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停屍間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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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刑警的第 10 年,趙大成在垃圾桶裏找到了兒子的屍體,兇手就在他曾得罪過的無數犯人中。

陰冷的停屍間裏,7 歲的小飛躺在那,妻子一邊責備著趙大成,一邊踉踉蹌蹌地撲過去,「兒子,你沒有這個爹,走,跟媽回家,媽一定看好你。」

四個大男人才控制住這位絕望的母親。

這是刑警趙大成 28 年來,最漫長的一天。他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同事,不知道怎麼安慰愛人,也不知道案子該怎麼查、從哪查。甚至於,怎麼跟自己的兒子告別。

之後的十八年,他是失去孩子的父親,也想要復仇的刑警。

小飛出生那天,他爹趙大成是在他媽秀芹被推進產房後,才趕到醫院的。

趙大成剛處理了一個挺難纏的嫌疑人,耽擱了點功夫。

他粗暴地推開走廊裏的其他病患家屬,產房門口,自己爹早到了,正瞪著他。

趙大成就當沒看見,問,進去多久了?

老爺子沒搭理他,父子倆一起望向產房門口。

大概兩支煙的功夫,愛人秀芹就被推了出來,旁邊多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趙大成探頭,沒來得及看清長相,先皺起了眉——這剛出生的孩子怎麼就滿臉皺紋,像個小老頭?

真他媽的難看,趙大成心想。

他第一次抱起小飛,就被小飛一腳蹬在臉上,趙大成不幹了,抽出一根指頭指著兒子,說臭小子,你以後歸我管了,最好老實一點。

當過兵的老爺子在趙大成背後「啪」地給了他一巴掌,說你給我聽好了,你一直都歸我管,少把你對付犯人那套用在我孫子身上。

趙大成沒敢吭聲。

那是 1990 年,趙大成剛 21 歲。

成為「刑警小趙」——3 年;「小飛他爸」——5 分鐘。

1

對於這個毫不客氣,一腳踹進他生活的小東西,趙大成沒啥特別的感覺。

兩歲以前,小飛在他的印象裏基本是空白的,他只記得愛人秀芹有時會和他說,兒子的衣服又小了,不知道這家夥什麼時候會翻身、會走、會喊他「爸爸」。

他的時間更多都拿來管教自己轄區裏那些不讓他省心的孩子們。

有一次,他在遊戲廳門口看到幾個小混混打架,大喊一聲,小兔崽子不學好!

他上去就給在場的每個人一人一腳。其中有個小孩,14 歲,趙大成把人喊到跟前,「咣」給了一個耳光,說:「你小子記住了,以後再敢在街面打架,被我發現了打斷你的腿。」

小孩只能忍著疼,點頭答應。趙大成轉身,想了想,又折回來,告訴小孩,「我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以後有事可以來找我。」

像小孩這樣記吃不記打、扶也扶不起來的街溜子,趙大成見過很多。

因為國企改革,當時大批員工丟掉鐵飯碗,苦於生計的人們像是一夜之間發了瘋,湧上街頭卻無所適從。

無學可上、無所事事的孩子們在街頭耍狠鬥氣,大人們則掙紮在養家糊口的漩渦裏,路口被各種擺攤的小販占據,到處都是討生活的人,經常會因為搶個好位置打得頭破血流。

趙大成記得另一個男孩,初中輟學到夜市裏賣衣服,混混讓他交管理費,他交不出來就把他的攤位砸了。男孩打傷了其中一個鬧事的小混混,對方大哥讓他賠錢,他拿不出來,就索性「命償」,跟著大哥混了。

趙大成再碰上他,男孩已經是那條街上最狠的小混混了,還不到 16 歲,把一個成年人紮了十多刀。

之後再在街頭遇到這種年紀輕輕就打架的小孩,趙大成見一次打一次。

看著面前不服氣的小孩,趙大成瞪起眼睛——

「你重復一遍,我是誰?」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大隊,趙,趙……」

一巴掌。

孩子嚇傻了,他又告訴了一遍,小孩小聲地重復了一遍。

又是一巴掌。

趙大成讓他大聲點,後面再加上——不能在街上打架。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

「你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不準在街上打架。」

……

最後小孩當街喊了足足 20 遍,趙大成才放過他。

雖然才進刑警隊 3 年,趙大成已經「打」出了名堂,當時很多犯人都以栽在這個年輕、但夠兇的「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手裏為榮。

2

趙大成的手上又新添了幾道小傷疤,因為打碎了嫌疑人的眼鏡。

鏡片紮破了嫌疑人的眼皮,也劃破了他的手。

最近轄區裏不太安生,體工隊的黃三黃四兄弟倆總鬧事,哥哥黃三身邊常年圍著一些練體育的隊友,弟弟黃四仗著哥哥的勢力經常打架。趙大成和搭檔沈凡三天兩頭就得跑一趟。

那個他當街教訓的小孩也給他惹事,不光記住了他叫趙大成,還學會了「使喚」他。沒幾天就用上了他教的那句話,「我認識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

小孩和人打架,一磚頭把對方腦袋拍出了血,對方報警,派出所把小孩拘了。

小孩害怕了,搬出趙大成,派出所民警都認識,以為這孩子是他親戚,就給刑警隊去了電話。

趙大成當時在外面執行任務,回來時已經天黑了,但放心不下,騎上自行車直奔派出所。

一去,先替小孩把對方醫藥費賠了,又把小孩帶回隊裏。不能讓孩子就這樣廢了,他得管管。

一進辦公室,趙大成一腳把小孩踹倒,又把人銬在了暖氣片上。小孩也不敢出聲,直到憋不住尿了,才說想上廁所。

趙大成拿了一個盆,讓他往盆裏尿。等他尿完,把尿盆放到小孩跟前,又讓他頭朝下,倒立。

小孩稍微一動,趙大成就一皮帶抽上去。

這姿勢,大人也撐不了多久,還被自己的尿熏著,沒一會兒小孩腦袋就嗡嗡響了,脖子、腰、腿都發酸,哭著大喊,「你整死我吧!」最後一頭砸在尿盆裏。

收拾歸收拾,每次把人拎回來教訓一頓之後,趙大成都會帶小孩洗澡、吃飯,告訴他以後再敢打架,肯定饒不了他。

但小孩沒啥反應。看著這死擰的小鬼,趙大成想起自己兒子。

他已經能很熟練地處理這些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可對於怎麼做爸爸,趙大成並不確定,他只知道,得對小飛好,以及,不能讓小飛變成這樣。

小飛個頭躥得快,已經快夠到他腰了。小飛喜歡吃糖葫蘆,趙大成只要沒任務能回家,一定會給小飛帶一根。

無論多晚,只要一聽見家裏的大鐵門響,小飛就一骨碌爬起來,趴在窗臺上等著他進屋。

而這種時候,趙大成那雙帶著傷疤、時常握成拳頭的手,會下意識地在把糖葫蘆送到兒子嘴裏之前,先掐斷竹簽尖的那一頭。

小飛總是先給媽媽吃第一口,趙大成會假裝生氣,說你得給我吃第一口,我給你買的,說著伸手去搶。小飛就迅速跑開,把糖葫蘆餵到媽媽嘴裏,「我還是媽媽生的呢!」

趙大成有時會被小飛嚇一跳,好小子,這都從哪兒學的?

第二口,小飛會給趙大成。

甜,看著兒子就覺得嘴裏甜津津的,比吃了糖葫蘆還甜。

這幸福在那天戛然而止。

3

1997 年 7 月 1 日,趙大成拖著灌了水的警用皮鞋,在荒草甸大聲喊著兒子小飛的名字。

下落的夕陽照著荒草甸的水坑,上面偶爾落下蜻蜓,趙大成的影子還沒觸碰到水坑邊緣,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蟲就會飛走,渾濁的水面蕩起一圈圈水波紋。

他的心裏早已翻江倒海。

這是趙大成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早上八點,全局召開迎接香港回歸的大會,趙大成作為刑警隊的代表,和隊裏一起去開會。激昂的音樂響起,趙大成反而有些坐立不安。

他今天本來答應了小飛去公園坐旋轉木馬的,但隊裏臨時叫他來開會,他就只能把兒子自己放在家。

最近他工作很忙,基本沒時間帶孩子,這次本來也輪不到他。但今天嶽父生病,妻子秀芹臨時回老家幾天,照顧小飛的事才落在趙大成身上。

他風風火火地蹬著自行車趕回家,推開門喊,兒子——

沒人應。

趙大成回身去看門後,捕蜻蜓的網沒了,心裏有了數。

小飛這孩子皮,應該是去「荒草甸」捉蜻蜓了。

「荒草甸」趙大成去過幾次,都是因為在那兒發現屍體了。

那裏常年長著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還有一條二三十米寬的小河,對面是一座山包。因為太荒涼,平時幾乎沒人。

但小飛這臭小子最喜歡去那兒玩,趙大成不讓他去,一是怕兒子掉河裏,附近連個鬼影都沒有,真出了事就瞎了;再就是他爹是幹刑警的,殺人放火的罪犯著實抓了不少,怕有人記仇報復。所以只要看到小飛鞋底有泥,趙大成就知道兒子又偷偷去那兒了,免不了一頓狠揍。

水漫過趙大成的腳踝,他也顧不得了,順著河水流向望去,心裏開始不自覺地嘀咕:小飛不會水,如果下了河,會不會……去你媽的,趙大成馬上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天快黑了,小飛早回去了。

想到這,他又蹬上自行車火急火燎地往家趕。

可自家房門還是自己走時那樣半虛掩著,趙大成有點發虛了,他推開門,連衝著屋裏喊了好幾聲,「小飛?」

屋裏空空蕩蕩,除了上了發條的老掛鐘有節奏地發出滴答聲,什麼回應都沒有。

趙大成翻出電話本,給小飛班裏他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同學打電話,幻想著哪個同學能在電話那頭喊,小飛,你爸爸來電話了。但直到最後一個電話打完,沒人知道小飛在哪兒。

出事了。

趙大成趕回隊裏,拉上自己最鐵的兄弟沈凡,把他能想起來的各種地方都找遍了,直到天亮,也沒見到小飛的影子。

隊裏同事陸續來上班,隊長聽說了這事,眉頭緊鎖,問趙大成——

「你覺得誰敢動小飛?」後面又加上了一句,「你得罪的人裏。」

趙大成一下子有些結巴,不知道怎麼回答。

4

這 10 年怎麼過來的,趙大成自己心裏有數。

每年光兇殺案就有一百多起,有一次搭檔沈凡說,呀,三天了,居然這麼消停,趙大成踢了他一腳說快閉嘴吧。結果當天晚上轄區內就死了兩個,一下子全補上了。

趙大成有時候會想,這個世界怎麼變成這樣了?

