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夢到笛子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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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通訊員 郭楠

車門打開,一把扇子伸了出來。

裘瀚哲從車裏下來,手裏捏著扇子,黑色絨布扇袋。上午9點,他跟著媽媽周璽走到浙江昆劇團四樓排練廳。

換上寬松的練功褲,他看著鏡中的自己。

安靜地只聽到蒼蠅在窗戶上扇動翅膀的聲音。毯功、腿功,兩個小時,這個男孩默完所有身段動作,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幾聲咳嗽。他正在變聲期,媽媽說,暢暢已經找到小嗓了,這對一個小生來說,非常重要,等於祖師爺賞飯吃。

兩天後,他就要回蘇州了——這三個字,在這個13歲的男孩身上,似乎有著多重含義。

回。回學校。蘇州藝校,跟浙江藝校不一樣,它是一家專門培養昆曲人才的學校:蘇州市昆曲學校。這意味著,他選擇走上一條昆曲學藝之路。今年,是入校的第二年。

我要成為昆曲小生了。他有點高興。

過完寒假,回蘇州開學後,這個22人的班級正式分行當,他選擇了小生行。

回。回蘇州,回到100年前太爺爺學昆曲的起點。

1921年,周根榮9歲。“昆曲正宗”的最後一個班社“文全福”解散,曾稱霸劇壇的水磨調已臨絕響之境。以民族資本家穆藕初為首的人士,出資創辦了 “蘇州昆劇傳習所”,對昆劇勉作救死存亡之舉。

周根榮的條件不好,嗓音欠佳,有點幹澀,個子瘦小,年紀也小,先生們考慮,就留下他打小鑼吧。周根榮拜了大先生,正式學習昆曲。

也是在學戲第二年,先生給大家分行當。“他喉嚨不見得,身上蠻靈活。”沈月泉對周根榮說,你就跟我學小生吧。周根榮正式學習昆生。後一年,改藝名“周傳瑛”,成為沈月泉嫡傳的蘇州“正昆”小生。

100年後,暢暢和太爺爺站在了同一個起點上。

今年,是昆劇“傳字輩”誕生100周年,也是昆曲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世界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20周年。“傳字輩”藝術家在中國昆劇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此後,“世、盛、秀、萬、代”(浙江),“昆大、二、三、四、五班”(上海),“繼、承、弘、揚”(江蘇)等諸代昆曲藝術從業者,代代相傳。

周傳瑛的三個兒子,世瑞、世琮、世璋,如今都從事昆曲舞臺藝術,並以昆曲舞臺為終身事業。孫女周璽在浙江昆劇團工作,周璽的堂姐,是國家一級演員、北方昆曲劇院創研中心主任周好璐,她的女兒李英裕,去年也考進了中國戲曲學院附中。

100年後,一南一北,一生一旦。

這些深沈的含義,是我們這些大人,這些看著暢暢慢慢長大的人,賦予給這個“周家第四代”的。就像當年,9歲的周根榮選擇當一個小生時,怎麼會想到,自己身上系著一條線,維系著我國最古老劇種昆劇的命運呢?

傳瑛和暢暢處於完全不同的時代,這個2008年出生的男孩,有著更廣闊的道路可以選擇,他對自己的人生,掌握著主動權。但他卻和太爺爺一樣,選擇了昆曲。

對於暢暢來說,傳承,究竟是什麼?

他手裏的這把扇子,是外公周世璋去年10月送給他的。老師發的扇子太大了,外公就把自己的扇子給了他,“昆曲百年世家世璋世伯大人清玩”,扇面上是朋友的題字。

天熱,即便帶著扇子,他也不扇,不練功的時候,扇子一定收起來。

他穿上小生的褶子,絕不亂趟水袖。累了,也不蹲下,更不會坐在地上。他說,媽媽,我再累,靠一靠我都不要的。我穿的褶子是我的吃飯家夥。

第一學期回來,媽媽發現,他的褶子居然一點沒臟。

去蘇州前,他把褶子攤在幹凈的地上,對折——這是媽媽教他的折褶子的方法,放到口袋裏。又把高靴的筒面翻下來,理好上面繩子,塞到鞋子裏,放入塑料袋。

褶子、扇子、翎子,是昆曲小生表演藝術全面的體現,周傳瑛擅長運用“三子”,昆壇有言:三子唯傳瑛。

暢暢自然還不完全懂得“三子”的真諦。但他用自己的方式,細心保護著一位昆曲小生的羽毛。他知道,自己身上也系著一根線。

這根線有多重?

