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孕婦夢見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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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 衡

西方的神話中都是些離人很遠的女神、酒神、愛神等,哪怕幫人找對象,也是派個天使躲在暗處遠遠地射上一箭,類似現在的動物學家在密林深處手持麻醉槍向老虎或梅花鹿射去,對方就軟軟地倒下。而在中國的神話裏,神總是在人的身旁,如影隨形,朝暮不離,無時不在護佑著你。你需要談情說愛,就出現一個月老來牽一根紅線;你要做生意,就有一個財神爺站在商店門口;你要做飯,竈王爺就貼在鍋臺上;天黑了你要睡覺,門口就有兩位門神站崗。人舒心,神也溫馨。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遙遠的長城腳下,大漠之邊,也有一個神與人同在。2021年9月,我到陜北采風,聽說靖邊縣正在出土一座城隍廟,便立馬趕到現場。

靖邊明長城營堡遺址。李桂文攝

全世界聞名的萬裏長城在榆林一帶被當地人輕松地叫作“邊墻”,聽起來就像兩戶人家之間的一堵短墻。沿長城的縣都被冠以“邊”字:靖邊、安邊、定邊。遠在天邊有人家,墻裏墻外胡漢兩大家。從秦漢至明朝,這邊墻內外故事連連,有時狼煙滾滾,烽火千裏,有時又開關互市,交易糧食、茶葉、皮毛、牛馬——因為不管胡人漢人,總得居家過日子。於是這邊墻就有了兩個功能,戰時為軍事工程,平時為通商口岸,類似現在的海關。亦軍亦民,忽戰忽和,千百年來恩恩怨怨,可謂一道奇異的風景。

為適應這種狀況,明代沿榆林一線的邊墻修了36個堡子,既是藏兵禦敵的工事,又是開關互市的場子。慢慢地,堡子裏聚集了人口,變成了一個小城鎮,於是要請一尊神來主事,最實用的神就是城隍。城隍無關發財,也不管談情說愛,是個最基層的綜合之神。說小點是個虛擬的村長,說大點是個虛擬的區長、市長。它在鄉下的辦公處叫土地廟,在城鎮則叫城隍廟。現在正挖掘的這個堡子名“清平堡”,始建於明成化年間,周長不到兩公裏,裏面也設了個城隍。隨著歷史的變遷,整個堡子漸為風沙所埋,現沙面上已固化為耕地、草坡、灌木林,間有大樹,城隍爺就埋在下面。我估計這是中國最北的城隍了,因為再往前走一步就踏出“墻”外,一片茫茫的草原,無城當然也無“隍”了。

一般古墓、古城的挖掘是平地挖坑,考古人員要十分小心地沿臺階層層下探。遇有重要處,為防踏毀文物,還要搭吊板俯身懸空作業。這次只需將沙堆層層剝開,就漸漸露出了廟墻、院落、廊房、殿宇,就像意大利從火山灰中挖出了一個龐貝古城。我們從容地邁步進院,穿堂入室。

最可看的是北邊的正殿,城隍爺端坐高臺之上,文人而一身戎裝,雙耳垂肩,白臉紅唇,身威而面慈。他寬袍大袖,右手握拳支膝,左手微張成接物狀,目視前方。廊下的武士則高鼻深目,昂然挺身,一看就是個胡人,作猙獰狀以驅惡鬼。武士雙手虛握,估計手中原有兵器,年深日久已經朽去,卻仍不減威風。這些塑像,或坐或立,並沒有全部露出沙外,考古人員只是大概地清掃出他們的輪廓,為防風化正準備以塑料蒙面處理。我們正趕上將蒙未蒙之時,難得一見的佛光乍現的這一刻。城隍爺和眾文武的紅袍、黑靴、藍袖口,甚至金腰帶上的雲紋都歷歷在目。只是猶裹沙土半遮面,有的剛露出一個頭,下身還是一個大土堆,有如埃及的獅身人面像;有的半邊身子鉆出土外,目光炯炯,剛從古代穿越而來。總之,甩脫了600年的風沙,都掩不住重見天日的喜悅。我也如見故人,想不到從小遍讀史書、神話,今日與諸神相見卻是在這蓬蒿、沙柳叢生的長城腳下。

中國土地遼闊,各地風俗信仰不同,但城隍無分南北,是一個普遍之神。縣官不如現管,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按轄區工作,保佑百姓平安,類似現在的方格化管理。凡神都是人造的,因此習慣上總要拿一個現實的人來做軀殼,就像寫小說要有個原型。比如關公被推舉來作財神,秦瓊、尉遲恭被選來作門神。至於城隍的替身,並無統一規定,由當地百姓自己選舉產生。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一般都是品學兼優、政績卓著、可以信賴的人物。比如杭州曾是南宋都城,它的城隍就是宋代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其天地正氣足以保民永遠平安。那麼,這座長城腳下的明代小城堡,該選誰來任城隍呢?這一線史上最出名的人物要數範仲淹。

北宋與長城外的西夏長年對峙,屢遭敗績,守邊武將已畏敵如虎,皇帝就把文臣範仲淹派去帶兵。範保家衛國真是赤子忠心,他帶著自己16歲的長子,親自上陣,一夜之間築起了一座土城。又大刀闊斧地改革兵役制度,重用本土將領,連打了幾個勝仗,終於使邊防鞏固,人民安居。宋仁宗說,有範仲淹在前線,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範長年在這裏風餐露宿,枕戈待旦,有他那首著名的《漁家傲》為證:“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他徹底實踐了自己“先憂後樂”的思想,至今還坐在這個小廟裏。我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尊城隍,他方臉圓腮,一個冬瓜式的面型,還真像史上留下的範公畫像。說來有趣,範仲淹這一族,至今家譜不絕,還有一個範氏宗親會每年都有活動,我因學術故忝列為顧問。每逢聚會,我就奇怪範家的基因怎麼這樣強大,雖時過千年,仍一個個闊臉大耳,酷似先祖。今天見到的這個城隍也是此貌,難怪一進門就似曾相識,如遇故人。