趙大成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跟犯人起衝突。他們抓到一個強奸犯,強奸自己姐姐長達十年,姐姐實在受不了,報了案。趙大成他們趕到的時候,嫌疑人握著菜刀,站在房頂。

可能看趙大成年齡小,那人向他守的方位竄過去,手裏揮舞著菜刀。趙大成嚇楞了,好在同事反應快,撲倒了嫌疑人。

後來審訊的時候,嫌疑人一邊舔著嘴唇,一邊淫笑著說:「姐姐的胸脯好大好軟。」趙大成實在聽不下去了,憤怒夾雜著差點喪命的驚嚇,衝上去就是一頓訓。

事後同事告訴他:「用皮帶,不然手多疼。」

剛進刑警隊,因為經驗不夠,趙大成吃過不少虧。參加抓捕,門踹開了會第一個衝進去,結果被歹徒飛來的酒瓶砸中腦袋;從部隊復原回來,他迫不及待留頭發,想趕潮流梳分頭,卻在出任務時被嫌疑人一把薅住。

後來同事教給他,碰到裏面打架,踹開門,先喊一聲警察,都別動,沒動靜了再進去。

嫌疑人剃頭進號子的時候,他氣得一把奪過推子,把自己好不容易留起來的分頭剃成了參差不齊的寸頭。這頭型一直留到後來頭發掉光了都沒變過。

嫌疑人給的這些血淚教訓,趙大成都記住了。

90 年前後,警察隊伍中科班出身的民警占比很小,他們沒接受過什麼正規的專業訓練,像趙大成這樣部隊出來的已經算不錯了。現場勘查,最高端的設備是照相機,檢驗室裏只有顯微鏡。破案、拿人,靠的基本都是蠻勁。

那是建國以來犯罪率最高的 10 年,也是嚴打最猛烈的 10 年。

他臉上的稚氣漸漸褪下去,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走在街上,開始有人看見他就不自然地往後躲。這個 19 歲就進刑警隊的大男孩,他越來越像一個老警察了。

代價是,現在兒子失蹤了,他一算,發現自己得罪的人根本數不清。

5

這些年沈凡一直跟趙大成搭檔,他心裏一早就有了懷疑對象——他倆轄區裏的那對兄弟,黃三黃四。

因為偷看女的上廁所,弟弟黃四被趙大成抓過一回。當時黃三晚到了一步,看著警笛在自己面前呼嘯而過,黃三放出話來,一定要收拾趙大成。

很快他就付諸了行動。

黃三在小飛放學的路上劫住小飛,「給你爸帶個口信,你爸抓了我弟,我殺你全家!」

當時趙大成住平房,門口有兩扇大黑漆鐵門。早上四點,天剛蒙蒙亮,黃三帶著兩個兄弟摸到趙大成家門口,他把背在身後的雙管獵槍亮出來,把子彈壓進去,示意兩個手下敲門。

咣咣的敲門聲把鄰居家的狗惹得汪汪叫,但沒人應門。黃三急了,用獵槍槍托使勁砸趙大成家的大鐵門。

這回,屋裏終於傳來動靜。

聽到屋裏有人,黃三照著鐵門「咣咣」就是兩槍。

趙大成的愛人秀芹正開房門,剛探頭問了一句「誰?」就被兩聲巨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頭皮直發麻。

秀芹個子不高,子彈擦著她頭頂飛過,打碎了她身後的門玻璃。

偏了。黃三掰開獵槍,想把彈殼退出來再上兩發新彈,但彈殼一下卡住了。手下一看,黃三這是要玩真的,趕緊扯著黃三,拎著搶,跑了。

趙大成當晚有任務沒在家,等他回來,就看見自己老婆抱著兒子,娘倆縮在屋裏,不敢出來也不敢說話。

趙大成急了,和沈凡紅著眼查了一陣,只抓到了黃三的兩個手下。

趙大成他爹一個勁勸兒子,要收斂,要註意,你這一家老小還要正常生活的,防止人家再報復。

當時因為沒有進一步的線索,只能先掛著。現在,小飛突然不見了,沈凡腦子裏跳出來的第一張臉就是黃三。

趙大成發動手裏的線人打聽黃三的下落,同時也從荒草甸的周邊展開地毯式搜索,尋找小飛的蹤跡。

7 月 5 日,小飛失蹤 5 天後,在距離趙大成家 6 公裏遠的一個垃圾箱裏,有人發現了一具男孩的屍體。

隊裏是淩晨接到的報案,沈凡一聽說屍體是個孩子,男孩,七八歲的樣子,他就猜到可能是了。他們誰都沒敢通知趙大成。

但趙大成不知道怎麼的,天剛亮就騎著自行車到隊裏了,知道了信兒立馬奔現場去了。

那具小屍體蜷縮著躺在垃圾箱裏,就像平時趙大成回家晚了看到的,睡著了的小飛一樣。

隊裏的兄弟正要把孩子的屍體從垃圾箱裏抱出來,趙大成大吼一聲——

「放下他,誰都別他媽碰他!」

喊完這嗓子,他感覺自己心跳一下好快,衝過去,一把推開要去抱屍體的法醫。

趙大成把自己箍在垃圾箱上,自己不動,也不準別人靠近,就那麼直直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眼前這臭小子了。

這是他的小飛嗎?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

他記得小飛兩歲裏的一天,自己下班回家,小飛抱著他的拖鞋走到他面前,整整齊齊地放下,然後說:「爸爸換鞋。」

趙大成一楞,沒等反應過來,小飛又往他嘴裏塞進去一個奶片。

他忍不住細細去看自己兒子:小寸頭,橢圓形的腦袋,皮膚因為總淘氣曬得有點黑,是健康的那種黑。和自己一樣的大眼睛,雙眼皮,透著機靈勁。

趙大成渾身一暖,把小飛抱進懷裏使勁去親,秀芹使勁拍著他的肩膀,說看你胡子把孩子禍害成什麼樣了,還親。趙大成低頭,才看到小飛閉著眼睛抿著小嘴,使勁忍著他的胡茬。

趙大成抱著兒子湊到秀芹面前,又要用胡子去紮秀芹,秀芹趕緊搶過兒子往屋裏跑。小飛被逗得咯咯咯地樂著,嘴裏喊著,媽媽快跑,爸爸來紮我們了。

好像就一轉眼的功夫,那個舔著奶片流口水的小不點,都背上書包上小學了。

他的身上還穿著離家那天的校服,白色短袖襯衫,胸前別著校徽,水藍色短褲,黑色涼皮鞋和白色襪子,就是一動不動。

6

趙大成感覺手指發麻,眼前冒金星,他不停地告訴自己,做夢了,趕緊醒過來,還得送兒子去上學呢,擡手就要扇自己巴掌,沈凡趕緊過去拉住他。

趙大成咬著牙,費力地擠出幾個字,「讓我自己來。」

湊近了,蹲下,他不敢看又忍不住去查看小飛頭上的一處凹陷的傷口——應該是被人用鈍器擊打造成的顱骨塌陷,全身只有這一處傷,也是致命的那一下。

臭小子,疼了吧。

趙大成抱起兒子,比印象裏的輕。小飛的血蹭到趙大成的手上,已經冷了,他只能把懷抱收得更緊。

垃圾箱附近並沒有太多血跡,應該是拋屍現場,並不是第一現場。趙大成註意到,小飛的身上、臉上,包括頭部的凹陷處都沾有水泥灰。

而本地只有一家水泥廠。

他和沈凡一起趕到那家水泥廠搜查,從銷售處那兒拿到了近期所有把水泥銷往本地的企業名單,隊裏的其他兄弟也對水泥廠裏裏外外進行了搜索,但兩個方向都沒有結果。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哭不出聲,回去的路上一直用力搓著自己的手,上面有他來不及清洗,已經幹掉的兒子的血。

一進辦公室的門,趙大成就看到愛人秀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眼睛紅腫,頭發淩亂,裙子的一角還破了。

值班民警偷偷告訴趙大成,嫂子昨晚一夜沒合眼,也不吃不喝,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沒敢告訴她小飛的事。」小民警壓低聲音,說完拿起毛巾往出走。

屋裏只剩下夫妻倆,趙大成看著憔悴的愛人,清了清嗓子,開口,卻像說了句廢話。

「你怎麼來了?」

秀芹無神的眼睛一下釘死在他身上,「小飛不在了是嗎?」

趙大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在水泥廠的時候沈凡就問他,告不告訴家裏?可趙大成怎麼知道呢。他只是下意識覺得不能告訴秀芹。

「甭著急,這不是還在找呢嗎」,趙大成只能幹巴巴地對秀芹擠出一句,說著,手卻不自然地抖起來,他下意識往身後藏去,反引的秀芹去看——

沈凡趕緊站到倆人中間,推著趙大成說:「趕緊去洗洗,別給弟妹嚇著,洗完陪弟妹回家。」

沒等趙大成轉身,秀芹就猛得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是不是小飛?!」

趙大成不吱聲,有什麼東西湧上來了,他低下頭,強往下咽。

秀芹緊抿著嘴,死死抓住趙大成帶血的手,「我要見我兒子。」

沈凡勸別見了還是,但秀芹就像沒聽見,不斷重復著這句話,「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你們不讓我見我就去死!」

當天下午,秀芹就聽說家附近有個垃圾箱裏發現了一個男孩的屍體,穿著小飛學校的校服。

她就騎上自行車往過趕,心裏默念不是小飛不是小飛,但身體忍不住打抖,手一歪就連人帶車摔了。再騎了幾次,怎麼都握不住車把,最後把自行車扔在路邊,一路跑到了自己男人所在的刑警隊。

可她的男人卻連一句實話都不願意跟她講。

7

陰冷的停屍間裏,他們的兒子小飛就躺在那兒。看到兒子的瞬間,秀芹的鼻子突然止不住地流血,趙大成想過去抱她,被秀芹反手扇了一個耳光。

腦袋裏嗡嗡響。一下,兩下,三下——停屍間裏發出一聲聲清脆的回響,一滴接一滴的鼻血砸在地板上。秀芹連續抽了多少個耳光,趙大成自己都記不清了,他不讓沈凡攔著,都接下來。

「我讓你看好兒子,你怎麼看的?」秀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趙大成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突然,秀芹晃悠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小飛撲過去,「兒子,你沒有這個爹,走,跟媽回家,以後媽一定看好你。」

趙大成怔了一下,衝過去抱住了秀芹,沈凡也趕緊阻攔,但兩個大男人卻攔不住。

隊裏的同事聞聲都趕過來,四個男人才控制住了秀芹。這位 5 天沒見到兒子,之後也永遠見不到的母親,終於力竭了。

趙大成把秀芹安頓好再回到隊裏,渾身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四周寂靜無聲,他這才感覺到半邊臉火辣辣地疼。

這是他 28 年人生裏最漫長的一天。他不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同事,不知道怎樣安慰自己的愛人,也不知道案子該怎麼查、從哪兒查。甚至於,怎麼跟自己的兒子告別。

他好希望能有個人來告訴他。

做刑警 10 年,做小飛他爸 7 年,可今天,他好像既不會做警察,也不會做爸爸了。

他沒怎麼哭,只是腦子不可抑制地在想小飛。他想起因為吃糖葫蘆的事,秀芹偷偷埋怨他,「你就寵著他吧,哪有天天吃糖葫蘆的,多費錢。」

他嘴上說著這算什麼,幾毛錢的東西,轉頭自己就去買了一兜子山楂,回家自己給兒子做。家裏的白糖少,有的山楂沒沾上糖,小飛也不管不顧,一口氣吃掉七八根,結果夜裏就開始吐酸水。

剛好沒幾天,他又以慶祝為借口,帶小飛去參加婚禮。小飛在宴席上一頓猛吃,吃拉肚子了,趙大成著急送兒子去醫院,把兒子放在自行車後座,結果小飛的腳又不小心卷進車輪裏,被車軲轆攪得血肉模糊。

