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把狗踩到土裏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作者/趙皖西

編輯/蕭奉

丁真過氣了?

從全網追捧,到被逼道歉,丁真只用了兩個多月。

兩個月前,四川甘孜理塘這位19歲的藏族小夥,因為誤闖進攝影師胡波的鏡頭,留下一段“野性又純真”的短視頻,隨後在中文互聯網上掀起一陣又一陣的輿論風暴。

蜂擁而至的媒體、波浪滔天的數據流量,徹底翻轉了這位藏區放牧少年的人生軌跡,也將理塘這個貧瘠縣城多年來的扶貧努力呈現在公眾視野中。

兩個月後,丁真一則在房間內抽電子煙的視頻被爆出,在網上引發爭議後,其工作室發表道歉信。網紅人設、飯圈邏輯、煙草非議……種種輿論像是一團閉環的鐵鏈,將丁真再次緊緊捆綁。

丁真快手首秀,現場拆開網友們送的禮物,有《三國演義》《西遊記》《小王子》等經典名著,也有《馬百科全書》《馬場獸醫手冊》《DK博物大百科》等專業書籍。

丁真猶如一個承載了人類所有異域想象的蟠桃,有人不遠千裏去追逐這顆“明星”,有人像在動物園投食般給他寄去滿屋子書籍,有人隔著屏幕教他如何最大化實現商業價值,有人罵他作為公眾人物為何要抽煙……

魚龍混雜的互聯網文化和廣博隱匿的藏區文化,在丁真身上不斷激烈碰撞,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

雪域高原、冰川腳下、河流猛獸、寺廟白塔……藏區人民樸素的生活日常,如今被陡然勾連進賽博空間的思維方式之中,真實的廣袤藏區和無數鮮活的藏區孩子,都被粗暴的網絡邏輯過濾了。

時至今日,網上關於丁真的追捧和爭議已經漸漸消沈。或許不久之後,丁真就會徹底過氣,就可以騎上他心愛的小馬珍珠,和朋友們自由地在格聶雪山腳下策馬揚鞭。

但參與狂歡的無數網友,對於藏區的異域想象是回歸理性,還是繼續等待下一個丁真?

四川理塘,一座修繕中的寺廟。/圖蟲

藏區還有很多“丁真”

從小成長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孩子,幾乎不知道蘋果、桃子、梨子、草莓等水果,蔬菜也認識白菜和蘿蔔,豌豆莢是他們最喜歡的零食,一塊錢五個的氣球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玩具。

理塘縣往西745公裏,西藏自治區八宿縣然烏鎮,有一個與世隔絕的藏族村落,名為來古村。

來古在藏語中的意思,是“隱藏著的世外桃源”。正如它的名字一樣,來古村坐落在世界三大冰川之一的來古冰川腳下,長久以來遵循著古老而又傳統的生活邏輯,裝點著神秘而日常的西藏。

來古村有90多戶人家900多口人,他們散落在雪山之間,半農半牧,佛塔桑煙,靜謐端莊。村子裏全都是藏族人,他們世世代代使用著自己的母語,靠挖蟲草、找貝母、養牦牛為生。

2012年的一個雪天,一個不知來歷的漢族女人陳莉莉,敲開了來古村村委會的大門,就像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從此開啟了她在來古村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

來古村和丁真的家鄉理塘縣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海拔都在4000米左右,村裏世代聚居的,都是康巴藏族,沒有外來族系,且鮮有遷徙。

“來古村的孩子,就是幼年版的丁真。”這是陳莉莉第一次在網上看到丁真時,腦海中最直接的感覺。來古村和理塘縣一樣,都是廣袤藏區下的一個個普通行政縣市或村落。

我們平常提到“藏區”,大多會自動聯想到行政區劃上的西藏自治區,但實際上,中國有三大藏區——衛藏、安多和康巴,涵蓋西藏自治區、雲南省、四川省、青海省、甘肅省等多個行政省份,共下轄141個縣級行政單位,8個市轄區,1個行政委員會。

三大藏區共有六百多萬藏人(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他們雖在民族文化意義上被簡單歸並,卻各有特色。

