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死貓死狗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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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舟

門是半扇式的,沒有天,也沒有地,就掛在門框中段,齊腰高。

多半是因為酒鬼。原先的門是完整的,但酒鬼們來喝酒時,一般不敲門,而是伸出蹄子踢,把門的下半端給踢爛了。老板不去鋸酒鬼們的腿,反倒把門鋸掉了天和地,剩下半截子,隨便掛在上面,搖搖欲墜,一口氣就能吹垮似的。當然,和氣生財麼,誰也不會跟錢去結仇。老板惹不起酒鬼是另一重原因。——夜深了,八廓街上燈火繚繞,烤羊排的氣息逶迤流淌,讓風吹遠,被轉經的信眾們裹挾上,彌灑一片。酒鬼們吃完肉,喝飽了酥油茶,給肚子墊了底,便紛紛往這家客棧攏過來,個個揣著一布袋的碎錢,都想大醉一場。據說,一個男人只有喝醉了,才會夢見佛光,比念上一萬遍嘛呢(六字真言)還強。

這家客棧是拉薩城裏最紅火的,不說人,光門口拴下的馬,一晚上就能拉出十七八車的糞。白撿的,把糞運到拉薩河的對岸當肥料賣掉,又有一筆不錯的收入,老板肯定在背地裏偷著笑。進去一撥人,門扇上嵌的青銅鈴鐺就要滴鈴叫上一叫,小夥計們聞訊而來,先給客人敬上一條哈達,再引著路,順利安頓在閑空的位子上。另外,門扇上還釘著一塊氆氌,老板每天拿起竹筆,都會在紙上寫下酒的名字和產地,再用一把匕首插在彩色的氆氌上,像個告示,以示鄭重。喏!今晚上的酒水叫“擦哇”,意思是“一半的酒精”,是用青稞釀的,來自後藏的安多地區。那裏靠近拉蔔楞寺。價錢麼,哼哼,當然不會含糊。

將近半個月,我天天晚上站在門口,眼睛都快花了。

入秋後,天開始變涼,星星們在頭頂上打著寒戰。即便烏鴉是金剛護法的化身,此時也怕冷,早已蹤跡難覓,音信皆無。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把肩膀護嚴了。其實,我完全可以跑到大昭寺門前去取暖。那裏的僧俗們不舍晝夜地煨桑點燈,站在火堆旁,人不會感冒,也不會打愚蠢的噴嚏,驚嚇了天上的神佛。另外,那裏還可以看見誰的等身長頭磕得比較好,誰的心更虔敬一些,誰的嘛呢更悅耳。這半個月以來,整個拉薩城都在過雪頓節,西藏十三萬戶人家都往聖城裏趕,一來供養寺院;二者,可以參加節日的慶典,祝賀豐收,祈福明年的風調雨順,牛羊滿圈。——傍晚時,我在冬宮(布達拉宮)裏吃的飯,沒喝酥油茶,喝的是新鮮的酸奶。雪頓節的意思就是酸奶節嘛。到現在,我還能聽見袈裟下的肚子在咕嚕咕嚕地叫,像藏著一只小羔羊,鬧夜,始終不肯去睡覺。剛擱下飯碗,我看見尊者踅出了囊謙(佛堂),一擺手,衝我神秘地撇了撇嘴巴。我立時明白了,給周圍的喇嘛們裝了裝樣子,就說肚子疼,告退出來,便尾在了尊者的後頭。我跟上尊者七拐八轉,出了宮後的一個暗門,悄悄進了城,混入了八廓街上的人群裏。

人多得像一鍋煮爛的稀飯,擠擠挨挨,打頭碰臉的。

天知道,這一段時間裏,尊者每晚上鉆進客棧裏做什麼。他飲食規律,又不沾酒,興趣就更寡淡了。他是佛爺,我是個卑賤的侍僧,當然不能去打問,冒犯尊者的威儀。我像一根經幡桿子,站在客棧門前,心裏空荒荒的,只好問天打卦,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尊者也會體恤我一下,在半扇門後露一露臉,衝我招手,喊我進去喝奶茶,祛祛寒氣。我忸怩一番,委婉地拒絕,腳下像生了根。一個小小的下人,豈能跟法座同臺?!偶爾,尊者會突然跑出來,問我要錢。我就打開布袋子,給他一把碎銀子。我貼身侍奉多年,很知道尊者對錢是沒什麼概念的。一高興,尊者會用一坨銀子買一根竹筆;或者,用一兩黃金購下一本空白的冊頁,還嘻嘻然地說這是印度或尼泊爾的紙莎草裝訂的,可以寫道歌。我見尊者那麼開心,也就沒說上當受騙的事。我不想捅破。

