邊長兩米左右的六邊形鐵籠子裏。第一次去,他發現狼在籠子裏順時針轉圈,一圈又一圈;第二次去,它還在轉圈,只是方向變成了逆時針。那時,沈誌軍還不知道“刻板行為”這個詞,但能感受到這只狼不開心。他想,自然界中的狼是什麼樣子?

他去看一檔叫《自然傳奇》的節目,野外的生機勃勃與狼的居住環境形成了鮮明對比。沈誌軍心裏不舒服,卻不知道能夠幫這只狼做什麼。2010年,去巴黎動物園的訪問讓他有了初步的方向。這是他第一次訪問國外的動物園,他印象最深的是動物園自然又自由的環境,沒有鐵籠子,動物場館之間用玻璃分隔,或者依托動物習性用壕溝或水來做隔離——動物是快樂的。從那時起,沈誌軍意識到了場館對動物的重要性,“場館是動物的家園和主要活動場所,動物園的場館設計,不僅關系到安全飼養等問題,還關系到動物們的天性培養”。

沈誌軍在園內做的第一次關於場館的嘗試,是在園內建設澳洲動物生活區。和國內其他動物園一樣,原來紅山公園的展示都是按照生物學特色簡單區分為猛獸區、食草區、鳥類區和兩爬區等。如果你去鳥區,能夠看到來自全世界各個品種的鳥類,小至鸚鵡,大到禿鷲。現在集中於澳洲動物生活區的幾種動物,原來都散落在其他區域:鶴鴕養在猛禽對面,黑天鵝養在水禽湖,袋鼠則生活在食草區。“這種展示沒有辦法讓人們真正了解動物的生物習性。我們想傳達的是,如果到了熱帶或者溫帶雨林,能夠遇到哪些動物。”沈誌軍告訴我。

沈誌軍曾經訪問都柏林動物園,那裏動物自然的狀態讓他羨慕

改建後的澳洲動物生活區使用了大量紅土,以營造出澳洲風情,園區內用混凝土做出特有的“紅樹林”景觀,還把山上的一片杉樹林劃了進來給動物散步。園區內最有特色的是一片小湖,這是黑天鵝的棲息地。它嚴格按照澳洲的節水理念設計,利用水生植物和電泵完成了水的自然循環。

沈誌軍告訴我,當時之所以建設澳洲生活區,一是因為園內正好有一塊空地,二是這幾種“澳洲籍”動物對於地形和場館硬件的要求也不高,比較方便完成。讓沈誌軍等人驚喜的是,在他們對環境進行改變後,動物園裏的鶴鴕開始繁殖了。這種生活在澳洲東北部叢林裏的古老鳥類,在野外也僅剩15000只左右,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為瀕危物種。

“國內的鶴鴕繁殖已經停滯很多年了。從2013年到現在,我們一共繁殖了32只鶴鴕。”沈誌軍說。同樣驚喜的情況還出現在按野外環境改建後的亞洲靈長館。當飼養員將紅猩猩放進新的展館沒幾天,它開始爬到樹上自己築巢,在這之前,他們也只是在書上看到過紅猩猩築巢的描述。“我想可能是野性的環境喚起了他的原始記憶。”沈誌軍說。

從澳洲區之後,動物園的其他場館陸續進行了改建。改建的思路和想法來自平常的交流、學習和網上資料的搜索。紅山動物園宣教部部長白亞麗告訴我,紅山動物園的員工出去訪問,不管這個人是學醫的,還是搞保護教育的,都得帶一把卷尺、一個相機,這是園長的要求。

“我們要將別的動物園的特色拍下來,有的還要量尺寸,如果動物園沒有布局圖,我們就得自己回到賓館畫下來。都是很細節的東西,包括大象欄桿的維度、鐵絲網有多粗、活動場的下水怎麼排、動物飲水怎麼解決、室內和室外之間怎麼來銜接。”

