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茶碗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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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宋·晏幾道《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

從小到大,阮念萱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大燕的書聖兼駙馬阮誌潛。

好巧不巧的是,這個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她爹。

阮誌潛是大燕開國二百年以來首屈一指的楷書名家,每天帶著真金白銀登門求墨的人絡繹不絕。阮誌潛對拜訪者一律不見,任憑他們枯坐一天,無功而返。

有一次,官從一品的龐都統為了求得真跡,竟然在阮家門口長跪不起。三個時辰後,阮家下人出來告訴他:“駙馬爺已經答應明天把墨寶送到貴府上了,都統大人請回吧。”

龐都統樂不可支,以為自己的誠意終於打動了阮誌潛,便顛兒顛兒地回家了。第二天阮家下人果然送來了一個卷軸,龐都統懷著激動的心,伸出顫抖的手展開一看,上面竟然一個字也沒有。

龐都統一臉愕然,問阮家下人是不是送錯了。阮家下人再三保證沒有送錯,以回去復命為借口,一溜煙地跑了。

龐都統對著空白卷軸看了一天,連個墨點也沒看到,終於確定阮誌潛是在耍他。他怒不可遏,順手將卷軸投入了火盆裏。

哪知卷軸一落入火盆,居然出現了影影綽綽的字跡。龐都統連忙拍掉火星,仔細辨認,才發現上面有用密寫藥水寫的三個大字——“你也配”。

對於這件事,從小就正義感爆棚的阮念萱評價道:“不願意給就不要給,幹嘛羞辱人家?非得耍個小聰明,顯得自己多機智似的!”

阮誌潛不怕得罪龐都統,因為他是永安公主的駙馬,當今聖上的女婿。大燕的公主歷來以驕縱彪悍著稱,駙馬在她們面前不是唯唯諾諾就是做小伏低。永安公主的姑姑寧陽長公主,就因為駙馬跟一個丫鬟調笑了幾句,便把那個倒黴催的丫鬟做成了晚飯桌上的一道佳肴。

永安公主長得像姑姑,性格也像姑姑,十五歲就贏得了霹靂夜叉的美稱。宮人們在別處當差會明爭暗鬥,一到永安公主這裏當差就不思進取,只求善終。永安公主驕橫慣了,連駙馬都要自己選,她看上了楚國公的幼子阮誌潛,硬是逼著當今聖上給她指了婚。

人人都同情被迫娶了霹靂夜叉的阮誌潛,除了阮念萱。作為阮誌潛的獨女,她親眼見證了母親在父親面前是如何的屏聲斂氣,對父親又是如何的百依百順。

阮誌潛平時對永安公主不理不睬,偶爾對永安公主說句閑話,都能讓她高興一整天。有一次阮誌潛隨口說了一句“又到了能吃上桂花栗子糕的時節了”,永安公主聽後竟親自驅車二十裏,跑到全城最好的點心鋪子順意齋裏買了桂花栗子糕。

當她小心翼翼地把熱氣騰騰的桂花栗子糕擺在阮誌潛的面前時,只得到了一句冷冰冰的“你自己吃吧”。在一旁的阮念萱氣不過,直視著阮誌潛的眼睛說道:“爹爹既然不想吃,那就給我吃好了。”

阮念萱實在想不通,母親為什麼對父親低三下四。在她眼裏,阮誌潛除了字寫得好,真的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地方,連腳都是跛的——某年冬天他躺在太師椅上看書時睡著了,雙腳不慎跌進了火盆裏。那時他還沒有和永安公主成親,永安公主得知此事後毫無動搖,堅持下嫁。

哎,堂堂大燕公主,何必如此卑微。

阮念萱從來不怕阮誌潛,他就自己這麼一個女兒,不想寵也得寵。阮誌潛對女兒連句重話也沒說過,阮念萱活得底氣十足。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已經被全福娘娘擺弄了足足一個時辰的阮念萱默默給自己打氣:“快好了,快好了。”

今天是她的喜日子,阮念萱幾乎不相信自己就要嫁為人妻了。

阮誌潛為女兒向當今聖上求得了一個慶嘉郡主的封號,將女兒許配給了柳尚書的獨子柳承言。柳承言剛到弱冠之年,十八歲就考取了舉人功名,至今仍是大燕最年輕的舉人。這樣一位家世顯貴,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自然被許多豪門大族視為佳婿之選。

