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姜樹青
“這人老了幹點活就累的慌，可為孩子們幹活不光不累，這身上心裏啊，別提多熨帖多舒坦了。”
婆婆說這話時正在往塑料袋裏裝她腌制好的蘿蔔幹鹹菜，公公一邊替她撐著袋口，一邊對我說：“可別再買鹹菜吃了，楞貴不說，主要是有防腐劑還不幹凈。咱自己腌的多好，喜歡吃就吃吧，吃完了再讓你媽給你腌。”
腌蘿蔔幹鹹菜的起因是周日我來看婆婆時和公婆閑聊說起來的。公公說現在生活好了，不缺吃不缺喝，人掙的也多了，但物價也比以前長了不少，光鹹菜至少都得七八塊錢一斤了。說到鹹菜了，我就說作協的一個姐姐，文采飛揚，會寫文會做詩，還特別會腌鹹菜，前幾天她送給我一碗腌制的水蘿蔔幹鹹菜，比買的都好吃。
沒念過書的婆婆對詩詞歌賦不感冒，可一聽水蘿蔔鹹菜，立馬來了興致：“水蘿蔔鹹菜你也愛吃啊？那還不好說！我給你腌！”
公公緊跟著說：“明天就是陳樸集，我去買蘿蔔！”
我一聽八十三歲的公公要去趕集，立馬說：“爸，你可千萬別去，等下周六我來家的時候買就行，您歲數大了可別再趕集上店的了，家裏缺什麼了說一聲，我們買。”
公公滿口應允著，誰知七天後的周六當我把買來的水蘿蔔拿進婆家門時，婆婆已把蘿蔔幹鹹菜腌好了，粗細均勻，不鹹不淡，色味俱佳，上面還均勻的沾了我最愛吃的辣椒面。
立刻，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周內公婆的勞動場景：八十三歲的公公戴著氈帽穿著棉褲襖，數九嚴冬頂著寒風去趕了趟陳樸集買回來水蘿蔔交給了婆婆，婆婆將蘿蔔去須，洗凈，切成小拇指粗的細條，放在大盆裏，放上鹽，揉搓均勻，一天後，蘿蔔幹腌出了水，把蘿蔔幹撈出，攤晾在篦子上，經過兩天的風刮日曬，蘿蔔幹初見幹爽，重新放進大盆裏，放上味精、香油、花椒面、五香面，上下翻抄，最後再撒上辣椒面，攪拌均勻。婆婆還用保鮮膜封住了盆口，這樣蘿蔔幹散發的香氣就甭想從盆裏冒出來了，哈哈，老老實實地在大盆裏徘徊蕩漾吧。
經過一番炮制的的蘿蔔幹在大盆裏“沈悶”了三天，終於因我的到來被 “放”出來了。婆婆揭開盆口上的一點保鮮膜，拿出一根蘿蔔幹放進了嘴裏，砸吧了砸吧嘴，臉上露出勝利的喜色，然後她又拿出一根，餵到了我的嘴裏。
“來，你嘗嘗，這個味道你喜歡不？”
“媽，這蘿蔔幹鹹菜您腌的是真好吃啊”。
對婆婆的誇贊不只是對她辛勤勞動的感激和褒獎，更因為婆婆腌的這鹹菜真的是我夢寐以求的味道：不鹹不淡，香辣適中。
（婆婆腌的蘿蔔幹鹹菜 ）
聽到我的誇贊，婆婆的臉上露出了自豪幸福的笑容，我知道這種自豪幸福是因為婆婆覺得歲數大了還能幹事，並且自己的勞動還能滿足了兒媳的需求和喜歡，她感到無上榮光，心裏有說不出的熨帖和舒坦。
出身貧寒的婆婆沒進過校門，不識字的她不會用恰當的詞語去表達她的意思。在北京工作的女兒給婆婆打電話，說把郵來的蘿蔔幹鹹菜分享給同事們吃，同事們都說“你奶奶腌的這鹹菜比老北京品牌六必居的醬菜都好吃，手藝咋這樣好呢？真是一個能奶奶！”當女兒告訴婆婆悠著點幹千萬別累著時，婆婆高興地笑著說：“只要孩子們需要，俺就願意幹，幹著也帶勁，心裏熨帖，渾身都舒坦。”女兒開玩笑地說：“那您和爺爺就繼續為兒女們光榮的效力吧。等我回家過年再給你倆一人發個年終獎大紅包啊，今年比去年翻倍了！”此刻婆婆滿眼含笑，每道皺紋的溝壑裏都泛著自豪的榮光，內心的光榮和幸福竟然把這相貌平平的八十歲老太太溫潤成了一朵盛開的牡丹，燦爛而美麗。
當晚，女兒在朋友圈晾曬出了香辣蘿蔔幹和同事們對婆婆誇贊的微信截圖，並且配文：爺爺奶奶兩大將，鹹菜腌的棒棒香，為兒為女勞力忙，內心甜蜜倍榮光，祝願二老福壽長，全家幸福都安康。
公婆是地道的山村農民，一輩子在土地上耕作，這兩臺在在田間地頭運轉了七十多年的老機器實在是轉著費勁了。於是在孩子們的再三勸說下，老兩口一咬牙一跺腳，終於決然而又痛惜的把地轉讓給別人了。“離休”後的老兩口和某些工薪階層的退休族一樣面對突然的緊急“剎車”產生了綜合癥：感覺日子寂寞無聊，沒有了存在感，每日精神萎靡。本就容顏滄桑的公婆愈發蒼老。垂暮之年老人猶如深秋的樹葉，一夜就可看出時光的殘酷和無情。
