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連噴頭水噴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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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夏天非常熱,整個中國連恩施下面的小縣城都籠罩在熱氣之中。張君、劉婷和我沒有考上一中。縣城裏只有兩所高中,一中和職校。很長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奧運會的開幕衝淡了一些沮喪。

一個下午我們去河裏洗澡。河裏很多人,我太討厭那些人了,他們看起來非常快樂,臉上還帶著狡黠,會趁人不註意時把身邊的人摁在水下,我進入水中,沒有人這樣對我,所有人在打鬧,我獨自抱著救生圈在水裏劃著,跟在“朋友”身邊讓自己看起來不太孤單。

河面被陽光照得十分好看,有些人的身體看起來一閃一閃的。就是在那個下午之後的某個時間,我接受了要去職校的安排,在這個縣城最好的初中念書的三年,我遭受了無盡的暴力、失落與笑話,那些遭遇使我明白了自己和他們的巨大區別。我來自更偏遠的農村。

在這個貧窮的縣城內部還會劃分出更細的等級(行政上的身份上的),縣、鎮、村。我在這個體系中最底部。

即將入讀職校同學和我一樣,大部分都來自村落。

那些縣城長大的人總會有各種辦法去一中念書。分數不夠用錢用關系。我對他們充滿了憤怒、嫉妒。

先說說這個縣城。我有點討厭這個地方,以至於每次有人說你家鄉山清水秀我都想在心裏回一個呸。什麼山清水秀,山清水秀就是窮。沒有一刻這裏的人不想變得富有,沒有一刻這裏的人不想往外走。

即使在十年後,這個縣城也沒有什麼變化。理發店門口的過時燈管永不停止地轉動著,曾是最豪華幾棟居民樓褪了皮,像疥瘡長在臉上。街道上永遠都是年老的人,偶爾會有幾個年輕的學生。婦女們在街邊蹲著賣菜,看向你的眼神充滿了渴求。留著長須擺著攤的老頭給人起名算卦,人們熱衷於在兩元店選購發繩、鍋鏟、洗碗帕、牙刷和肥皂(包括我)。

曾和同學聚集遊蕩的店鋪依然存在,它的存在帶來不是懷念,它像一塊不朽的墓碑,永遠都會告知你,你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和這裏脫不了幹系,你必須而且永遠是這裏的一部分。

我致力於擺脫這個詛咒。

沒有人想去職校。一個女孩去職校就意味著墮落的開始。人們傳言那裏的學生會偷偷懷孕再偷偷流產,最後去東莞打工,然後消失在某個地方。

我的中考分數無法讓我去一個“優秀”的普高班級,即便這樣我也絕不去職高班,聽聽這些專業的名字,農學,汽修,幼師,啊,那種既定的命運的魔障,離得越遠越好。

一間宿舍可以塞十幾人,暴力會在這些陰暗潮濕的宿舍裏生長。很多同學都知道必須表現得兇狠而不是溫和才能免遭傷害。怎麼去展現你的兇狠?很簡單,和老師吵架,不要有任何軟弱的語氣,要強硬,配合誇張的肢體,在短時間內讓身體發出一種劇烈的力量,它會使你看起來充滿暴力,作為權力的最高處的老師也會在那一瞬間對你產生懼怕。

而一旦老師對你產生了丁點懼怕(當然要慎重挑選能讓你下手的老師,這不是一件難事)你就能在同學們前面產生一種權威,沒有人敢欺負你,甚至會懼怕你。

我屢試不爽。我和學校裏那些最“搞事”的人混在一起,所有人都不敢惹他們。我在這幫人的帶領下,和最軟弱的老師爭吵,在男廁所吸煙,給老師的書本中塞幾根辣條,與班裏最漂亮的女生調戲男孩。

在那種氛圍下,我從來沒有感到害怕,我們盡情放縱,要把初中時壓抑都發泄出去,要讓我痛恨的人都一個個爆炸。我們充滿著暴力,認為世界是自己的,沒有人沒有任何事會帶來挑戰。