這不!八廓街上出現了一個賣藝老人,抱著一把舊弦子,在彈唱格薩爾老爺帶領藏軍,將一股妖魔降伏的事跡。我見過他許多次。聽人講,他的年紀在78到162歲之間,總之很老了,老得像一只穿破的皮靴子。還聽說,他此前是販羊毛的,一點不識字,連30顆藏文字母都念不全。可有一回,他路過藥王山時遇見了雹災,躲在山洞裏睡了一大覺,醒來後,他就會說唱全本的故事了,身畔還多了一把舊弦子。

他是一枚異熟之果。我思想,他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頂。

我挪開步子,剛想上前去聽彈唱時,尊者急匆匆地從客棧門裏跑出來,喊我的名字。尊者說,“仁青,我讓你保管的那枚金剛杵呢?快拿給我,我真的有用。”我恭順地致了禮,低眉說,“尊者,這枚金剛杵就掛在我的脖頸子上,我不能給你,它是純金的,可值錢了。”看家護院,不能隨便舍財,這也是我的義務,我必須盡責。尊者揪了揪我的鼻子,揶揄說,“小氣鬼!快給我,我又不是去亂糟蹋,我是拿去送人的。”我愈加低下了腰身,不敢瞻仰天顏,嘟噥說,“呃!是去送人呀,那就更不能給你了。要知道,這枚金剛杵是上一世佛爺傳下來的,是布達拉宮的聖物,不可外流。”尊者呵呵呵的發笑,像在給我開示,笑得我一頭霧水。尊者說,“對呀!上一世佛爺傳下來的,可傳的是我,又不是你仁青,你咋能不讓我做主說話呢?”——這是一句申斥。我嚇慌了,忙將金剛杵摘下來,雙手呈給尊者。

這時,客棧周圍的路人們停下腳來,往尊者和我的身上看,好像一個下人闖了禍,在受主子的訓斥。我叮囑尊者說:

“能不給,最好不給。法王,這可是你的傳世寶貝啊。”

尊者忽然擊了一下巴掌,示意我閉嘴。尊者說,“別亂嚷嚷了,這裏沒什麼法王,我的名字叫宕桑汪波。記住嘍!”

“我記下了,少爺!”

“嗐!今天的運氣不壞,我碰見了一個山南來的少年人,會講無數個蓮花生大師的故事,都是善行與妙果,好聽極了。”尊者揚了揚手裏的金剛杵,眉飛色舞地說,“還沒聽夠,會很晚的!你要是等不及,你就先回宮裏去,看你,哈欠都打出來了。”——顯然,金剛杵是一件賞賜。等一下,它就會掛在那個少年人的脖子上。我有點嫉妒,卻也無奈。

“不回!我在外邊等。”

“呃,我自己能找見回去的路,放寬心吧。”

尊者道。

“可我找不見,我需要尊者的蓮花腳印在前頭引路,要不我會迷失的。”我一再執拗,謹守義務。

“你呀你,人小鬼大,也會講恭維話?”

尊者譏諷說。

我閉緊嘴巴,不露癡相,一時間惱恨起了自己。

尊者離身,對周圍的路人們笑了笑,仿佛他認識他們很久了,還打了幾聲招呼,遂腳步輕盈地推開半扇門,興致盎然地走進了客棧裏。哦!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脊背上早就孵出了一層汗,也不是緊張,更重要的是擔心那枚純金的金剛杵。哎喲!擔心很快就被忘掉了,原因是一群路人攏了過來,圍住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只山裏的長毛猴子似的。

我掀開袈裟,透了透氣,涼快死了。

有人問,“餵!小喇嘛,剛才那個鮮衣怒馬、氣度不凡的青年是誰呀?嘖嘖,長相那麼好,雙耳逶長,兩臂過膝,真的是一副觀世音菩薩的顏容呀。”我早有預備,不想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便敷衍說,“我家少爺!先時當過一陣子喇嘛,他現在還俗了。我是少爺在寺裏時的朋友,結伴來玩。”夜色深沈,我聽見一個個嘴巴都洞開了,舌頭在贊美,在嘆息,在艷羨。又有人問說,“他一定是貴族吧?聽他的口音,準保是門隅一帶的人,那可是聖地呀,剛出過一位大法王。”我心裏癡笑,暗暗說,算你眼睛裏有水,尊者就是在山南門隅被認定為轉世靈童,坐上了布達拉宮的無畏獅子大寶法座的。但我嘴上卻說,“其實,我家少爺叫宕桑汪波,來拉薩城朝佛的。”

“帶了幾千頭牛?”

