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大水牛是什麼意思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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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曾經是一個農機手,這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個很體面的職業。

農機手,顧名思義就是農村的機械化設備操作手;不僅要懂操作,還要懂修理,是個地地道道的技術活。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已經行走在農村集體合作社的大隊部了。我見父親每天都站在一臺機器旁,嘴上戴一個大口罩,忙上忙下。機器轟鳴著,父親要麼幫人碾米,要麼幫人磨面,有時也軋新采摘的棉花,這似乎是他工作的全部。

每天上午,太陽從東邊的窗口照進來,父親就在那陽光裏上上下下;每天下午,夕陽西下,西邊的太陽又從門縫裏照進來,我父親依然是爬高上低。

父親在集體合作社為人碾米磨面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會到機房裏觀瞻。那裏每天都聚集了許多人,進進出出的,似乎都在忙著生產,而我最享受的卻是那機器的轟鳴聲。

你聽那機器總是很規律地響動著,它既響亮又沈著,既堅忍又持久,似乎是一頭不知疲倦的鐵牛,你讓它工作到多長時間它就能響亮地嘶吼到多長時間。而我父親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給它加油、加水,然後在傳動皮帶上不停地塗抹防滑油。轟鳴聲中,塵煙四起,每一個從機房出來的人都一身灰白,而父親自始至終都站在那裏。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年年如此。

在機房裏,你想說一句話是徒勞的。機器的轟鳴聲蓋過所有的聲響,人們只能用手勢比劃著正進行的工作或者將要進行的工作。有時實在比劃不清,其中一個就把口罩往下巴上一拉,露出烏紫的唇,湊近另一個人的耳朵“嘰哩哇啦”地喊上一陣子。等另一個人聽明白了,那個人也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烏紫的唇,開始“喊”話。等他們都明白了,只有我還站在旁邊,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明白,一直到父親收工,我和父親一起回家。

在農村,有一臺碾米磨面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此之前,我沒有看見任何比這臺機器更先進、更值錢的東西了。我能親眼看見那臺機器而且又是我父親親自操作,那份自豪感不言而喻,而這在今天看來,它就是一臺五十四馬力的柴油機。

和著機器的轟鳴,父親的身影濃縮成一個固定模式——他總是不緊不慢卻又十分嫻熟地操持著機器,時而轉動著磨面機的齒輪,時而又將一籮筐稻谷倒入碾米機。陽光裏,谷物的粉塵清晰而又輕浮,它們總是隨著懶惰的氣流緩緩上升,然後又緩緩下降,只到有人從旁邊經過,它們才突然加快了速度,忽地一下飛向陰影處,忽地一下又飛向窗口。父親的身影就在這粉塵中被陽光反復切割著,頭上、眉上、肩膀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灰白的痕跡。父親只要輕輕一拍,就像今天電影裏的場景布置,立馬狼煙四起,我們都以為這樣很美。

受父親影響,我們對那機器也情有獨鐘。大人在外做工的時候,我們弟兄三人被鎖在家裏,我們就把家裏的桌椅板凳全部放倒重組,構建成機器的形狀,然後用一根木棍敲打著桌椅,像父親那樣開動機器。一切都像莊重而又滑稽的儀式,那裏不是皇帝的新裝卻是我們的假裝,那裏雖然沒有機器的轟鳴,但我們卻能用嘴巴模仿出機器的響動。我們模仿的雖不是機器轟鳴的原聲,但我們模仿的是機器響動時的節奏、情緒和感情表達,不僅激昂澎湃,而且高潮疊起。

整整一個上午,面對一堆不會發聲的桌椅板凳我們“喋喋不休”。我們手執木棍和鋁質鍋蓋在一旁竄上跳下,時而通過嘴巴的“轟鳴聲”加大油門,時而又通過節奏的堅澀凝咽表達機器正努力工作。這種方式,我們樂此而不彼,一直到父母將要回到家裏,我們才趕緊“停下”機器,將桌椅板凳恢復到原位,一切都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天下太平。