建設並不是去復制,還要考慮到成本。譬如設計細尾獴館時,沈誌軍原本想造一個和愛爾蘭都柏林動物園一樣的半球形亞克力觀察窗,遊客可以從外面的通道鉆進去,站在半球裏觀察動物。然而球形亞克力的造價太貴了,他們想了幾天,最後決定用幾塊邊長2米的三角形鋼化玻璃搭成金字塔狀,同樣的功能,成本卻降了幾倍。

動物福利

現在的紅山動物園已足夠壯觀。2018年,亞洲靈長館建設成功,住進了紅毛猩猩、黑葉猴、白眉長臂猿、白頰長臂猿、黃頰長臂猿,還有川金絲猴;2019年中國貓科館建成,裏面有華北豹、猞俐、豹貓;新建成的狼館,狼王狼後已經帶領10只狼入駐。狼館是馬可最滿意的設計。他告訴我狼館總共有10個觀測點,每個觀測點都有一定的觀測範圍,如果把這些範圍畫出來,能夠看到它們加起來覆蓋了整個狼館。

“這樣設計的好處是,如果你在這個點沒有看到狼,那麼到了下一個或者再下一個點,總會看到,或者一個動物你可以看到很多次。”馬可說,這種理念是希望能夠打破傳統動物園認為動物多才壯觀的思維模式,減少動物數量,給動物更多的福利。

紅山森林動物園園林建設部部長馬可。他設計了很多動物場館,認為動物也有選擇不被看到的權利

“福利”,在采訪中不止一個人跟我提到這個詞。“動物福利”的詞匯產生於人們對動物園角色的思考。動物園是科學理性時代的產物,開辦的最初宗旨是為了研究動物。進入20世紀,在動物園中進行科學研究的功能逐漸消匿,一些動物園向娛樂化發展取得了商業成功,於是產生了娛樂至上的趨向,只關註娛樂功能和追求經濟效益的動物園越來越多,動物園中野生動物的福利狀況越來越受到關註和詬病。按照國際普遍認可的說法,動物福利被理解為五大基本原則:享有不受饑渴的自由、享有生活舒適的自由、享有不受痛苦和疾病的自由、享有無焦慮與恐懼的自由、享受表達天性的自由。

許多國內的業界人士都覺得紅山動物園是最接近理想狀態的,認為它未來一定是內地最好的動物園。經常有來參觀的人會說,“我們沒有你們這麼好的場館,所以給不到動物福利”。沈誌軍就會跟他們講起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年紅山動物園想引進金剛猩猩,就是電影《猩球崛起》中的主角。動物園輾轉聯系到了國際動物保護組織歐洲分會大猩猩管理委員會(EEP),根據規定,引進需要得到他們的認可。沈誌軍說,EEP的一位負責人為此到紅山動物園考察。第一天,他帶著這位負責人逛了已經改建好的場館。第二天,對方要求去參觀沒有改建的運動館。“我跟他說這些場館太破舊了,沒有改造過的好,他卻執意要去。”第二天參觀完後,沈誌軍從對方的表情和眼神裏看出了深深的不滿,“我就跟他解釋,說未來這些場館都要拆掉重建,他說我相信你重建的水平,但你現在能為動物做些什麼?飼養員能做什麼,這才是一個動物園的態度。”

紅山動物園大象館的豐容改造工程就是這樣的一種嘗試。與已經建成的中國貓科館和狼館相比,因為改建一個大象館既需要大塊的土地,造價也高,紅山動物園的象館依然保持了原來場館的水泥建築,也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植物匹配。但在2012年,沈誌軍等人在場館裏給兩只大象裝了一個遮陽傘,挖了一個水池,讓大象夏天不至於處於烈日的暴曬下無事可幹。“我們曾一度想放棄挖水池,這個運動場底下全是巖石,挖個水池既費勁又費錢。但想到好的動物園的大象有遊泳池,我們覺得再難也要挖。”這個項目花費了100萬元。