我不答,指了指天。意思說,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幾萬只羊?”

我摸了摸頭發。

嘖嘖!——他們面露訝色,舌頭卷起來,古怪地叫,仿佛嘴巴咂著酸奶,贊唱不止。我得意地撐開袈裟,兜住身體,裹緊自己,還揚起了下巴。見我愛搭不理的樣子,路人們也就沒了閑情,一忽兒就散光了。

再找那個彈弦子的藝人時,也沒了蹤跡。耳朵裏全是八廓街上的嘈雜聲,一鍋稀飯又滾開了,水面上有牡丹花般的層層漣漪。

客棧右首,是一個露天的馬廄,客人們的坐騎都拴在裏頭,飼料免費。一眼望去,馬的品種個個俱佳,襯得上主人的身份。其中一匹炭黑色的跑馬,幾乎有一丈高,正打著響鼻,聲震四方。看得出來,這匹馬是從康巴藏區來的,差不多值一百兩金子吧。左首,緊貼著客棧的是一家賣唐卡的鋪子。這麼晚了,裏頭仍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畫師們安靜地盤坐在氆氌氈毯上,一筆一畫,細心描著畫布上的菩薩樣子。聽說,一根菩薩的眉毛,就要畫上大半夜方可停筆,這當然算得上一樁功業。我空荒了一陣子,便想去唐卡店裏轉轉,沾沾佛像的吉。

孰料,八廓街上湧來了一大幫人,吵吵嚷嚷的,停在唐卡鋪子前,借著店內明亮的燈光,開始玩起了遊戲。

遊戲叫“插刀子”,我早就玩膩了。雪頓節前後,拉薩河谷底也就進入了雨季,每天晚上都會下,天亮就停了。昨晚也不例外,雨雖說不大,但此刻地上是軟的。一幫人稀稀拉拉的散開,先在濕地上畫好了方格,然後退出去七八丈遠,開始打賭,看誰把刀子擲得遠,投得準,恰好插在事先敲定的那一個宮格內。反正也無聊,我便袖手一旁,看熱鬧,磨時間,等待尊者出來,好護送他趕緊回囊謙裏歇息。我是個侍僧,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誌業,怠慢了法王。

問題在於,我看著看著,鼻子就快氣歪了。哎喲!一幫頂天立地的粗漢子,笨手笨腳的,就像剛嫁人的新媳婦一樣,竟然拿不好一根繡花針。投不準不說,有的居然扔到了自己的屁股後邊,像一句日喀則的諺語說的那樣:我指的是西門上的城樓子,你卻是東門上的笨猴子。我忽然失笑起來,一下子笑得彎下了腰,笑得肚子也疼得抽筋,眼淚嘩嘩的。一幫人停下來,面面相覷,不知道我發的什麼瘋,中了什麼蠱。這時,有一個黑臉踱過來,質問說:

“小喇嘛,你笑話我們呀?有本事,你投一下試試看。”

“呃!那你選一個宮格吧。”

我慨然道。

“嗬!看你的手也就是翻經書摸念珠的,你要是能投中的話,我拜你為師,包括大家。”——黑臉遞給我一把刀子,又去指定了一個方格,諷刺說,“要是插不中,小喇嘛你翻個跟頭給我們瞧,我就饒你一馬。”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一掀袍衣,出手如電,將刀子釘在了目標上。

不用問,他們先是不服氣,七嘴八舌,說我湊巧的,簡直撞了大運,其實沒那麼神。又有人遞來刀子,我投中了,還有人來遞,我全都接上,就當是一種試探吧。後來,我腳下居然堆了十幾把刀子,刀柄上的纓穗花花綠綠的,紛紛央求我表演。——真的!我不吹牛,出家人不可妄語,我在剃度為僧前,一直在家裏放牛。牛在草坡上啃青時,我就自己玩“插刀子”,技不壓身,我差不多算童子功吧。我表演完了,沒一次失手的,絕對震住了他們。我知道人都會有嫉妒心,黑臉也算不上太過分。黑臉說:

“這裏太窄了,施展不開,不如我們去拉薩河邊,那裏開闊?”

