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夢大全周易解夢水中挖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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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姜赟 通訊員 葛嫣

國慶長假+秋假結束的第一天,“雙減”實施的第41天,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收到了一位讀者的投稿。洋洋灑灑近萬字,描述的是杭州一位初中女生媽媽的一天,無論是打掃家務時“熨不平的眉心”,敲女兒房門時的小心翼翼,不下載抖音拼多多和今日頭條的堅持,還是不檢查女兒作業的倔強……幾頁的WORD,都能看出這位80後的媽媽的壓力、克制、喟嘆。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聯系上了這位媽媽,她叫思梨(化名),家庭主婦,喜歡文字和閱讀,女兒在杭州某公辦初中讀初二,成績不錯,算是一般人口中的“別人家孩子”。這部有點紀實小小說味道的文章寫於長假期間,思梨說,她在洗碗的時候,突然情緒都湧了進來,很想表達。這段時間,女兒進入青春期,雖然一直都是乖的,學習也自覺,但青春期少女該有的小叛逆依然是隨處可見;自己快40歲,不想承認老,總覺得讀過書的自己還想著做點貢獻;長輩們年紀大了,需要跟你更多的照顧和關心……“你知不知道那種感覺,就是這種累積了很久的情緒,一下子噴湧而出,沒有特別的事件和矛盾,沒有一地雞毛的不堪,就是杭州一個普通的家庭的現狀,我就把一個中年婦女的心情記錄了下來”。

一天

1、

傍晚六點光景,思梨穿著墨藍色牛仔圍裙,開始洗碗。中秋已過去半周了,氣溫還是像夏天一樣,如此炎熱,天光也還是亮的,太陽西曬照到她身上——消瘦的身型,一張白凈的小臉,皺紋已然是靜態的了,眉心是三道深深的豎紋,猶如一個“川”字——她偶有不皺眉的時候,眉心也是熨不平的。

一只只碗碟,一只只盆子,由思梨的手捏牢,經流水衝洗著,直到摸上去沒有滑溜溜的洗潔精了,才算洗幹凈了。

樓下嘈雜——每一天從傍晚五點左右開始,到夜裏十點結束,一撥人去一撥人來,鬧騰得緊。這會兒大約是第二撥,已上幼兒園卻未上小學的孩子們在奔跑玩耍。思梨的眉頭不由自主便鎖起來了。“啊——啊——啊——”孩子的尖叫聲。這大約是管傳達室大媽家的小孩,也許也不是。憤怒的喜悅的痛苦的可怖的尖叫聲——仿佛來自原始森林,仿佛從遠古時期人類文明都還未誕生的時空穿越而來——孩子平日裏的臉已然模糊,只剩下一張嘴,巨大的嘴,尖利而綿長的似乎永不會停止的一聲聲尖叫,像一只手,擠著、捏著思梨的心,令她喘不過氣來。她扯一張廚房用紙擦幹雙手,去敲女兒的房門。

每次思梨打開門,女兒嵐必定會縮起來,無論她在做什麼作業,都會將作業用身子護好。“嵐啊,樓下的小孩子又在叫了,吵不吵?你起來吧,拿著作業去你外公外婆房間,那裏不吵。”說是外公外婆房間,其實他們已經搬走三年了,搬到清靜空氣好的郊區去住了。

這是一間套房,帶有獨立的衛生間,就這麼一直空著。而女兒的房間是靠北的,狹小的,是思梨兒時的房間——位置正在小區交通要道、嬉鬧空地的正上方,所有的聲音都聚攏在這一點,再垂直向上傳遞——噪音的分貝仿佛隨著樓層的增高而加劇,到頂樓反而是最響最尖銳的——令人頭皮發麻。“哦,很吵麼?我很專心在寫作業,所以沒有聽見。搬來搬去麻煩,這裏很好。”嵐擡頭回應道。“好吧,你要是覺得吵,隨時可以搬。”孩子大了,並不像小時候那樣萬事聽思梨的安排了。