秀芹離家三天,兒子就被親爹折騰得小臉蠟黃,還掛了彩,秀芹抄起棍子就打趙大成,楞是半個月沒讓他進屋睡覺。

這麼一想,他好像真的是個挺操蛋的爹的。他想努力做個好爸爸來著,就是好像來不及了。他學得太慢了?又或者小飛長得太快了吧。

他們之間僅有的 7 年,到這,就都用光了。

8

趙大成站在垃圾箱面前,是小飛被拋屍的那個垃圾箱。

下一秒,他一頭鉆進垃圾箱裏,把當時小飛身下的垃圾一樣樣翻出來,發現了一樣挺特別的垃圾:一個黑色本夾。

那時還沒有滿大街的攝像頭,為了確定小飛被拋屍的時間,他和沈凡拿著本夾在附近挨家挨戶問是誰扔的。同時,隊裏兄弟全部出動在周邊找目擊者。

可走訪持續了一個星期,依然沒有人出來認領。

本夾上有一些書寫的印跡,沈凡瞇著眼睛仔細辨認,發現有一處好像是人名,再對照附近居民的戶口登記,真找到了這家人。

趙大成一上門就發現,自己之前來過這家,但這家人當時一口否定。

趙大成眼睛一下就紅了,一腳踹開人家房門,擡腿進屋,一把六四手槍就要頂人家腦門,逼問對方為什麼不承認。男主人眼看要嚇哭了,沈凡也沒想到趙大成會來這麼一下子,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搭檔,一個擒拿反背,趙大成被撂倒在地。

丟本夾的是這家的孩子,和小飛一個學校。

沈凡拉著孩子的手在一邊耐心地詢問,原來,孩子是為了換一個新的,趁父母睡著了偷偷把本夾扔到垃圾箱了。

趙大成知道沒戲了,轉身又踹了一腳房門,悻悻地出去了。沈凡沒理他,繼續問孩子,扔本夾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附近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孩子小聲地說,當時太害怕了,總感覺身後有人,「我聽到了自行車的聲音。」小孩忍不住回了頭,身後確實有一輛自行車,「橫梁上貼著一張聖鬥士星矢的畫片兒。」

沈凡聞言心裏一動,帶著孩子去確認當時看到自行車的位置,在一個小二樓的墻角。

當晚,嫌疑人很可能是趁著夜色,用自行車馱著小飛的屍體來這拋屍,不巧碰見這個孩子出來扔本夾,怕被發現,所以暫時藏了起來。這意味著,那小二樓附近可能有嫌疑人留下的痕跡。

沈凡拉上趙大成,順著墻角往上看,是一段水泥樓梯。他們憑感覺走了上去——

一排平層的房頂之上,一輛黑色自行車倒在那兒。

趙大成趕緊跑過去看,車的橫梁上貼著一張聖鬥士星矢的畫片兒。

就是它。

趙大成知道小飛喜歡聖鬥士星矢,這個畫片兒很可能就是兒子貼上去的。趙大成在這輛車上一寸一寸地找,終於在車把位置發現了一枚殘缺的指紋。

終於出現有價值的線索了,趙大成猛地站起來,夏天的熱風一下撲在他身上。

他感覺是小飛朝他跑過來了。

從小飛五歲開始,趙大成就讓他練跑步,只要他在家,早上五點,爺倆會雷打不動地起床。趙大成弄根橡皮筋綁在他倆的腰上,防止小飛偷懶,但小飛經常趁著趙大成不註意把橡皮筋解開,然後故意拉開點距離,彈在趙大成背上。

趙大成知道兒子的小把戲,但他假裝不知道,每次被橡皮筋彈到,他就齜牙咧嘴地喊疼,小飛就樂得直跑。他有時會轉身去追兒子,撓他癢癢,讓小飛哭笑不得地向他求饒;有時又會故意坐在地上半天不起來,小飛以為他受傷了,就會跑回來,把毛茸茸的小腦袋伸進他懷裏。

現在他明白了,那就是被在意、被關心著的感覺吧,可自己當時只顧著鬧了。

他才只有 7 歲,除了糖葫蘆,還有好多沒吃過的東西;除了聖鬥士星矢,還有好多沒玩過的玩具,他還有好多沒過過的日子,而那些,本該是和他這個做爸爸的有關的。

趙大成在原地楞了一會,意識到小飛再也不會從路那頭朝他跑過來了。

接下來的路,得靠他自己走了。

他把兒子貼了聖鬥士星矢畫片兒的自行車照片貼滿局裏的公告欄,把車把上那半枚指紋的紋路刻進了自己的腦子。

這一走,就是 18 年。

9

2015 年,我不認識趙大成,他更不認識我。

真正讓我們產生聯系的,是那個過於詭異的現場——在我面前,有一個從 6 樓掉下來摔碎後腦勺的女人;一個發出了「托孤」短信的手機;以及,一枚從手機上提取到的指紋。

當我把這枚指紋錄入系統,居然比對上了一起 18 年前的案子。

18 年前的舊案報告裏沒有嫌疑人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一輛貼著聖鬥士星矢畫片兒的自行車照片,車把上留有半枚殘缺的指紋。

那起案件的受害者是一個 7 歲的男孩,屍體在一處垃圾箱被發現,頭部有致命傷。

一個 18 年前出現在 7 歲男童拋屍現場的身影,18 年後,又再度出現在一個女人墜樓的現場。

我清晰地感知到,這不可能是巧合。

這樣的高墜死亡現場,最先要確定的就是,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

法醫告訴我,女人死前沒有外傷,就是被摔死的,派出所民警傾向於意外身亡,因為幾米遠處有一個摔壞了的晾衣架,懷疑死者是在晾曬衣物的時候不慎跌落。

但我擡頭看了一眼六樓,發現死者頭朝外,腳衝著樓,仰臥在路面上,感覺沒那麼簡單。

我沒拎勘查箱,快步跑上六樓,沒想到房門已經大敞,裏面還站著六七個人,有的抽著煙,有的趴在陽臺往下看,我隨口罵了一句,「媽的,看熱鬧也不分時候!」告訴民警,所有進過這屋子裏的人全部帶回去查。

我顧不上戴手套和鞋套,挽起袖子趕緊去陽臺,地磚上已經被剛剛那些人踩了亂七八糟很多腳印。

這當中,我找到了一種類似拖鞋的腳印,腳尖衝外,大體輪廓看是女性的拖鞋。我順著看向圍擋上的瓷磚,上面也留有這雙拖鞋的腳印,但這次是腳尖衝內,再探頭看了下死者落地的位置,與這裏幾乎是一條直線。

嗯,這裏就是墜樓的起始處。

腳尖衝內,加上墜落後頭朝外,仰臥,圍欄上還有手掌印,死者應該是自己用手腳撐著爬上的露臺,然後後背朝外,向後掉下去的。

初步看確實不排除自殺,但以這樣的姿勢這麼勇敢地跳下去,得有很大的自殺欲望。

我開始在屋內轉悠,想找到遺書或者電腦手機裏的這類信息。

據了解,死者叫王文娟,是 6 樓的戶主,38 歲,在附近商場做個體服裝經營,離異,有個 12 歲的兒子,快小學畢業了。

我在王文娟的手機裏看到了一條短信,是發給兒子的——兒子,媽走了,房子和卡上的錢留給你李叔,以後他會照顧你。

王文娟的通訊錄裏有幾個姓李的聯系人,但手機顯示並沒有和這些人有過通話,我讓民警直接去運營商那兒調取通話記錄,以防手機記錄有刪改。

同時,經過反復的核查比對,確定這兩枚相差 18 年的指紋同屬一人。我立馬讓民警聯系了當年辦 7 歲男孩這起案子的單位,準備協查。

就是這通協查電話,讓已經成了「老趙」的趙大成,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10

我和民警正研究怎麼找到這個短信裏提到的「李叔」,咣當一聲,辦公室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開,先是一條粗壯的腿,然後閃進來一個中年光頭的胖子。

「我是趙大成,負責跟進協查的,趕緊把情況和我匯報一下。」光頭一進來就把警官證往我桌子上一拍,說完自己點了一根煙,手指夾煙,敲著桌子,等我匯報。

我斜著眼睛看他,這人怎麼這麼彪,踹門進屋,當是抓犯人呢?再說跨地區辦案,哪有就來一個人的?

光頭說我著急,就先過來了,其他人隨後就到。

我白了他一眼,不用問也知道,這是「搶功」來了。搶功還這麼衝,和誰倆呢?幹脆沒搭理他。

這時候,民警把王文娟的通話記錄和信息送過來了,但沒等我接,光頭直接把手裏的煙撇地上,一把搶過去,又順手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煙拿起來,像抽自己的煙似的,直接用發紫的厚嘴唇叼出來一根,點上,然後轉身找了個椅子坐下來,細細地看。

我臟話都到嘴邊了,光頭又忽然起身,朝我走過來,粗壯的手指指著通話記錄裏的一個號碼——

「這個人,身份證號段是我們那兒的,查這個人!」

我很能理解像光頭這樣從協查單位過來的人,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當年掛著沒破的案子,看見啥線索能跟自家那地方沾邊,就激動得很。

但我不知道的是,這事關他的兒子,而且當年,他曾離那個殺害他兒子的人無比接近。

趙大成的隊裏曾收到過一個重磅線索。

就在小飛失蹤前兩天,被趙大成抓進去的黃四剛放出來,而且一出來人就不見了。據線人透漏,黃四出獄當天是哥哥黃三親自去接的,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弟,你出來了,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個姓趙的。」

簡直是公開下了戰書。

按著黃三之前的做派,放出話來勢必會有所行動。於是趙大成和沈凡當時直接去黃三家走了一趟,黃三的母親看了自行車照片一眼,就認出來了。她記得車把套有破損。

這輛自行車本來是黃三父親在用,前段時間黃三突然回來,說自己摩托車打不著火了,就騎走了這輛車,之後再沒騎回來。當時黃三父親還罵他,一回來就把家裏東西弄丟了,黃三說一個破自行車,丟了也不心疼。

黃三母親覺得肯定是兒子出去賭錢,輸給別人了,不然真丟了黃三不會善罷甘休。

趙大成和沈凡立馬搜查了黃三家,在黃三的枕頭下,趙大成發現了一個黃色的秒表。

秒表的形狀是個圓乎乎的熊貓臉,兩邊帶按鍵。這種表能看時間,能當鬧鐘,還能當秒表……趙大成太熟悉了。當時小飛磨了他好久他才買給兒子,那是小飛去年的生日禮物。

後來小飛淘氣,把上面用來栓繩子的掛鉤弄斷了,不能掛脖子上了,他怕丟,也想學大人帶 BP 機那樣,就別在腰上,但總往下滑。

沈凡也認得這個秒表,還是他陪趙大成一起把鐵絲燒紅做了個卡子,這樣小飛就可以把表穩當地別在腰上。

當時趙大成一邊忙活一邊念叨小飛,說這小子就是個孫猴子,什麼東西到他手裏,用不了幾天就弄得不成樣子。沈凡看趙大成滿臉的幸福勁,說那還不是隨了你這個爹,你看看你腳上的皮鞋,別人能穿好幾年,你就只能穿幾個月。

盯著兒子的秒表,趙大成牙齒開始不自覺地咯咯直響,沈凡把秒表從趙大成手裏摳出來,使勁拍著他的後背說,黃三還沒抓到,你就是把牙咬碎了,舌頭咬爛了,一起咽下去,你這口氣也咽不下去。

那天之後,趙大成就像個瘋狗一樣,那些曾經小偷小摸讓他網開一面的案子,現在他都要先好好招呼一頓,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落到他手的嫌疑人。

半年時間,趙大成皮帶斷了兩根。

但黃三黃四——這對趙大成最想當面招呼的兄弟——在小飛出事後徹底從當地消失。

我看了一眼光頭指的號碼,王文娟的備註是「小李子」。運營商的通話記錄顯示,王文娟每天都和這個號碼通話,就在她死前三小時還通過話。

「小李子」是誰?那死前的最後一通電話裏,他們又在聊什麼?