衛藏地區佛法氛圍濃厚,被藏人稱為“法域”;安多地區草場肥美,馬匹健碩,被稱為“馬域”;康巴地區則具有人種優勢,那裏的人民大多人高馬大,容貌妍麗,被稱為“人域”。

通往甘孜的道路與雪山。/圖蟲

丁真和來古村的孩子一樣,都生活在康巴地區。在和來古村孩子長達一年的相處中,陳莉莉慢慢明白,“丁真們”成長的這片肅穆大地,跟遊客們走馬觀花所見、網友們道聽途說所想象的樣子,截然不同。

匱乏,是她對於這片土地最深的印象。

蟲草和貝母是來古村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早年間,一根蟲草可以賣到60元,每斤貝母則價值600到800元。但是,因為來古村山高路遠,村民去一趟鎮上需要走25公裏,物資輕易抵達不到,所有東西的成本都很高。

我們或許無法想象,當一個地方的物資匱乏到一定程度,生活在那的人民,生活生產的細枝末節將會以怎樣的姿勢舒展開來。

陳莉莉來到來古村的那一年,村裏僅有兩個區分“男”“女”的廁所,只有兩戶村民家裝有太陽能熱水器。受嚴寒氣候影響,當地的主要農作物就是青稞,人們日常的主食是糌粑和酥油,偶爾吃少量的菜。

從小成長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孩子,幾乎不知道蘋果、桃子、梨子、草莓等水果,蔬菜也認識白菜和蘿蔔,豌豆莢是他們最喜歡的零食,一塊錢五個的氣球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玩具。

電影《氣球》裏,兩名藏族孩子以為父母藏起來的安全套是氣球,吹起來玩了一天。

物資上的匱乏也讓村民們的精神生活略顯單調。來古村地處偏僻,孩子們漢語水平不好,接觸信息的渠道也有限,即便是家中有電視的家庭,能收看到的頻道也局限於那幾個藏語頻道。

陳莉莉偶爾會給孩子們放電影(學校裏只有老師的房間有電源和電腦),他們喜歡看《鼠來寶》《蜘蛛俠》,卻對《天堂電影院》這種沒有武打槍戰戲份和西藏元素的故事片,提不起半點興趣。

支教期間,陳莉莉經常收到愛心人士寄來的包裹,裏面主要是衣物、藥品和學習用品。“這些東西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窗口,孩子們知道了別人穿什麼、用什麼。”陳莉莉說,有時包裹裏會有一些短褲、短袖,孩子們就會拿著這些清涼衣物各種比劃,充滿好奇,甚至一臉憐憫地看著他們老師,問:“這樣,不冷嗎?”

有一次,陳莉莉在看一張人體穴位圖,被學生發現了,他們紛紛圍到老師的身邊,盯著那張人體穴位圖,仿佛老師在看什麼奇怪的東西。“後來,那張人體穴位圖就在不同性別的孩子間傳來傳去,很快也就壞了,直到後來它們有了躲不過去的遭遇:有一天被孩子們燒毀了。”

對普通牧民來說,摩托車是他們最主要的出行工具。/圖蟲

回看此前數十年,來古村的“匱乏”狀況在藏區並不是孤例。截至2015年底,西藏自治區仍有59萬人處於貧困之中。2014年初,青海的全省貧困人口達73.6萬人。

曾多次到藏區參加公益活動的大學生李明石(化名),去年到藏區某村落做田野調查,意外發現此地在上世紀末還廣泛存在“以物易物”的經濟現象。

“都快21世紀了,不少地方還是沒有道路,糧食匱乏,貨幣流通很少,貿易市場才剛剛成型。民間為了生存,吃飽飯,也只能靠以物易物。”李明石說,直到2000年以後,道路通了,蟲草價格開始暴漲,這種以物易物的傳統生活方式才慢慢消亡。

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正是丁真這樣的牧二代小孩成長起來的年代,他們一出生就置身於藏區發展的高速軌道上,也因此有了共同的憂愁和喜樂。