2、

回廚房時,順手帶上了女兒的飯盒。飯盒比碗難洗,塑料的殼子,304不銹鋼的餐盤。要將盒子拆解開,將盒子蓋上的密封圈挖出來,餐盤從盒子裏硬撲出來,逐個逐個地洗。天光漸漸暗下來,樓下是老人們一聲一聲的呼喚:“朵朵——朵朵——朵朵——”“諾諾——諾諾——諾諾——”“小米——小米——小米——”“回家了——吃飯了——”一邊呼喚一邊是生拉硬拽,“走啦——回家了——這個小孩真不聽話——”“哇——”接著便是錢江大潮一般洶湧的哭聲——心底裏是有多少恨——最終還是被拽回去了。不銹鋼餐盤死死地粘在塑料盒子裏,怎麼也撲不出來——思梨發狠地使勁砸,發出巨大的丁零哐啷的聲響,它終於掉了出來——樓下小區也安靜下來。

繼續洗飯盒——天底下竟有如此繁難的事,要在洗碗布上擠厚厚的一層洗潔精,先洗盒子蓋,再洗密封圈,餐盤倒是簡單,不銹鋼材質再油膩也能輕易洗凈,最後洗底盤的盒子。仔仔細細用綿密的泡沫抹遍了,水龍頭開大,衝!然而盒子蓋是最難洗凈的,邊邊角角總是藏汙納垢,滑膩膩的令人惡心。思梨學著她娃的方法洗,嵐偶爾搶著洗自己的飯盒,她會用食指沾一點洗潔精,直接抹到油膩處,來回搓一搓,就洗凈了——思梨的這個女兒啊,有些時候,她很欽佩她。

3、

洗完飯盒,將電飯鍋裏的剩飯盛到盒子裏再放在冰箱裏——隔夜的冷飯從來沒有人會去吃,放兩三天便倒掉了——然而立刻將剩飯倒掉這種事,思梨做不出來,是罪過的。剩菜倒掉總是毫不可惜的,然而飯,那是米,是農民伯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不能浪費糧食,要遭報應的——在冰箱裏放兩天再倒,那時是無可奈何之事了,就不要緊了。

思梨一邊將電飯鍋接了水浸泡,一邊開始著手消毒。一張一張地撕下來廚房用紙,將飯盒、盤子盆子、飯碗筷子一一擦幹,再放進消毒櫃子裏去——櫃子小,容量是有限的,只有塞進去——最難塞的依然是飯盒,層層疊疊往裏面塞,占的空間又最大,一不小心便要掉出來一片蓋子,猛推進去,隨後“啪”的一聲關上櫃門——管它在裏面有沒有擠破呢,直管塞,擠擠挨挨的世界啊。

洗電飯鍋,要用洗碗布海綿這一面,擠一點點洗潔精,輕輕地擦——盛飯的塑料勺卻要使勁地重搓,上面粘著風幹的半粒半粒的碎米,怎樣都搓不幹凈——泡水的時間太短了,思梨等不得了,她還要去擦那張粘膩的餐桌。如果是老公做家務,一定是先擦桌子,再洗碗,他覺得那樣是最有條理最有效率的。然而思梨,一定先洗碗再擦桌子,習慣了。

收拾好滿滿一袋廚余垃圾,已經將近七點了。有人勸過思梨買一只洗碗機——也不是買不起,但仿佛有千難萬難阻礙著她買——老房子裝修陳舊沒有多余的水龍頭接口。廚房狹小東西多擺不下。洗碗機一般自帶消毒功能,難道將消毒櫃丟掉?它還好用呢。

其實都不是正經理由,人到了這個年紀不由得像起自己的父母來——有時候省錢省到一分錢都不舍得花,覺得不值得;有時候又豪爽地一擲千金絲毫不肉痛——肉還是痛的,只是舍得花。其實這一個小時的勞碌,如果有了洗碗機,就是無效功,不過,思梨自己就是洗碗機罷了。

4、

樓下的小學生們出來玩了。

最近“雙減”了,小學生們大都在校內做完作業,五點半放學,這個小區所屬的學區小學還提倡放學不背書包。回家吃好飯,便大把的時間只管玩,撒開丫子盡情玩——孩子們有追逐打鬧的,有騎小自行車的,有背著玩具槍的,呼朋喚友,跳繩打球,好一片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繁華光景——只可惜女兒是沒趕上,她已經初二了。這場嘈雜是不那麼打緊的,沒有尖聲的叫,沒有此起彼伏的呼喊,連貫的玩鬧,噪音也是連貫的,對嵐應該影響不大,思梨心裏有數。

