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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擡起頭來。”
我依言揚起了頭,眼睛依舊低垂看著眼前鋥亮的地磚,過了許久,聽得上方又傳來一句,“獨孤丞相有心了。”
聲音聽起來很年輕,語氣聽起來別有深意。空曠的大殿略有回聲,讓人有種如臨沈淵的幻覺。
看來陛下對我的容貌很滿意。
也不奇怪,我是獨孤老頭照圖尋來的,獨孤信與我說過,當今陛下的寢殿裏藏了一張圖,圖上的美人與我容貌相仿,獨孤信的原話是“這是你幾世修得的福氣。”
那刻我不著痕跡地掃過老頭威嚴淡漠的眼睛,似在裏面看到了生死搏殺、無邊駭浪,而我便如一葉小舟,只能掙紮求存,所以沒有二話,低聲應了是。
高嶸破例,直接將我封了貴人。
高嶸就是當今陛下。
這是我幼時養成的習慣,喜歡直呼人的名號,小時候驕縱不懂事,張口就來,現在學的乖順了許多,但在心裏也還是喜歡這般稱呼。
我留在宮中的當晚高嶸就招我侍了寢,這幾年我在察言觀色上頗有心得,我看得出來,高嶸是真的歡喜,真的心悅於……不是我,是我的這張臉。
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時而玩味,時而專註,時而似有千言萬語,時而欲言又止,隱隱傷痛。
總體上說,狀態是開心的。
且他這個人,外形豐神俊朗,氣質淩厲硬朗,與我在京城裏見過的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們全然不同。
這是他經年在戰場上廝殺出來的特殊氣質,與他盯著我講話時候輕聲軟語、故作溫柔形成了鮮明對比,倒是很得我心意。
我都忍不住開始琢磨,讓他放在心上的那個女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但身體總歸是抵觸的,大抵是惹得他不耐煩了,高嶸忽然鉗住了我的下巴,強迫我擡起頭直視著他。
他眼中分明情欲難掩,出口卻是冷硬無情:“你該知道,你不過是個替身,來歷如何,不必我說。”
看看,這位新帝也非平庸,怪不得會讓獨孤老頭如此費心。
不錯。
我是青樓女子來著,雖不賣身,到底也是不配的。
2
酣睡之中,我便覺有道目光牢牢定在自己臉上,我猛地睜開眼睛,就看到高嶸支著腦袋在看我。
我腦子還不清醒,本能的縮了縮身子,扯了扯被子,高嶸極清淺地笑了笑,低下頭親了親我的臉頰唇角,帶著點剛醒的鼻音輕輕道:“你接著睡吧。”
他轉身下床,放下帷幔,招呼宮女進來服侍他穿衣,我隔著帷幔看了一會兒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剛剛能見一丁點兒的天光,心裏嘆息著帝王也不容易,真的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我再困乏也不好再賴在床上,梳妝之後回了高嶸賜我的寢殿,各樣的封賞就流水一般的跟了來。
金銀珠寶、緞子首飾首飾晃得人眼花。滿屋新配來的仆從給我道喜,我卻隱隱不安,打賞遣散了眾人。
長相似皇帝心上人,她被送進宮,從青樓女子一躍成妃受專寵
高嶸稱帝不久,後宮嬪妃不多,但也架不住他如此將我置於炭火之上。
沒成想,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按前朝規矩,後妃不能與天子同桌而食,高嶸卻不理,命我陪他一同用膳。
一頓飯吃得我心驚肉跳,惴惴不安,這廝探過頭來挑眉問我:“怎麼,對著朕吃不下去?”
這廝從面相到舉止,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容易與人親近的人,所以這種行為格外地讓人匪夷所思。
我一口湯卡在喉嚨裏,忙費力咽下,假笑搖頭。
所以後宮裏姐妹們聚會,姐姐妹妹都拿捏著腔調調侃我:“哎呀,我們雨薇入宮,我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盛寵呢。”
高嶸還是一如既往地傳我陪他用膳。
這事兒我認真琢磨了,琢磨到最後,覺得也沒什麼好琢磨的。
老娘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早將生死看淡,自己開心就好,他那的菜確實比我宮裏的強,吃他娘的,為什麼不吃,為著那幾個酸娘們?犯不上!