阮念萱一直沒有搞清楚她爹是如何幫她在眾多競爭者中殺出重圍,拿下佳婿的,不過她也懶得問。

“嫁給誰還不都一樣,反正我自己又做不了主。就算他待我像爹爹待娘那樣,我大不了也不理他就是了。”

大婚的繁瑣流程搞得阮念萱頭昏腦脹,折騰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進了洞房。當她的紅蓋頭被挑開時,阮念萱眼前出現一位身材頎長、劍眉星目的英俊公子。

阮念萱心裏開始犯嘀咕,這個餡餅怎麼就掉在自己頭上了,他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

柳承言對明艷動人的新嫁娘十分滿意。他早就聽說阮誌潛年輕時是有名的俊俏小生,如今見了他的女兒,便知傳言不虛。

阮念萱第一次和男子單獨共處一室,不由得心裏緊張,說話都結結巴巴了起來:“你……我……我今天很累了,想早點休息。你……你先轉過身去,不要看我。”

柳承言只道新娘害羞,不禁暗暗好笑,依言轉過身去。阮念萱三下五除二脫下了大婚的禮服,留下貼身小衣鉆進了被窩。她面壁而臥,閉眼假寐。

不一會兒,柳承言就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手指伸向她的貼身小衣,柔聲喚道:“郡主……”

阮念萱一個激靈,從被窩裏跳了起來:“你要幹什麼?”

柳承言迷惑不解:“你我已是夫妻,難道不應該行周公之禮嗎?”

“周公?解夢的那個?”這回輪到阮念萱迷惑不解了:“那我們睡覺就好了呀。我入睡可快了,而且天天都做夢。”

柳承言噗嗤一笑,道:“周公之禮不是那個意思,永安公主殿下難道沒有教你嗎?”

阮念萱迅速在腦海中回顧了一遍出閣前母親的教誨。永安公主教她治家要用雷霆手段,還叮囑她記得三天後回門,她嗯嗯兩聲答應了,可沒聽到什麼周公。

“這……不應該呀,我……我聽人說,母親都會在女兒出閣前講得……”柳承言撓撓頭,突然眼前一亮:“你有壓箱底沒有?”

“你是說壓在我嫁妝箱子裏的那十六個金手鐲嗎?”

柳承言徹底對她放棄治療。他無奈地擺擺手,道:“沒事了,快睡吧。”

自從洞房花燭夜之後,柳承言再沒有動手動腳,平時對她更是千依百順,就像永安公主對阮誌潛一樣。柳尚書夫婦在郡主面前拿不起公婆的架子,除非阮念萱要見他們,否則他們都會自覺地躲得遠遠的。

一開始,阮念萱很滿意。日子久了,她漸漸覺得這樣的婚後生活有些無聊。為了打發閑到發慌的時光,她決定發展副業——寫話本子。

她的第一個素材來自柳承言的姑姑柳梅娘。柳梅娘是柳家的養女,柳尚書的妹妹。當年柳尚書的父母想要女兒而不得,在梅花盛開的季節收養了一名孤女,取名柳梅娘。柳梅娘長大後生得國色天香,還畫得一手好山水。十八年前,待嫁的柳梅娘跟隨家人去靜和寺上香祈福,晚上就在靜和寺的禪房裏安歇。誰知那一晚禪房裏走了水,眾人施救不及,困在火海中的柳梅娘竟被活活燒死了。

柳梅娘之死是柳尚書心底最大的傷痛。為了避免觸景生情,柳尚書將妹妹的全部遺物鎖在她生前住過的繡樓裏,並設了一個祭奠靈位。他會時不時地去繡樓祭奠柳梅娘,但他從不對家人主動提起這個名字,家人也默契地不多過問。

阮念萱對柳梅娘的故事很感興趣,追著柳承言問更多的細節。柳承言表示姑姑死的時候自己太小,什麼都不記得,這些事還是他聽母親偶爾提到的。

“你既然不知道細節,我就自己去發掘。”

“郡主,你要去問我爹?”

阮念萱狡黠一笑:“沒必要。繡樓裏不是放著現成的證物嗎?”