11

王文娟離異六年,之前一直自己帶著兒子生活,後來有了個男朋友。我們猜測,應該就是這個「小李子」。

可為什麼王文娟手機裏前後的通話記錄都在,唯獨這條死前最後一次和「小李子」的通話記錄被刪了?從邏輯上來講,王文娟既然要把兒子托付給小李子,自己就不會做這個事。

趙大成看了一下王文娟給兒子發那條短信的時間:下午 2 點 07 分。他裝看不到我寫在臉上的不滿,劈頭就問,「王文娟幾點幾分跳樓的?」

我實在憋不住,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你怎麼不去問王文娟?」現場沒有外圍監控,屍檢又不可能做到幾點幾分那麼精確。這光頭是真沒拿我當回事。

光頭顯然沒想到我會直接罵他,楞了一下,盯著我看,我絲毫不虛,挑著眉毛,也看向他。

這個光頭倒不難看,大眼睛,雙眼皮,就是臉油乎乎的。

民警看氣氛有些尷尬,趕緊拍了一下光頭,看著我跟光頭介紹,「就是他給你們單位發的協查。」

光頭一下笑了,更像個彌勒佛了,說小兄弟,不好意思,我也是著急,咱能不能確認一下報警時間?再不濟,那麼大個活人,掉下去肯定聲響不小,看看能不能確認墜樓的具體時間。

光頭態度突然軟下來了,我心想暗嘲,果然搶功是第一位的,這種老油條,最懂人情世故。想著伸手不打笑臉人,加上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決定再跟他走訪一趟。

他走路飛快,上樓梯一步能邁三個臺階,別看胖,像武打明星洪金寶一樣靈活。我有心超過他,但他那身形,樓梯教他擋住了一大半,剩的那點可憐的縫根本不夠我擠過去。

光頭的架勢完全不像是來配合協查的,反倒像是到了他的地盤。

周圍的住戶民警基本都問過,我吼了幾嗓子,把人都帶回局裏問話,也沒問出啥有價值的線索。但光頭不像我那麼硬,他會耐心細致地從聊家常開始,和對方拍著肩膀,點上支煙嘮。

他找到第一個打 120 的老太太,主動上去幫著拎菜,乍一看還以為他們認識了很多年。

他細細地觀察老太太走路,每邁一步,就伸出一根手指,然後再按照老太太走路的速度,從老太太家到王文娟屍體的位置自己走了一遍,用秒表計時,最後還不忘減去一些當時老太太著急報案的誤差。

就這樣,光頭將王文娟墜樓的時間精確到了當天下午 2 點 03 分。

鄰居們告訴他,當時現場沒出現過生面孔,於是光頭順著王文娟家的六樓往上看——還有一層,直通樓頂。

在樓頂的欄桿上,我們發現了幾處手印。這裏曾躲著一個人。

光頭這下啟發了我,我又復勘了現場,將在王文娟家門把手上提到的指紋,和頂樓欄桿上的比對,是一個人。

案子似乎明朗了起來,當時小李子很有可能在王文娟家代替她發了短信,要跑,但樓下聞聲上來的鄰居堵住了樓道,他只能往頂樓上跑,跑得匆忙,沒來得及關門,上了頂樓才扶著欄桿偷偷往下看。

王文娟的死,小李子脫不了幹系,但還是確定不了王文娟墜樓究竟是自殺,還是被小李子推下去的。

而小李子自王文娟出事後就徹底消失匿跡,我們對他進行了初步的調查,發現此人居然在光頭他們當地結過婚!

案件的指向又一次偏向了光頭。

我對光頭這一頓操作折服了,說趙師傅,你這一看就是老手啊。

光頭反倒不好意思了,說我也從你這歲數過來的,叫我趙大成吧,說著給我點了一根煙,自己也叼上一根。

我倆靠在一塊吸了幾口,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走吧兄弟,這回該輪到你去我主場作戰了。」

12

所有調查信息都顯示,指紋的主人小李子就在趙大成他們當地,我們即刻趕過去。趙大成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和隊裏民警去拿人。

小李子是被趙大成摟著脖子塞進車裏的。回了隊裏,趙大成第一件事就是給他采指紋。男人嚇得全程一句話不敢說。

但指紋采出來了,趙大成一看就知道,不對。

「小李子」的手機號並不是男人在用,而是男人的堂弟李振,用他身份證買的手機卡。

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眼前的這個男人比王文娟年齡大,王文娟不可能叫他「小李子」,而他堂弟李振今年 35,比王文娟小 3 歲,這下就對上了。

雖然搞錯了人,但好歹知道了這個藏匿 18 年的兇手真名叫啥。我非常興奮,趙大成卻忽然楞住了,他像個受了氣的孩子,眼睛裏裹著淚,默默走開了。

我到處找,最後在隊裏辦公樓的樓梯間找見了他。

他蹲在那兒大口大口地抽煙,後背看上去像只熊,我不知趣地湊過去,也點上一根煙,想跟他商量下一步怎麼找李振,卻發現他不太對勁。

他擡手偷偷抹了一把眼睛,還不忘解釋說煙嗆到眼睛了。然後站起身,問我,兄弟你什麼想法?

我說簡單啊,李振不是用王文娟的手機給她兒子發了一條短信嗎,我查了,王文娟名下有兩套房子,再加上各種理財得有一百多萬了,李振不會輕易放棄的。之前不知道是他找不到,現在知道是他了,還掐住了這貨的軟肋,不愁抓不到人。

我說得非常肯定,趙大成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說了句,「謝謝你,兄弟。」

那時我並不明白,這個 50 歲爺們的這句「謝謝」分量有多重。

沒多久,王文娟的銀行卡有動靜了,李振在外省一個提款機取走了兩萬現金,提款機的監控拍得清清楚楚,趙大成和隊裏的民警馬上開會,準備去追捕李振。

隊長準備親自帶隊,趙大成也在其中,但隊長不準趙大成帶槍。

我有點納悶,但趙大成只是沈默了一下,點點頭,沒有表示異議。

剛要散會,我想起有個事得提前通報,「李振也是王文娟墜樓案的涉案人員,我得通知王文娟的辦案單位一聲,他們也有資格去抓捕李振。」

民警們本來紛紛起身,準備離開會議室了,聽我這麼一說又停下腳步,都轉頭看向我——

我心裏清楚,這種功勞誰都想要,隊裏人不滿意也很正常。隊長搶著說他去溝通,我說沒必要,大家憑本事吧。

一旁沈默多時的趙大成突然火了,大喊著,「我們查了十多年了!」

「那你們查到什麼了?」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就懟了回去,「還不是因為王文娟墜樓案才摸到李振的?況且對方單位也能保證盡全力抓住李振!」

「他們拿什麼保證,死的是我兒子!」

趙大成用這句話把我釘在了原地。

我渾身觸電一樣,忽然什麼都明白了——18 年前,那個被殺害的 7 歲男孩小飛,正是我眼前這個快 50 歲爺們的兒子。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當年帥氣年輕的新手奶爸,已經成了刑警老趙,身體發福,頭發幾乎快掉光了,索性他就剃光,讓腦袋和眼睛一樣亮。

18 年來,他只想要做一件事——在自己的生活徹底崩塌之前,抓住殺害兒子的兇手。

13

小飛走後,秀芹的母親曾試探著和趙大成他倆商量,能不能再要一個孩子。

「大人也得繼續生活啊。」但秀芹和趙大成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兒子死得不明不白,秀芹不允許自己忘了小飛。趙大成也過不去自己的坎兒,自己就是幹警察的,兒子被人殺了,自己無能抓不到嫌疑人,再要一個孩子怎麼對得起小飛?

倆人都憋著一股勁。

秀芹沒有工作,每天在家閑待著人都瘦了一圈,趙大成看這麼下去不行,就讓她去親戚那裏幫忙賣衣服。

秀芹去了,心情確實好了,但幹了不到一年就辭了。

她說自己最近不失眠了,這樣下去,怕會忘了小飛。

他們沒法開解對方,他們連自己都不放過。

1998 年 1 月春節前,趙大成從線人那兒得到消息,黃三在外地露頭了。

隊裏馬上決定施行跨省抓捕,但隊長不讓趙大成去,趙大成一腳踢翻椅子,「不讓我去,我就不幹了,我扒了這身皮自己去!」

隊長把鐵茶缸子摔得劈啪響,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去,但臨走前,把趙大成的槍給下了,反復叮囑沈凡和另外兩個民警,一定要看好趙大成,別出什麼亂子。

為了抓捕後盡快返回來,趙大成、沈凡一行四人沒坐火車,開車去的。根據線報,黃三經常在外省一處賭場賭錢,賭場靠近縣城邊緣的平房區,是一處用木材搭的自建房子。

趙大成在那一連蹲了四天,滿腦子都是抓黃三,腳凍得快走不了路了,終於,黃三出現了。

黃三裹著一件軍大衣進了賭場,大概十多分鐘,裏面就傳來吆五喝六的喊聲,趙大成幾下把沈凡的槍下了,頂上籽兒。

沈凡拉住他,話還沒說出來,趙大成已經一腳踹開木門。但他沒衝進去,而是站在原地,舉著槍。

沈凡擠進屋裏的時候,黃三光著上身,手裏舉著一桿雙管獵槍,槍口直挺挺地頂在趙大成的腦門上,正滿臉通紅地喘著粗氣。

趙大成迎著槍口,往前邁了一大步——現在,他手裏的六四手槍,槍口也能頂住黃三的腦門了。

趙大成衝著黃三喝到,你不是牛逼嗎?我喊一二三,一起開槍,誰不開槍誰是婊子養的!

黃三毫不示弱,喊著,X 你媽!你黃三爺早就想崩了你了,來啊!

一、二、三!

清脆的槍聲把木屋裏的每只耳朵都震得嗡嗡響。

六四手槍雖然在雙管獵槍面前像個玩具,但對峙那一刻,趙大成沒猶豫,而黃三直接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婊子養的那一個——他把獵槍扔在腳下,抱著頭,蹲到了地上。

趙大成確認黃三沒有受傷,擡腳踢中黃三的面門,一百八十多斤的黃三直接被踢得仰面倒地。

這一切都在眨眼間發生並結束,剛才那算是把當年黃三打在他大鐵門上的兩槍還了。

沈凡一把攔住趙大成,另外兩名民警也撲上來給黃三上背銬,還把軍大衣給黃三胡亂披上,撿起一邊的獵槍,把人往車裏塞。

趙大成像從一場噩夢裏驚醒,長舒一口氣,摸了摸腦門,上面還有被雙管獵槍槍口硌出來的兩個圓形印跡。

他心裏想,都結束了。

14

上車之前,沈凡特意掰開趙大成的手,把自己的槍摳出來,關上保險,別在自己腰上。他沒讓趙大成坐後排,而是把他安頓在副駕駛的位置,一個民警開車,沈凡和另一個民警坐在後排,把黃三夾在中間。

車窗外緩緩飄起了雪花,沈凡覺著不用這麼急回去,人都拿到了,等明天天亮再走,畢竟一千多公裏的路。

但趙大成堅持要馬上回去。

沈凡知道趙大成的心情,也就沒堅持,讓趙大成在車上抓緊補一覺,他們慢點開。

趙大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年多,他第一次感覺身上輕松了一些,鼾聲漸漸起來了——突然,他感覺自己的頭被重重地磕了一下,眼睛睜不開了,然後是一片混亂的景象,白色混著黑色,像天又像地。

開始打瞌睡的不僅是趙大成,還有連夜趕路的司機。

車翻下了馬路,雖然車速不快,但整個車還是在空中翻了一圈半,最後側翻在路下面的陰溝裏。大家都沒系安全帶,車裏的人也跟著亂滾起來。

車頂被壓變了形,開車的民警和趙大成都被卡住了,黃三因為被夾在中間,只磕到了頭,幾乎沒怎麼受傷。他光著膀子,吃力地把變形的車門打開,爬了出來,然後用不可思議的動作把上著背銬的雙手擰到胸前,又從民警的腰上摸出手銬鑰匙,開了手銬。

沈凡恢復了些意識,伸出一只手去抓他,反被黃三摸走了腰上的六四手槍。

這次黃三沒再猶豫,連續扣動了兩下扳機,趙大成一下像靈魂附體,死命抽出一條腿,踢掉了黃三手裏的槍。

槍沒響,黃三大罵,X 你媽,你他媽就是一條瘋狗,你兒子就是我殺的,活該你斷子絕孫!