所以第五頓的時候,我就敢和他搶菜了,他看我一眼,嘖嘖道:“女人果然是不能慣。”語氣裏卻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
再後來,我還舉筷餵了他,高嶸的表情很有些一言難盡,但還是吞下了去,侍候的公公眼珠子瞪得要掉到地上,險些沒把菜碟打翻。
“不能慣啊。”他嘆氣,別說沒有生氣,似乎還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3
高嶸說的對,我這人是受不了別人對我好的。
特別是像他這種不惜力氣的。
他帶我去跑馬場騎馬,我雖然性子潑辣,但對馬著實有些陰影,怕得很。
他就在前面牽著,一圈一圈遛馬和我,直到我敢自己扯著韁繩小步跑。
他在我宮宇旁起了一座精雅小樓,扒開了隔壁院墻,起了個連廊讓小樓直通花園。
因為我叫羅雨微,還說過一句喜歡下雨,小樓就被他賜名聽雨樓。
聽雨樓四野開闊,裝飾精雅,高嶸經常過來,甚至把公文奏折拿到樓上來批閱。
我就在旁邊看書做女紅,他讓我給他縫衣服,我哪幹得了那個,外衣是不用想的,畢竟帝王總得要臉面的,只得給他縫制內裏的衣服,他嘲笑歸嘲笑,總還是肯穿的。
我最喜歡的就是下雨的時候,溫一壺酒,托著腮聽雨落在檐上、葉上的聲音,嗅著泥土的芳香,高嶸有時會給我披一件外衣,有時會從後面抱住我,咬著耳垂問我冷不冷,親吻我的秀發直至脖頸。
與我處的還算融洽的靜妃姐姐過來聽雨樓小坐,高嶸也在,也同她和顏悅色聊了幾句。但她茶未喝兩口便走了,我送她出門,她帶著淡淡的笑和我說:“說句不敬的話,看你兩人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是沒有我這個客人的位置的。”
這話她說的是有些苦澀的,但聽到我耳裏,反復回味著,倒生出幾分甜蜜來,若真能如此,那才算不枉這一番情義。
大約就是那天晚上,我夜裏醒來,縮在被窩中,枕在他臂上,也像高嶸看我那般,靜靜打量自己的枕邊人。
他鼻梁高挺,單眼皮眼睛卻很有神,眼神有時讓人害怕,但那是盯著別人的時候,看向我時總是溫和的。
他體型精壯,皮膚不算白,也很粗糙,手指上有常年握劍造成的厚厚的繭子,身上更是有各樣傷疤,我曾一寸一寸的親吻過。
我從沒有想到,世上竟然可以有令我如此心愛的男子,真是神奇。
他在成為帝王之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應該只是一個青衫磊落、莽撞爽朗的小少年,不像現在,因為前朝後宮的暗潮洶湧而敏感陰郁。
遇到我之後,我們也許可以像靜妃姐姐說的那樣,做一對兒尋常夫妻。
哪怕一無所有,哪怕四海為家,我真的寧願那樣。
高嶸醒了過來,睡眼朦朧地把我往懷裏攬,我就把此刻腦海中想著的事情對他說。
他眸子裏的睡意淡去,沒有說話,幽深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說:“好。”
我眼裏一瞬間有些濕潤,主動迎了上去。
他說好。
他應允了我的心願,謊言也好,假象也好,哪怕是個夢,我都不想再醒過來了。
4
一個女人的死心塌地就是這樣容易。
一個男人的移情別戀也是這樣容易。
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心愛的男子,對我的專情竟只有三個月。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才人調皮爬樹摘果子,上去容易下去難,高嶸剛好路過,將她的窘迫之態盡收眼底,他走上前,伸開雙臂讓她跳下來,他接著她。
小才人閉目一跳,跳進了高嶸堅實的臂膀裏,也跳進了他心裏。
小才人叫謝夢,她的眉眼,和我有七分相似。
不,應該說我們都和他心上那個人有幾分相似。
高嶸看著我時眼裏的光亮和揚起的唇角,讓我無數次恍惚,竟而淡忘了,我不過是他心上那個女子的替身而已。
不,我沒忘,我都懂,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而已。
盛寵猶在,只是寵愛的對象易了主。
謝夢擅舞,尤擅劍舞,他便給她尋來一把極為珍貴古劍,隔日又親手折斷了那劍,只因謝夢拿著那把劍練舞時不小心劃傷了自己。
她要為他編排一個大的群舞,他便命人在京城遴選了72個善舞的少女,為她作配。
她來聽雨樓閑坐片刻,回去對高嶸說看上了我這裏的擺件,高嶸便另外賞了一些給我,把從前那些換給了她,後來聽說,都被她失手打碎。
宮裏人都笑我,縱有貴人高位,依然人人可欺,曾經爬的有多高,如今跌的就有多重。
我自己也笑我,如此天真無邪,竟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就什麼都不怕失去。
又聽得說。
高嶸召謝夢去陪他用膳,親手給她布菜餵湯。
我便有些衝動,回過神時,已在禦花園中堵住了高嶸。
我跟他吵鬧質問,無非就是誇贊他負心薄幸絕情無恥之類的言語。
他竟一一容忍,只是最後淡淡道:“這是什麼道理,你會替獨孤丞相逢場作戲,難道還要我假戲真做嗎?”