柳承言大驚:“郡主,這可使不得。我爹從來不許外人進入姑姑的繡樓。”

阮念萱一挑眉:“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外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我爹,誰都沒進過姑姑的繡樓。而且,繡樓的鑰匙在我爹手裏,別人沒有鑰匙根本進不去。”

阮念萱長籲一口氣:“好吧,我信你。”

她還有一句話卡在喉嚨裏沒有說出來——可是我不信邪。

是夜,阮念萱拿著一根鐵絲偷偷溜到了繡樓。

不就是開個鎖嗎,有什麼難的。她六歲那年就用鐵絲打開了永安公主的梳妝匣,從此解鎖了開鎖技能。這些年來她開過不下十二個鎖,開到最後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

明明沒有什麼好東西,長輩們卻總是要把那些陳年舊物鄭重其事地鎖起來。

可是這次她面對繡樓門上掛著的鎖,犯起了難。這鎖沒有鎖孔,鎖身由五個刻字輪塊組成,每個輪塊上都有五個字。想要解鎖的話,要從每個輪塊中挑選一個字,然後把它們旋轉到同一位置上。

這是一個機關鎖,謎底是一句詩詞。

從小不學無術的阮念萱差點當場放棄。俗語她倒是知道不少,詩詞嘛……

算了,幹脆挨個試吧。

試了十次,還是沒成功。阮念萱耐心耗盡,準備找個趁手的家什砸了這鎖。她四處張望,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我來幫你吧。”

阮念萱嚇了一跳,轉身一瞧,瞧見了沐浴在月光下的柳承言,以及他那張笑意盈盈的俊臉。

柳承言說鑰匙在他爹那裏,本意是為了打消阮念萱進繡樓的念頭,其實他知道這把機關鎖根本沒有鑰匙。當晚他在房裏左等右等,也沒等到阮念萱的人影,猜測她是去繡樓了。於是他支開丫鬟,悄悄潛入繡樓,果然發現了試圖解鎖的阮念萱。

既然阮念萱非進繡樓不可,他也就不打算阻止她了。

阮念萱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讓出了位置。柳承言怕她尷尬,絕口不提她擅闖繡樓的事。

哢嚓一聲,鎖開了。

柳承言推開門,然後退到一邊,微微躬身,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謎底是什麼?”阮念萱漫不經心地問道。

“人情恨不如。”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阮念萱都在懷疑自己不應該去柳梅娘的繡樓。

柳承言見她一改往昔的跳脫,關切地問她是不是被陰氣森森的繡樓嚇到了。阮念萱不說話,他便將阮念萱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姑姑生前是一個善良的女子,連朵花都舍不得掐。就算她變成了一縷遊魂,也不會計較我們的擅闖之過。”

可是阮念萱心裏想的不是這個。

那天晚上,她在繡樓裏發現了柳梅娘畫的一幅山水畫。山水畫倒是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上面的題字。

“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她被那酷似父親手筆的蠅頭小楷吸引了,再一看,落款是“鴻硯主人”。

阮誌潛的書齋叫鴻硯齋,他自號鴻硯主人。

“不可能,這不可能……”阮念萱努力地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她呆呆地盯著柳梅娘的自畫像,畫上的女子低眉淺笑,風致宛然。可惜畫中人不會開口說話,要不然她一定會刨根究底,問個明白。

……

“郡主,這是廚房新做的桂花栗子糕,你要不要嘗嘗?”

柳承言笑吟吟地遞給阮念萱一塊糕,將她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又到了能吃上桂花栗子糕的時節了。

雖然一看到桂花栗子糕,阮念萱就會想起父親對母親的冷遇,但是她從來不拒絕遞到嘴邊的美味。

她咬了一口桂花栗子糕,忽然覺得自己身邊有柳承言挺好的。她嫁入柳家已有三個月,柳承言對她極盡柔情,雖然他偶爾會提起莫名其妙的周公之禮,不過見她很抗拒,他也就不勉強。有時她會對他發脾氣,他總是帶笑賠罪。

“承言……”阮念萱決定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我有一個發現,只告訴你一個人,你要幫我出出主意。”

她知道阮誌潛的脾氣,他要是不想說,就算大刑加身他也不會說。如果直接去問他,他矢口否認,她就再也查不下去。她也不能去問柳尚書,那樣的話就把自己偷偷潛入繡樓的事情暴露了。