趙大成瘋狂掙紮著,黃三一看,也顧不得光著的上身,轉身就往雪地深處跑。趙大成將將掙出上半身,拿起掉在車裏的槍,連鳴槍示警都省了,瞅準車的空隙就朝黃三開槍。

但扳機沒動,趙大成低頭一看,保險沒開。

開保險的功夫,黃三的背影就隱沒進了一片雪色。

兩個民警也被徹底整醒了,相互幫著從車裏掙出來,都沒受太大傷,但趙大成看到,自己的好哥們沈凡歪著身子,動不了了。

「你們別管我了,我喘口氣,你們趕緊追黃三,這傻逼光著上身跑不了多遠。」沈凡還不忘囑咐他,說大成子,別衝動,你自己怎麼幹都行,咱們是四個人一起出來的,別讓兄弟們難做。

十多分鐘後,三個警察追上了雪地裏抱著肩膀,還在死命往前蹭的黃三。趙大成一記飛腳把他踹了個狗吃屎,然後重新給他上了背銬,民警把軍大衣給黃三披上。

沈凡還是動不了,車和他都卡著了,路的前後漆黑一片,雪還在下。

這要幹挺一晚上非得凍死不可。

趙大成拉上另外兩個警察,三人使出吃奶的勁把車翻過來,一打火,居然啟動了。沈凡被第一時間送往醫院。

回到隊裏,趙大成心裏還是突突的。要不是沈凡關了保險,他可能已經交代在那荒山野嶺了。

隊裏的民警們把所有警具都藏好,連拖布笤帚都藏起來了,負責看槍的民警把槍庫鑰匙從褲腰帶上拿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拴在脖子上,又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裏。聽見敲門聲,反復確認才敢開門。

全隊上下都在防著一個人,趙大成。

趙大成堅持要審黃三,黃三也堅持非得趙大成審他。

黃三要煙,誰都沒搭理他,他倒也利索,直接叫囂說就是自己在趙大成家門口放槍,也是自己向沈凡開的槍。

趙大成滿眼通紅地瞪著黃三,黃三也盯著趙大成。一個暴跳如雷,一個嬉皮笑臉。

審訊室裏滿滿當當站了六個警察,黃三身後站著兩個,趙大成身後站著四個,負責記錄的小民警手都直抖。

趙大成看黃三發瘋,一個健步衝上去,身後的四個同事也忽地圍上來,分別抓住他的四肢。黃三還是笑著,挑釁地看著趙大成,甚至把頭往前探了一下,說來啊,老子等著你呢。

一個民警直接照黃三後腦勺就是一巴掌,黃三惡狠狠地回頭瞪他,鞋都掙掉了,終於掙出一只腳,一下踢到一個控制他的民警。

鐵銹味在嘴裏蔓延開來,小警察手上松了勁,趙大成拖著兩個民警挪到黃三面前,沒等拳頭招呼上,黃三大叫——

「我知道是誰殺了你兒子!」

趙大成突然就停下了。

黃三臉皮微微抽動了一下,說:「給我點根煙。」

趙大成拍了拍身旁的民警,要來煙,捏著送到黃三嘴裏。

打火機剛要觸到煙卷,趙大成趁著所有人不備,一把將黃三的頭夾住,「啪」的一聲,打著了打火機。

隨著一股青煙竄上來,黃三開始像殺豬一樣嚎叫,趙大成手裏,打火機猩紅的火苗舔上了黃三的下巴,眼瞅著就把胡子燒沒了,但也只是燒了胡子。

15

趙大成略松了松手,讓手裏的腦袋緩口氣,然後又是「啪」的一聲,火苗燒起來,再度逼近黃三的下巴。

沒人再攔著趙大成。他手裏拿的,是沈凡送他的打火機。這個雜碎要煙抽的時候,好兄弟沈凡還在醫院裏躺著。

黃三發著狠,惡臭的口氣一下下撲在趙大成臉上——

「你知道嗎?殺你兒子的人,就是你用打火機燒過的人!老子崩了你家鐵門,就是要報復你,像我這樣的人比你們警察都多,你抓的過來嗎?和你有仇的人,你數的過來嗎?」

趙大成像被一下抽幹了力氣,他頹然地松開黃三,把燙手的打火機攥在手心裏,搖晃著推開面前所有朝他擠過來的人影,逃一樣回到辦公室,一頭栽在了桌子上。

他收拾的那些小混混裏,有改邪歸正,從此好好生活的;有仍然執迷不悟,被他送進監獄再也害不了別人的。

他是想為他們好啊。

1998 年春節,小飛被害後的第一個春節。

之前的春節,都是趙大成和秀芹,兩邊家裏的老人,再加小飛一起過節。趙大成吃完年夜飯會先回隊裏值班,十二點敲鐘之前再趕回來,把睡著的兒子從溫暖的被窩裏拉出來,放花炮。

這年春節,三家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一起過年,趙大成幹脆獨自一人去了停屍間。

小飛還是靜靜地躺在那兒,但像是鬧了脾氣,對他不理不睬。

他往兒子手裏塞了一支煙花,手槍形狀的,是小飛以前最喜歡的花炮。

街上又開始有走街串巷賣糖葫蘆的了,以前小飛每次吃完糖葫蘆,趙大成都會拿著秀芹做針線活的細針,讓小飛躺在自己腿上,用手電照著,一點點給他把牙縫裏的糖摳出來。小飛這時候就會閉著眼,含糊不清地說,爸爸你輕點。趙大成就假模假式地嚇唬他,別說話,一說話牙就掉了。

小飛走了之後,趙大成再也沒往家買過糖葫蘆。

他偶爾還會去跑步,自己跑,腰上也依然拴著根橡皮筋,時不常用橡皮筋崩自己一下,好像小飛還在他身後跟著一樣。

秀芹一個人在家包了餃子,但沒下鍋,就一直在那兒放著。

過完年,趙大成他爹提出來,既然黃三已經抓到了,就把孫子的遺體火化了吧。趙大成蹲在墻角,聽父親這麼說突然就繃不住了。

老爺子還不知道,黃三的嫌疑已經排除了。

16

連趙大成自己都沒想到,板兒上釘子都釘死了,卻釘錯了人。

那輛貼著貼畫的自行車確實是黃三的,但後來被證實,案發前車就被黃三弄丟了。

小飛死的那天晚上,黃三正在外地和幾個人賭錢,一天兩夜,完全跨過了小飛的死亡時間,除了中途出去撒尿,幾個人就沒分開過,根本沒有綁走小飛的作案時間,民警對黃三那幾個朋友一一取證,都證實了這點。

趙大成不信,他覺得那幾個人都是來給黃三做假口供的,他取了黃三的指紋,和自行車車把上的殘缺指紋比對——確實不是黃三的。

趙大成就是不認,隊長說你還要怎樣?

但放在誰身上,能就這麼認了?

死的人是他兒子,他自己就是幹警察的,還幹了一輩子,成天說救人救人,到頭來卻救不了自己兒子。

他把堵在心裏的怨氣都發在了辦案上,幾乎所有嫌疑人都是掛了彩被他帶回來的。有一次,一個嫌疑人拒捕,他直接把對方的頭按進一個水坑裏。

嫌疑人掙紮了兩下,突然不動了,趙大成也不知怎麼的,身體一下子軟下來,拼命拍打嫌疑人。對方慢慢緩了過來,趙大成卻嚇得夠嗆。

趙大成感覺頂著自己的那口氣沒了,連拳頭都揮不動了。

他總是想起黃三的那句話——「殺你兒子的人,就是你用打火機燒過的人!」

每個字都在剜他的心。

沒錯,是他自己造的孽,兒子沒了,妻子掰了,連最好的兄弟也折進去了,他們有什麼錯?可最後全須全尾的偏偏是他趙大成。

有天下班回家,他偶然聽到胡同口的鄰居教育孩子,說你要是再不聽話,讓鄰居趙警官用皮帶抽你。小孩看到趙大成就喊,別抓我,別用皮帶抽我,邊說邊往大人懷裏鉆。

他抓了那麼多罪犯,到頭來被當成嚇唬小孩的魔鬼。他可不就是個笑話嗎?

報應,都是報應。

趙大成攥著拳頭,衝著冰冷的墻面咣咣咣砸,皮手套都打爛了。老爺子嘆了口氣,也蹲下來,給自己卷了一根煙,默默地在兒子旁邊抽。

嗆人的煙草味讓趙大成清醒了一些,他抹了把汗珠子,把手套扯下來,扔掉,再接過父親手上的旱煙,放在嘴裏狠命地吸了兩口,一股衝勁從嗓子直辣到肺裏,差點嗆出眼淚。

老爺子說,小飛是咱趙家的人,人不在了,得盡早進咱家祖墳,不然就是孤魂野鬼,在那邊沒個照應,會被人欺負的。

趙大成只能默許。他忽然覺得,自己找不到殺害小飛的兇手了。

一天夜裏,他趁著秀芹睡著了,換上警服,把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好,警用皮鞋擦亮,蹬在腳上,又把父親刮胡子的刀片拿出來,把裏外兩層包裝紙都小心翼翼地拆開。

剛用舌頭舔了一下,頓時就出了血。

一股鐵銹味充滿口腔,趙大成吐了一口,刀片落在了手腕上——

突然,有人從後推了他一下,刀片劃偏了,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口子,血頓時流了下來。

趙大成心想,想死都不能痛快。

「你想死,你有資格嗎?」

半年多以來,秀芹第一次和趙大成說話。

趙大成感覺到秀芹從身後一把揪住他身上的警服,生扯著他轉過身。因為用力過猛,警服的一排紐扣都拽掉了,崩了一地。

秀芹盯著趙大成的眼睛,說:「你還有臉穿這身警服?」

趙大成不敢回看愛人的眼睛,秀芹卻不依不饒,說你想死可以,要麼把兒子還給我,要麼把真兇抓到,「不然,你不光沒有臉去死,更沒有臉穿這身警服!」

說完,秀芹一把掰開趙大成拿著刀片的手,把刀片摳出來——就像沈凡當時掰開他的手,把六四手槍摳出來,關上保險,再別到自己腰上那樣。

秀芹把刀片從中間掰斷,覺得不夠,又掰了一次,鋒利的刀片劃破了她的手指,面前的女人卻像沒有知覺一樣。

他們都不怕疼,都還沒有放棄呢。

自那以後,趙大成沒再穿過一次警服,集體照相他不參與,集體開會他也不出席,連警官證上的照片都是同事給他 P 上去的。

他決心抓到殺害兒子的兇手,以一個警察之名,更以一個父親的名義。

17

趙大成讓自己別刻意去想小飛,只不過在街上看到大眼睛、雙眼皮的男孩時,還是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自殺未遂後,他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動拳頭,而是開始選修各類刑偵學習班,尤其是「指紋比對」——在沒有系統和指紋庫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眼睛練成了顯微鏡。

他能在一分鐘過二十多個嫌疑人的指紋,看完自己單位的不算,還經常去別的分局請人喝酒吃飯,就為了能看到別人家抓到的嫌疑人的指紋。

趙大成記不清自己這些年裏看了多少個嫌疑人的指紋,大體估算得有 100000 枚以上,經他手通過指紋比對破獲的積案就有 30 多起。

本地幾乎所有嫌疑人的指紋都過過他的眼,但一直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有時候忙到半夜,趙大成就在辦公室的老皮沙發上睡一會。

每到下雨天,他就會夢見小飛。這臭小子像過去一樣,用筆尖紮他的鼻孔、耳朵,他一把把他抱在懷裏,不停地撓癢癢,小飛直被咯吱得哭笑不得才向他求饒。有時小飛會非常老實地趴在他懷裏,一動不動,他也就不敢動了。

怕一動自己就醒了。

雖然眼前漆黑,但趙大成總能看見兒子就坐在他旁邊。

趙大成說,我 X,你小子活了,你戶口都註銷了,怎麼上學啊?小飛反而嚴肅地說,那有什麼,大不了重新辦。語氣、神態反倒像個大人。

趙大成覺得,這夢真怪,這小兔崽子走了 18 年了,怎麼還教他做事呢?