直到有一次,我們的頭目把一個同學砸得滿頭血後,我開始感到了驚恐,我害怕這場事故和我扯上任何關系。說不定我會被退學,說不定會被報復。我怕被打死。

要遠離這群人,他們很危險。

最漂亮的女同學還是繼續和他們混。校內校外的男孩都想和她在一起,我羨慕她,從來沒有男性對我表過白,我想嘗試被擁抱的感覺,還想嘗試接吻的滋味。我很嫉妒她。

她和我走了相反的路。很多個夜晚她翻墻外出,和一個長得很帥的男的幽會,有時候她會在樓頂悄悄告訴我那些性行為的細節,我對此著迷不已,想象她就是另外一個我,是我跟那個帥氣的男孩約會。很快,她就不再來到學校。我去她家尋找,驚詫那麼漂亮的人怎麼可能有一對貧窮又十分土氣的父母。她還有個弟弟,這是農村很典型的家庭結構,如果一胎是個女孩,第二胎一定會蹦出一個男孩。

我忘記在她家那些具體細節,我只知道了一個讓我非常震驚的事實——她和我一樣是來自小村子的窮人家庭,但她的父母不喜歡她。有那麼一刻,我松了口氣,她的美貌她的受歡迎不再讓我產生嫉妒,我會隱隱約約地想到美貌對她來說有多麼危險。

職高二年級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對此已經習以為常,這是部分職校學生的慣習。

去職校念書,首先意味著你的家庭已經放棄了你,他們會不斷在你的耳邊說,你這個爛胚子,沒有用的東西,還不如去打工,凈花老子的錢。

其次你的同齡人踩踏了你,那些在一中念書的學生,每當你們乘坐同一輛回鄉下的公交車時,他們那種神氣、好學生的樣子,戴著文靜的眼鏡的樣子,拿著單詞本記單詞的做作樣子,在車內討論學校生活的樣子,都會讓你感知到,什麼是好胚子,什麼是考大學的料子。

學校呢,他們也會放棄你的,他們早就知道學生來職校的結果是什麼。這些來自農村的留守學生,父母多外出務工,成績又不好,這些都意味著考一個本科是不太可能的事。書本上的知識不再重要。學校要保證的就是治安(穩定),最後讓學生有個文憑。

劉婷在高三的時候和大部分人一樣選擇了放棄。

職校的學生只有百分之十會選擇”學習“。成績優秀的會坐前三排。後面那些人,通常在課上會選擇睡覺。書本高高壘起,他們趴在數學、英語、語文、地理、歷史、政治等書本中,睡著無窮無盡地覺。最後一排留給成績最爛的學生,二月份,老師不再講課,教室裏很安靜,偶爾有呼嚕聲,最後一排的人會拿出火盆,架一個鐵架子,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糍粑,放在上面烤。

我復習累了就去看看他們鬥地主。他們和我關系都不錯,但我不會與其打太多交道,我知道自己要什麼,別讓他們拉我下水。

但我很喜歡這裏的老師,他們無比聰明,如前面所說,這群留守少年,家裏窮,雙親可能都不在身邊,缺乏關懷,成績好壞不是最重要的,要給學生講述“社會知識”,告訴學生要走正路(正路是:哪怕是讀專科也要讀,將來自己做個生意買個房過普通日子!),老師們顯示出一種平等的樣子(這是我懷疑自己為何能囂張的原因),會把你拉到辦公室微笑著談心,給你借他們的電腦,告訴你一些其個人的小秘密。

上個月末,老師帶我回了一趟職校。本想著走進職校,一步一步,讓那些腦海中的人和事物慢慢浮現,但老師卻開著車載我進入了學校,嘩地一下,太快了,讓人忍不住失落。我和職校八年未見,這種毫無準備的見面讓人覺得倉促而無意義。好像那些回憶都是一個人的自戀,不會有任何人精心準備和我參與其中。