他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是靠著獨孤信的威望才勉強穩定局勢,然而獨孤信也生異心,且獨孤家幾代權臣,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在外又有兩子掌兵,如今與高嶸的關系越發緊張。
而差不多滿宮都知道,我是獨孤信的人。
“何況論起相貌、才情、歌舞、女紅,這宮裏比你出色的人還少嗎?”
最後,高嶸以一句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終結了對話,我才終於慘笑著清醒過來,我於混沌中漸漸傾心的男子,是一個帝王。
真的只是一場戲。
5
入了秋,京裏接連下了幾場雨。
我從冰冷的寢殿裏醒過來,聽著雨聲魔怔了一般,披散著頭發赤腳走到了小花園裏。
一樣的雨落之聲,一樣的泥土芬芳,我仰起頭,任雨水淋落在臉上,這樣別人就看不到我流淚,看不到我犯傻。
雨勢越大,我踉蹌一步睜開眼,恍惚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人,如時空錯亂般的,仿佛一直一直站在那裏。
高嶸走過來要抱我,我狠命推開,借著雨聲的掩護潑婦一般罵他,卻終敵不過他萬鈞的力氣,他把我抱上聽雨樓,一言不發,粗暴的親吻。
“我是誰?”我嘶啞著嗓子叫喊,“對你來說我是誰,我算什麼?”
高嶸不答,一身的狠厲。
雨聲磅礴,天地間仿佛只有這座小樓在,只有我們兩個在。
後來我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高嶸。
宮裏出了時疫,糾查根源,是在我這裏。
我高燒不退,迷迷糊糊間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追問高嶸有沒有事情。
婢女答他無事,我才笑了一聲,罵自己是真的賤。
我病得愈重,身邊伺候的人也陸續病倒了。
我滿懷歉意,卻無能為力,後面高嶸下旨,把半死不活的我送出了宮。
我強撐著力氣,卻始終沒能等到他來瞧上我一眼,哪怕是遠遠的,都沒有。
就這樣吧,馬車離宮的時候我想,這樣也好,很好,能離開這個破地方,能離開那個爛人,真的很好。
得了時疫的人,自然是被放逐的越遠越好,我被送到了一處犄角旮旯的山坳,我自己獨行,怕是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小住一月,病竟然漸漸有了起色,腦子也清明起來,回思之前的事情,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隨我而來的有兩個侍女兩個護衛,還有一個出入采買、頗為老道的馬夫老段,我探過口風,他們竟然都是追隨高嶸多年的親信,奉命專程來護衛我的,這著實不像一個被廢棄之人應有的待遇。
於是我在此間每日的消遣,就成了圍著他們打探高嶸的過往種種。
在高嶸稱帝以前,前朝是孫家天下,太子薨逝後,太祖傳位給了太孫,少年天子,叔叔們勢力又壯,就為之後埋下了巨大隱患。
高嶸是跟著北疆的譽王起兵的,當時朝廷大力削藩,逼死的逼死,軟禁的軟禁。
譽王當時被軟禁在北疆的王府中,是高嶸冒險將他救了出來,跟著譽王以“清君側”之名正式起事。
他被譽王認作義子,衝鋒陷陣,幾次從屍堆裏爬出來,一路打到了京城。
少年天子出逃,譽王坐上了至尊之位。等著高嶸的是封侯拜相。
然而天意難測,朝堂上那些懦弱的書呆子,竟也有硬骨頭,先是假意投誠,等得以靠近竟行刺殺之事。
剛入皇城、沈醉在帝王之夢裏的譽王防備不嚴,陰溝裏翻了船,死在了塗毒的匕首之下。
少年天子在外募兵復國,手握兵權的高嶸豈肯輕易讓步。
幾番角逐,風雲際會,他就此贏得了天下。
