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生氣打碗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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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熹

紐約書景|“哥大書店”是一間真正的書店

紐約鐘秀,繁華集於曼哈頓一島。自中央公園南端59街往北,街號增大,一般呼為“上城”;向南到第14街,是時代廣場和帝國大廈等佳勝所在,一般呼為“中城”。從2015到2020,五年間我在求學的哥倫比亞大學附近逛書店,周末時則常常乘地鐵出門,從上城轉到中城,去逛逛別的。

從上城往下,沿著Broadway一路街邊有許多專門的小書店。有間專賣兒童畫書的連鎖店,總是親子盈門;還有家專營猶太教書籍的小店,主人翁寡言少語,總是不想和我這無知的讀者寒暄。凡有商業街的地段,則多能找到敞亮的Barnes & Noble連鎖書店。

80街上有一家Westsider書店,專賣古舊書籍。不過認真說起來,這家店架上平平,難見奇貨,倒是和常見的美國舊書店一樣,充滿了琳瑯滿目的小說。Westsider在72街另有一間分號,專賣音樂文獻,確是我常常神往的地方。

我國現代大學者章太炎曾在他的巨作《國故論衡》裏頭深有見識地說:“古之言文章者,不專在竹帛諷誦之間……文章者,禮樂之殊稱矣。”這是認為一切人類文明的載記,都是廣義的“文章”、“文獻”,都是“文學”應該研究的。然則音樂唱片,自然和書籍性質相同,而唱片行乃是書店的變體。在到紐約前,我從來沒有去過唱片店,於音樂亦鮮少知識。21世紀的數字音樂播放文件固然方便美妙,不過我覺得總像塊兒精巧的泡泡糖,嚼至無味,棄之輕易,人們享受同屬“文章”的音樂,卻難得到類似翻閱書籍的愉悅——這大概是mp3和電子書的通病。這也是我好奇唱片這樣過時玩意的初衷。

72街與Broadway交口道路輻輳,出了地鐵口向西數武,就到了Westsider唱片店。這家店專賣老舊的黑膠唱片,也有些音樂光碟,並且藏滿音樂相關書籍,包括名作的樂譜、大作曲家的傳記、音樂理論等等。這裏的唱片以古典音樂為主,也有大量歌劇華彩,都按作曲家的名字字母排列,從地面一直堆到屋頂,要看B字頭巴赫怹老先生,得高高地爬一架大破梯子。這裏的舊唱片沒什麼精美保存,價格也都低廉,總是三五美金一張,可說正適合我這沒錢又不講究的門外漢。我在大學選修課上知道奧地利作曲家馬勒的大名,到了Westsider之後一張一張,快要成功湊齊他的十部交響樂。當第九號開頭響起的時候,我總聯想到黃昏時分漂浮在42街布萊恩特公園(Bryant Park)頂上的森林。在哥大科研之余,我旁聽一門講授音樂哲學的課程,裏面提到美國作曲家Ives的名作《未覆之問》(The Unanswered Question),當天下課我馬上乘興到Westsider,還真找到了這一張,開心無以言表。還有一次我只花五塊錢,好奇買回一張紐約茱莉亞弦樂四重奏(Juilliard String Quartet)1960年錄制的德彪西四重奏套曲,聽完簡直震動得合不攏嘴。第二天我去Westsider買了一本曲譜作紀念,雖然我一點也看不懂。

我得說,紐約書店真正給我了音樂的教育。

唱片店的“讀者”與書店挺不同,少有人逛來逛去,大家都呆頭呆腦站定一處,低著頭嘩嘩地翻唱片。Westsider客人不多,卻都挺有趣。有一個老頭常來,有時候買一些,有時候也背來一摞賣。有一次我看見店主人清點收款,發現這位客人眼界廣大無所不知,大為驚詫贊嘆。客人苦笑說道:“因為從前我也開唱片店,比你這還多些,但我已經太老了,它們成了我的負擔,我只好裏外倒騰倒騰。”從前我聽說大凡藏書家將死,書成為人生之重負,卻原來唱片收藏者,亦有同慨焉。