柳承言聽後沈吟片刻,想出了一條計策。

十月初三是阮誌潛的四十大壽,他對做壽不感興趣,辦壽宴的事全權交給永安公主處理。阮念萱主動提出,要讓柳家的戲班子來公主府唱戲。

一番敲鑼打鼓後,戲文緩緩開場。

“好新奇的戲文,我以前都沒聽過。萱兒,臺上唱的是什麼呀?”永安公主問道。

“娘,他們唱的是唐明皇在梅亭冊封梅妃的事。”阮念萱偷瞄了阮誌潛一眼,他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永新,念奴,你們從此以後,都要叫梅娘娘——”

阮誌潛聽到這裏,驀然起身,道:“我有點頭暈,先回房休息了。萱兒,好好在這裏陪你娘。”

阮念萱連聲答應,轉頭對柳承言一笑。

阮誌潛回房歇息了約有兩柱香的工夫,門外就傳來了阮念萱的聲音:“爹爹,我給你送醒酒湯來了。”

呦,這丫頭難得孝順一次。阮誌潛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阮念萱把醒酒湯放在阮誌潛的床頭,試探性地問道:“爹爹,女兒今天點的戲,您不愛聽嗎?”

“哪有,萱兒點的戲,都是爹爹愛聽的。”

“那麼,爹爹知不知道梅娘姓什麼?”

阮誌潛愕然,半晌才嘀咕一句:“不知道。”

阮念萱咬了咬嘴唇,道:“爹爹,梅娘姓柳,您認識她,對嗎?”

阮誌潛的手抓緊了床帳。

“臺上唱的是梅娘娘,不是梅娘。倘若您真的不認識梅娘,就不會說不知道,而是會反問女兒梅娘是誰。”

“萱兒,”阮誌潛端起醒酒湯喝了一口,道:“是承言讓你這樣來問爹爹的吧?”他知道女兒一向直抒胸臆,斷沒有拐彎問話的心機。

阮念萱沒想到被父親看穿了,急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爹爹,是我自己非要去柳梅娘的繡樓看,承言拗不過我才幫我開的門。找您問話的主意也是我要他幫我出的,您要怪就怪我,承言沒有錯。”

阮誌潛嘆了一口氣,伸手將女兒扶了起來:“爹爹不怪你。有些事,爹爹確實不該瞞你到現在。”

十九年前,楚國公的幼子阮誌潛在花燈節上結識了名動京城的美人柳梅娘。阮誌潛善書,柳梅娘會畫,二人合作完成了一幅又一幅的題詩畫,漸漸對彼此動了心。正當阮誌潛打算去柳府提親的時候,突然接到一道聖旨,皇上將永安公主指給了他。

原來,永安公主一直在那次花燈節上註意著阮誌潛。風流倜儻的阮誌潛把她的心耳神意都勾走了,她回宮後就向皇上表示非阮誌潛不嫁。

阮誌潛死活不願意,在家裏鬧了好幾次,逼得楚國公進宮面聖,想以“犬子不肖”的理由婉拒這門婚事。皇上拍拍他的肩膀,我這閨女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咱們是做定兒女親家了。

柳梅娘得知阮誌潛要娶永安公主的消息,大受打擊。為了斷絕她的癡念,柳府匆匆給柳梅娘訂了一門親。柳梅娘出嫁前去靜和寺祈福,結果遭遇走水,整個人葬身火海。

“我上一次吃桂花栗子糕,是柳梅娘親手做的。我最後一次給人題字,是給柳梅娘題的。”

阮念萱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拒絕吃母親買來的桂花栗子糕,以及父親為什麼堅決不肯給別人題字。可是,母親在下嫁前並不知道柳梅娘的事,她也不是有意拆散他二人的。

阮誌潛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過了半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響起:“萱兒,你知道那天禪房裏為什麼走了水嗎?”

阮念萱全身一凜,直覺告訴她,她不想知道。

“那天……”阮誌潛極力抑制著聲音裏的哽咽,道:“柳梅娘住的禪房外面堆了一堆草垛,有人將一個火折子丟在了草垛裏。當時正值仲夏,火折子迎風即燃。”

“寺裏的人後來發現了那個火折子,但是他們沒有繼續追究。因為火折子上面刻著國祚永,國民安六個字。”

阮念萱的一顆心仿佛沈入了海底,這六個字正是母親封號的由來。

“其實,爹爹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在皇宮裏被人伺候慣了,許多事情都不懂,譬如火折子不能扔進草垛裏。本來爹爹已經認命了,只求柳梅娘平平安安地活著。可是……可是柳梅娘卻死得這麼慘……十幾年來,爹爹始終無法釋懷……”

壽宴結束後,天色已晚,柳承言將渾渾噩噩的阮念萱扶上了馬車,帶回了柳府。

阮念萱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轉頭發現柳承言也沒睡,便道:“承言,你不想知道我爹跟我說了什麼嗎?”