但終究是不穩固的,獨孤信表面支持他,實則另有圖謀,孫家已成為過去,那天下可姓高,亦可姓獨孤。
暗流過後,箭已搭上了弦。
7
老段出入山坳,時常把外面的消息帶回來。
少年天子在外面募集了義軍,漸漸向京城合圍而來。
老段說,獨孤信這廝兩面三刀,一直與少年天子那邊有聯系。
老段還說,少年天子是個軟性子,覺得大勢已去,不願再勞兵傷財與高嶸爭奪皇位了,只是被這些各有心思的老賊逼迫而已。
獨孤信的事情我也知道不少,我還知道,宮裏有許多他的人,各有手段鉗制,像我這種沒有親人的,就被逼吃下了毒藥,需要每月服食解藥。
謝夢亦是如此。
奇怪的是,我已經兩月沒吃解藥了,依舊沒有毒發。
我想到了那個雨夜和那之後來勢洶洶的“時疫”。
我早知高嶸並非平庸,卻還是低估了他。
我也應知高嶸並非負心薄幸絕情無恥之輩,起碼對我而言如此,卻沒有選擇相信他到底。
我想要回宮去找他,奈何身上已多了個累贅,倒不敢輕舉妄動了。
之後一次,老段出去了很久沒有回來,再回來時,身上有傷,老淚縱橫,說高嶸不見了,京裏亂的很。
原來是小皇帝帶人打進了京城,獨孤信與他裏應外合,很快把高嶸逼出了皇城。
小皇帝重回皇宮,沒高興的太久,就在皇宮被一波人暗算,冷箭穿心而死。
算計他的人自然是獨孤家的人,獨孤信就是要借小皇帝之手除掉高嶸,讓他們鶴蚌相爭,自己做得利的漁翁。
然而高嶸也不是吃素的,隨後又一波人馬趕來,卻是小皇帝的二叔端王。
他早先被小皇帝囚禁,高嶸登基之後,表面還是對他置之不理,繼續軟禁,實則暗地聯絡扶持,募集了一大批死士,也足有和獨孤家一戰之力。
所以高嶸先是退出皇宮,待獨孤信端掉了小皇帝,他又和端王殺了個回馬槍。
那天的京城,各路人馬競相登場,亂成了一鍋粥,比唱戲還熱鬧。
獨孤信和高嶸的人馬在皇宮和皇宮外巷戰,老段就是這時候和高嶸匆匆見了一面。
高嶸交給老段一個包袱,讓他趕緊離開。老段沒走,在城郊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等消息。
等了一天,打聽到高嶸重傷,人被救走不見了,端王和獨孤家還在血戰,都殺紅了眼,死傷慘重,至尊之位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老段說,他的命是高嶸給的,為他戰死沙場絕無二話,但現在放不下我身上這位小主子,就先回來。
老段說,沒法子,現在只能等。
我撫摸著出懷的肚子,說,是啊,只能等。
7
在我的要求之下,老段給我講了高嶸與他心上那個女子的故事。
高嶸是私生子,高是母姓,後來入京投靠生父,改名宗然。
他心上的女子叫魏琳,老段說,如無意外,應該就是如今的謝夢。
宗然的父親官至吏部尚書,也算是京中要員了,然而他來自於他父親羞於啟齒的一段陳年舊事,很不受待見。
家中人上至尊長,下至仆從,當面笑臉相迎,扭頭便嘀嘀咕咕,冷笑連連。自小就敏感多疑的宗然,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環境裏是如何地度日如年。
如果說,他落落寡歡的少年時光如一片陰郁的夜空,那麼魏琳,就是夜空裏唯一閃耀的星星,照亮過他,帶給過他希望,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
魏琳的父親魏風是太祖時候頗有名氣的戰將,後來腿受了傷,在京中幫助巡防軍練兵,與宗家薄有交情。
魏風妻子早喪沒有續娶,守著一個獨女過日子。他性情豁達,不知怎的,和敏感、愛武的宗然成了忘年之交。
於是宗然也認識了當時九歲的魏琳。
其實也不過是出入遇到的時候他點一點頭,她笑嘻嘻回個禮。
還同桌吃過一次飯,魏風逗小女兒說:“把院子裏你養的野雞燒一只給你然哥哥吃吧。”
魏琳使勁搖頭:“不行,不是養來吃的!”