Westsider主人是個頭發亂糟糟的老頭兒。今年(2020)新冠疫情肆虐紐約,Westsider關門大吉。在整個夏天漫長的隔離中,我常常想起他,頗為擔心。說句不好聽的:他可別沒了。及至七月末時,紐約疫勢稍蘇,我在網上看到Westsider重新開門,也不敢搭車,立馬從僻靜路走步趕來,小心翼翼進門張望,看見他端坐又如太平時節,才長舒一口氣。我向他問好寒暄,彼此各道隔離甘苦。他笑著說:“放心,我可不能沒了!疫情來了我才發現這個店挺重要,咱們這一片兒許多人指著它找樂呢!”。“不光是找樂,”我接著說道:“我這不也來受教育麼。”

告別Westsider書店。2020年9月,劉琪媛攝。

離了Westsider再往下,中城的下水道冒出散漫的蒸汽映在黃色出租車窗上。在第14街出地鐵,穿過熙攘的聯合廣場(Union Square),這就到了有名的Strand書店。Strand歷史悠久,又可算獨立書店的旗艦,它恐怕是曼哈頓島上面積最大的書店了。Strand也早就成了某種潮流文化的符號:獨行、有追求、又不那麼太晦澀。住在美國東部的文藝青年,大約人人都有一件印著Strand標誌的帆布袋或郵差包。

Strand的廣告語自詡“書陳十八裏”(18 Miles of Books,迄無官方漢譯),不得不說,Strand的書是真多——我看它簡直不是個“書店”,而是個“書市”了。故國遠隔,我老迂腐地做夢逛中國書攤。夢裏總見街角地上擺滿了中國舊書,總有腦中臆想出的奇珍版本,我大喜過望,趕緊抱去交款,卻忽然驚醒長嗟,原來是南柯一夢。這時候我就立馬穿鞋下地,快殺去Strand解解癮。

逛Strand五年拓寬了我對書的審美。從前在中國,我覺得書的封面只有素雅簡潔才美,而在此看多了各色光怪陸離的封面,我現在也能欣賞鋪張熱鬧的設計了——不素雅不一定就俗。從前我覺得平裝書攤開看才舒服,在此時間長了,我慢慢覺得西國精裝書結實耐久,翻看也不錯。我發現英美書籍與中國書氣味顏色絕不相同,不知道這差異是在用紙還是用墨。中國的舊書一有二三十年歷史,打開總是黴氣沈沈,滿紙黃透。而我在Strand買到一些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美國書,紙張頗厚,常有清晰的香味,顏色也並不很黯。

Strand的一樓展臺碼有大量為遊客推薦的新書,高架間則有古典、文學、歷史諸類的舊書,而社科舊書多在地下室。Strand在一樓為讀者推薦的書我隱約記得名人傳記為多,而地下室社科諸架前的方桌上,則長年堅定地為訪客推薦存在主義的小冊子,以及波普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地下一層沒空調,夏天開著聒噪的大電扇。附近的地鐵頻繁從頭頂轟隆隆地開過,常常把沈浸在書海裏的讀者拉回現實,恍然覺得自己是蜷縮在漆黑鐵道裏的紐約老鼠。Strand舊書定價公道,社科書籍裏常有奇珍版本,經常能找到品相完好的第一版英譯名著,毛邊本更是不在話下,真是淘書的大佳處。我有陣子癡迷二十世紀歐洲的哲學,除了讀各種常見的名著,我在Strand買到了海德格爾很罕見又很重要的一部著作What Is a Thing?(Henry Regnery Company,1967),在這他較早集中地討論“東西”的本質。我還找到過維特根斯坦很難找的精裝第一版Zettel(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漢譯《紙條集》,見《維特根斯坦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Strand也有很多私印書,我買過一套非常精美的毛邊盧梭《懺悔錄》,據扉頁自識是英國愛丁堡的兩人自己設計印刷的。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買到了韋伯久已絕版的Economy and Socie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漢譯二卷本《經濟與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全須全尾的兩大冊,一共才二十塊!我看四下無人,趕緊拿去結賬,店員擡頭看看我說:“好眼力啊!“我看看他得意極了,對他說:“Of course!”——必須的!