詩人於堅曾說,一旦時代在前進,那麼,那些永恒的大地、高原、雪山、鷹鷲、河流、猛獸、神廟以及人們的來自傳統的樸素而過時的生活也必須跟隨時代一道前進,否則它們就應該在語言中被遺忘掉。

丁真的意外走紅,給藏區罩上一個超脫現實的透明玻璃穹頂,讓它以一種異常夢幻瑰麗的形態呈現在我們面前。然而,真實的藏區並不像宣傳片所示那樣只有“純真”“文藝”,它稀薄、冷冽、蒼茫,拖著古老的身軀跟隨時代踽踽獨行。

雪山下的理塘,承載了太多對藏區的美好想象。/圖蟲

一場緩慢而巨大的現代化變革

“很久以前他們羨慕向往縣城裏的生活,但是當他們真的進入縣城工作、生活以後,新的向往又產生了,想回村子裏了。”

藏區正在經歷一場現代文明衝擊下的史詩級巨變。

首先,基礎設施的建設、通信技術的普及,就足以讓荒蠻的高寒之地改頭換面。

據國家電網公示,在2014年以前,理塘縣還以光伏、小水電供電為主,受天氣、季節影響較大,居民時不時需要點酥油燈照明。2015年,理塘全縣實現通電通網。2019年3月,丁真家所在的然日卡村才連接上大電網。

牧民多吉家在村子裏一個很偏的地方,附近沒有公路,每逢下雨,路上都是泥濘,人根本出不去。因為地處荒僻,他家裏收不到什麼信號,有時候朋友給他發微信,他好幾天後才能看到。

有一天,他興衝衝地給他的一個朋友打電話,讓朋友到自己家裏來玩,因為村裏給他家專門修了一條馬路。有了路,他能夠走出來見朋友,孩子也能順著這條路,走到學校,接受教育。

道路不僅溝通了人際關系,也貫通了產品和技術。內地的蔬菜瓜果通過公路被運往西藏,西藏特有的產品也被運到內地,比如糌粑和酥油粉,近年來逐漸成為一些內地人的飲食調味品。

藏區水電、公路和網線的搭建,猶如人體中被激活的毛細血管,流淌在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廣袤大地上,讓物資和信息跨越地理邊界,輸送到每個村莊和藏民手中,翻騰起藏族地區之間、藏區和內地之間,交流的水花。

來古村位於西藏昌都八宿縣,地方偏僻,海拔高達4300米左右。/圖蟲

盡管來古村地處偏遠,但面對勢不可擋的現代文明衝擊,他們也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藏族人大多能歌善舞,來古村的村民們也是如此。駐村幹部劉局曾想把村民的這種能歌善舞充分利用起來,他找資金、買演出服,讓村民把歌舞練得更規範些,聯系需要演出的地方,這樣村民就會有一項額外收入。但村民們不同意,此事最終作罷。

近年來,政府加大對於藏區的扶貧投入,來古村也砌起水泥路,裝上路燈,個別貧困戶被安置到八宿縣裏的房子,去某食堂做飯或者當環衛工人,村民的基本生活問題都已解決。

但新的問題也產生了。村民們失去了挖蟲草的時間,逐漸遠離了傳統的藏區生活。“很久以前他們羨慕向往縣城裏的生活,但是當他們真的進入縣城工作、生活以後,新的向往又產生了,想回村子裏了。”陳莉莉說。

一直以來,物質享受對藏族人來說沒有那麼重要。他們大多數人甘願一輩子種青稞、找蟲草、放牛羊,掙來的錢也主要用在與信仰有關的事情上,儲蓄對他們來說太過陌生。但面對生老病死和子女教育時,他們也越來越像中國的大多數家長一樣,很難不為金錢焦慮。

藏區獨特的地理氣候和飲食習慣導致那裏的人們經常患上各種慢性疾病。四五十歲的藏族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高血壓、心臟病、腸胃病和關節炎。

“村裏人的死去,都沒有可以說得上來的原因。大家只需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死了。怎麼死的?不知道。”陳莉莉認為,藏族人對疾病以及疾病診治的恐懼和保守,是導致他們“無故死亡”的最大原因。

