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朱軒
小莉在毛坯房中的日常生活。
今年7月，江蘇泰州95後女孩小莉付了28萬元首付，終於住進屬於自己房子裏——是個毛坯房。
28萬元，是她打工十年的積蓄。
在“女孩子不需要這麼辛苦”“買房沒用，都要嫁人的”的質疑聲中，她近乎偏執地認為，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落魄時也有個容身之處。
7月7日，經媒體報道後，小莉買房的故事登上熱搜。
小莉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她還在存錢準備裝修。雖然住著毛坯房，但她十分幸福，“一點也不嫌棄”。“裏面的一把泥土，一個灰塵，每一平米，都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因家庭經濟困難她沒讀完小學，十多歲時便外出打工。做學徒、進廠、開花店、賣螃蟹等各種工作都做過。“我很羨慕能上大學的人。”“希望找到喜歡的人。”
有網友說，這可能就是“普通人從灰塵中掙紮出來，開出屬於自己的花的過程。”
小莉覺得，她只是做了一件普通的事情，之所以這麼多人關註，或許是因為引發了共鳴。很多人都在和她一樣努力。
小莉在毛坯房中的日常生活。
對話小莉
澎湃新聞：你打工十年攢錢買房的經歷上熱搜，你如何看待這種“走紅”？
小莉：我一開始還挺驚訝的，覺得這只是普通的事情，我也已經習慣了有房子的感覺。但轉念一想，在我生活的地方，身邊幾乎沒有獨立買房的女生。
我想，我的事情之所以引起這麼多人關註，是因為引起了共鳴，很多女孩應該都像我一樣，希望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
澎湃新聞：買房的錢是怎麼存下來的？
小莉：主要是依靠在外打工，存了十年，湊齊了買房的首付。
因為家裏窮，我沒讀完小學。當時，我萌生了打工賺錢的想法，父母也沒有阻攔。十多歲時，我去了江蘇無錫一家廠裏做羊毛衫套口（縫合）的學徒，其實就是把一件衣服各個部分拼在一起，每個月有幾百塊錢。
從羊毛衫廠出來後，我又去了一家紡織廠工作。蘇州的工資還是挺高的，一個月兩三千元，但上班很辛苦，一個月白班，一個月夜班。12個小時上完，再休息12個小時，每天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哪有時間用錢？錢就是這樣存下來的。
當時在廠裏，工資也不是按月發放，而是每個月給你一點生活費，到年底再給你結賬。我無所謂怎麼結工資，因為我也不怎麼花。
澎湃新聞：身邊同齡的親戚朋友當時在做什麼？會有落差嗎？
小莉：當時，我身邊的親戚朋友包括我哥都還在讀書，感覺他們挺幸福的。我已經習慣這種落差感了。
在廠裏工作時間長了，感覺自己像個機器人，我不喜歡這份工作，但也是為了賺錢。一個年輕姑娘，你不上班，你能幹什麼呢？
澎湃新聞：除了在廠裏打工，後來做過其他工作嗎？
小莉：打工幾年之後，我就有了開店的想法，想當老板。我和奶奶說，我想開個服裝店或者其他什麼小店，做生意。我奶奶很驚訝，她說：“你還想開店？你膽子真大！”我堅持說，我一定要開店。
19歲時，我開了一家花店，在蘇州的郊區。我包花的樣式都很新穎，拿花材也舍得花錢，質量比較好。我也很勤快，喜歡去市場上跑動，去飯店、KTV推銷。
錢主要是這個時候攢下的，當時開花店利潤挺高，遇上情人節能賺2萬塊，當然也非常忙非常累。其實，開花店還挺浪漫的，但看店也麻煩，你人走不開，也別想出去玩。我開了兩年，天天頭昏眼花，慢慢也疲倦了。之後又陸續換了工作，賣螃蟹、做微商之類的，慢慢攢錢。
澎湃新聞：買房時遇到過哪些阻力？
小莉：主要是父母家人反對。我和他們說過一次這事兒，他們覺得我神經病，我就說，我不僅要開花店，我還要買個自己的房子。我媽說，你有點錢，還不如給我回家造房子。
他們覺得我始終是要嫁人的，找了老公之後都會有房子住的，現在買回去了也沒有用。他們給我洗腦，我也給他們洗腦。我就說我憑什麼不能買房？我有自己的房子挺好的，現在都已經是21世紀了，不是過去那一套（理論）了。
我真正買了房之後，他們反而覺得買得還不錯，開始“真香”了。以前他們不欣賞我，現在覺得我挺有思想的。
澎湃新聞：為什麼一開始家人會阻止你？
小莉：我生長於泰州某縣級市，這裏比較重男輕女。我父母都是普通農民，一開始在家裏種田，後來就在廠裏打工，家裏沒什麼錢。我還有一個哥哥，相差三歲。
在我們這裏，男孩會受到比較多關心，而家裏對於女孩的期待就是，希望你趕快結婚嫁人。女孩嫁過去可以住男方的房子。