“呃,樂意奉陪!”

我態度篤定。

“那麼請!”黑臉相邀,彎了彎身子。

離開了八廓街,我被一幫人簇擁著,誇贊著,相攙著,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巷道裏。巷道很雜亂,汙水橫流,會聞見死鼠死貓的腐爛氣息。每一年,來自藏地的信眾們都麇集此處,圍繞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擴遠,密密麻麻的駐紮起來。或是蓋一座簡易的土坯房子,或是支起牛毛氈帳,錯錯落落地生活著,早晚朝佛,經年不散。其實,這怨怪不了他們,有的信徒家中有病人,許下願,要磕五六年的長頭;有的為躲避仇家,大隱於此,連膚色和樣貌都漸漸變了;還有的,純粹是懶漢和酒鬼,知道拉薩城裏的日子相對容易,便拖兒帶女,天天去磕頭的人群裏伸手。——看在佛爺的面子上,誰也不會計較。兒女們的肚子裏裝滿了酥油,一個比一個胖,胖得像供養池子裏的千年龜。

我被護持著,夾在隊伍的中間,穿過巷道。

逼仄處,僅能容一個人側轉身子過去。更多的時候,我的左右都有人攙扶,生怕我被濕漉漉的地皮滑倒,啃一嘴的爛泥。呵呵!前頭竟有人開路,喝退一兩個路人,令他們避讓。冷不丁,腳下躥出來一群獒犬,頸上都箍著一只只紅色的羊毛項圈,衝我呲牙咧嘴,低聲咆哮。這時,我聽見黑臉開口發話,念了一下嘛呢,又念了一句咒語。獒犬們登時肅穆下來,夾緊尻子,灰溜溜地跑了,比烏鴉還快。在巷子的盡頭,忽然站起了一頭公牦牛,不停咀嚼著,襠裏的睪丸和家什懸垂下,比一塊磨盤還大。我有點駭然,不敢看它,它卻用挑釁的眼神射我。

黑臉見狀,慢慢踱上前去,一下子扳住了公牦牛的犄角。公牦牛在抵他,彎刀般的犄角差一點刺破黑臉的肚皮。但黑臉漢子不費吹灰之力,猛地一撐雙臂,就將公牦牛舉了起來,舉在頭頂。

公牦牛不大,中等,可怎麼也比十萬塊瑪尼石要沈。黑臉抽空瞅了瞅,發現不遠處有一堆幹草垛,用來過冬的。黑臉氣沈丹田,猛地一甩胳膊,公牦牛飛了出去,陷在了草垛中。害羞死了,它半天都沒咳嗽一聲,也沒出來道個歉。

我失笑了一下,繼續走。

距河岸不遠了,我能聞見河水的味道,鼻尖上濕漉漉的。夜色也柔,洗浴著頭頂的星星們,讓它們爍亮,給飛行的度母們引路。偶爾,人的喘息和腳聲驚起了草叢間的夜鳥,呀地一叫,在黑暗中一步步滑遠,也看不見摔沒摔跤。此時,還能聽見河水衝擊礁石的聲音。礁石上一定刻滿了彩色的經文,水衝一遍,等於念誦了一遍嘛呢。這個季節,拉薩河時常發脾氣,用洪水裹挾著上遊的樹木和死牲口,不問青紅皂白,一瀉千裏地往下跑。但今晚上,拉薩河很靜,靜得仿佛在焚香,也仿佛一尊從四川背回來的瓷器,斂盡了人世上的一切喧囂。

我邊走邊賣弄,告訴他們該怎麼執刀,如何出手,力道要用幾分,準頭該咋找。以前,我見過幾次尊者在冬宮大法會上講經說法的樣子,我其實學的是尊者的口氣,手勢也像,表情也學著莊嚴。我這般照貓畫虎,他們當然懵懂不知了,繼續恭維我,說我的好話,讓我的耳朵很舒服,慢慢發軟。我講解完後,另有幾個人單獨來提問,我就停下腳,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開始比劃。——比劃完,剛收了勢,我甚至有點氣喘籲籲的,卻忽然間覺得眼前一黑,被一條牛毛口袋罩住了腦殼,四肢被叉住,動彈不得。

佛爺呀!我被綁架了。

我突遭黑手,像一塊酥油餵進了別的嘴裏。這一刻,我立時明白了,原先他們在演戲,一步步的誘引我,讓我自己送上門來。

我真蠢!