它的變化讓我感到不快,職校變得非常整齊,很整潔,橡膠跑道,老師指著一棟樓房,告訴我那是曾經的宿舍,另一棟白色的樓,她說,那是你們之前的食堂。

那些泥濘的路和低矮破敗的房子都不見了。變化讓我不悅,我想,那個時候如果我和我的同學能擁有這一切,說不定有些人的命運會發生變化。但我又對這些變化感到不屑,因為正在我眼前這個漂亮橡膠跑道和光潔操場上活動的大部分人(也許是所有人),和那時的我們一樣,都會重復相似的命運軌跡。

“那是你們曾經的食堂。”

那不是我們的食堂。我想。我們是沒有食堂的。我記得每個人在外面買了一個西瓜大小的碗,所謂的食堂就是盛飯的地方。我們端著碗站著吃飯,也蹲在樹底下,當然乒乓球臺是最好的選擇,但通常會被男生占據。好多次,我和同學們蹲著,把碗放在地上,頭對著碗口,一勺一勺舀來吃,剛開始會感到丟臉。所有人曾經都像牲口,環境迅速融化我們。

6年後,我的堂妹進入了我就讀的職校,她的爸爸怒罵她是沒有用的東西,她和我一樣,去之前都在恐懼去職校了是否就意味著這輩子完蛋了。

在飯桌上,老師們告訴我,我堂妹這一代的新職校學生比我們那一代“有素質”多了。“校服穿得整齊。不像你們那個時候拉幫結派,有禮貌,非常聽話。”

“還是社會重視職校教育了,農村地區的教育要分流,不可能個個都去普高讀書。”

我想起堂妹對我說的,職高專業會在高二時被要求去企業帶薪實習(不對口),堂妹的隔壁班去了昆山的一家工廠。

我舅舅在另一個縣的職校當老師,他告訴我,藍領勞動力緊缺,很多廠招不到工人,當地政府便通過這種方式進行交換,來吸引企業進入本地投資。

堂妹沒有選擇去實習,她想考學,她說去的都是沒有升學希望的學生。

職高專業的學生不能報考省外院校,今年堂妹從職校畢業了,她選擇了武漢船舶職業技術學院的編程相關類專業。農學、小教等專業都有可能讓她回到農村,只有編程這個聽上去非常高級的專業,才能給予她“走出去”的可能性,她不想待在村裏,不想待在縣城裏,也不想待在這個省裏。

一個周前,在張君的婚禮上,饒樺先認出了我。他又回到了縣城,並在縣交通局謀得一個職位,做公路測量相關的工作。他當年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專,畢業後在工地上工作,和很多壯年男人一起去偏遠的地方修公路,他告訴我,工作不是很累,但是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機會成家,所以要回縣城,要娶媳婦,要生細娃。

他在我高三那年加入了我們班,作為一個復讀生,職校的普高班能考上的幾乎都是復讀的同學,自然他們在這裏念書便能受到優待,比如,不用交學費,老師開小竈補課,有時還能得到一間額外的宿舍。我們這些成績優異的學生和復讀生形成一個團體,縈繞在我們上方的就是考本科,哪怕考上的是三本。

但我們的成績太差了,我的數學成績,150分的卷子,永遠無法超過40分,我不喜歡任何算法和公式,它的邏輯、對世界的定義和我所持的差別太大。我也看不懂英語,初中開始學英語時,我們記不住那些單詞和句子,老師教了我們一些方法,比如用相似的中文發音去記憶,於是有了這樣的句子:

'what's your name?"

"我吃藥了。“

”how are you?"

"好啊油!“

”thank you very much!"