逗得魏父呵呵大笑。
兩人最親近的一次,是有一日宗然牽了馬來被魏琳看到,小丫頭換了一身男裝,等宗然要走的時候堵了路,撒潑耍賴要他帶她去騎馬。
他就把她抱上馬,自己給她牽著。
偏在那天出了事兒。
宗然性子執拗,被人看不起也從不去巴結討好別人,來京城後得罪了一水的二代公子哥兒們,巧巧就在那天被他們一群人堵到了。
幾個公子哥“私生子”之類的詞毫不掩飾,甚至都扯到了宗然母親身上,各種汙言穢語的調笑。
宗然帶著拖油瓶,不欲惹事,魏琳卻忽然掙紮著就往馬下跳,高嶸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衝了出去,猛地去推罵得最難聽的少年。
她男裝打扮,無人認得,也自然沒有人讓著她。
兩人就和對方狠狠打了一架。
人數懸殊,著實吃虧不小。
但兩人也沒輸了陣,宗然不用說是豁出命去了,魏琳也像瘋了一樣又撲又咬。
後來那日宗然都不敢將魏琳送回家。
他擰著眉頭仔細檢查她身上的傷口。
魏琳卻忽然對他說,‘英雄不問出處,然哥哥,你今日英雄極了,回頭我把我養的野雞烤了請你吃。’
說罷還頗為老成的拍了拍高嶸的肩膀,一瘸一拐進府去了。
宗然也隨後進去找魏風請罪,魏風自是心疼女兒,倒也不曾責怪他。
這父女倆豁達的性格倒是一脈相承。
遺憾的是,兩人的烤雞之約到底沒能實現。
高嶸挨個去堵那日找茬的公子哥,挨個兒把人打個半死,算是把這禍闖大了。
他自己給自己安排好了後路,求了父親的一封書信,參軍去了。
當時朝廷已開始下狠手削藩,從軍正當其時,所以這件事進行的很順利。
他再回京已是兩年之後,攜了重禮去拜訪魏風。
魏風說魏琳同女伴出去遊玩了,沒法叫來見上一面。
宗然沒接話,其實是見到了的,他剛來的時候,她正要出去,十一歲的小姑娘亭亭玉立,長高了一大截,嬌美又靈動,而他日日在外摸爬滾打,黑黑瘦瘦的,遠遠瞧著她便覺自慚形穢,都沒有敢上前去問候一聲。
8
宗然只在京中停留半日,告辭的時候,正看到魏家管家送一個抱著包袱哭哭啼啼的丫鬟出府,問了一句,原來是這丫鬟毛手毛腳打碎了魏琳母親留下的一塊白玉鎮尺,魏琳難得發了脾氣,把這丫頭攆了出去。
他提出要看一看那鎮尺,確實碎的厲害,但他還是挑了其中狹長的一塊碎玉,帶走了。
他把那塊碎玉打磨成了一根玉簪,怕弄壞先拿了其他的玉料練手,著實耗費了許多本就匱乏的個人時間才完成一件滿意的成品,十六歲的少年,把自己的心意也細細打磨了一番。
他後來又有幾次回京,想把這支簪子送出去,又覺得突兀,於是這支簪子就一直被他貼身收著,一藏許多年。
後來隨軍時糧草不濟,餓得皮包骨頭時,他都從不曾動過拿它換吃食的念頭。
每每艱難的時刻,他便拿出玉簪看一看,就好像又有可以繼續堅持下去的力量了。
宗然十八歲的時候,宗家犯了事,宗然被連累,苦心奮鬥幾年的軍功化為烏有,隨宗家一同貶官北疆。
極度的抑郁與消沈之下,他窺視到了北疆微妙的局勢奧秘。
朝廷是一位少年天子和一群書呆子,日日琢磨著削藩和恢復古制,北疆的譽王則是一頭受困的猛虎,若是逃出囚籠,便能一飛衝天。
他和當時已被軟禁的譽王接觸了幾次,一拍即合。
他改回了在母親家時的名字高嶸,和宗家一刀兩斷,跟著譽王以“清君側”之名正式起事。
至於魏家,他自然是一直留心著的,戰事初起時,魏風不顧傷腿主動請戰,但朝廷覺得他傷殘年邁沒有復用。
譽王兵臨城下之時,魏風要率領城防軍堅持抵抗,折在了冷箭之下,射他之人派人大開城門,迎了譽王進城。
此人原本是被譽王許了高官厚祿的,但後來高嶸掌權,派人將其暗殺了,世人還當是保皇一脈的義舉。
魏琳聽說是被魏風送去京城了,魏風早知道少年天子不成氣候,但依然選擇了以身殉國。
天下蒼蒼,去找一個隱名埋名之人如同大海撈針。
況且高嶸也不知該用什麼臉去見她。
對於魏琳的感情,最初時,他以為自己是少年思春,心無所托,這才戀戀不忘。但沒想到,這一思就是十余年,總是忍不住幻想她在身邊,幻想將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與她分享,幻想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反映。