與此同時,動物園還引進了給大象修腳的服務——成年象體重有4噸到6噸,這意味著一只大象四肢站在地上時,每只腳要承受一噸的重量。在野外,大象每天要走大概幾十公裏或者上百公裏去尋找食物、尋找水源,指甲會直接磨掉,但動物園的大象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行走條件,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得由指甲來承受。大象的平均壽命在60-70歲,這意味著它們可能成為忍受痛苦最長的動物。修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涉及對動物的行為訓練,需要在食物的幫助下訓練大象聽從擡腳命令。大象的飼養員說:“讓大象蹺前腳大概用了4個月,蹺後腳比較難,大概需要半年時間。”

工作人員在給大象修腳

沈誌軍經常說,如果把動物園比作舞臺,最重要的角色是飼養員。“飼養員就像編劇,演員是動物,觀眾是遊客。飼養員的行為決定著提供什麼樣狀態的動物給觀眾,決定了這臺戲好看不好看。”沈誌軍剛到動物園時,大家最佩服的飼養員是飼養老虎的王師傅。在當時,老虎還居住在籠舍裏,每次打掃衛生前需要將老虎移到別的籠子裏。其他的飼養員都拿老虎沒辦法,但只要王師傅一出現,衝著老虎大喊怒喝,老虎就會走進別的籠子。“老虎其實是因為怕才進籠子的。飼養員和動物之間是一種管理和被管理的角色,動物的狀態自然不會好。”

現在,狼館的飼養員小賈能夠認出狼群的每一只狼,每一只狼的特點他都很熟悉,狼王前段時間被一只狼挑釁,傷了腿,走起路有些瘸,另一只狼耳朵經常趴著,他稱呼它為“趴耳朵”。小賈出生於1996年,專業學的獸醫,因為喜歡動物來到動物園。在他之前,上一個養狼的飼養員剛剛退休。跟小賈不一樣,他的理念依然是將動物當作家畜來養,吃飽喝好就好。小賈則是將狼喜歡的食物埋在場館的草叢裏、樹底下或者吊在樹上,每天還要變換不同的位置,以調動狼探尋的積極性,給它們帶來更多的新奇和滿足感。小賈現在在努力建立和狼群之間的信任,以進行更多的行為訓練,“狼是多疑的動物,它們對人的信任是不穩定的,會隨時變動。”

而在大猩猩館,在飼養員的訓練下,猩猩已經能夠友好地伸出手來讓醫生抽血檢查。“每一個訓練目的都會分成很多小目標。比如說采血,采血要先剃毛,首先要讓動物適應電動剃毛刀的聲音,然後先用牙簽或者用假的針筒模型去模仿針紮的狀態,讓動物們對其免疫,一個采血的動作要訓練兩個月。”沈誌軍說。

劉媛媛今年30歲,2013年進入紅山動物園工作,她已經是新一代飼養員理念的代表。在她看來,飼養員和動物之間的關系是同事,雙方彼此間是一種合作,“最重要的是讓動物信任你,我們當初其實並不知道動物對人產生信任是什麼樣子,這個詞太空了。當時主要是堅持了兩個原則,一是動物想要的能夠從飼養員這裏獲得,動物不想要的你絕對不會給他。只要方法用對了,動物會很快進行配合。”劉媛媛說,按照這個原則,她發現飼養員和動物之間的關系在慢慢變得不一樣,動物不會再躲著你或者對你怒吼,並能配合飼養員完成指定的動作。

公眾與自然的聯結點

我曾看過一本書叫《動物園長的夫人》,書裏的女主角安托妮娜喜歡以各類動物的眼睛來觀察世界,憑直覺感知他們的本能和本事,比如說,有時候她會以山貓的視角來打量人類,“大大小小的腿晃來晃去,有的腳上趿拉著柔軟的拖鞋,聲音很輕,有的穿著厚實的靴子,步子沈重,布鞋的氣味比較溫和,穿皮鞋的有一股嗆鼻的鞋油味”。