這 18 年裏,趙大成除了接案子、破案子、按時上下班,就是好好照顧秀芹。

小飛走後,秀芹沒再和趙大成說過話,但每天還正常給他做飯,即使他不回來吃也一樣把飯留好。

趙大成也不會上趕著說話,他沒臉和她說話,就是看著秀芹,會想起剛談戀愛那時候。

倆人一開始也像這樣,完全不說話。

趙大成他爸和秀芹她爸是一個村的,關系非常好,兩人經常一起喝酒。趙大成他爸去當兵時,家裏的事情都是秀芹她爸在照顧,地裏的農活,包括趙大成奶奶生病,秀芹她爸偷了輛馬車把老人家送到醫院。

後來兩人相繼結婚,都有了孩子,有一次在酒桌上,秀芹她爸看著虎頭虎腦的趙大成,覺得喜歡,自己家是女兒,就借著酒勁和好兄弟提出,來個娃娃親可好?趙大成當時也就六七歲那樣,他爸想都沒想,直接同意,讓趙大成給秀芹她爸倒酒,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了。

自那以後,秀芹她爸見趙大成就喊「女婿」。一開始趙大成也覺得挺有意思,無非就是給伯伯倒酒,還能收到好吃的,也樂意。但隨著一點點長大,趙大成看秀芹個子不高,樣貌也就那樣,就不太願意了。

趙大成想當兵,父親說可以給他辦,但有一樣,得和秀芹訂婚。趙大成有自己的算盤,先答應著,天高任鳥飛,等他當兵走了,誰能管得了他?

趙大成當兵後就不搭理秀芹了。

八十年代,通訊並不發達,但趙大成每周都能收到秀芹寫來的信。

趙大成一封也沒拆開看,都壓在床鋪底下。

趙大成當兵第一年總被老兵欺負,他從來不和家裏說,就自己扛著。有一天,他的被子被老兵潑了一茶缸子水,他整理床鋪的時候掀起被子,滿滿一床的信封,有幾封被水殷濕,透出墨色的字跡,趙大成這才想起來,都是秀芹給他寫的信。

差不多半年,一共 23 封。

18

趙大成靠著床鋪,坐在地上,一封一封拆開:從冬天到春耕,再到莊稼長出來,秀芹的信封裏有幹草、種子、新長的野菜、莊稼苗,每封信裏都夾著一樣,普通,但帶著家裏的氣息。

秀芹的字不漂亮,但每個筆畫都寫得認認真真,有時信紙上能看到點兒蠟油,應該是晚上點著蠟燭寫的;哪處鋼筆的顏色變淡,然後又變深了,這是秀芹寫到那兒給鋼筆又灌了墨。

這些不像是給趙大成的信,更像是秀芹的日記,年月日,天氣,今天老趙他爹和秀芹她爹又喝多了;今天秀芹給他家送去雞蛋了;今天陪著他們很多年的大黃狗病死了。

她沒有問趙大成一句在部隊的生活怎麼樣,訓練累不累,想不想家,更沒說過一句想趙大成,或者問趙大成想不想她,完全不像是給已經訂婚了的心上人的情書,更像是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筆友。

趙大成拿出一個信封裏的野菜,有些幹了,他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頓時感覺自己內心平靜了。他本來想整理好床鋪去找潑水的老兵打一架,但他坐下來,一口氣讀完了秀芹所有的信。

他忽然想看到秀芹問他,怎麼不回信?但翻遍 23 封信,一句也沒有。

趙大成拿出筆和紙,給秀芹寫了第一封回信——

秀芹:

你好!見字如面!

信已收到!因部隊訓練緊!任務急!故無回信!望你我家人安康!請勿掛念!

xx 軍區 xx 師 xx 團 xx 連戰士

趙大成

1986 年 5 月 16 日

秀芹後來說,自己接到信兩天沒敢拆開。畢竟寫了半年的信都沒有回音,她有些害怕。她知道趙大成看不上她。兩天後,她實在忍不住才拆了信。她不明白趙大成是什麼意思,「請勿掛念」?秀芹直接寫了回信——

大成:

「請勿掛念」什麼意思?我們兩家人怎麼可能不掛念你?你別以為自己穿了軍裝,當了兵,吃了公糧,自己就不是農民的兒子了。

xx 省 xx 市 xx 鎮軍屬

秀芹

趙大成收到信才知道,他的「請勿掛念」讓秀芹誤會了,趕緊在回信裏解釋,「請勿掛念」就是不想讓家裏擔心。

看到落款裏寫著「軍屬」倆字,趙大山發覺,自己居然沒有任何反感。

兩個人這才開始「談」戀愛。

在他還不會做一個好伴侶的時候,他遇上了耐心又執著的秀芹,一封信一封信教會了他怎麼做一個靠譜的男人,然後又在一餐飯一餐飯裏,教會他怎麼做一個靠譜的丈夫。

趙大成特別累的時候,秀芹會把飯給他送到隊裏,也不多說什麼,就把保溫桶的蓋子擰開,再打開裏面的分層,菜、飯都鋪在他眼跟前,呼呼冒熱氣。

趙大成最喜歡吃鹵肉,他連肉帶湯一股腦倒進飯裏,喝一口粘稠的蛋花湯,筷子在湯裏沾一下,再飛快地把泡飯塞進嘴裏,胡亂咀嚼兩下就吞下去,然後再塞滿嘴。

秀芹就默默地背對著趙大成坐,也不看他,等他吃完,再默默把保溫桶收起來,然後開門,出去,回家。

她肯定恨死他了,但她依然沒有忘記他的喜好、他的口味,依然沒有忘記愛他。

有一次,從來不生病的趙大成突然感覺頭暈目眩,他硬撐著站起來,又跌回了椅子。秀芹讓他去檢查,趙大成說不礙事,可能血壓有些高。那時候趙大成已經長胖了三十斤了。

秀芹說,你想就這麼放棄是嗎?

趙大成沒辦法,檢查完,結果是頸椎病。從那以後,秀芹又多了一項任務,給趙大成按摩。

有時候,趙大成會忍不住想,要是小飛還在,會不會覺得他現在算是個好爸爸了?

他很少參與隊裏的酒局,拒絕一切升職機會,獎金都分給隊裏的兄弟,說自己錢夠花,「過去要給小飛攢老婆本,現在用不到了。等哪一天幹不動了,就自己吃點藥,睡過去得了。」

他總這麼說,但一有時間就騎上自己那輛破自行車去荒草甸,車上還得馱上一個和當年小飛體重一樣的沙袋。

一人一車在荒草甸子裏鉆來鉆去,不停地實驗,推算嫌疑人的體重。

刑警隊換了三任隊長,不管誰上任,都得先找趙大成單獨聊。趙大成會先表示絕對支持領導工作,隨後再提出自己的要求——領導也要照顧自己。

趙大成的「照顧」就是,一有小飛案子的線索,必須由他親手去辦。

雖然涉及到查案的「回避原則」,但正常偵破送檢的一切文書報告,趙大成都不露自己的名字,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笑稱自己是「三朝元老」,誰都不敢提讓趙大成調離一線。

他就這麼默默地,一直跟著兒子的案子。

18 年後,趙大成等來了我比上指紋的那通電話。

19

我以為趙大成會在鎖定李振的第一時間出發去抓人,但他反而說,要先帶我去見一個人。

那人臉型消瘦,但精氣神很足,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儒雅的感覺,如果不是只能靠輪椅行動,完全看不出是一個病人。

看到趙大成帶人來,他轉頭看向我,像是有預知能力一樣,很默契地問趙大成,有眉目了?趙大成回了兩個字,不止,然後看向我。

男人也看向我,並沒問我是誰,就對趙大成說,這次一定穩了。

我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默契——不是時間熬出來的,是一起過命才能換來的那種。趙大成帶我見的是他最好的兄弟,當年跟他一起找殺害小飛兇手的搭檔,沈凡。

當年的車禍讓沈凡的腰椎嚴重受損,修養了小一年後,直接從刑警隊調入了後勤部門,再也沒回到一線。

趙大成一開始根本接受不了,他托關系找了個手藝很好的木匠,給沈凡做了一把椅子,讓他把腰椎保護起來。

沈凡看著趙大成忙前忙後地張羅著,嘆了口氣,說你不用弄這些。趙大成就當沒聽見,他把沈凡的新同事都叫過來訓話,說凡子是我兄弟,以後什麼重活、累活,包括上梯子爬高這種事,你們都別讓他幹,否則別怪我翻臉!

辦公室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趙大成,沈凡趕緊把他推出去。

沈凡做腰椎手術堅持不讓打全麻,手術刀在他腰上劃開,他感覺到刺骨的涼意襲遍全身,就像一片冰劃過自己身上。

手術後他只能趴在床上,疼痛還沒過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大成前腳剛踹了嫌疑人的房門,後腳就趕來陪床。四天四夜,趙大成鞋都沒脫下來,一直守在沈凡床邊。

直到第五天,沈凡感覺輕松了一些,跟趙大成說,我都忍了你好多天了,你身上都臭了,趕緊回去洗澡,然後回隊裏上班,別總在我眼前晃悠。

趙大成頂著眼屎說不礙事,你要上廁所不?說著把尿盆從床底下拿出來。

沈凡憋紅了臉,從嗓子眼裏喊出來,「滾,馬上在老子面前消失。」

趙大成就當沒聽見,說那我去打飯,說著就去拿保溫桶。

沈凡吃力地伸手,把保溫桶打翻在地,嘩啦啦摔碎。

「我不用你管,我就算是癱了,也不用你管。」

「咱倆是兄弟,我得管。」

沈凡說我不想看見你,我已經當不了刑警了,你在我面前出現一次,我就難受一次。說完轉過頭去。

趙大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什麼都沒有說,像丟了魂一樣轉身往出走。到了醫院大門口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拿著尿盆。

說白了,沈凡因為他受的傷,因為他再也做不了刑警了,趙大成接受不了,但他又改變不了什麼。他去找隊長,說沈凡回隊裏幹內勤不也一樣嗎?隊長看著趙大成,想了想說,你去找沈凡,他要是願意,我跑斷了腿也給他辦。

沈凡生日的時候,趙大成特意準備了平時都不舍得喝的好酒,他一手拎著蛋糕,一手拎著酒出現在沈凡面前,沈凡接過蛋糕,隨手扔進垃圾桶,又接過趙大成手裏的白酒,說這酒不行,你去馬路對面的市場,給我打二斤小燒。