“郡主,你若想說,我也想聽;你若不想說,我絕不多問一個字。”

阮念萱把父親的話一字一句說與柳承言,越說越傷心,越說越難過,說到最後嗚嗚哭了起來。柳梅娘死狀淒慘,可她都不知道應該怪誰。

柳承言隱隱猜到了姑姑與嶽父之間有一段過往,但他沒有猜到姑姑之死與嶽母有關。原來嶽父冷落嶽母的緣故,是因為姑姑。

“承言,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你說是吧?”

柳承言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他們”指的是阮誌潛和永安公主。

阮念萱不等他回答,又道:“大婚之前我還在想,你要是冷落我,我也冷落你。現在我知道了,你是真心待我的。我要……我要好好和你過一輩子。”

“那麼……”柳承言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願意和我行周公之禮了嗎?”

阮念萱破涕為笑:“你就想著周公之禮。”

柳承言在她的額頭上深深一吻,順手扯下了帷帳。

第二年春天,永安公主病了,先是咳嗽發燒,後來病勢漸重,臥床不起,請了許多名醫來治皆不中用。阮念萱在母親身邊端湯奉藥,侍疾數月,終究還是無力回天。

乾元四十二年,永安公主薨,終年四十歲。六十八歲的老皇帝失去了他登基後出生的第一個女兒。他下令為永安公主舉行超規格的盛大喪禮,並指定觀文殿大學士撰寫千字墓誌銘。

阮念萱讓柳承言把銘文拓寫下來,一句一句地講給她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

“承言,你是不是少講了一句?”

柳承言停了下來,向阮念萱拱手一揖,道:“郡主恕罪。”

阮念萱死死地盯著柳承言漏講的那五個字——“公主無所出”。

這一句文意淺白,不用講她也明白是什麼意思。前所未有的憤怒之感湧上心頭,阮念萱的視線模糊了。

“柳承言,我爹騙我也就罷了,連你也想糊弄我?”

柳承言默然,從阮念萱給他講嶽父和姑姑的事開始,他就發現不對勁了。

“郡主,你知道你名字中的萱字是什麼意思嗎?萱是萱草,萱草代表母親。”

念萱……念萱……

阮誌潛對永安公主沒有半分感情,怎麼會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念萱”?唯一的解釋就是阮念萱的母親另有其人。

拓寫墓誌銘時,柳承言發現墓誌銘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永安公主沒有生育,坐實了他的猜想。

也許,永安公主不止是沒有生育——畢竟永安公主在阮念萱大婚前都沒有教過她閨房之事,害的他花了好幾個月的工夫才讓阮念萱接受周公之禮。

“承言。”

“郡主吩咐。”

“我想再去一次柳梅娘的繡樓。”說到“柳梅娘”三個字,她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

繡樓的門上沒有鎖。

柳承言心一沈,搶在阮念萱的身前推開門,果然看到了端坐著的柳尚書。

“爹爹,是我帶郡主來繡樓的,郡主什麼都不知道,請您責罰我。”

柳尚書站起身來,繞過柳承言,仔細端詳著阮念萱的臉龐。

阮念萱的眼睛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都是一雙含水的杏眼。

“萱兒,”柳尚書開口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今天是柳梅娘的忌日。她走了十九年了。”

阮念萱渾身顫栗。

“柳尚書,請你實話告訴我,我是不是應該給你叫舅舅?”