前記者馬金瑜在青海藏區生活了十多年,她將這十年視為藏區傳統文化和高速現代化發展相交叉的關鍵十年。

據她所說,以前藏族老年人生病了,大多會到藏醫診所尋求治療,但現在藏族的年輕人大多不願意去藏醫診所,他們更願意去西醫院或者藥店。藏醫院和診所慢慢成為了藏族中老年人看病的地方。

在子女教育上,據馬金瑜觀察,從2010年開始,就有很多藏族人有意識地把孩子送去留學,這是金字塔頂端的那部分人。隨著近幾年義務教育在藏區的普及,越來越多的藏族人把孩子送到了內地和牧區附近的城鎮讀書。

藏區很多家庭會自備太陽能電板。/圖蟲

在經濟條件更差的來古村,教育變革來得像城市化一樣急速。2001年開始,全國農村小學和教學點按政策要求,在方便學生就近入學的前提下適當合並。此後十多年間,農村普通小學數量縮水近七成,直到2014年村小數量不再被納入統計數據。

對地域遼闊、人口稀少的藏區來說,村小合並的影響不可謂不大。2014年9月以後,來古村村小只剩下一、二年級的十幾個學生;2015年,來古村裏再也沒有小學生,全部都前往鎮上念書。

但藏區村鎮之間往往隔著很遠的距離,路況復雜,交通不便。來古村的孩子們每次去鎮上讀書,都是20幾個孩子擠在一輛報廢淘汰的面包車上,一趟一個孩子的路費就要20塊錢。

很多家長因此不想讓孩子們去鎮上讀書,他們不知道讀書的出路在哪裏,與其讓孩子們去很遠的鎮上讀書,不如輟學留在家中撿牛糞、找蟲草,還能給家裏增加點收入。

為此,幾位駐村幹部和支教老師費了很大心思,才勸家長讓自己的孩子出去念書。

2018年,村裏的一個孩子考到河北的“西藏內地班”,一些家長打電話跟回到北京生活的莉莉老師說,那個孩子“出去”了,你們在一起了,你能見到他嗎?

對於很多藏族人來說,蘭州、西寧、成都等地就是他們認知範圍內最遠的地理邊界,外人口中的“內地”,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非常遙遠、非常模糊的概念,只能被粗略等同於“異域”。

現代文明的侵蝕看似摧枯拉朽,卻又如此微小,小到足以滲透進藏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他們對這些或主動或被動的改變,並不是完全沒有感知力,但卻因為山高路遠、無人應答,而只能默默承受,各自調整形態。

回到北京後,陳莉莉將自己在來古村一年多的支教經歷寫進《來古記》一書中,在書的前言,她提出這樣的思考:

“在巨大的時代背景和無法抗拒的自然環境下,他們怎樣生活?西藏還有多少這樣的村莊?全中國呢?地球上呢?村莊上又有什麼樣的人?他們是否如來古村人那樣在生活?”

這些問題的答案,在丁真的網紅視頻裏找不到,在遊客浮光掠影的遊記裏也找不到。

山坡上的一個小村落。很多藏族人就像這樣散居各地。/圖蟲

出走、留守與回歸

牧區遠離市區,沒有信號,有時候在放牧途中,尼瑪會走到海拔高的土坡上,打開購物網站買衣服。下單之後,快遞寄到縣城,他再去取,這樣折騰一個來回就要十多天。

無數散落在這片高原上的藏人,構成了西藏的獨特風貌。陳莉莉形容他們就像青稞,“被撒在廣袤、荒蠻的高寒之地上,生死交替,自演輪回”。藏區滋養了他們,他們也構成了藏區。

26歲的日喀則少年米瑪次仁,2018年畢業於南方一所985大學。畢業後,他成為那曲市比如縣政府的一位文員,平日的主要工作就是新聞攝影、編輯微信公眾號、進行輿情監測等等。

藏區好的工作機會比較少,考公務員是很多年輕人的首要選擇。此前據《人物》報道,理塘文旅的年輕員工,每年一到考公務員的時間,大多都會請假去考公務員,考上了就離職,考不走就留下來繼續幹活。