Strand售賣的文學名著汗牛充棟,放在一樓顯著位置的多是皮封精裝本,成排大套,冊頁總是圖上金銀粉。我慢慢摸到門道,這些書大約跟中國書市上成斤賣的精裝叢書一樣,是賣給酒店布置房間的。我剛來紐約時,Strand一樓的戲劇電影架子上還參差地擺有許多耶魯莎士比亞(Yale Shakespeare)——這是耶魯大學整理出版莎劇的有名系統。這些書灰藍布的封面古樸好看,我常常買一冊。誰知時間長了,耶魯莎士比亞被買光了,我也沒搜集到幾本。今年疫情隔離,川普前總統大發慈悲給大家發了一筆安慰金,我從網上以令人發指的低價買了一大箱耶魯莎士比亞,足有37種,從此再也沒了搜集耶魯莎士比亞的興趣了。

疫情稍蘇,Strand書店內冷清的光景。2020年9月,劉琪媛攝。

Strand有一項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是它有齊全的藝術畫冊。除了全國新出版的專門畫集,這裏更有我想要的。舉世皆知,紐約的大都會美術館積藏富厚,而組織專題展覽層出不窮。大都會介紹展覽同時會出一份精美的展品圖錄,裏面有畫作的圖片和介紹。這些圖錄書在作品展出期間價格不可一世,到了風頭既過,積壓倉庫,慢慢流落到Strand來,就身價頓跌了。我從這裏買到一些意大利素描展覽的圖錄,回家細玩,寶愛非常。

我早就發現,即使在紐約Strand這樣的大“書市”,“中國”也並不是個重要的話題。當我剛到紐約還不太能讀英語書時,我自然來Strand直奔中國歷史的部分。除了《論語》《老子》和《孫子》,我依稀能認出一些漢學家在中國火爆作品的英文原書,關於古代中國的通俗介紹……非只中國,整個亞洲部分的圖書展現出的深度和水準跟這間書店的整體水平比起來,好像都可以忽略不計了。這是2010年代的後半葉,我從紐約書店中似乎可見國際局勢之中,東西文明對彼此的看法。

我聽說東京的書店對熟客恭敬,對生人冷淡。從前我在南開上學,知道天津的書店一視同仁對誰都冷淡。在紐約Strand,店員對全世界來的人都熱情。除了周到地幫忙找書,許多店員自己也愛讀書。有一次我買詹姆士的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Dover,1980;漢譯《心理學原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付款時店員一見,閑聊起來,說起他們幾個朋友也對相關某某問題感興趣,除了讀過相關的幾本書,還每天堅持聽一位教授在博客上的講座。這叫我對Strand刮目相看。

從Strand滿載離開,這一趟中城的書店還不算逛完。打Strand往街東頭走,還有一家不起眼的小書店,叫做Alabaster。Alabaster規模和Strand不可同日而語,店裏逼仄得只能聳肩重足而行,大門敞開,許多書非得擺在外面不可。這裏的書目以及版本非常之好,一打眼就知道老板是個行家,不過價格也非常之高。有一陣他們家在前臺擺一本精裝《資本論》第一卷,開口要80美元。我想來想去,覺得又不著急看,何必花這冤枉錢?於是沒買。誰知數周之後重訪,《資本論》已經不見了,我不禁懊惱自責糊塗:我花的冤枉錢還少嗎?

當今年三月中紐約市勒令店鋪關門防疫,哥大關閉實驗室,我蝸居不敢出,Strand以及Alabaster都斷了消息。我悶在家裏,每天聽見附近醫院呼嘯的救護車,以及傍晚時分人們敲鍋打碗為醫生加油,偶爾也想起遙遠中城的書店,不知它們撐不撐得下去。九月份曼島逐漸開放營業,我趕緊和同學一起下去,欣慰地看到Strand重開店門,只是限制進出人流。然而等我們轉過街角,小店Alabaster大門緊鎖,裏面地上堆滿了書,我們心裏咯噔一下:恐怕它年關難過了。

生命脆弱,書也脆弱。待到秋天過後我離開紐約去了加州,也終於不幸地看到Strand資金匱乏,開始向讀者求救的消息了。

疫情中大門緊閉的Alabaster書店。2020年8月,作者攝。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