空下來了,坐在餐桌邊上刷手機。

思梨家房間是寬裕的,一間女兒在寫作業;一間老公在絞盡腦汁地準備著這學期新開的課;還有一間空著,思梨不肯占用,總是將它當作嵐的備用書房,萬一受不了樓下的吵鬧,她也好有個地方可以躲進去。

思梨刷手機與別人不同,她永遠帶著清醒、節制,還有一本書或一份《南方周末》,再開始埋頭猛刷。她看得最多的是微信公眾號,關註的大致分為四類:各地“發布”,官媒公眾號,從中央到地方;憂國憂民精通各類政治、經濟、文化、國際形勢的公眾號;娛樂八卦;還有小升初時期加的“雞娃”公眾號。

每天與公眾號們糾纏不清,牽牽扯扯,便至少要花兩個小時——習慣性打開微信,看到那紅色的點點在,便不由得自己不去細看。白天更新的都不是她的最愛,無非是看新聞而已。這個時代,只要有半天不打開公眾號,便已然落伍了,已然被社會拋棄了——如此重大的事件居然不是第一時間知道的,這多麼令人羞愧。夜裏九點半十點,有兩個特別有見解的公眾號,才深受思梨喜愛。有時覺得他們說得有些誇張,但不妨礙她看得熱血沸騰。公眾號確可以如此扳正人的三觀。

思梨沈溺於手機無法自拔,然而她自己是有三條鐵律:一是不下載抖音,庸俗;二是下載了拼多多又毅然決然地刪了——一直讓人抽獎,一直一直,時間的黑洞一般,買的東西又是山寨貨,質量極其差;三是下載了頭條又刪了——每天有巨量惡俗新聞,源源不斷滾滾而來。這三樣軟件,思梨覺得會讓人變成傻子,她是絕不碰的。她甚至不必警覺,性格便是天然的屏障,天生的厭惡。

5、

雖然看著手機,思梨的耳朵一直是豎起來的。嵐的房間裏有一絲響動。思梨連忙鎖屏,放下手機,拿起一張報紙全然地鋪開來蓋住它,沒有一絲痕跡。

“吱呀”,嵐的房門該上油了,一會兒和她爸說一下,嵐出來了。她其實並沒有望一眼思梨,徑直走向廁所。《中小學生課後服務為家長減負明顯,戶外活動可增加》這篇評論文章便恰好跳入眼睛,等她看完,女兒也正好出來,看到她在看報紙。

“嵐,眼睛休息休息,跳一跳摸摸門框吧,還可以長高。”思梨和氣地和女兒說。嵐照做,她立誓要長到一米七,所有利於長高的她都願意做。如今她長到一米六二,離一米七還很有一段高度要跳上去。

跳了二十個門框,思梨走近去和女兒講講學校裏的事,大約休息了十分鐘——這十分鐘,樓下出奇安靜,一絲響聲也沒有——拿來休息真是可惜了。

嵐進去房間繼續寫作業。思梨丟開報紙,繼續刷手機——同樣是文章,熒光屏裏那些配著圖,打扮地花枝招展的文章,哪怕是俗,哪怕是一味逢迎,哪怕是煽情,就是比嘈雜的世俗的時空要來得吸引人一些——互聯網與手機的魔力。

6、

八點多,樓下有個女人的聲音,每天幾乎都是這個時候,一聲疊著一聲:“小寶——小寶——小寶——”戚戚的、悠悠然飄過來,乘著初秋的夜裏的風,似乎能穿透一切,穿過時間與空間,穿過高高的樓,穿過一堵堵墻與門——聲音倒並不算尖,只是抑揚頓挫高低起伏著猶如唱歌一般——令人煩躁的絕望,不知哪一聲是最後一聲,以為唱完了,卻又從最低處回旋婉轉一聲上來——“小寶——”今生的寶貝,前世的冤家,才有這樣的聲聲呼喚,歲歲年年不停歇。

然而思梨從來不知這個女人的樣貌——白日底下的媽媽們自然有著白日的樣子,夜裏喚兒聲仿佛是沒有實體的,只是一個象征、一個圖騰,它可能是任何一個媽媽,也可以是無數個媽媽。