我記得小時候過年，家人給男孩20元紅包，給我的就是5元錢。平時父母給零花錢，給我哥哥2元錢，我的話就是偶爾有5毛錢，不給的話就沒有。因為沒人管我，我從小就很獨立，父母種田或者上班會把我鎖家裏，我就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玩耍，一個人做點吃的填飽肚子，我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
澎湃新聞：在沒有家人支持的情況下，堅持的動力來自哪裏？
小莉：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缺乏關心，缺乏安全感。我看到過一句話說：童年會影響人的一生，有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有的人用童年去治愈一生。我也一樣。
我從小就有賺錢的渴望，小時候沒有零花錢，看到別人有零食吃就很羨慕，總想著掙錢給自己買東西，但那個時候還沒有想過要買房子。出來打工後，總是希望自己快點成長起來，賺錢養活自己。後來又萌生了開店、買房的想法，這些都是一步一步進行的。
19歲時，小莉開了自己的花店。
澎湃新聞：房子給你帶來了哪些現實問題？
小莉：經濟方面的壓力會比較大。買房前考慮過公寓，首付可能10萬元不到，但真正了解下來其實不太好轉手，產權問題也比較困擾，所以我最後還是決定買住房。
現在這套房面積120平米，8500元一平米，其實是超出我預期的，我覺得買個八九十平方的就夠了，但我們這裏樓盤幾乎沒有小戶型。
現在，我每個月需要還3000元左右的貸款，壓力很大。但我覺得這種壓力又能讓我更好地賺錢，更有安全感。手裏如果沒有錢，我心裏會發慌。
澎湃新聞：很多網友好奇，為何你在房子還是毛坯的狀態就住了進來？
小莉：因為沒錢裝修。至少要再等兩年存夠錢，我才能裝修。
但我覺得毛坯房對我日常生活也沒什麼影響。這比以前的房子已經好多了。以前我們家住的是土房子，我也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比起出去社交，我更願意待在家裏，我不怎麼喜歡跟別人接觸，除非很好的朋友喊我出去。回家路上順便買點小菜回來做一頓吃的，感覺很幸福。
我還記得，今天是我住進來的第19天，我每天都會記錄在這裏生活的日常。它是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是我自己的一席之地。房子裏面的一把泥土，一個灰塵，每一平米，都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所以說我不嫌棄它。
小莉在自己的毛坯房中鋪上了網購的地毯。
澎湃新聞：有房後心理上發生了哪些轉變？
小莉：買房給我帶來的，應該是一種底氣，一條後路。
我談過幾次戀愛，但經歷比較坎坷，也被劈腿過，對人不信任。隨著自己年齡逐漸增長，身邊同學朋友基本上都已經結婚，甚至離婚、二婚了。隨之而來的，是婚姻中的一些可能存在的現實問題，我會考慮這些因素，無論結婚與否，至少自己有地方住。
我想，就算我結婚了，如果我和丈夫吵架，或在婆家受欺負不開心，別人叫我滾，我至少有一個去處，不一定非要回娘家。
我並不想通過結婚去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但是自己買個房子的話，無論什麼時候房子都不會離開自己，會陪自己一輩子，住在自己的家裏，住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裏，我就非常踏實。
澎湃新聞：對於以後的生活有何期許?
小莉：我現在就想把房貸還清，房子裝不裝修倒無所謂。房貸還清的話，人就會更輕松一點。談對象這塊還是隨緣，希望找到喜歡的人。以前家裏催我結婚，我就會和他們講道理，後來就沒那麼催了。
小時候因為沒得到足夠的關心，對家人有點埋怨，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是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的人，不怎麼記仇。但對於那麼早就輟學的事情，我還是有點後悔的。我表達能力有點欠缺，如果讀書更多也許會好點。我很羨慕能上大學的人。
責任編輯：湯宇兵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