很重,一度壓得他喘不過氣。但,又是什麼在推動著他的人生向前,回到爺爺的起點呢?

【人物表】

周根榮,藝名周傳瑛

周韋明,藝名周世瑞,周傳瑛長子

周世琮、周世璋,周傳瑛二子、三子

周璽,周傳瑛孫女

周好璐,周傳瑛孫女

裘瀚哲(小名暢暢),周璽子,周傳瑛外重孫

李英裕,周好璐女,周傳瑛外重孫

1.

暢暢背過身,偷偷打了一個哈欠,手捂住嘴,沒發出一點聲音。

打開扇子,《玉簪記》裏的潘必正煩悶了。

“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

大外公周世瑞整理了太爺爺二十多出劇目的身段譜,光這兩句,就有整整四頁。

先視左側,再視右側,兩看時雙眼稍蒙……先向上擡眼皮,然後再擡頭望天際的月和雲,接著把眼神收進,微笑地向右晃頭……

唱到“蛩”字,大外公在括號內特意備註了一句話:在這段表演中的眼神是最重要的,要隨手指旋向而略帶瘟氣,略帶瞇花而凝神。

這個眼神也太難了吧。

暢暢近視眼,250度。媽媽說,他是上眼瞼肌無力,眼睛睜不大,呆萌呆萌,看上去眼睛沒神。老師也說,你沒有眼神。

有一次,媽媽故意激他,他生氣了。媽媽趁機——停,你平時亮相的時候,就要有這個眼神。他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啊。排戲的時候,媽媽說,要亮相了哦,想著媽媽嘲笑你的時候。

他喜歡鄧倫和楊紫,因為喜歡他們拍的《香蜜》,“顏值,演技。一個人喜歡一個演員也就只有這些。”他愛看古裝劇,《三生三世》、《慶余年》。最近,他跟爸媽一起看《贅婿》,有一個鏡頭,他看不清楚,睜大看看,縮小看看,再睜大看看。媽媽又喊停——鬧,你這就是看遠-看近-再看遠,這就是朦朧感。

當年,周傳瑛在小生行裏,並不出挑,嗓子條件不好,眼睛也不亮,卻得到了一句評價:嗓音雖澀,而風度翩翩,神情可念。

洛地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上世紀80年代,有一次,在黃龍洞的院子裏,周傳瑛給演員們講身段,表演三個人的出場:張生、潘必正和柳夢梅。三個人都是巾生,年輕帥氣,都還沒有中舉。他沈默了一會兒,開始演了。

三個人,大招式,演得完全一樣。但仔細看,卻又不一樣。尤其是眼睛。傳瑛的眼睛,其實糊裏糊塗的,但一上臺,真是亮!張生出來,有點狂態;潘必正出來,慢吞吞的,有點憋憋的。而柳夢梅,就是懵裏懵懂的,像在做夢。

如果暢暢回到40年前的黃龍洞,看到這一段,他一定能劃出重點,找到區別。

“我太爺爺好像就是潘必正,就是這個角色,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他的《琴挑》和很多人不一樣。”

潘必正煩悶睡不著,出門散步。整冠,看到地上的月光,手背後,細看,再擡頭望月,如此明朗的月亮,不由打開了扇子,散步。走一步,扇子往頭上一點,哎,好煩啊。

暢暢邊做邊講,這段《玉簪記·琴挑》的開場【懶畫眉】,他在學校已經學過。執扇、開扇、合扇,不同的指法,不同的意思。他的手指很長,白凈,指甲修得平整,光看手,會以為是個女孩子。

右手拇、食、中三指執扇,其他兩指作蘭花式,手臂平舉胸前,成半圓形,扇尾向左,扇頭右倒在虎口內,距離胸六七寸,左手背後,手背剛剛靠在腰帶相近,肘部亦須帶圓形。小生立定時身子必須略向前傾,但又必須防止駝背。

這一段扇子舞,周傳瑛寫在了《扇子舞——小生基訓材料》開頭部分,那是1955年。

暢暢沒看過這段文字,但前幾年,他第一次看太爺爺的《琴挑》錄像,學會了一個小生的亮相。

他覺得有點難,“難在細節。”

“開扇時手的變化,開扇、走路,都不一樣。”這是他看太爺爺錄像時觀察到的。

他不知道,太爺爺也說過同樣的話——“扇子的動作,不能千篇一律。我以前學戲,要想學會小生運用扇子的一切動作,時間很長,進步很慢。我覺得今天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學了,為了更好培養下一代,必需用新的方法,所以我把小生的扇子動作,組織在一起成為一個《組舞》。”