八點半,該準備水果點心了。通常是一杯酸奶,一塊面包或者蛋糕,一盤削好切成小塊的水果——盤子是預先留好的,消毒櫃剛工作完畢,裏頭的盤子燙手得很。只用給嵐準備,嵐爸自己會去冰箱覓食,不必管他。思梨將盤子送進嵐的房間,當然也不排除看一眼她在做什麼的動機——查看一眼是順便的、不留痕跡的,思梨是這麼以為的。然而小姑娘早就將她的媽媽看穿了。桌上幹幹凈凈、雪雪白白,什麼也沒有。問她,她說:“我剛做完一項,剛剛收起來。”思梨是不查女兒作業的,這點骨氣她還有,這點體面,還是得給嵐留著。

吃完點心,又是洗盤子。雖然只有一兩只,也是流水一遍一遍地衝過,若是蛋糕有奶油,便還要用洗潔精洗一遍,再衝。真是洗不完的盤子,思梨在心裏嘆一口氣,嘆給自己聽。樓下有孩子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拍球,就在四幢房子中間的過道處。小孩子不說話,也沒有旁的人和他說話,大約間隔兩三秒拍一下球,球落地又彈起發出沈悶單調且綿長的“嗵——嗵——嗵——”聲,聽起來像一串石頭。

7、

一天裏最放松的時間,莫過於夜晚九點了。老公從房間裏走出來,疲憊卻不失喜悅——他是一個隨和喜樂的男人。他揉揉思梨的肩膀,說:“老婆你辛苦了。碗放著我來洗嘛,洗它幹嘛?”思梨心疼他白日裏奔波辛苦,並不舍得讓他洗碗,“走,倒垃圾去!”

思梨在嵐的房門口喊一聲:“寶,爸媽去倒個垃圾,很快就回來。”打開家門,門口早已堆積了小山一般的垃圾——一戶人家每天都會產生如此多的垃圾,真也有點奇怪——水果的箱子,外賣的盒子,一袋一袋廚余垃圾、生活垃圾,有時需要兩個人的兩只手都拿滿了才行。

到底秋天了,白天再熱,太陽再毒,夜裏的風還是涼的,月亮還剩半只,雲是散淡的,天是深藍的,有點像思梨牛仔圍裙的顏色。

他們便走到離家百米遠的全家超市。這家全家開在小小的辦公園區裏,門口有半圓形的木頭臺子,上面擺著幾張玻璃臺面的桌子,配著仿藤的椅子,供客人歇腳談天。思梨和嵐爸將椅子背靠墻坐著,看著前方草地上的一輪巨大的淺藍色水波紋的月亮燈,邊上是一只兔子燈——它們守護著月圓月缺多日了——不要拆了去吧,擺到元宵也挺好看的。

“我不想回家了,就坐在這裏吧,半夜麼進去,趴在裏面桌子上睡吧。”思梨整個人偏過去依靠在椅子的左邊,以左手托著半只腦袋,瞇起眼說,“你回去幫我把手機充電器拿來,再拿一塊小毛巾毯子來。”她男人笑著說:“好呀,我也不回去了,在這裏陪你吧。”“半夜餓了就全家買泡面吃,明天早上麼吃點面包喝杯咖啡就是一頓早飯了。我明早電瓶車樓下一停,喊一聲娃下樓吧,直接送她去學校了。”“好的呀,那我明天早上開個車直接上班去了。”一刻鐘後,思梨站了起來,將手伸給她男人:“走啦,起來啦,回家了!”老公很不情願地被她拖回家了。

隨後思梨發了一條想“夜宿全家”的朋友圈,收到了方圓一公裏內廣大中年婦女的踴躍留言,雖然她們起初並不是想要夜宿全家,小資派想要夜宿咖啡館,復古派想要夜宿麥當勞,然而最終她們都被思梨說服了——全家離家近,歸家快,不影響白天接送孩子,買菜燒飯,還可以實現飲食多樣化,中餐與西餐樣樣俱全,實乃中年婦女離家出走、流浪的最佳之選。於是她們約好了哪天去全家嗑瓜子打牌通宵達旦夜不歸家——說過就是做過,中年婦女的出走和流浪在微信朋友圈裏已然完成了。