柳尚書轉過身去,對著柳梅娘的靈位說道:“梅娘,我原本以為,這個秘密會隨我一起進棺材,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發現了。”

距離那次花燈節,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了。

阮誌潛年輕時放蕩不羈,與柳梅娘相愛後暗通款曲。待皇上將永安公主指婚給阮誌潛的時候,柳梅娘發現自己已是珠胎暗結。

柳家父母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差點就要把柳梅娘扔進池塘。幸虧柳梅娘的哥哥——當時還不是柳尚書的柳潭拼死護著妹妹,揚言自己要和妹妹一起沈入池塘,才保住了柳梅娘一命。

柳梅娘被柳家父母關在繡樓裏,不許踏出房門一步。數月後的一天,給柳梅娘送飯的丫鬟慌慌張張地跑到柳家父母面前,說小姐好像要生了。

怕柳梅娘未婚先孕的事情傳到外面,柳家父母沒有請穩婆接生,任憑柳梅娘獨自掙紮。柳梅娘掙紮了一天一夜,生下一個女兒,隨後昏厥了過去。

柳家父母讓柳潭把剛出生的孩子扔到郊外,待柳梅娘蘇醒後,他們便謊稱孩子已經夭折了。

柳潭抱著孩子在郊外佇立了大半天,終究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撇下她揚長而去。他驅車來到了專門收留棄嬰的養生堂,將孩子和一枚同心鎖留在了那裏。

那枚同心鎖,是柳梅娘之前交給他的。因為這是阮誌潛給柳梅娘的信物,柳梅娘怕父母發現後會收走,故塞給哥哥柳潭保管。

柳梅娘養身子期間,柳家父母給她訂了婚,對方是一個死了發妻還拖著五個孩子的皇莊管家。柳梅娘自然不願意,但她知道抗爭無用,只得默默接受了現實。

孰料,柳梅娘未等出嫁,便因永安公主的無心之失慘死。

永安公主嫁給阮誌潛後,一直沒有身孕。她想要個孩子,阮誌潛不肯給她。後來,永安公主逼著阮誌潛去養生堂領養孩子。阮誌潛到了養生堂,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帶著同心鎖、長著水杏眼的小女孩。

此時柳家父母均已過世,阮誌潛背著永安公主拜訪了柳潭,柳潭將柳梅娘懷孕、被關、生女、訂婚、慘死等一系列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阮誌潛先前不知道柳梅娘懷了他的孩子,還以為柳梅娘早已另嫁他人,完全沒想到柳梅娘竟送了命。柳潭清楚地記得,阮誌潛得知柳梅娘死訊時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慟哭。

余生漫漫,阮誌潛唯有對著女兒懷念風華絕代的柳梅娘。為了紀念柳梅娘,阮誌潛給女兒取名“念萱”。

……

阮念萱全身如墜冰窖。疼愛她十幾年的永安公主,原來是殺害她母親的兇手?

她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同心鎖,一字一頓地問道:“我爹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不想讓你活在仇恨中,畢竟永安公主對你有養育之恩。萱兒,你爹和我議親的時候說,他欠柳家一個女兒,所以他要補償柳家一個女兒。”

阮念萱和柳承言對視了一眼。柳承言輕輕喚了一聲:“萱兒……”

婚後第三年,阮念萱生下一子,取名柳修遠。柳承言在這一年考中進士,被皇上點了探花,入了翰林院。

永安公主死後,公主府依例被皇家收回,阮誌潛搬回了阮家老宅。後來,阮念萱把父親接到柳府奉養。但是,阮誌潛的身子骨還是一天不如一天。

修遠很喜歡在外公房裏玩耍,外公對他尤其慈愛。有一天,他拿著一包粉末在阮念萱面前晃悠:“娘,你瞧這是什麼?”

阮念萱疑惑地打開那包粉末。

“遠兒,你從哪裏弄來的這個?”

修遠感到母親的聲音有些嚴厲,不禁害怕起來,囁嚅道:“從……從外公的房裏。”

掌燈時分,阮念萱拉著剛從翰林院散值回家的柳承言到了父親的房間。

“爹爹,您怎麼還在吃寒食散?您不是說,您早就不吃了嗎?”

阮誌潛自雙腳被燒傷後,常年服用寒食散止痛。四年前,修遠剛滿一歲,阮誌潛被阮念萱接入柳府,柳承言發現嶽父食用寒食散,告訴阮念萱,寒食散有毒性,不可讓嶽父繼續服用此藥。阮念萱盯了父親一段時間,見他沒有繼續用藥,便放了心。

原來這只不過是父親的陽奉陰違。

“萱兒……”阮誌潛的聲音像一口幹涸的枯井:“我不中用了,你別為我操心了。”

阮念萱對柳承言眨眨眼,示意他勸勸阮誌潛。

阮誌潛不等柳承言開口,便擺手阻止道:“承言,你也不必說了。這些年,我看到你對萱兒的好,我……我……”一語未畢,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阮念萱連忙為父親捶背,柳承言端上一杯茶,向阮誌潛說道:“爹爹,我去叫大夫。”