同樣的動作,不同老師的教法,區別在哪裏,甚至別的同學怎麼做,暢暢能同時做出來,包括錯的也會做一遍。他又仔細分辨簡化版和復雜版——太爺爺的細節動作太多了。比如,寫字的動作,太爺爺會手會撩一下後巾飄帶當筆。看見蟲子時的動作也不一樣……他邊說邊做了一遍。

“這就是我太爺爺的《琴挑》。”他收攏扇子,很利索,“學校教的和太爺爺的我都會學,學我太爺爺的《琴挑》,是回爐重造。”

洛地先生曾說,傳瑛腹藏四百折戲和他場上神逸的表演,我感受到昆生是怎麼體現著生者,生也。周傳瑛有一個思想:大身段守家門,小動作出人物。這兩句話,把繼承傳統和創造人物,全都概括了。

太爺爺如果知道暢暢的小動作,會怎麼想?

為什麼決定要學戲做一名昆曲演員?

暢暢:為了傳承。(他正在寫一篇作文,題為《為夢想而努力》。手裏的筆沒有停,也沒有擡頭,淡淡地說了這四個字。)

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

暢暢:八歲。

為什麼記得這麼牢?

暢暢:因為當時這句話是我說的,我說,以後我要學戲,是為了傳承。

有這麼堅定的想法,是因為?

暢暢:為了自己的家族吧。

沒有想過做其他事情嗎?

暢暢:沒有,一方面是喜歡,還有一方面就是剛剛說的傳承。

媽媽有跟你講一些家裏的事情嗎?

暢暢:有。

怎麼講?

暢暢:不會非常刻意地去講。

講過什麼?

暢暢:講過我太爺爺以前的事情,還有他們小時候的事情。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事情

暢暢:我太爺爺從以前是個敲鑼的,到後來成為藝術家。

你喜歡昆曲什麼呢?

暢暢:它的歷史。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覺得一個好的昆曲演員應該是怎麼樣的?

暢暢:把自己當成這個人物去演,帶上你的感情。

2.

那年,暢暢6歲,也是放假,我去浙昆排練廳采訪,老師正在給他壓腿。痛嗎?老師問。他說,不痛,一點都不痛。臉上已經稀裏嘩啦。

那時候每天練功前,他都要走到太爺爺的照片前匯報一聲:太爺爺,我去練功了。

“你太爺爺當年啊……”“你是周家第四代”,這兩個句式,在他的生活中,常有不同形式的組詞造句。

“今天蘇州藝校報到了,他正式開啟了他從藝之路。雖有不舍,但我很放心。加油,周家第四代!”2019年8月27日下午,周璽發了一條朋友圈。那天,周世琮也趕到蘇州送暢暢報到。

周世琮送暢暢入學。左一為張天樂,蘇州昆劇院昆劇表演藝術家,他的孫子張盛之和暢暢是室友。

決定去蘇州前,暢暢對媽媽只說了一句話: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這是我的責任。

什麼是責任?

第一學期,暢暢經常受傷。有同學說:你還是四代嘞,你不要練了,你什麼都不行。

他沒有把這些話跟媽媽說,告訴了外公周世璋。每天放學,外公去接他,兩人會一路唱著昆曲回家。

“他們讓我好回家了,說我不配做四代。”

別人覺得他膽子小,這個不敢做,那個不敢做,不像別人能做得那麼好。

進學校前,基本的腿毯功,周璽沒要求他練多少,沒要求他翻多少個跟頭,只要會就行。她說,希望他保持一張白紙,讓老師去教。

暢暢(中)期末考試

暢暢期末考試(右一)

前幾天,暢暢說,媽媽,我不會小生的笑。

小生的笑,要用自己本嗓的丹田氣笑出來。笑不好,會笑得很難聽。媽媽說,你不要著急,笑,得慢慢找。

從四五歲起, 暢暢就跟著媽媽看戲,這是他的日常生活。散了戲,經常有人要抓住他問,暢暢,這個戲怎麼樣?