"三顆藥餵你媽吃!“

那時三本線大概在450分左右,我們班沒有一個人能考到這個分數,我的分數通常會比這個分數少個100-120分(這還算好的,大部分同學只能考200分)。老師建議成績稍微好的人去學藝術,比如音樂、表演、傳媒,還有體育和美術專業,如果能通過藝術考試,300多分就能考上本科。

這些富人的玩意——藝術,我們一竅不通,老師讓我報速成班, 這意味著要花很多錢,誰的家庭負擔得起呢?但這是唯一的辦法。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她在溫州打工,還要撫養我的弟弟。“只能找叔叔借錢了。”叔叔是個很有錢的人,初中的時候,我爸開著他的奧迪車來學校給我開家長會,那是我在那所學校裏唯一感到神氣的時刻。

張君,我的初中同學,我的高中同學。幾經考慮後選擇了學習美術,不久,她去了武漢的美術培訓學校集訓,為期半年。我去了杭州的傳媒學校,開始學習播音主持。

在武漢,沒有錢住旅館,只好偷偷溜進同學的宿舍,兩人睡一張鐵架單人床。張君是最刻苦的那部分人。很早就起床去教室畫,畫完素描畫彩繪,美術聯考在即,如果考不過,別談考本科。我和她一樣,在武漢的風中穿來穿去,迎接各種考試。我討厭那個地方,那是個殘酷的戰場,排隊時,我看到那些人長得怎麼那麼高,為何看起來那麼漂亮,我想我完了,希望在哪裏。

有兩位男同學沒有生活費了,就去洗車掙錢,我去車行找他們。他們看起來不像高中學生,而是一個洗車工的樣子,熟練地用管子在車身上噴水,戴著手套對車進行擦洗,他們的嘴裏冒出一陣陣白氣,彎腰,拿水管、噴頭、水桶,那麼冷,任何一件事在我看來都是一場巨大消耗,他們和我一樣壓抑著焦慮、身份和貧窮,不希望被任何人所察覺。他們的頭發太長了,而且異常毛躁,後來我在火車硬座車廂裏經常看到那種頭發,那些在東莞在深圳在溫州打工的人,背著蛇皮口袋的人,他們的頭發長而僵硬,上面布滿了灰塵,這是我的父輩的形象,是我家鄉人的形象,是我同學的形象。那些總結讓我感到沈重、悲觀,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試圖讓自己湧起更多的同情和憐憫,但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憐憫,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些外來者的,是不屬於這種生活的人會更多使用的情感。我只能同情,但在同情之後我迅速地產生了一種自我憐憫,我的頭發是不是也像那樣,灰白,粗糙,異常發達?

我的高考成績都過了文化線和“藝術線”,但誌願填錯了。張君的文化成績沒有達到報考院校要求。

2011年的夏天比2008年的給人感覺更熱,或許都是因為沒考上,這讓我憎惡每一個夏天。

我跑去溫州,我爸在那裏管理叔叔的一個小眼鏡廠。

我住在工人的宿舍裏,看他們在車間刮片,那聲音刺耳,嗡嗡嗡。晚上,我看他們打牌,一塊錢一局,打到深夜,贏了五塊錢。我就要來這裏打工了嗎?

有天晚上下大雨,雷聲很大,廠裏的宿舍有點漏雨,我和工人們拿著臉盆接雨水,盆很快就滿了,端走,又換新的盆。

我感到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無聊,這種無聊要讓我爆炸了,我真想跑進雨水裏,砸碎所有的臉盆。

第二天,新聞告知所在城市發生了兩輛動車相撞事故。

中午,我坐公交車去現場,那是一個城市之外的地方,很多橙色的泥土裸露著,草長在沒有規則的溝渠邊,蟲和蟬在平靜地鳴叫著。每個人都匆匆朝一個方向走去,然後放慢速度,在那個駭人的地方停住。我望到了那個很重要的領導人,他離我很遠,看不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那個聲音從一個高音喇叭中傳出來,在那個燥熱的中午讓一切顯得更疲憊。