我的蹄子亂踹,拳頭揮舞,盡力掙紮著。在這個紅塵世上,我才活了十七歲,還沒有看夠風景,身體沒長開,拳頭也不夠硬。我不貪,不嗔,不癡,我知道心上的戒律。對!我喜歡做一個喇嘛,也喜歡讀《五明》經書,更喜歡在尊者的囊謙裏擦拭佛龕,給尊者沏茶點燈,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宮墻將布達拉和拉薩城隔開了,我對宮裏的999間房子滾瓜爛熟,卻對俗世上的恩怨一無所知,也不曾結下過仇人和冤家。我猜,他們肯定認錯了人。——迷離中,我感覺自己被擡了起來,架在半空中,一幫人往遠處跑去,啞默無聲。

我的袈裟被風掀開,衣袂飄飄。我越縮越緊。

我一直在踹,每一腳都踹在了棉花垛上,軟綿綿的,毫無反應。我的拳頭揮出去,打著空氣。偶爾,拳頭好像砸在了某個家夥的鼻子上,砸出了鼻血。我嗅見了一絲絲的血腥氣,在清冽的夜風中很刺鼻,也很解恨。我被舉在空中,像一只風箏那般滑行,滑向了夜幕的深處,滑向了拉薩河的灘塗。其實,我根本看不清夜色,牛毛口袋罩在頭上,一團黑暗比鐵還黑,也更堅硬。——恰在這時,我想起了尊者。尊者晴朗的顏容浮現在我的心裏,比滿月輝煌,照臨我,給了我加持和信念。順便,我還憶起了尊者前一天在囊謙裏,用竹筆寫下的一首道歌:

這麼靜,

比誦經聲

還靜。

……本來是去遠山拾夢,

卻驚醒了

夢中的你。

我閉上嘴巴,精氣內斂,凝神不動。

這樣,我的分量更重了,壓得他們吭哧吭哧的,發出了牛喘聲,腳步也慢了下來。我有點失笑。我這一具凡體肉胎,從沒敬受過如此的恩遇,竟然被當做了一尊佛像,被一幫粗漢子們擡舉著,向一個不知名的龕籠上歸位。眼底裏漆黑如墨,但我的耳朵亮了起來,鼻子也尖了不少。這時,我又聞見了河水,以及河面上升起的霧氣,有一點點土腥,也有一絲絲的魚腥,還摻雜了枯枝敗葉的腐爛味道。不知怎麼了,我聽見拉薩河的一剎那,心中作湧,略微有些恓惶。經書上講,一個人的一世,其實就是一條河流過,把自己的少年、青年和以後都衝走了,只不過剩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念想、一些牽掛罷了。先時,我還不懂這一句話,太深奧,便向尊者去求證。尊者每每說,仁青啊,等將來的某一天,河水打濕了你的腳脖子,你就覺悟了。

現在,我的腳是幹的,我卻恍悟了,了然在心。

……,涉河入林,輾轉而行,我感覺身下的人群突然嘈雜起來,相互換手,挨個兒叮嚀,將我一寸寸地往前傳遞,平穩,妥帖,毫不顛簸。聽得出來,人實在太多了,比哲蚌寺後院的那一座瑪尼山上的經石要多,比秋田上收獲的谷穗還多,比雲彩中藏下的雨滴更多。他們掐住聲嗓,不敢高語,前後左右的悄悄遞話,一個說,小心點!一個說,擡穩了,別趔趄!另一個又道,舉高點,快把簾子打起來!——悠忽間,一團暖意撲面襲來,我不再發冷打顫,甚至還聞見了火堆裏劈柴和牛糞的味道,嗅見了酥油茶和糌粑的香氣,另有燃香和桑煙。不用說,我被綁架了,這裏才是目的地。

我聽見那個黑臉的家夥在說,“到了!款款放下,請喇嘛趕緊上座吧。”我像一根經幡桿子,從空氣中卸下來,戳在地上。黑臉又催促說,“快擺上坐墊,給喇嘛把靴子脫了,請上去!”我的胳膊被牽拽著,挪前幾步,一屁股坐了下來。就這樣,牛毛頭套忽然被摘掉了,光明刺人,我眼底裏黑了一黑。