還可以吧。他不多說。

一回家,他就跟媽媽討論對角色的理解。媽媽問:要是你,你會怎麼演。他說,我沒有看過這個劇本完整的故事,我得在網上看完後,再看一次這個戲,我才能跟你討論。

媽媽說,好,我給你大半年時間,了解這個戲的發展歷史,改編史,半年後,我們再來聊這個戲。

暢暢走讀,每天五點起床,五點半到校,從來沒有遲到過,有時候比住在學校裏的同學到得還早。

有時候傷得有點重,他會主動跟老師匯報,酌情少練一點,或者練別的。

是因為怕痛嗎?有些傷,挺挺也能挺過去,但他會擔心,這個地方傷了會不會影響到別的地方,影響他繼續練功。他想的總是比很多同齡人要多,甚至復雜。

同學叫他老頭。

他認了,但轉念一想,不知是自問,還是問我,“跟同齡人比,我是不是有點太成熟了?”

有次在學校食堂,他前面坐著班主任和副班主任,班主任回頭指著他:你們看裘瀚哲像不像個大學生。

小時候,周璽騎車帶他出門,他手上拎著一根細長的繩子,覺得這根繩子會飛起來。“出去捏這根繩子,回來的時候還捏在手裏,絕對不會掉。”

他喜歡飄逸的東西。

小時候有一次在西湖文化廣場,他拿著像藝術體操的飄帶,會玩一下午。媽媽你看,我這樣甩出去像不像條龍?

他是班裏唯一不看動漫的,“我玩的遊戲都是他們不玩的。他們玩《王者榮耀》,我玩《光遇》,一款非常治愈的遊戲。”他打開手機,出現了一幅古風畫面,笛聲悠揚,有點詩意。

玩遊戲的手

學過的戲裏,他會得最多的是《牡丹亭·驚夢》和《拾畫》。“《拾畫》是我聽會的,不是老師教的。小時候我喜歡看武戲,覺得帥,但現在還是喜歡文戲,喜歡文戲的唱。本來小時候很大大咧咧的,學了戲之後我就瞬間文靜了。”

學昆曲會改變人的性格嗎?我問。

他再次糾正我——會改變一點氣質,性格隨我自己。我在我們班是個沒有存在感的人,但是我習慣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這個性格,後來我才發現,可能是共同話題比較少。

明星、歌、rap、手辦、動漫,這些流行話題他也聊,不跟男生聊,只跟女生聊,結果被男生調侃他談戀愛了,“我跟男生聊不來,《海賊王》什麼的我都沒看過。”

暢暢:我在課堂上從來不講話,有人在聊天,還有的同學在啃手指甲,我們老師每次都——看這裏啊!然後就開始誇我,看,裘瀚哲每次都看我。

那怎麼說是沒存在感的呢?

暢暢:我在同齡人裏面是沒有存在感的,我在遊戲裏更沒存在感。比如說我玩《光遇》,別人成群結對地在練琴、跑圖,我就在旁邊蹲著,蹲著吹風。

他的室友叫張盛之,爺爺張天樂,蘇州昆劇院昆劇表演藝術家,盛之是第三代人,也出生世家。兩人偶爾會在晚上聊聊戲。有時候,張盛之經常突然來一句,小裘!你看我找到聲音了!

班裏7個男生,找到小嗓的人特別少。

第一學期,暢暢幾乎不理媽媽。“很長一段時間,跟我很淡漠。疫情期間,每天關在家裏,他壓腿,我練瑜伽或者普拉提,我們倆在一起,在這個過程中,開腿、下叉、拿頂、虎跳。每天200個飛腳,虎跳每天練100個起,再多要頭暈的,我也心疼。”

一個小時的身段練完,暢暢穿上高靴跑圓場,跑了幾圈後,他換上練功鞋,綁著沙袋,繼續跑。跑完後,他拿掉沙袋,再跑。

媽媽,這個時候我感覺特別輕松,飛起來的感覺,我想再跑兩圈,找找這個速度。他繼續跑。

開學後,暢暢發現自己進步了。

暢暢和媽媽周璽

你性格是怎麼樣的?

暢暢:小時候還是比較開朗的,現在開始有點社恐。

為什麼?

暢暢:不會講話。

你以前身邊的同學有喜歡昆曲的嗎?

暢暢:沒有,我們學校幾乎沒有。

剛去蘇州的時候,自己怎麼感覺?你媽媽說你壓力有點大。

暢暢:對我來說,(壓力)還是蠻大的。

(壓力)來自哪裏?

暢暢:做錯一件小事,就會放大,有可能會敗聲譽。其他壓力都還正常,學習上專業上的還行。

平時受傷是不是還挺多的?

暢暢:我沒受過傷。

你怎麼看待苦這件事情。

暢暢:苦在我看來是人生當中的一種磨練,承受住這些苦就可以大放異彩,我的理解就是這樣。

你怎麼評價自己目前的“技藝”?