8、

清晨六點二十分,鬧鐘響了。老公早十分鐘就已經起來了,燒水,泡紅茶,熱牛奶,雞蛋是要等大家將要坐下來時再炒,嫩嫩的加黑胡椒,冷了腥氣不好吃。思梨睡眼惺忪地去消毒櫃裏拿盤子,不銹鋼餐盤好不容易抽出來,再拿盤子叉子,塗黃油挖果醬的刀子勺子卻怎麼也翻不到,越急越翻不到,無數的一樣的鋼的柄露在外頭,到底哪一只是黃油刀,哪一只是小勺子。丁零咣啷地亂翻一氣,瞌睡倒是醒了一大半了,終於找到了。

面包烤上,去削金果——這是思梨對生活最後的倔強,早餐水果一定要吃金果,二十二頭的,這樣才能帶來一天的好心情。到臨近過年金果實在貴到離譜了,可以改吃車厘子。當然三只金果有一點小貴,那麼就三個人吃兩只——一只給嵐切厚厚的四片,剩下一小片與另一只一起平均分成兩份,切薄一點也能切八片,思梨與她男人一人四片,很公平。

早晨時間過得飛快,大約比漫長的午後時間快兩倍。總是很趕時間,從前思梨總是催嵐,催到後來真是不想催了,就到樓下推好電瓶車等她。無論她幾時下樓,思梨飆車三分鐘就可以將她送到學校門口,從不遲到。每天戴著頭盔飆電瓶車,思梨隱隱覺得爽快,仿佛是少年時飆自行車。

9、

“我到公園了,順著走,你倒著走來碰我哈。”每天思梨會和一兩位媽媽在公園相會、散步。多年的老朋友了,每天遇見與閑聊是如此默契愉悅。全盛時期,公園會有一群媽媽跟著一位老爺爺練太極。然而思梨並不練,她明白自己是焦慮與世俗的,激進與亢奮的,與平靜和諧的太極完全沒有相通點——其實那些媽媽們也是一樣,她們只是以太極來粉飾太平假裝歲月靜好而已。果不其然,半學期以後,留下來練太極的只有一位爸爸和一位媽媽了。思梨只是散步,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在嵐的巔峰時期,她還願意與媽媽們聊學習,逐漸鮮少聊到成績,逐漸閉口不提。

天氣炎熱,然而草木知秋,轉角處那棵筆直高昂的樹,葉子已然變黃了,邊上一棵黃山欒,果實是鮮亮的紅色。突兀的,這天偏偏聊到學習。“我們班釘釘上發獨立練習等級了,孩子在班裏的位置也大致知道了。”她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地說道。“哦,我們班最近啥也沒有發過。是不是雙減不讓發了?老師不發,我就當不知道,也懶得問嵐。”思梨一邊說,一邊心裏咯噔一下,老師長時間沒在釘釘發獨立練習的等級了,怕是這兩天要發了。

10、

到這個年紀,一切壞消息都是有征兆的,下午兩三點鐘,思梨便被釘釘狂轟濫炸了一番。嵐班級老師們一定是商量好的,都在這時候發練習結果。思梨向來害怕釘釘,若是不想看,一會兒便會五次三番提醒你去看,一一打開,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樣不好。不好便不好吧,思梨又不能怎樣。她做了無數心理建設,想讓自己安寧下來,然而很難,說不清道不明的“喪”,像一層迷霧一般籠罩著她。

於是起身去做飯,手機音樂打開,放“戰歌”。

天氣熱,冰箱裏無糖可樂拿出來,邊喝邊燒解暑氣。早上去菜場買了藕、絲瓜、小青菜,魚販那裏給片了野生黑魚,再到知味觀切了一小塊牛肉,就是一頓晚餐的菜。小青菜簡單,邊洗邊摘,有一枚滿是蟲洞,怕是有活的蟲子。思梨硬著頭皮將蟲咬過的菜葉掰凈了,幸而未見到蟲子,算是躲過一關。絲瓜是農家自己種的,不是買菜app 上的大陸貨,青翠鮮嫩,炒好也是滴滴綠的,久放不會變色。炒炒也方便,放點泡開撕條切細的筍幹就好。

然而藕,頗有點費事。藕真是好藕,鮮嫩帶芽苞的,小小圓圓的兩截,一包水,吃起來必定清香可口爽脆無渣。開始刨皮,小心翼翼地捏緊捏牢,刨完一邊,轉一下再刨另一邊。遇到藕節有凹陷處,趕緊停手——思梨心裏發慌,這只她母親喜歡並傳給她的德國進口的無比鋒利的小刨子,曾傷她數回。上學期期末,刨一只萵苣,到節頭處用力過猛,便刨到了手;暑假,刨一粒臨安小土豆,土豆太小,無名指抵著刨,便刨傷了無名指。藕節凹進去的皮就不要刨了吧,小心為妙。開始切。菜刀永遠是那麼大,那麼重,那麼鋒利。