他的世界再也無他人可以進入。
親近過的女子,或是眉梢或是唇角,都有她的影子。
他怕時間太久,忘卻她的樣子,就找畫師畫了她的畫像,懸掛於寢殿。
沒曾想,倒是這幅畫圓了他畢生夙願,獨孤丞相接二連三的送了容貌相像的女子進來,最後還把真人送到了他面前。
高嶸曾背後興高采烈地稱贊過,說是天降之喜,丞相神人也。
9
以上種種,有些是老段說的,有些是我自己回憶起來的。
因為謝夢不是魏琳,我才是。
我想起了初入宮那晚侍寢,他看著我時滿含深意的眼神。
我確信,他那時就認出我了。
可是我卻沒有認出他。
我是記得宗然哥哥的,但那時年幼,他的事情聽的多,見面見的少,委實想不起面容了。
當年破城之後,因爹爹旗幟鮮明地抵抗譽王,我不得已改換身份,又陰錯陽差流落青樓,怎能想到還有這些前塵往事無限波折。
我把這些話告訴老段,他一拍腦門,連聲道原來如此。
他告訴我,高嶸在遇到我之後漸漸放出了些有關他真實身份的消息,當時他疑惑不解,此刻才明白,高嶸就是要讓獨孤信察覺出他對魏琳的感情,不再去找“相似的臉”,而是去找真正的“魏琳”。
所以才有了謝夢的出現。
獨孤信以為的“魏琳”,甚至高嶸的親信也這樣認為,其實不過是高嶸布局,用來轉移我身上視線的棋子。
所有的布局籌謀,都是為了讓我擺脫獨孤信的控制。
為了保護我。
離宮九個月後,我誕下一女。
嬰兒的啼哭聲反襯的這山坳更安靜了。
山坳外倒是熱鬧。
老段探聽消息回來,說最終是端王稱了帝,開始清掃獨孤信和高嶸的殘部,派出了數批人馬去追蹤高嶸的下落,要永絕後患。
老段先是憤恨,罵端王不是東西,要不是高嶸他怕不是要被囚禁到死,論謀略論軍中之威,高嶸會比他差?他只是不想爭了而已。
罵到最後又嘆息說,成王敗寇,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都會如此,只盼高嶸無事便好。
老段安慰我,高嶸要周旋端王,不會輕易露面的,沒見到屍首就不能放棄,我也是這樣想的。
只是過往傷痛後勁延綿,我常常在深夜裏淚流滿面的醒來,抱住女兒,哭一陣罵一陣。
倒也要謝謝他,讓我在這寂寂長夜,總有個人可以想念,有個女兒可以依偎。
高嶸和老段在京城匆匆見面時交給老段一個染血的包袱。
裏面有一只白玉簪子,還有一副畫。
我那時聽他過去聽得腹痛不止,他們怕我睹物思人太過傷懷,急急忙忙把東西收了起來。
後來我終於想起取了出來。
簪子我別在了頭上,這是他用我母親的白玉鎮紙打磨出來的,我戴一輩子,再傳給我女兒。
至於那副畫。
畫上是一個眉目靈動的小女孩,蹲在樹枝丫上,下面是個灰衣少年,只露了個側臉。
我將畫懸掛起來端詳了許久,許久,像被這幅畫帶著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初見高嶸的那一天。
我為了掏鳥蛋上了樹,怕高不敢下,高嶸路過,擡起手臂表示可以接著我,我便縱身一躍,躍到了他懷裏。
那是初夏的時節,陽光絢爛,樹影斑駁,我們相視一眼,各自笑了起來。
有了女兒,日子倒容易過些。
小妮子隨我,皮得很,八個月就能滿屋子亂爬了。
某日我在後院收完衣服,聽到女兒咯咯笑得異常歡快,進屋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抱著女兒親了又親。
懷裏的衣衫落了地,那人回過身來,盯著我輕聲道:“你可是說過的,哪怕一無所有,哪怕四海為家,也願與我做一對兒尋常夫妻,不會不認賬吧。”
女兒適時尿了他一身。
他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我,笑呵呵說,“女人真是不能慣啊。”(原標題:《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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