騰訊微博和新浪微博上不斷有最新的帖子出現,我看到了網上的一些報道,寫一個人如何搭乘那輛車,為何要搭乘。我什麼不知道,除了自己的那些失敗和不甘之外,我的世界只有自己,我十分無知。

那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我決定回去復讀。絕不讀大專。只有我媽同意了我的想法,我的爸爸我的叔叔說我心比天高,一個女孩子讀太多書幹什麼,早點來幫我管理這個眼鏡廠吧。

這群鼠目寸光的人!叔叔想拉我下水,不想看見家族裏有任何人超越他,而我爸那樣說純粹就是因為他無比愚蠢,他只會跟在叔叔後面,唯唯諾諾,對著其他人又裝作天生的老板姿態。

很多年後我再次確認了我的想法,他就是一個愚蠢的人,他阻止我讀研究生,要我去跟他做傳銷,發大財。我更確信要擺脫這些人。

那個夏天的末尾,我拿著媽媽給我的3000塊錢,坐著長途臥鋪車回到了縣城。我感激媽媽。

張君也選擇了復讀。我的家人都在浙江,沒有家回,就去縣城的新華書店閱讀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看史鐵生看池莉。我對池莉寫的那些中年人產生興趣,他們看起來和我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煩惱都是淡淡的,不像我,隨時處在命運的懸崖邊,那種放松讓我向往。

張君喜歡三毛和伍爾夫,問她理由,她說都長得漂亮,我對此不屑一顧,我時時刻刻都試圖比班上的任何人表現得更為深刻,我不屑聰明,不屑美貌,那個漂亮的女同學的經歷告訴我,這兩者如果出現在職校學生身上,會致使她更快地走向深淵。

高四的語文老師李勇,是個看起來並不年輕的年輕人,看起來沈默又擰巴,他不喜歡給我們上課,常說你們自己去讀吧。他總結自己兩次考研失敗的原因。“命運,就是命運。”第一次考復旦大學中文專業,準備了一整年,臨考前考綱大改,沒考上。第二次備考降低難度,選了一個理工科院校的中文系,分數夠了,總分第一,但復試時老師沒有選擇他。

他有次上課時拿來一本余傑的書給我,在走廊上給我講余的和尼采的故事,我並沒有聽懂,但對他對我私下裏講這些故事感到興奮,我在他眼裏一定是一個不同的人吧,裏面那些同學不會被受到這種關照,他們不會知道余傑和尼采是誰。走的時候他說,在這樣一所學校,我們說了余傑,談論了尼采。從走廊看過去是一片山,秋天柿子黃了,它們掩蓋了一些虛榮、欲望,讓人只感受到淡淡地愁緒。我會加工這種愁緒,用來自我欣賞、自我陶醉。

我和一群教過我的老師在一個湘菜館裏見了面。這些曾經鼓勵我、給我送過舊衣服的老師看起來並沒有多大變化。

李勇老師坐在我的對面,我試圖和他聊起一些作家,我說起了余傑,你還崇拜他嗎?我問。他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老師們試圖給我敬酒,這讓我不自在、尷尬、震驚。“你是一個優秀的學生,我敬你。”“怎麼可以,感謝老師的教導,沒有您的教導就沒有我的今天。”

荒謬!今天?我的今天是怎樣的?一個成功者嗎?從這裏走出去的大學生嗎?或許我曾經迫切追尋的目標在今天看來已經不值一提了。要致力於去做那些肥頭大耳,吹噓著自己的成就的成功者嗎?我瞧不起那樣的人和方式。

想想看另一種更為體面的人。一種不顯露的驕傲,沈默不語,拿一本書端坐在角落裏,對任何場面話不屑一顧,但我知道這個方式,本質上也是一種表演,想要和典型的成功者所區隔出來的表演。

距離我和張君復讀後又高考已經好幾年了。她考上了漢口學院,學設計,想要成為一名室內設計師,工作兩年後,她斷定自己不適合這個行業,“太單純了,你需要去拉客戶,拉來了吧,你會發現一切都要以客戶的意願為主。”