上大學是米瑪次仁第一次離開藏區,高中的時候一直想出去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受一位支教老師的影響,他最終報讀了南方的大學。

在大城市學習生活了四年,沿海地區和藏區在發展水平上的極大差異讓米瑪次仁感到震驚,他乘坐地鐵、高鐵和飛機,前往各大城市旅遊,學會了吃海鮮和魚類,但吃穿住行、人情往來上的文化差異,仍然令他感到不適應。

畢業後,他選擇回到藏區工作。工作地點離老家有950公裏左右,但對米瑪次仁來說,這也算是回歸故裏了。

“我小時候上學途中沒有路,都是徒步上學,家裏也沒有通電、通自來水,現在西藏家家戶戶都有自來水,電網路也開通了。”近年來家鄉基礎建設的飛速發展,給了米瑪次仁回到家鄉工作建設的底氣。工作兩年多,他已經貸款買了房子和車。

2020年4月15日,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圖蟲

更多的藏區年輕人沒有米瑪次仁那麼幸運。高速的現代化將他們原先的生活軌道衝垮,卻沒有給他們機會回歸傳統。

尼瑪上高二時,媽媽和繼父離婚了,家裏剩下500多頭牦牛和300多頭羊,都得媽媽一個人來管理,山裏陡峭濕冷,偶爾還有野熊和野狼出沒,有時候尼瑪媽媽必須在大晚上打著手電去山裏找羊,既辛苦又危險。

聽說了家裏的處境,尼瑪果斷選擇輟學回家,幫媽媽放牧。尼瑪的學習成績還不錯,如果堅持參加高考的話,上個青海民族大學應該沒問題,但出於家裏的實際情況,繼續求學已經不在他的人生選擇範圍內。

牧區遠離市區,沒有信號,有時候在放牧途中,尼瑪會走到海拔高的土坡上,打開淘寶、拼多多等購物網站買衣服。下單之後,快遞寄到縣城,他再去取,這樣折騰一個來回就要十多天。網上買的衣服比縣城地攤上的價格低很多,這些在外人看來或許有些心酸的故事,卻成為了他狹窄生活中屈指可數的“小確幸”。

達珍也面臨著和尼瑪類似的困境。前幾年,她考上青海師範大學的幼師專業,錄取通知書都寄到了家門口,卻因為家裏有一個70多歲的奶奶和身體殘疾的舅舅,達珍只能放棄上學的機會,在家附近找了個火鍋店打工,方便照顧家人。

有一次,達珍去西寧玩,想給奶奶買一個長明燈,但身上沒帶多少錢。那盞燈售價一百多塊,她嫌有點貴,就一直跟店主殺價,直到回去的大巴都快開走了,店主才勉強答應把價格降到90塊。

對她來說,那盞便宜了幾十塊的長明燈,就像她要守護的奶奶、她要守護的家人一樣。

馬金瑜聽到達珍的故事時,她頓時感到很羞愧。“我們受了這麼多教育,住在穩定的居所、爭取更體面的生活,但每次到這種人生關口,我們反過來保護了我們的家人嗎?好像沒有。”

而遠在千裏之外高原上的一群年輕人,面對正在到來的劇烈變動,即便內心模糊、掙紮,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何處去,卻仍然沒有放棄保護自己的家人。

電影《小鶴卓瑪》講述了藏族少年和黑頸鶴的故事。

90後和00後藏族年輕人,身處社會結構轉型的風暴中,既經受考驗,又在無形之中獲取力量。但人生剛剛起步的10後、20後藏族孩子,置身於未來更加急速的數字革命和現代化進程,一方面是現代生活無可阻擋的吸引力,一方面是家庭保守觀念的拉扯,他們的未來也許會面臨更多痛苦的抉擇。

來古村因為教育資源落後,即便有漢族老師上課,第一個學期的期末成績還是在鎮上11所小學中排名倒數第一。

但家長們對孩子的成績並不是那麼看重。來古村的一些孩子會出去讀書,大人也會短暫地外出打工,但最終他們還是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工作、生活。“這種與家鄉的情感,好像放任四海皆是如此。”陳莉莉說。