小燒打來了,沈凡在兩個人面前擺了一個塑料盆兒,裏面是滿滿的小燒白酒。

沒有任何下酒菜,沈凡用杯子在塑料盆裏劃拉了一杯,遞給趙大成,趙大成看著順著杯子還往下淌的杯子,沒猶豫就接了過去。

沈凡也給自己盛了一杯,兩個人連杯都沒碰就灌到嘴裏。

看著眼前的酒杯,沈凡呼出一口酒氣,對趙大成說,我不回隊裏了。

趙大成沒說什麼,突然眼淚就止不住,沈凡沒有安慰他,任由趙大成哭得像個孩子。

這是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趙大成必須得明白,趙大成哭夠了,抹了一把鼻涕,沈凡才告訴他,他在隊裏不能去查案,看著他們只會更難受,不如躲遠點,眼不見,心不煩。

沈凡也不想總在趙大成面前晃悠,就像提醒他,我沈凡身上的傷是因為你兒子的案子留下的,這對趙大成不公平。

所以他選擇離開。

他把趙大成送走,看著他走遠了才轉身拐到墻角這頭,躲在那兒,任由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掉。

他扔掉老趙的蛋糕就是要告訴他,他們是戰友、兄弟,不用搞這些虛的,別因為他受傷就弄的所有人心裏不好受。他希望和他還像過去一樣,和他們都愛喝的小燒一樣,辣,但純。

而從那之後,趙大成真的學著像沈凡一樣,耐心細致地和人了解情況;會聽隊裏的安排,不再在行動裏自作主張;遇事多動腦子少動氣;以及,別開快車。

這些是沈凡去了半條命教給他的事。趙大成記住了。

20

我跟隨趙大成到了李振取款的附近,兩次取款的地點沒有任何規律,像是隨機挑選的。我們直等到第五天,李振都沒有再露頭。

李振在當地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家裏父母也都去世了,幾乎無牽無掛,根本沒有軟肋。

趙大成把一根煙踩滅,又打開一盒新的,抽出一根續上,回頭問了我一句,「王文娟的那個孩子,現在什麼情況?」

趙大成這麼一說忽然提醒了我,李振當時以王文娟的口吻給她兒子發短信,除了錢和房子,還說了——由他來照顧兒子。

我有些不解,是用來迷惑咱們的吧?李振怎麼可能會替王文娟照顧兒子?

趙大成想了想,說走,去看看王文娟的兒子。

王文娟死後,兒子一直由她父母撫養,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下沒反應過來。母親去世,不應該由王文娟的前夫,孩子的爸爸來撫養嗎?

我們立馬找到王文娟的前夫,前夫一聽我們是警察,直接說自己早和王文娟沒關系了。

趙大成笑笑說,怎麼能說沒關系呢,她畢竟是你兒子的媽啊。前夫有些欲言又止,趙大成故意用諷刺的語氣說,估計和你也沒關系,要不怎麼一離婚,孩子就改姓王了呢?

前夫臉上掛不住了,趙大成接著說,王文娟現在死因還沒有定性,你得和我們回去接受調查。前夫說我什麼都沒幹,當時警察來調查過我了,我不在她家。

趙大成又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咱驗個 DNA,DNA 知道是啥吧?就是你和你的崽兒,是不是親生,一下就能驗出來。嘎嘎準,一點不會錯。

事實證明,趙大成的推斷一點沒錯,王文娟的兒子不是和前夫所生,孩子的 DNA 和李振是父子關系!

我問趙大成怎麼斷定王文娟兒子是李振的?

趙大成說,你要當過爹,就會明白了。

一個父親,在孩子母親去世之後肯定會要撫養孩子,王文娟的前夫沒有再婚,也有能力撫養,卻對這個孩子不聞不問。而李振,如果單純只想要錢,可以直接給王文娟父母發信息,他給一個 12 歲的孩子發,還說自己要照顧對方,這只能是親爹幹得出來的事。

沒費什麼力氣,我們就在王文娟父母家堵到了李振,李振大聲喊著王文娟不是他殺的,趙大成走過去,抓起李振的頭發,貼著他的臉,讓他一定能看清他。

「小子,還認得我嗎?我是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

聽到這句話,李振像被趙大成點了穴一樣,瞬間一動不動。他面前的男人發了福也禿了頭,但名字沒有變。

那是一個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名字,他曾在眾人的註視下在街頭大聲喊了 20 遍。

趙大成沒給他回神兒的機會,問出了這 18 年來差點殺死他的那個問題——

「我兒子小飛,怎麼算?」

21

李振說,他相信輪回報應。

小時候他和一群玩伴一塊遊泳,就在小飛出事的荒草甸的那條河。當時有個孩子突然提議,把另一個孩子拖到河底去,幾個孩子就歡呼著鬧起來。最後那個孩子真的被踩在河底,淹死了。

孩子的家長以為是意外,並沒有為難他們幾個,但幾年後,那個帶頭提議的小孩又去那條河遊泳,也淹死在了那。

打那之後,李振就深信,人不報應,自有天報應。

他是眾多被趙大成收拾過的壞孩子裏的一個,這 18 年像是一個圈,他是趙大成的報應,而趙大成也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的報應。

在李振的印象裏,大概從自己 14 歲起,就經常能在街頭遇到那個面相年輕,實則狠厲的小警察。

只要他打架被這個小警察撞上了,就得再挨一頓揍。但他發現,這個小警察和別人不太一樣,每次打完他,還要給他擺大道理,「別沒事出來惹事,你老母一個人養你不容易。」

他懶得還嘴,就由著小警察教訓。他挨一頓打確實會老實幾天,但不是真的老實了,是給打蔫的。

有時候鬧得兇了,小警察會拎著他的頭發,把他摔進隊裏的小黑屋,關個一天半天再放他回去。陣仗最大的那次,小警察讓他當街喊了 20 遍他的名字,外加一句「不準在街上打架。」

他記住了,小警察叫趙大成,當年也就 25 歲。

他不知道趙大成為什麼總要管著他,他到處給他惹事,報他的名字,他總會去派出所把他撈出來,還替他給被打的人家賠錢。

因為自己嘴上從來沒服過軟,趙大成真動了氣就真下手揍他。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長得和這個小警察當兵時的一個戰友特別像。那年趙大成才 16 歲,也總在村子裏打架,家裏人覺得這樣下去早晚惹事,就托人改了年齡,送去當兵。

他一開始在部隊不適應,不是給老兵打洗腳水就是洗襪子,他不服,就和老兵對著幹。同期的新兵沒人敢這樣,只有這個戰友出來幫他,後來兩人就成了最好的兄弟,但復員後就失去了聯系。

看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李振,趙大成不落忍,他打從心裏覺得這就是個苦命孩子,早年沒了爹,讓人欺負得狠了,現在總想著打回去。犯的事不大,真給他扔進去,再出來就徹底廢了。所以收拾歸收拾,還是跟他說,有事可以找他。

直到有一次,他發現李振居然開始倒賣假貨,這小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巴掌已經不管用了,得想別的轍修理。

趙大成知道李振疼母親,是個孝子,就銬著他回家裏,當著他母親的面給李振來了一頓鐵拳教育。

李振的棉衣都被打破了,鼻青臉腫,就是不認錯。最後是李振母親含著眼淚求他別打了,趙大成才停手。李振母親跟他保證,自己兒子絕對不再犯渾了,趙大成把李振的手銬打開,跟他說:「你想想你媽,你不學好以後她怎麼辦?」

那次之後,李振就像轉了性,真的不再出去惹事了,還說要學門手藝賺錢給母親養老。趙大成也確實沒再逮住過李振,就漸漸忘了當年有過這麼一個叛逆的孩子。

可趙大成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他一直當戰友照顧著的半大小子並沒有真的學好,他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吞進了肚子,正醞釀著一場針對「五河分局刑警一大隊趙大成」的殘忍報復。

22

李振開始偷偷跟著放學的小飛。

被趙大成當著母親的面教育後,街坊鄰居紛紛開始議論,母親出門只能盡量躲著人,頭都擡不起來。李振覺得難受。

一切都是因為趙大成。他想趁趙大成不註意從他身後來一悶棍,但跟了一段時間後,發現自己根本不是趙大成的對手。

趙大成當著母親的面打他,他也應該讓趙大成的家人不好受。

想來想去,趙大成 7 歲的兒子小飛是最合適的復仇對象。

怕事情敗露,李振還找了個替罪羊。他因為打架和黃三結過梁子,也知道黃三跟趙大成是宿敵,就趁著黃三賭錢的時候偷了黃三的車。

自從黃三用獵槍打了趙大成家鐵門以後,秀芹每天都會接送小飛上下學,他沒有下手的機會。

直到 7 月 1 號,趙大成獨自一人把小飛放在家裏,他蹲到了偷偷跑出來玩的小飛,確定四下無人,悄悄走過去,一腳把小飛踹倒。

就像趙大成每次教訓他一樣,他拎著小飛的衣領,像趙大成打他那樣對小飛扇了幾個耳光。但因為緊張,反而使不出多少力氣。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趙大成,他享受著報復的快感,嘴裏不自知地罵著,你爸打我,我就打你!

他拍著小飛的頭說:「記住了,我是黃三,是我打的你。」

小飛捂著臉哭喊,「我知道你是誰,我給你告我爸,讓他打死你!」

李振忽然嚇得手抖了一下,他沒想到小飛居然認識他。他害怕了,如果趙大成知道是他幹的,他、他媽就都完了。

李振晃神的功夫,小飛轉身就跑,他幾步追上去,一拳把小飛打暈了,也顧不上什麼,用草裹起來夾在自行車上,拉到了一個朋友最近在翻新暫時無人居住的房子,請他幫忙看著的朋友家。

他以玩遊戲的名義哄了小飛幾天,直到 7 月 4 號晚上,小飛有些忍不住了,想媽媽想爸爸了,吵著要回家,李振看哄不住了,就開始嚇唬他。

小飛哭喊著要回家,還想往出跑,李振知道,要是讓他跑出去,自己就完了。於是隨手拿起一根鐵根。

他本來只是想教訓小飛一下,鐵棍擊中了小飛的頭,在那裏留下了一個可怕的傷口,小飛熱乎乎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李振想到了趙大成暴怒的嘴臉,又想到了自己母親眼中的苦楚,現在收手,所有人都會瞧不起他們家的。

他鬼使神差地把小飛倒立起來,想讓血快些流完。

他不知道一個孩子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血,他用了好多沙子才把小飛的血埋住,小飛的屍體被裝進了一個裝水泥的袋子,放到了黃三自行車的後座。

他沒敢把屍體扔在附近,忽然想到,應該扔到黃三家附近。走了一段,他看到一個垃圾箱,剛把小飛卸下來,就看到有個男孩跑出來,往垃圾箱扔東西,他嚇得趕緊躲了起來。

他把自行車扔到平房頂,但他忘了,小飛往自行車橫梁上貼了一張聖鬥士星矢的畫片兒。

李振沒想到事情會到這種地步,他早已經沒有了報復趙大成的快感,他把水泥袋子、衣服全燒掉,鐵棒扔進河裏,跑回家蒙著被不敢睜眼。

他開始害怕,怕見到趙大成,被他那兩只能噴出火的大眼睛盯著看,又怕他那雙踹人很疼的腳找上門來。

他對趙大成的復仇,以小飛 7 歲生命的終結為代價,結束了。而他的報應,隨著一個令他恐懼的孩子的出現,剛剛開始。

23

就在警察父親趙大成滿世界找殺害兒子小飛的兇手時,兇手李振得知了一個驚悚的消息:他做爸爸了。

那本是一次被王文娟丈夫捉奸在床的狼狽經歷,但在王文娟死活要離婚的崩潰叫喊中,他聽清了一句話,然後頭皮發麻——

「兒子是你的。」這句話確實是衝他說的。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像煞神附了體,拎著菜刀指著王文娟老公的鼻尖,說要麼簽字離婚,要麼抹了你。