就這樣,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我們一天天長大。不知是從哪一天起,我們突然聽見父親在深夜裏咳嗽,雖不經常,卻也不再偶然。甚至到後來,我們都能清晰地聽見父親在清晨咳嗽,依然是使了很大的勁兒還要咳很長一陣子,然後他就勞作去了。

這些印象在冬天裏更為明顯,有時我們起床去撒黎明前的最後一泡尿,父親實際已經起床,他斜倚著床頭一邊咳嗽,一邊抽煙,我們完事兒後又睡去了,父親則不知是何時、又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咳嗽,依舊碾他的米、磨他的面去了。

後來集體合作社解散,各個生產隊都有了自己的機器,父親就不用再到大隊部上班了。父親的工作一分為二。一是到各個生產隊巡視,看誰家的機器壞了,然後幫他們修理。我那時也是很不要臉的,天天跟在父親身後混吃混喝,在這“混”的過程中,我又聆聽了許多機器的轟鳴。

那時各生產隊購買最多的是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即可以抽水,又可以碾米磨面。雖同為十二馬力,但新舊不同,其轟鳴聲也不同。新機器如初生之牛犢,聲音清脆而響亮,似乎所有的辛勞都不在“它”的話下,只聽它說:“來吧!來吧!統統拿下”。

那些早先買下的機器,已使用了多年,轟鳴聲則明顯沈重得多,仿佛人過中年,再多挑一擔水都不那麼得心應手了。你聽它說:“哎呀!哎呀!我已經很賣力啦!是否可以歇歇啦?”

這時恰巧我父親從旁邊經過,我父親趕緊說:“快停機!快停機!再不停機就要燒缸了!”等機器停下,那機器已經滾燙。主人家千恩萬謝,留下我父親好煙好酒招待,自然少不了我也要大塊朵頤。

但更多的時候,是那些已經燒壞了機器的生產隊,他們趁我不在家,直接把父親請走。等父親把機器修理好,又是好酒好肉款待,只可惜沒有了我,那酒、那肉是什麼味道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父親“巡修”那些年,除了十二馬力的機器外,我還見過二十四馬力的、三十六馬力的,它們的轟鳴聲明顯響亮但已少了單薄和清脆。一個個孔武有力的樣子,像下山猛虎,嘶吼著,硬是把水從很深的池塘裏“吸”進稻田。

我們生產隊是一臺八馬力的機器,整天就像個老太太,嗓門很大卻沒有力氣,幹點活就在那裏使命地叫,除了讓我們生產隊所有的人聽見外,還想讓我鄰村的女同學也聽見。

它冒出很大的黑煙,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不知耗費了我們多少柴油。遠遠地看過去,我們生產隊像正在經歷著一場戰火,而正好有一枚導彈剛剛爆炸,又正好炸在我們生產隊的上空,既濃重又響亮。

這臺破機器,為我們生產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幾年,現在說起來仍讓我覺得人生觀有點混亂——它是我們那一片最破、最舊的機器,可它又為我們生產隊做了那麼多的貢獻,你就是用十頭大水牛來換,我們生產小隊長也不幹。

除了修理機器,父親的正式工作仍是開機器,是開更大的機器。那臺八十馬力的柴油機就蹲在我們老家白露河的河岸上,大人順勢在河岸上建一個上下落差達九十米的堤灌,又為機器建了高大上的灰磚機房,那也是我們大隊唯一的磚房。我父親把機器一開,河水就從九十米下的河床裏奔流上來了。那河水從我父親的指尖下直流向我們大隊十幾個小隊——幾千人口,挨家挨戶的——最後又流向每個人的稻田和心田。

這機器因其大,其轟嗚起來也壯觀。先是說它啟動,十幾名壯年男子拖一根手腕粗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纏繞在機器的輔輪上,我父親一聲令下,說:“跑!”那十幾個男人就拖起繩子的另一端使命地往機器相反的方向拖拽。一開始很慢,等拖過十幾步,男人們漸漸地有了節奏,也慢慢加快了腳步。機器的輪子在繩子的帶動下有了一定的初速度,機身也像剛睡醒的獅子一樣開始喘息。