思梨用菜刀是有心理陰影的——左手扶著藕,右手切,盡量切得薄,切得均勻。然而藕不比冬瓜、青菜、絲瓜、西紅柿,它是圓的、硬的、滑的,切一刀滑一滑,越切到後面,心裏越慌。直到切到一小塊,快拿不住了,藕也不能自己立得住,思梨感覺左手都是顫抖的。算了,還是丟了吧,經驗告訴她,菜刀切到手比刨子刨到手更慘烈。

有一次冬天裏,她切茂盛的青菜,嵐生病在家休息,她註意力不集中,切下來半只左手中指的指甲蓋。鮮血淋淋漓漓流下來,滴滴答答滿地都是。她竟然沒有暈過去,鎮定的稍做包紮,和嵐說了一聲:“嵐,媽去配個藥,十分鐘回來。”隨後去了離家一百米的社區醫院。

社區醫生聽說切掉半個指甲,都不敢接活,建議她去大醫院治療。經不住她求,醫生幫她拆開看了一眼。“哦,還好還好,沒有切掉手指頭,幸好你的指甲幫你擋了刀。”醫生慶幸道。一個月兩個月,大約就長得看不出舊傷口了。還有一次是切火腿,又硬又黏,難切得要死,一刀下去火腿肉一滑,切到手了,所幸沒有上次嚴重,不值得專門一提。

11、

思梨接管廚房,也有四五年了,然而她始終不擅長烹飪。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內心是如此羨慕她的母親,她的姑母,如此擅長並熱愛燒菜、打毛線、勾線衫。姑母由工廠下崗後,還自學了裁縫,靠給別人做衣服賺錢供兩個兒子讀書。業余還愛好種菜,她連種菜都比世代種菜的老農民要好。可惜一丁點遺傳基因都沒有落到思梨身上,她是如此手拙。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兒時父母都讓她只管學習,家務不要做,怕影響學習。“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她小時候家長的普遍心態,這大約是第一代“雞娃”吧。她的做家務,特別是燒菜,都是成年以後學起來的。

三十幾年來都不需要她親自下廚房的。

時光流逝,父母總有老的一天,不可能幫思梨燒一輩子的飯菜。至於老公,他倒是熱愛燒菜,熱愛家務。然而家庭總有分工,殘酷的是,在一個家庭裏,掌握更先進的知識、更先進的生產力的一方,他(她)的時間就不適宜用來做家務。思梨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家裏,做不做家務,做多少家務,是生產力先進與否決定的,而不是性別決定的。也就是說,相對來說,思梨的時間,更不值錢。如此清醒地認識,讓思梨內心從沒有怨氣。

藕片切好,在水裏浸過,瀝一下水再下鍋炒,不易粘鍋。倒適量油,鍋微微熱,放藕片翻炒些許時間,倒薄鹽生抽少許,加兩小勺糖,淋些許玫瑰米醋,再剪上翠綠小蔥一支,起鍋裝盤。思梨從來不嘗味道,因為她壓根不愛吃自己炒的菜。父女兩是好脾氣不挑食的,炒的菜大都是給面子說好吃的。今天原料不錯,味道大致也不會差。拿薄薄的百潔布洗鍋子,鍋是那麼重,思梨一只手簡直拎不動。一邊重重地將油漬擦去,一邊覺得肩膀酸痛——常常酸痛,已然是習慣了。

想起來米還沒淘,飯還沒蒸,四點半多了,再不燒下去,嵐回來沒飯吃了。這種情況偶有發生,到要吃飯時發現米飯壓根還沒有蒸。當然晚一點吃飯也並沒有什麼,原先就是六點左右吃飯的。這個月學校有晚自修了,晚自修的同學是五點十五左右吃飯,六點準時開始寫作業。那麼思梨也將家中吃飯時間改了與學校同步。嵐放學回來就先吃飯,休息一會兒再開始寫作業,這樣似乎更有效率一些。