有一天,來古村來了一個中年商人,說想要在來古村收養一個孩子,並且跟村民們一再保證,會給孩子們很優質的生活。但他留下的那張寫著地址、電話的紙,伴隨著他的離開,也輕飄飄地消失在風中,並沒有多少人在意。

來古村的項巴多吉曾拜托駐村幹部江措,讓他幫忙把自己的孩子轉到昌都去讀書。等到江措疏通好關系,辦好手續之後,項巴多吉卻又反悔了,只因為孩子的舅舅覺得那所學校不太好,所以不轉了。

藏族家長對於孩子教育問題上的保守、隨性態度,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他們對於家庭觀念的看重。

在陳莉莉參加的一場酒局上,大家不自覺談到孩子的教育問題。然烏鎮的鎮長噶瑪語重心長地說:“我也知道,我的小孩一出生就是缺氧狀態,一出生就比內地的孩子笨很多。但是,我還是會要孩子,重要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我身邊。”

噶瑪鎮長的話,或許代表了很多出走、留守和回歸的藏族人的心聲。他們從一個鮮有記載、孤立無援的時代走來,突然被塞進這個鼓鼓囊囊、機器轟鳴的現代化世界。網友們透過屏幕對於藏區的關註,無法深入到藏人生活的每一處縫隙,每個普通藏人內心那些倏忽而過、波瀾不驚的無奈和悲哀,沒有人看見。

穿過這個大門,就是丁真的理塘。/圖蟲

丁真過氣之後

“雖然很多藏族年輕人無法準確描述出現代化如何衝擊他們的生活,但在他們心裏,還是能夠隱隱感覺到藏文化的東西在慢慢消失。”

輿論發酵至今,丁真仍然時不時出現在微博熱搜之上,很顯然,他身上已然負載了太多除顏值之外的意義,他是外人探知藏區文化的入口,更代表了藏區基層扶貧、文旅發展的顯著成果。

網友們通過丁真消費藏區,消費藏文化,但這種被社交媒體拼湊、美化過的藏地想象,和從前那些無來由將西藏視為精神聖地、去過一次西藏就自豪感倍增的淺薄思想別無二致。

丁真走紅也好,過氣也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依然要面臨同樣的生存考驗。

理塘熱之後,“背包書記”任敏及其背後眾多扶貧幹部多年來的扶貧努力被網友扒拉出來,讓人們大感意外。實際上,藏區還有很多類似的貧困縣在默默努力。

在陳莉莉支教的那幾年,藏區有很多偏僻的村莊是沒有路的,想要進村,要麼得經過年久失修的獨木橋,要麼需要爬山。那種地方長不出蔬菜瓜果,外面的物資也很難進去。有些駐村幹部進村之後,見識到村裏的匱乏程度,特別願意為老百姓做事。

所有的一切,很多老百姓都看在眼裏,村民會直接跟幹部們要求,不希望他們走。陳莉莉剛到來古村支教的時候,時任昌都行署黨組成員、副專員馬陵田聞信趕來。在聊天過程中,他說西藏有很多只想樸素真誠地幹點實事的幹部,但是“山高路遠”,別人不知道,他們也不願意主動去說。每當陳莉莉聽到這些故事時,第一感覺就是悲涼、難受。

在藏區很多地方,畜牧業是人們賴以維生的支柱產業。/圖蟲

當然,藏區發展不能僅僅依靠基層扶貧幹部的努力,越來越多從藏區出去的年輕人開始回流,匯聚成發展藏區的中堅力量。

“雖然很多藏族年輕人無法準確描述出現代化如何衝擊他們的生活,但在他們心裏,還是能夠隱隱感覺到藏文化的東西在慢慢消失。”馬金瑜意識到,近年來,很多藏族年輕人開始有意識地保護自己的文化,比如他們會利用拍紀錄片、拍電影的形式記錄藏族的本地文化,不願意上學的年輕人自發去拜師學習如何制作唐卡。