年初我和她聯系時,她被困在武漢,我遊蕩在一個小島上。她被武漢的恐懼所籠罩。深夜中等待在殯儀館工作的男友回家。我看著周圍的陽光和海水,對自己充滿了厭惡。已經無法不負罪地去過一種體面而輕松的的生活了,那種巨大的不平等深深地橫亙在我生命中,我似乎沒有辦法忽視它、背叛它而去選擇另一種不屬於我的生活了。

很多個春天,清早天還沒亮時,張君的爸爸都開著一輛電動麻木去縣城,把自己種的菜賣給超市,或者在某個街口席地而坐,擺個攤子進行售賣。他在山坡上種了很多梨樹,春天一到,梨樹開花,粉白粉白,花期短,一兩個星期就雕謝。

我準備去張君家找她,她和我是同類人,外面的朋友理解不了的個人困境,她能理解,我想我也能理解她。

山上的雪還沒化完。張君的爸爸正在挖藕。荷葉枯萎,上面殘留了一些雪塊。田裏很冷,他穿著一雙黑色膠靴,藍色粗布上衣,這些景象讓我感到平靜,我不再需要去思考如何出人頭地,不再需要和我的家人斡旋不被他們拉進傳銷組織。

張君的媽媽負責洗藕,院子前面放著一個盆,山上的自來水無盡地流淌,沒有水龍頭,張君和我在竈房做飯。竈臺上的臘肉很多,她站在椅子上,割了很大一塊肉,洗凈,削了一瓢土豆,切開再和幾只幹辣椒混炒,我燒火,火旺,她站在竈臺那邊,我在這邊,火焰隔著我們。

她的結婚的男友趙方念,也曾在那個破爛的職校就讀。他考去了武漢民政職業學院,現代殯儀技術管理專業,班上50多人,到最後畢業了,班上只有不到10%的人選擇了本行工作。

讀這個專業有什麼奇怪的?太多人問他,你有沒有碰到靈異事件啊,你怕不怕啊?老實說吧,趙方念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普通,和醫生護士是一樣的。張君剛開始還覺得男友從事這行有點荒謬。他是和死去的人打交道,給屍體防腐,給屍體化妝,還會不同的妝容。她逗趙方念,你厲害,什麼時候也給我化個妝?但張君覺得和他在一起無比踏實,她想,可能是因為他離死亡很近,所以很成熟,我們農村的,經不起那些浪漫”的風吹雨打,老老實實過日子就好。

我有時會訝異於她的轉變,我以為她會和我一樣,會一直往外走,一直向上走,仔細挑選每一個出現的男人,要麼就不談戀愛不結婚。結婚,這絕對不是我們的人生序列中最重要的事。在他們的婚禮現場,我坐在酒席上,看著他們站在一起給人裝煙分發瓜子,兩個人忙前忙後,分別介紹各自的親戚給對方。會有人跟我結婚嗎?也像這樣。

我很多時候都會忘記他們,張君,劉婷,漂亮的女同學,他們像微弱的火光,只在某一刻會突然在我腦海裏閃現一下。我感到那些和我一起在職校奮鬥的人無可奈何地委頓了下去,武漢就是頂點了嗎?我為此生氣,又為此又恐懼。他們都結婚了,可以擁有那種“正常”的生活了,那種被世人認為的幸福圖景就要降臨於他們了嗎?那些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場景,生一個孩子,成為一名母親,在一些時刻被煎熬著,在另一些時刻被幸福著。

我羨慕又嫉妒。但他們可悲,我也可悲。我沒有機會和運氣去擁有那種生活圖景了。他們都逃脫了那個詛咒,可以不參與這場抗爭的遊戲了,而我還在被那個模式的慣性,被那些無法抑制的憤怒推著走。而命運赦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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