媽喲!我坐在一頂宮殿般的帳篷裏,坐在了首席的氆氌氈毯上。

我的眼前,麇集了成百近千的人,不分男女,無論長幼,每個人都身穿節日的盛裝,珠光寶氣,笑靨如花,攏著我,盤坐成一大圈。我心猜,他們一定洗了一整天的臉,梳了大半天的辮子,抹了一晚上的酥油。我聞見他們香噴噴的,像剛從煮羊肉的鍋裏撈出來的樣子。男人們的羊毛領口雪白,婦人們的眉心裏點了朱砂,鼻涕娃娃們吮著奶疙瘩,衣襟上油光斑斑。見了我,他們開始雙手合十,嘴裏念起了嘛呢。一時間,帳篷裏嗡嗡嚶嚶的,仿佛一大群蜜蜂來送花蜜。我驚呆了,有一點忐忑,也有一種不安。——這時,首領般的黑臉漢子挪過來,邊鞠躬,邊給我獻了一條潔白的哈達。黑臉說:

“仁青喇嘛,請寬恕我這個部落的魯莽之舉吧!”

我緘默。

“哦,冒犯了喇嘛,實出無奈!”黑臉漢子用眼神逡巡了一圈,唇紅齒白地說,“怕耽擱時間太多,只好動了動粗,將喇嘛你擡了進來,真是禮數虧欠呀。”

心裏打鼓,我且聽下文。

“呵呵,這座帳篷下是我的整個族人,翻山渡河,來拉薩城朝佛獻供,在拉薩河旁紮起氈帳過雪頓節,已經逗留了許多個時日。可是,可是在我的部落開拔前,尚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心願沒能滿足,感覺心裏空荒。”——黑臉慢慢紅了起來,像有一朵彤雲升起,又囁嚅說,“仁青喇嘛,你是尊者的侍僧,如雷貫耳,今夜請你來,想請你開口朗誦,證悟我們。”

“我只是個小僧人。”我答。

“不!西藏十三萬戶人家,誰不知道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佛爺的法座下,有一個聰慧機靈的小仆人叫仁青呀。”——黑臉赳赳然的,對著帳篷下的眾人朗聲介紹說,“喏,都聽好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仁青喇嘛,剛剛請來的客人。”

我有些發窘,搪塞說:

“我是仆人,沒什麼法力。”

“可是,整個藏地都在傳說,說仁青你對倉央嘉措佛爺的詩過目不忘,倒背如流呀。”黑臉漢子邊說,邊拿起五彩的供品,給三寶獻祭。又喜滋滋地說,“哦,這是個恩典的夜晚!從此,我的帳篷裏有平安,有了佛賜的平安!”

“那麼,綁架我,只為了逼我朗誦?”

我質疑道。

“仁青喇嘛,還請你悲深願重,寬諒我的整個部落,寬諒我這一座卑賤的帳篷吧!”——黑臉停了手,合十,作揖,虔敬地說,“哦!我要坦白,我跟蹤了喇嘛你許久。我知道尊者慈悲,每天晚上去散心,去采集謠曲,去燈火闌珊裏習經修法。在八廓街上,我不敢去驚擾尊者的威儀,也不想打擾你去侍奉法王。可今晚上,卻聽見尊者對你講,時間會很遲的,先讓你回去。我想,這是一個佛賜的機緣,所以就!”

我伸手,拈起一撮供臺上的五谷,灑向空中。問說:

“朗誦什麼?”

“哦,法雨慈雲,廣拔眾苦,快請佛爺的詩,做我們供養的福田吧!”——登時,黑臉漢子聲嗓哽咽,長身傾倒,伏臥於地,朝著布達拉宮的方向再三叩首。又說,“我和族人們幹渴壞了,盼佛爺的道歌,盼得眼睛裏哭出了血,心中也寂滅了許久。恩典的夜晚呀!從此,我的帳篷裏有了平安。現在,我看見空行母在帳篷下飛舞,就現在,就在頭頂上。”

不作遲疑,我伸手說:

“快!快把三弦琴拿來,讓我漫唱一首尊者倉央嘉措的道歌吧!”

我接過琴,抱在懷裏。

霎時,我驚呆了。——我發誓,我見過這一把舊弦子。先時,它還在八廓街上的那個賣藝老人的手裏,還在贊唱格薩爾王爺的英雄過去,此刻卻神秘地傳遞在了我的懷中。我想,我也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頂。不加猶豫,我雙目微闔,開始彈撥起來,如夢如幻地漫唱起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首謠曲。

聽得出,帳篷外開始下起了雨,在這個慈祥的夜晚。

在拉薩河谷地。

2011年10月於青海·塔爾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