出生於四川北部若爾蓋草原上的紮瓊巴讓,大學畢業後當過老師,做過北漂。但故鄉草場一年比一年嚴重的沙漠化卻始終牽絆著他的心。最終,他放棄自己的工作回到家鄉,幫助鄉親們治理草原沙化現象。

據西藏網報道,當時政府已經開始重視草原的防風治沙,但苦於各種治沙方案都收效甚微,治沙速度遠不及沙漠化速度。紮瓊巴讓為此專門拜訪了四川省草原科學研究院的專家們,研究出一套獨特的治沙技術和方案。

他采用了四川省草原科學研究院的草種配比技術,長出的草更容易防風、抗寒。同時,為了提高草籽的成活率,他號召牧民將自家的牦牛趕到剛種下草籽的草場,牦牛既可以把草籽踩到更深的土裏,排泄出的糞便又可以當做肥料。

這一傳統又極具民間智慧的治沙方法,後來被青海其他縣市引進。2017年,在中國鄂爾多斯召開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上,秘書長莫妮克·巴爾比表揚並號召推廣這一“土法治沙”。

藏區高原草原部分沙漠化,亟需修復。/圖蟲

保護治理之後,文旅自然而然成為地方發展的重要課題。丁真躥紅後的幾天,理塘縣政府立刻就丁真的未來發展問題召開內部會議,縣政府和文旅局同心協力,把丁真納入國企管理,才使得丁真免於被互聯網的大浪吞噬。

據《等深線》報道,2020年也是理塘以發展旅遊業為脫貧第一方式的第四年。2015年,理塘縣所有鄉鎮的公路通暢率不到20%。五年後,理塘摘了貧困縣的帽子,並且打造了一系列4A級旅遊景區,還通過招商引資計劃引進眾多商鋪。民眾生活水平從缺水缺電到了“終於可以買到咖啡、甜點”的地步。

在滇藏地區經營松贊酒店的知詩七林是一名80後,在北京讀完大學後就回到香格裏拉從事旅遊業。據知詩七林介紹,松贊員工以年輕人為主,大多數是大專生和本科生,而年紀稍大的導遊和司機,他們進入旅遊行業以前,有的做過保安,有的開過貨車。員工們還可以獲得定期的職業培訓,包括電腦操作和英語課程,大約30%~40%的員工已經能和外國遊客做簡單的交流。

與十多二十年前相比,隨著交通網絡鋪設和文旅產業的發展,藏區年輕人如今在家鄉有了更多的工作選擇和職業培訓。

遠眺理塘縣。/圖蟲

藏區傳統文化與現代都市文明,兩者之間看似存在巨大而難以調和的矛盾,但藏族年輕人正是在這樣的衝擊和碰撞中,努力平衡問題、尋找出路。相比之下,外界對他們民族文化的刻板想象和獵奇追捧,並不是他們在意的點。

“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人類共有的東西,有人類的渴望,也有人類的弱點。他們不應該只是被動地成為人們對於西藏想象的載體,這不公平。”到藏區生活一年後,這是陳莉莉對於那裏的人們最大的看法。

[1]《來古記:冰川腳下的藏地生活紀事》陳莉莉.廣東人民出版社

[2]《棕皮手記》於堅.東方出版中心

[3]《頂流丁真和騎在鯨魚背上的理塘》人物

[4]《發現丁真》等深線

[5]《“丁真效應” 前後,小縣城理塘的幸運與等待》鄭萃穎.界面文化

[6]《藏區的雪域青春,是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永恒追尋》別任性

[7]《丁真走紅了一個月 我們分析數據後發現了這些秘密》新京報

[8]《你一輩子都不願進的工廠,是村小孩子的人生理想》陸一鳴

[9]《紮瓊巴讓:讓牦牛成為治沙的一部分》財經網

[10]《“治沙行者”紮瓊巴讓:讓黃沙變綠洲》中國西藏網

[11]《國務院關於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國務院

[12]《獨家采訪:走進丁真家!》電網頭條

[13]《青海:“精準扶貧”幫助20多萬名群眾實現脫貧》新華社

[14]《西藏自治區“十三五”時期脫貧攻堅規劃》西藏自治區發改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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