在我眼中沈誌軍和飼養員們就有這樣的能力。他們熟悉動物園裏的一切,能夠靈敏地捕捉到一些微小的變化。沈誌軍告訴我,早晨5點出頭,先是鳥類在樹林裏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一個小時後,猩猩也會展開歌喉。如果晚上值夜班,還能聽到狼館的狼嚎。

在亞洲靈長館的動物裏,沈誌軍最心疼的是一只叫烏豆的黑猩猩。據珍古德協會提供的數據,野生黑猩猩已經從本世紀之初的100萬只下降到今天的17.2萬只到30萬只之間。2015年,美國政府宣布,所有的黑猩猩都是瀕危動物。烏豆今年3歲。我們過去時,它單獨待在一個內部的活動場的角落裏,任憑遊人怎麼呼喚都不靠近。而它旁邊的場館裏,幾只黃頰長臂猿待在一個場館裏,一家子人好不熱鬧,更突顯了烏豆的孤獨。沈誌軍走過去時,烏豆立刻靠了過來,它認識他。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烏豆的右手只有一根手指。“那是它的父親打的,傷得太重,只好截掉了。”沈誌軍說,烏豆來自一個黑猩猩家庭,裏面有烏豆的父親,他有兩個妻子,烏豆是二夫人所生。“在烏豆出生時,大夫人不允許二夫人擁有孩子,將烏豆搶奪了過去,並置之不理。我們眼瞅著烏豆哭聲都弱了,決定對他進行人工飼養。”從一開始,飼養員們就開始做讓烏豆回群的準備。沈誌軍說,他們從來不把烏豆抱在懷裏餵奶,而是身上裹著破破爛爛的麻袋類的東西,讓烏豆自己抓爬,這是模仿它在母親身邊的狀態。“國外的研究發現,猩猩作為一種群體性動物,如果不能及時地返回到群體裏,長大了之後就很難回群,即使回群,它自己的行為和心理都會有障礙。”沈誌軍說園內曾經人工飼養過一只叫“樂申”的紅猩猩,等到它成熟之後,他們曾想著給它找一個對象,結果對於費盡力氣找來的“老婆”,樂申扭頭就跑,它不知道怎麼跟同類相處,也不知道怎麼去談戀愛和延續下一代。沈誌軍等人曾用多種方式嘗試將烏豆送回父母的身邊,但每一次它都會受到父親和大夫人的暴揍。在接近3年的回群時間裏,打一耳光、踹一腳這些都不算,烏豆被正式地揍了14次。沈誌軍有些心疼,但他認為認識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尊重群體的規則,是烏豆成為真正的黑猩猩必須要經歷的部分。“如果烏豆不回群,他未來只是一個玩偶,只是一個展示的個體,他在這個群體裏面沒有任何的生物學和遺傳學的價值。每一個個體的保護積累匯集才能成為物種的保護。烏豆今後如果不能參與繁殖的話,整個群體裏面就少了一個基因多樣性。延續它的基因,這才是對物種延續的一個負責任的態度。”沈誌軍希望,動物園能夠像一個諾亞方舟,將一些瀕危物種的基因保護下來,如果能夠反哺野外,才是動物園最高的價值。作為江蘇省和南京市兩級野生動物保護收容救助中心,紅山動物園還承擔著野生動物救助的功能。每年大約有1000只左右的動物會被送來救助,其中60%是非本土動物,它們經過救助調理之後,只能在動物園裏面過余生。如果是本土動物,在恢復健康之後,救護中心會進行評估,決定是否能夠放歸野外。