兩年內，一向腰背挺直的婆婆突然佝僂矮小了許多，而公公也突然得了場怪病，夜不成眠，足不出戶，貪戀臥床，郁郁寡歡。我和愛人帶著他到省市各大醫院查了個遍也沒查出任何臟器的病變，甚至還找神婆看，而我和女兒私下裏分析，這老人家可能是得了老年抑郁癥，抑郁的原因除了失去了可以耕作的土地外，還有個原因就是兒女們一個個長大離家，偌大的院子裏只留下他們老兩口。這老兩口和中國千千萬萬對夫妻一樣，因脾氣不同，性格各異，經常為雞毛蒜皮爭吵理論。但有一點老兩口配合的相當默契和諧，那就是當孩子們有了需求的時候。
在他們的心裏，孩子的需要就是上級的命令，孩子的求索就是皇帝的聖旨，此刻，他們內心突然升騰起一種巨大的責任心和使命感，猶如年老的穆桂英接到了出征的聖旨，披掛上陣，雷厲風行，他們精神抖擻，榮光煥發，眼神裏、動作中無不透射出一種“非我莫屬”的自豪之色和榮耀之光。
當看到八元錢一斤的農家雞蛋因質濃蛋黃讓我倍加喜歡大加贊賞之時，婆婆就和公公商量起了養雞的計劃，結果一拍即和，並且分工明確：婆婆負責買雞仔餵雞仔，而公公負責給雞仔們備糧覓食。
靠海吃海，靠山吃山。一年四季，婆家的小山村就像個八寶盒，源源不斷地為人們提供著山珍寶貝，尤其是各種野菜和昆蟲。每當吃罷早飯，公公就“上崗”了：他挎著柳條筐，拿著一根帶針的線繩和婆婆用蚊帳布縫制的“捕蟲器”，興致勃勃地撲進了大山裏。臨近午飯時，公公“下班”了，但見塞滿筐裏的各類野菜青枝綠葉，線繩上的螞蚱、蝗蟲等有的在垂死掙紮，有的已奄奄一息。
散養在閑置豬圈裏的雞孩們爭先恐後地啄食著“爺爺”賞賜的高蛋白的蟲兒，心裏在想：“這是爺爺先讓俺們打打牙祭，一會兒奶奶剁完野菜摻上玉米面後就會給俺們端來主食。”雞孩兒們幸福無憂，也懂的感恩，它們每天除了“咯咯”地集體合唱“幸福之歌”外，其他的時間就只剩下蛋玩了。它們似乎個個都明白：周末，奶奶的孩子們要來家，奶奶得讓孩子們把這些蛋兒帶回去，煎著吃，煮著吃，下面條的時候荷包吃。
得多下點蛋，要不然，孩子多，不夠分，爺爺奶奶的面子可咋掛得住？再說也對不住這葷素搭配的營養美食啊。”於是乎，雞孩子們較著勁的下蛋，誰也不甘落後，一天一個，劈裏啪啦。
自從發現由奶奶和爺爺組團興建的養雞工程日見成果，尤其是郁郁寡歡的爺爺精神頭大增、和奶奶的爭吵越來越少後，女兒莊嚴地告訴我：“媽媽，我要向您匯報一下我的感悟和反思：1.孩子是顆定心丸，既防爭吵又解煩 2.人體如機器，勞作增動力，如若清閑散，身心皆廢棄。3.布置作業您擅長，常留任務勿商量，爺爺奶奶為孩忙，光榮指數猛暴漲。”
於是，在領會了女兒的深刻感悟後，給公公婆婆留的一系列作業也應運而生：
媽，我聽說蛤蟆草和婆婆丁治療咽喉炎挺管用，您和爸出去多挖點啊？
爸，前幾天您去村西頭爆的玉米花快吃完了，您再去爆一鍋啊？對了，再爆鍋大米的吧？別忘了放點白糖啊？
媽，我的小褥子洗了，周六我帶回去您給我縫起來吧？我縫的針腳不行，您縫的好看。
剛寫到這裏，突然手機響起，是婆婆的電話：“樹青啊，我剛做了過年的豆腐，留了一大桶豆汁，你們愛喝，你抽空來拿吧？俺得多炸點豆腐丸子，你們都愛吃。剛剛孩子來電話了，說臘月二十七放假來家，說要吃南瓜包子。你也愛吃，俺得多包點，這次俺可記住了，少放肉多放蔥。這馬上就過年了，俺還得多蒸點年糕，都愛吃。”
當我說買點糯米和紅棗帶回家時，婆婆打斷我說：“可不用買！都買好了！昨天你爸去趕陳樸集了，他還買了冰糖和山楂，說你們愛吃糖葫蘆。大街上賣的那個糖葫蘆風刮土嗆的，太臟了，咱自己做！對了，今年咱家安上天然氣壁掛爐了，也沒有土爐子烤地瓜了，你爸還買了烤地瓜的小烤箱，烤地瓜都愛吃。”
剛放下婆婆的電話，女兒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媽媽，同事們聽說我要回老家過年，千叮嚀萬囑咐，非要我多帶點蘿蔔幹鹹菜，她們又饞的慌了。一會我給奶奶打電話和她說，年前別光顧著準備年貨，還有在北京打響的咱濟南的品牌特產—蘿蔔幹鹹菜，你監督著奶奶要多腌一些哈？對了，趁著放假有空，你也幫奶奶多幹點活哈，人民教師在婆婆家勞動最光榮。”
我知道，年前的這八天，公公婆婆這兩員大將又要激情高漲、幸福而自豪地投入到勞動中去了。不，還有我，就像女兒說的，趁著忙年，俺也要在婆婆家狠狠地光榮一下噢。
作者簡介：姜樹青，中學高級教師，濟南作協會員，章丘作協會員，愛用文字記錄身邊的人和事，多篇文章曾被報刊和新媒體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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