男人識相地離開了,李振卻開始犯嘀咕:報應來了,老天這就是要換一種方式來懲罰我。

當年他殺死小飛的時候小飛七歲,現在,他知道了王文娟和他攆跑的那個男人的兒子,其實是他李振的親生兒子時,小孩也七歲。

都是 7 歲,都是男孩,怎麼會這麼巧呢?他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恐懼。

從知道自己有了兒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怕上了自己的兒子。

他從來不敢單獨和兒子在一起,王文娟背地裏總說,你是不相信這是你兒子嗎?李振趕緊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相信,甚至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但他沒法靠近兒子。

王文娟讓他去接兒子放學,李振一開始會拒絕,還以各種借口推脫,後來王文娟急了,說那也是你兒子。李振只能硬著頭皮去。

他不像別的家長那樣圍著學校鐵門伸長脖子踮著腳往裏看,或者和周圍的家長聊天,他站在學校大門口的對面,離十幾米遠,躲在綠化帶後面。他習慣抱著肩膀,假裝看別處,只用眼睛的余光往學校門口瞥。

兒子出來了會在學校門口來回張望,這時李振會像做賊一樣,壓著聲音「哎哎」地喊兩聲,然後抽出一只抱著肩膀的手衝兒子擺兩下。看兒子看到他了就趕緊轉過身去,沒等兒子過馬路,他就調轉方向往家走。兒子想追上他,他就加快腳步再拉開距離。

他是兒子口中的「李叔」,媽媽的新男朋友。一個對他很好,但永遠無法靠近的人。

一家人一起吃飯,王文娟喊李振很多次,他都說不餓,他總會等兒子吃完了才慢吞吞地上桌,然後悶頭趕緊吃。吃完飯,他也不怎麼在王文娟那兒過夜。

王文娟最初以為李振接受不了自己突然有這麼一個兒子,時間長了自然就能接受了,但她始終沒等來她想要的「正常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因為那個和她分分合合愛了將近 15 年但就是不跟她結婚的男人,從身份到名字,都是假的。

他沒法和王文娟說實話,只能一直找借口拖著,這一拖就是 15 年。王文娟對他說,如果不結婚就分開吧。

李振跪在王文娟面前不停地說對不起,但他沒法說出挽留的話。

王文娟抹著眼淚收拾東西,臨走又把李振抱在懷裏,她也沒有辦法。一個女人沒有幾個 15 年啊。

他也想過弄個新的身份和王文娟結婚,他在網上找過中介,但轉了三萬元錢過去後,對方就銷聲匿跡了。他也沒法報警。

2012 年,王文娟張羅著要和李振帶孩子一塊去旅遊,也是想讓父子之間更親,但購票都需要實名制,李振連火車都坐不了,只能說自己忙,推脫掉了。

他一面告訴自己,要照顧王文娟和兒子;另一面又告訴自己,他的兒子就是上天派來報應他的,不,是讓他贖罪來的,早晚有一天報應會到自己身上。

這些年他根本數不清自己在公安局對面徘徊過多少次,公安局門口的那排小樹,之前來的時候只有他胳膊粗細,現在已經比他大腿都要粗了。

他嘗試控制自己的雙腿,真的走過馬路,進了公安局一次。

門口登記的時候,他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個已經被他碾成末咽進肚子裏的名字:李振。這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真名字。

看著「李振」,他突然又想起王文娟,這兩個名字一起印上請柬,是不是挺相配?他忽然很想在自首前再見王文娟一面。

他聯系上王文娟,說有些事想親口告訴她。等他趕到王文娟家,沒等開口講話,王文娟先把他抱住,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淚。

他已經記不得這是他們第幾次重新「在一起」了。

但那個 18 年前犯下的錯,註定了他們永遠沒法真正在一起。

24

王文娟出事那天,是她給李振打的電話,叫他過來吃午飯。

李振進門的時候,王文娟正在露臺曬衣服,邊晾邊念叨老一套,這麼多年我伺候你,給你洗衣服做飯,你到底什麼時候和我結婚?

李振推脫說孩子接受不了,等他成年再說吧。王文娟氣上來了,用衣架指著他說,我這麼多年都耗在你身上了,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李振依舊一句話不說。

王文娟越說越激動,最後站上了露臺的護欄,讓李振今天給個準話,「到底結不結婚,不結婚我就死給你看!」

看著欄桿邊咄咄逼人的王文娟,李振突然覺得很累,他直直朝她走過去——

王文娟最後的表情非常震驚,她可能以為李振是過來拉住她的,但她想錯了。

終於結束了。王文娟掉下去的那一刻,李振想,他再也不用和王文娟解釋自己為什麼不能和她結婚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但王文娟落地的悶響震醒了他,他知道警察一定會很快找到他。

但他沒自首,他想再賭一把。

他要把錢分批次取出來,都留給兒子。以及,在送錢的時候,再見兒子一面。

他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

他不敢去住店,只敢在浴池昏暗的休息大廳過夜。他整晚整晚幻想著,如果再回到 97 年,他會在荒草甸戛然而止,不會打小飛那一下,再不濟他也會在朋友家修繕的房子裏停手,放小飛走。

這樣,他再碰到王文娟時就會是一身幹凈的李振,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她,他叫李振,他很愛她,他想娶她。

他們會結婚,一起把兒子養大,他可以做那個在校門口等著兒子放學,跟兒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再一起出去旅遊的爸爸。

李振被押上車時,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兒子姥姥家的窗戶,又看了眼趙大成,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出口。

趙大成揚起手,李振下意識閉眼,他在等趙大成的巴掌,他好想趙大成像當年那樣拍著他的頭,告訴他不準在街面打架。

但趙大成的手沒落下來,而是說:「你兒子明早上學,你就在樓下看他一眼吧。」

這麼做顯然違規了,但趙大成回頭看了隊長一眼,隊長沒有說話。

趙大成又回頭對我說,兄弟,還得麻煩你,最後再拜托你一件事,回程你來開車吧。我點了點頭。

趙大成像是在對誰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那這次就穩了。」

我坐在駕駛位,身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覺到握著方向盤的手在出汗。副駕上坐著趙大成,後排中間是戴著手銬的李振,隊長和另一個民警一左一右,我們一直等到天亮。

早上七點,一個約莫十來歲的男孩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準時出現在樓門口。是李振的兒子。

短短十幾秒,車內異常緊張,隊長做出不準李振出聲的動作,然後把手槍裏的子彈上膛,槍緊緊握在手裏。

李振張著嘴,嗓子裏發出無意識的「呼呼」的聲音,渾身冒汗,身體硬得發直。

等那個稚氣的身影在視線裏小成一個點,趙大成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吧。」

我啟動車輛,車從李振兒子的身旁經過。

一路上,趙大成的呼嚕震天響。

25

回隊裏後,趙大成把每年都訂卻一次也沒穿過的嶄新的警服翻出來,認認真真地洗了澡,把警服換上。

鏡子裏,他看見水汽把自己的眼睛弄濕了,他也發現,自己真是老了。

他跑到沈凡家樓下,大聲喊著,「凡子,了了。」

沈凡撐著從輪椅上站起來,扶住欄桿,人立在窗口邊,看見穿警服的趙大成,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趙大成家的方向,示意他趕緊回家。

李振審判的那天,秀芹坐在最後一排旁聽,趙大成坐在前面。當聽到李振被判處死刑後,趙大成回頭,秀芹正起身離開。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風衣,一雙黑色高跟鞋,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來,等他。

趙大成印象中,只有今天,和答應嫁給他那天,秀芹畫過妝。

從法庭出去的當天,兩個人默默辦了離婚手續。他們這 18 年,在一起唯一的信念就是抓住殺害兒子的兇手,現在,他們已經等到了。

黃三因為殺人未遂,加上涉槍等劣跡,2012 年才出獄。出獄後,屬於他的大哥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憑著耍無賴的手段,他租了一個門市房,開起了公司,也開上了路虎,人前人後也開始有了排場。

趙大成因為資歷老,也被作為骨幹抽調到掃黑辦。兩人又遇上過一次。

在黃三闊氣的辦公室裏,他跟掃黑的民警大聲狡辯,「我是守法公民,你們憑什麼抓我?」

趙大成進去了,推開眼前的民警,大手扶在辦公桌上,拍了一下桌子,「怎麼的,不認得我了?」

趙大成從從一百三十斤的趙大成長成了近二百斤的趙大成,光著腦袋,黃三一開始還真沒認出來,直到趙大成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黃三一下子就想起來了,脫口而出——

「我 X 趙大成,你怎麼胖成這樣了?」說著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乖乖和趙大成往出走。

黃三坐在金杯車的後排,手銬鎖在欄桿上,趙大成又坐到了副駕。雖然車不是當年的車,但這個位置,就像當年沈凡他們一塊押黃三回來的時候一樣。

黃三像是有話說,又不知道該不該說,幾次想張嘴,都沒說出來。趙大成挪了挪後視鏡,看著他說,怎麼的?還想跑一遍?

黃三才吞吞吐吐地問,「你兒子的案子……」

「托您的福,了了。」

再後來,趙大成再一次進山的任務裏摔壞了腿,秀芹又回來照顧他,兩個人復婚了,並中年得子。

趙大成有了一個女兒,叫「想想」,兩歲多了,可沒隨他年輕時那樣風風火火的性格,特別文靜,大眼睛長睫毛,像極了小飛。

想想滿月的時候,秀芹抱著女兒,趙大成抱著小飛的照片,照了一張全家福。

想想很乖,從小不哭不鬧,有時候會拍著趙大成的光頭問爸爸,你的頭發呢?都被我拔掉啦?

趙大成單獨帶想想出去,秀芹總會用不放心的語氣說一句,「把孩子看好了,不然老娘千刀萬剮了你。」趙大成嘻嘻笑著,說放心,我丟了,想想都丟不了。

有次去查案,路過一個兒童店,趙大成走不動了,光著腦袋大搖大擺走進去,出來時拎著一大堆玩具和衣服。

他難得「奢侈」一次。有了想想後,趙大成口袋裏就沒超過一百塊錢的時候,連煙都不買,到處搜刮同事的煙。每天回家,不管喝沒喝酒,不管幾點,都要先仔細洗漱、刷牙、檢查胡子長不長,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輕輕親幾口才舍得放下。

他記住不再用胡茬去紮想想的臉,他在學著做一個好爸爸。

他知道,那是小飛教會他的事。

後記

老趙夢見過兒子小飛。在夢裏,是小飛很嚴肅地教老趙,戶口銷了要怎麼辦。

如果夢真是人潛意識的折射,那一定是說明,有了小飛後,老趙開始學著怎麼做個爸爸。

小飛雖然只陪伴了老趙 7 年,但當老趙願意讓李振看自己兒子最後一眼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怎麼做一個父親了。

你的生命中,有沒有一個對你非常重要的人中途離席了?

你有沒有好好過他/她不在你身邊之後的日子?

如果還有機會見到面,你想對他說什麼?

老趙用了 18 年,其實只想告訴小飛一句話:我知道怎麼做一個好爸爸了,我會好好生活,別擔心。

我們會記住他們教給我們的東西,我們的身上會留下他們的痕跡,不論他們還在不在我們身邊。

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曾經擁有過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