米缸裏的鋼精罐子算是祖傳的,思梨還沒有生出來的時候就在用了,還有陽臺上晾衣服的叉子,也是思梨出生前就有的——似乎在一處房子裏住久了的人家,都有那麼幾件老物件,老於房齡,老過男主人女主人的年紀。大型的家具、電器、馬桶、竈臺都換過幾輪了,但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搬家幾次都沒有丟棄,一直在手邊用著。至於為什麼沒有丟,雖然用著是順手的,卻也沒有必然要留著它們的原因——大約也不值得去專門丟一丟吧。

量一罐米,按照老公的要求,為了有營養加一把糙米。淘洗數遍,放電飯煲裏煮,加一只蒸屜,放上知味觀的牛肉與飯同蒸一遍,吃起來會比較軟糯。手機裏的收藏歌曲已經放到底了,起頭再放一遍,熱依紮的《俠客行》,刀光劍影電閃雷鳴一般殺人如麻,於是轉回身子面對洗菜池,開始處理黑魚片。思梨燒蔬菜還猶可,燒葷菜實在是難為她的——肉的葷膩、魚的腥氣、蟹的大鉗子、蝦的活蹦亂跳,至於鰻魚泥鰍之類,簡直是噩夢了。有一次她不知死活買了一根鰻魚,已殺好去內臟的,戴上一次性手套去抓來洗——那樣滑溜溜膩嗒嗒的,令人想到了屍體,冰濕的死去的一條,又似乎隨時會活轉過來,捏著頭就會擺尾巴,捏著尾巴頭會晃——試了兩次,全身起雞皮疙瘩,宣告放棄,等嵐爸回家再處理。

12、

前兩年真是厭棄廚房,她自己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告訴自己做家務可以鍛煉能力,可以體現對家人的愛,並且上升到所有的勞動都是平等的高度。然而她就是無法欺騙自己,君子遠庖廚,她內心是深度認可這一觀點的。說多做家務有利於鍛煉孩子思維能力的專家們,到底有幾個是親自天天做家務下廚房的?!世界上卓越的、有才華的、成名成家的人,有幾個是親自天天做家務下廚房的?思梨的內心是反叛的,反叛這個專家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時代。然而,“君子”的思想,“民眾”的命,思梨感覺如今自己在廚房裏是生了根了。

思梨只會燒雪菜黑魚片,然而冰箱裏已經沒有雪菜了——真是令人沮喪!仿佛漫天漫地的沮喪撲蓋過來,細碎的、磨人的、失落的、心底裏發擠的,都是平庸的生活。並沒有不幸福,甚至可以說是很幸福的。然而,就是這樣麼?

這樣的生活一眼望得到頭,培養一個女兒,成才是最好的,不能成才要是普通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過和自己一樣的生活。然而,自己呢?要何處安放自己呢?這個房子裏,曾經住著的少年的思梨、青年的思梨,她們會喜歡如今的思梨麼?她們死了!思梨活著,不知為了什麼。

快五點了,思梨關了音樂,打電話給老公:“餵,你下課了麼?直接去接嵐了對吧?嗯。嗯。對了,黑魚片沒有雪菜了怎麼辦?我燒不好。哦。可以,燒醋溜黑魚片好吃的。好,等你回來燒吧。”

夕陽逐漸西斜,氣溫不比中午那樣炎熱,樓下院子裏,還未上幼兒園的寶寶們開始嬉戲玩耍了。不知哪個跌了一跤,“哇——”的一聲哭出來,驚天響雷一般。

思梨皺一下眉頭,心想幸虧嵐還沒回來,還沒有開始學習——憑他們吵去吧,翻了天也與自己無關。她走到陽臺上,用祖傳的晾衣叉收衣服,一天下來衣服被驕陽烤得幹透了。

於是她在收衣服的間歇,在朋友圈發了一段純文字:“夏天的盡頭還是夏天,炎熱的盡頭還是炎熱。這樣的天氣,利曬衣服。無論怎麼濕答答的衣服,早上曬出去,傍晚收進來都是幹的(此處有笑臉)。”

思梨一邊疊衣服,一邊覺得自己“利”這個字用得極妙,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會兒去看看,點贊留言的人多不多,他們能領會這個“利”字麼?其實是來自《周易》。思梨心中思量道。

13、

思梨的一天又過去了,真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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