救護中心的動物籠舍全部滿員,連旁邊的一個小花壇已經臨時用鐵網圍起來改造成一個籠舍。救護中心負責人陳月龍說,對於一些不具備放歸條件的野生動物,他們最後會被放到紅山動物園正在建設的本土區進行展示。隨著城市化進程,動物棲息地不斷割裂、遭到破壞,本土野生動物的種類越來越少。

“很多人提到野生動物都覺得離自己很遠,其實他們就生活在人類身邊。我們建設本土區的目的,是希望大家能夠從身邊做起,保護他們的棲息地。”沈誌軍家在南京周邊,小時候他去河裏遊泳,父母經常會告誡他,“不要去,河裏有水鬼!”所謂水鬼其實是指歐亞水獺,是瀕臨絕種的一級保育類野生動物。“因為很難找到歐亞水獺,所以展示區裏,我們會用小爪水獺進行代替。”沈誌軍說,動物園作為一個公眾與自然聯結的節點,必須要在公眾教育和參與環境保護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

這並不是紅山動物園第一次對公眾進行引導教育。早在2011年,紅山動物園就成為全國第一家取消動物表演的動物園,2014年又取消了動物投餵。動物表演是傳統動物園吸引遊客的一個核心點。根據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教授莽萍對全國40余家動物園的調查,有50%的城市動物園、91%的野生動物園和89%的海洋館存在各種類型動物表演,包括走鋼絲、鉆火圈、大象倒立、黑熊拳擊等。而在此之前,甚至有動物園將東北虎、熊貓出租給企業,進行展示使用。在當時,決定取消表演和投餵時,不管是旅行社還是動物園內部的員工,都有人提出反對,認為會導致遊客數量的下降,影響動物園的收入,畢竟紅山動物園是全國省會城市動物園中唯一的自收自支型事業單位,沒有政府撥款做保障,營收全靠自己。沈誌軍當時看到很多國外動物園的經營案例,許多沒有政府財政支持,即使沒有動物表演、沒有投餵,通過門票和公益捐贈、投資收益、科學教育也能達到很好的經營。他就勸大家,“動物園的存在價值是什麼?是要體現物種保護和尊重動物的文明。動物園在整個文明進程中,應該承擔什麼角色?我們應該是引導,而不是迎合。現代動物園已經不再將展示野生動物作為唯一的使命”。後來的一些成果證明沈誌軍的設想是對的,紅山動物園的門票收入除了第一年有所下降外,後來都處在增長的狀態中,現在每年遊客人數達到500萬人次。要知道,南京市包括郊縣郊區的人口加起來總共才800萬——門票收入占據了所有收入的85%左右,改建場館的錢就來自這裏。但取消了動物表演和動物投餵這兩項中國民眾認知度最高,也最可能帶來收入的動物園項目,意味著沈誌軍和他的同事們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運營道路。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前,動物園的收支一直處於緊平衡的狀態。為了補貼動物園收入,2013年他們就將動物園的辦公樓租了出去,那是一棟三層的小樓,獨門獨院。之後他們一直跟其他機構擠在一棟小樓裏辦公。我去過那裏,連飲用水都需要自己拿著暖壺去打。新冠疫情到來之後,紅山動物園閉館了51天,損失達2000多萬元。在疫情期間,沒有了門票收入,他們通過在網上求助和開展直播活動,勉強度過了疫情。沈誌軍說,原本他以為“五一”時遊客量能夠恢復,但整個“五一”期間的客流量還不如同期的三分之一。今年7月,沈誌軍登上了一席的網絡講壇。他最初的演講題目叫“動物園——一個生命與生命對話的地方”。他說,上一席這個事情,他想了整整一個月。第一個原因是,他認為動物園是個小眾行業,大家對行業的理解是滯後的,“所以我希望通過介紹我們的動物園,讓大家知道,動物園在保護動物上做了哪些工作,動物園的使命是什麼”。第二個原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上一席也是一種求助,“我希望大家能來我們的動物園,不管是出於熱愛,或是同情”。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46期,實習生印柏同對本文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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