我仔細研讀出土的碑文,它先交代城隍的設置:“城隍有祠,遍於環宇,非只大都巨邑而也。雖一村一井,莫不圖像而禋祀之。”古之帝王“張刑罰以禁民之惡,立天地百神之祀,使民不教而自勸,不禁而自懲。”又說明城隍的作用:“設官,以治於治之所及;設神,以治於治之所不及。上天為民慮者深且切也!”原來,古代的政治家早就明白,單純的行政管理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既要依法治國,也要依德治民。“治之所及”是什麼呢?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等現實的方方面面。“治之所不及”是什麼呢?就是各人心中所想,他們的世界觀。這才是一片無邊的天地,一股巨大的潛在力量。一念之善,春風化雨;一念之惡,翻江倒海。所以歌德說有兩種東西,總是讓人敬畏,那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而在古代中國,遍布於城鄉的城隍,就是這種道德普及的最後一公裏。你不能不說這是古人的偉大發明,且能寓教於美,托人塑形,以藝術的方式呈現於民,流傳於後。你看那些泥塑人物多麼生動,600年仍衣帶如水,神清目明。城隍不只是勸人行善,還導人審美,亦是一尊美神。

在中華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上,明清時期的一個小城堡算不上多老,但正因其平常、普通,清平堡才典型地代表了那一段歷史,勾勒出這一帶河山的變遷。我們立於這土堆之中,看到了一個歷史的活標本。你看那城墻、城門,特別是專門用於伏兵殺敵的甕城,仿佛重現了當年城頭的吶喊和刀光劍影。我不禁想起那篇著名的《吊古戰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長城這個中國最大、最老的戰爭工事從秦漢一直修到明代,從沒有消停。直到清代出了一個康熙皇帝才宣布永不修長城。他說:“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他不但棄修長城,還開邊利民。清王朝開國初期為避免蒙漢矛盾,曾將長城內外劃出五十裏寬、一千裏長的緩衝地帶,俗稱“皇禁地”。康熙下令開放,並以儒家經典的“仁”“義”“禮”“智”“信”五字命名,設了五個城寨,這可以看作是最早的經濟開發區,從此開始了“走西口”的民族大融合,也為後來發展成多民族的國家奠定了基礎。他懂得,不能靠磚石長城而應靠民心“治於治之所不及”。於是由戰爭而和平,由軍事而經濟,清平堡從此永遠清平,城隍作證。

在中國960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這個周長兩公裏的堡子只是小小的一個點,但它是長城、塞外、沙漠的交集,代表著一種地貌,一種氣候,一段自然生態的輪回。你只要看看腳下被深埋著的這一座城、一座廟、一個神,就知道這裏曾經是怎樣的沙塵肆虐。當地傳統說書中有一個代表作《刮大風》:“風婆娘娘放出一股風,刮得天昏地暗怕死個人。刮得那個大山沒頂頂,刮得那個小山平又平。千年的大樹連根拔,萬年的頑石亂翻滾。刮得碾盤摜燒餅,刮得那個碾軲轆滾流星,哎呀呀好大的風。”遠的不說,40年前我在這一帶工作時,一夜醒來,風刮沙壅都推不開門。下鄉采訪,起風時一片昏暗要開車燈。可是現在呢?高處一望,綠滿天涯,藍天如鏡。新華社2020年發文,宣布橫跨長城內外的毛烏素沙漠已經消失。來前,我曾拜訪已70多歲的治沙英雄牛玉琴。她一嫁到這沙窩深處,便在家門口一棵棵地栽樹,直到栽出一片綠洲,因此被請去聯合國作報告。當地人戲稱她“種樹種到聯合國”。這樣的治沙人,一代一代數不清有多少。600年啊,城隍在深深的沙土下做了好長一個夢,直到有一天考古隊員把他輕輕推醒,他蒙眬中看星漢搖落,旭日東升,浩浩乎綠海無垠。

走出開挖現場,我有了一個小小的遺憾。土坑旁堆著一大堆剛挖出來的老樹根,虬曲纏繞,須亂如麻,根部已有一抱之粗。原來,這城隍廟裏與正殿相對著還有一個戲臺,這些樹就長在戲臺上的沙土裏。它們頑強地與風沙搏鬥,沙埋一分,樹長一寸。就這樣,屢埋屢長,終於沒有窒息,沒有死亡。清理遺址時工人嫌它們礙手礙腳,就統統鋸斷挖去。我扼腕頓足,大呼可惜。古廟古,古樹也古啊,它們同是我們民族的記憶,更是一段鄉愁!試想,當年這荒僻之地,常年草盛人稀,鳥飛獸亡,軍民無以為樂,只有逢年過節時廟裏才給城隍爺唱一回戲,胡漢交易,人神共樂,喧聲滿院。這些老樹也於黃沙中吐出綠葉,撫慰著守邊人苦寂的心。何不留下這些古樹,把整座廟宇開辟成一個旅遊場所,城隍歸座,武士揚眉,綠樹遮陰。讓外來的遊人在土堆上吼一陣信天遊,再邀城隍爺同坐喝一壺馬奶酒,唱一首《出塞曲》,看一出600年前的地方戲,那該多有味道!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4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