阮誌潛接過茶喝了,把茶碗放在阮念萱的手上。他無力地揮揮手,讓柳承言坐下。

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當年,我不想和永安公主成親,可是皇命難為。我就想,如果我殘疾了,永安公主是不是就不願意嫁給我了……”

阮念萱手裏的茶碗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摔成十來個小碎片。

“後來,我知道柳梅娘死在了火海裏。我覺得我燒的對。我只是廢了一雙腳,柳梅娘整個人都被燒死了……”

“爹爹,”柳承言忍不住打斷他:“我姑姑不是被燒死的。”

阮誌潛和阮念萱一齊驚奇地望著柳承言。

柳承言招呼一個丫鬟過來,對她私語了幾句。不一會兒,那個丫鬟取來了一張泛黃的紙。

“這是我姑姑死後的驗狀,去年我爹臨終前交給了我。驗狀上寫的明明白白,我姑姑的口鼻內沒有煙灰。”

“倘若是活人被火燒死,死前必會吸入大量煙灰。我姑姑沒有吸入煙灰,說明火起之前她就已經死了。”

“她應該是吞金而死。因為去靜和寺上香前,她找我爹要了一小塊金子裝在荷包裏,說是用作香火錢。後來,我姑姑的荷包被找到了,裏面的金子卻不翼而飛。我爹一直覺得奇怪,明明他在我姑姑進入禪房休息前還見過那塊金子的。他以為金子被人趁亂偷走了。”

“爹爹,以前我沒有告訴您,是因為我怕您會更加覺得對不起姑姑。萱兒,我本來想告訴你,但我怕你在爹爹面前說漏了嘴。”

“這麼說,永安公主不是害死我娘的人?”

阮誌潛閉上了雙眼,一行清淚順著他蒼老的面容流了下來。

永安公主沒有害死柳梅娘。最對不起柳梅娘的人,始終是他自己。

自從他知道寒食散有毒後,表面答應女兒不再服用,暗地裏卻服用得更多了——女兒已經長大成人,與女婿琴瑟和鳴,他在世間再無牽掛,只求與柳梅娘會於地下。

然而閻王不憐憫他,還是讓他多活了那麼多年。幸好,這一切快結束了。

一個月後,阮誌潛病故。

阮念萱將柳梅娘的骨灰從繡樓裏請出,為阮誌潛和柳梅娘修了一座合葬墳。

修遠站在旁邊,抱著一幅卷起來的字。阮念萱招呼他過來,取下那幅字投進了火裏。

阮誌潛辭世後,她和柳承言在繡樓裏找了又找,想看看柳梅娘生前有沒有給阮誌潛留下什麼東西。

找了好幾天,二人一無所獲。正當阮念萱準備放棄的時候,柳承言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字道:“你瞧。”

“我早就瞧見了。”阮念萱不耐煩地說:“那楷體字明顯是我爹的手筆,不算我娘給他留下來的東西。”

“你還記得繡樓的機關鎖是怎麼打開的嗎?”自從柳潭跟他們講了柳梅娘的故事後,這個繡樓就再也沒有掛過鎖。修遠出生後,柳潭把機關鎖給了孫子當玩具,修遠玩著玩著就把機關鎖弄丟了。

“我記得好像是五個字,人情……”阮念萱突然頓住了,睜大眼睛瞧著那幅字。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我猜……這幅字是姑姑仿照嶽父的手筆寫的。”

“證據呢?”

“這幅字所用的紙張產於乾元二十三年,那時姑姑已經被關在這個繡樓裏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這是晏幾道的一首詞,詞牌名叫阮郎歸。”

……

火光四起,漸漸吞噬了紙上的每一個字。

“萱兒,你還要不要把這個故事寫成話本子了?你可是說了好幾年要寫,總是沒寫成。”柳承言問道。

阮念萱平時喜歡寫話本子打發時間,京城各大茶樓裏的說書先生都喜歡說她的話本子。當然,她的話本子這麼受歡迎,背後少不了柳承言的潤筆之功。

“這個故事……不寫了吧,我想爹和娘不願意被人打擾。”

一陣寒風吹來,吹得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阮念萱牽著修遠,靠在了柳承言的身上。

秋風起,阮郎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