它先是緩慢而低沈的喘息,然後越來越快,等我們都聽見十六根軸承拉動氣缸的“呼哧”聲越來越急促時,我父親把啟動閥一扳,只聽“哐當當!哐當當!”機器自己開始自主呼吸了,等它“呼”過那最關鍵的一口氣,它就自顧自地轟鳴起來了。你要知道,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機器都是用手搖的,任何一個男人,只要你能掌握好節奏,你保準能啟動它。特別是我們生產隊的那個八匹的”老太婆“,我們生產隊好多女人都能把它搖”醒“。但父親這臺八十馬匹的機器啟動,確實是太壯觀了。

抽水的堤灌離我們家不遠,不足兩站路,只一袋煙的工夫就能走到,所以我經常一個人過去,一是想看那一大堆男人啟動機器時的宏大景象,再一個就是順便還可以在父親那裏蹭點酒肉。那時我父親吃飯都是由各個生產隊輪流提供的,哪個生產隊抽水,哪個生產隊就提供酒飯,這飯再由各生產隊分派到各家各戶。那時我父親能把方圓十裏各家各戶的飯菜分出三六九等,這一粒一飯,粒粒都是父親為集體生產日夜操勞的真實寫照啊。

機器馬力大,其轟鳴聲也與其它的機器不盡相同。首先是它的穿透力,好像它可以越過很高的天空,以一個中高音歌唱家的做派,一直把自己的聲音傳播到很遠。這是勞動的號角,凡聽見它的人,都覺得天下一派吉祥。

其次是其節律,它總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表達著自己的節奏,沈穩而驕傲,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再黑的路,再遠的路,只要你聽見它,你就覺得踏實,因為你知道你快要走回自己的家了。

最後是耐受度。我們從來都不覺得父親的機器聲是聒噪,相反,它讓我們覺得是一種安慰、一種期盼、一種喜感。農村的夜晚寂靜而寥闊,萬賴俱寂中,唯有父親的機器在夜色中嘶鳴。它是我們一個大隊豐收的期望,它嘶鳴得越長,我們的豐收就越有盼頭;它嘶鳴得越響,我們就抓住了幸福的一只手。只要它還在嘶鳴,它就是豐收的象征,我們其余的人就可以繼續生兒育女,幸福安康。

每個夏夜,全大隊二千多人口已經睡去,唯有我父親還守在他們豐收的期盼中。父親與黑夜長伴,與寂寞長伴,與我們母子四人相思相伴。經年累月的,只要我們能聽見父親機器的轟鳴,我們就覺得踏實,因為我們知道,我們雖然不能時時看見父親,可父親就在那裏。他一定蹲在那個機房裏一個人抽煙,一個人飲酒,一個人思考,然後渾沌中等待黎明到來。

我的父親,我應該感激你,我們大隊所有的人都應該感激你,因為在那個年代,他們吃過的每一粒米、喝過的每一碗湯都有你忙上忙下的印記;他們種下的每一片稻谷,豐收的每一顆糧食,都能折射出你日日夜夜的操勞。你守在那一間黑舊磚房裏,吸進去多少粉塵、喝下去多少黑煙,你自己知道嗎?他們知道嗎?

我的父親,你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十年前,你因肺部疾病突然離我們而去。這肺病,是那一粒粒粉塵侵襲而成的,是那一個個日夜累積而成的。它們開始叫氣管炎,然後叫肺氣腫,再就叫肺心病,最後是肺衰竭,最後的最後,它們挾裹你不辭而別。我們長歌當哭啊,再也不能確信你是否還堅守在那一間小屋裏。

我的父親,你離開以後,我還經常夢見你,夢見你的機房,夢見你忙上忙下,夢見我們一起走在通往堤灌的小路上。睡夢中,機器的轟鳴猶在,我們一家等待你歸來的思念猶在,可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如今,那一棟灰磚機房也不在了,它和你一起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而這些過往卻永遠地留在我們的記憶裏了。

今天上午,我一個人乘電梯上樓,電梯出奇地安靜,唯有那風機的馬達聲有節律地響動。它中氣十足,不急不躁,沈穩而舒緩,就像父親當年的機器聲大度不凡。它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任歲月寰轉,這讓我一下子又回到幾十年前。

父親,你在遠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