暢暢:毯功、腿功不好,其他還行。體能不好,腿骨子有點硬。

眼神有時候會不會有點練不好?

暢暢:嗯,瞪不起來。

那怎麼辦?

暢暢:16歲之後去拉個眼皮。

像你家這樣四代都從事昆曲事業能傳承下來的已經非常少,你怎麼看傳承?尤其在你這一代人身上,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少了,可能也不是那麼重要,你怎麼看?

暢暢:現在我身邊能看到的大部分是學音樂、舞蹈的,基本上看不到什麼戲曲演員。關於我們家的傳承,我只能說,一直要傳承下去。但是還有另一方面,如果我有個後代,我不會一直強求他學昆曲,我不能束縛一個孩子的自由,他對夢想的自由,他的生命權限是他自己的。

你以後想做什麼,爸爸媽媽怎麼跟你說的?

暢暢:他們只照著我的方面來問我,沒有對我有任何的奢望。我選擇學戲這條路,是因為我看到現在傳承戲曲的艱苦,我就選擇了學昆曲。

你怎麼看到的?

暢暢:網絡、新聞和現實。以至於很少有人在專業上跟我有共同的話題。

3.

“他風輕雲淡,好像比我看得都透。”媽媽說。

“我以前老是說,我是我爸媽相減掉下來的。”暢暢說。

我說,你跟媽媽在一起,感覺很像朋友。

“在我們這個年紀,還不能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朋友,我們這個年紀怎麼可以理解得了感情呢?”

他突然反問了一個高深的問題。

小學二年級,暢暢說,媽媽,我已經看透了這個世界,我已經看淡了人生。

前段時間寫作文,主題:什麼是成長。他跟媽媽說,成長不是從小慢慢長大到成熟的成長,任何時間,都在成長。人的成長不是在於生到死的過程,哪怕這個人死了,可能他留下來的東西,影響別人的東西,還繼續在成長,這是他對成長的理解。

周璽說,嗯,你這個成長的概念,是不是像我們家傳承的概念是一樣的?

啊,好像也是可以這麼理解的。

他繼續說,沒有一件事情,非要開花結果,哪怕果實成熟了,掉落在地上腐敗了,他還是在成長。腐敗了,細菌在成長,滋養土地的這些肥料在成長,它們滋養了土地,土地在成長。

暢暢的話,像是對“昆曲百年世家”和“周家四代人”做了註腳。

周璽8歲,爺爺走了。

幼兒園三年裏,有兩年的時間,她都留在家裏,坐在小板凳上看他教戲,這是留在她心裏的爺爺,最常見的樣子。

周傳瑛住院後,咳嗽,起痰很多。當時沒有餐巾紙,大家喜歡吃加印子,外面包了三張包裝紙。小周璽最不喜歡吃話梅類的零食,但每天要吃很多,她要把三張紙留下來,最裏面一張還要洗幹凈,給爺爺吐痰。

她喜歡喝爺爺泡的茶,爺爺喜歡泡高碎,晾在那兒,等他想起來喝的時候,肯定已經被孫女喝完了。

周傳瑛和周璽,周璽手上拿著爺爺的扇子

爺爺不會跟她講太多年輕時的苦,有點好事情,就會想到這個孫女。奶奶張嫻說,你不要總在家賴著爺爺,爺爺也要休息的。

周璽的微信頭像,很長一段時間是和爺爺的那張著名的合影。男孩頭,公主裙,粉色涼鞋,拿著一只酒壺,她給穿著戲服的爺爺倒酒。

1985年,勝利劇院,《太白醉寫》謝幕後,爸爸帶著她上臺。你沒有和爺爺穿戲服一起拍過照片,拍一張吧。小周璽拿著道具酒壺,走過去一看,那麼假的,你這個酒杯是實心的!她撒嬌抱怨。

爸爸按下了快門。這是唯一一張她和劇中的爺爺在一起。

身邊有很多人問周璽,你為什麼不學戲?你是很好的料子。

她說,我們家臺上要有人,臺下也要有人,做昆曲傳播和研究工作。

南開大學畢業,周璽學廣播電視新聞學,本來是一個媒體人。生了暢暢後,爸爸跟她說,回昆劇團吧,以後要讓你兒子學戲的。

後來,她才知道,爺爺曾經對爸爸說,讓璽璽好好讀書,多從事一些行業,多經歷一些事情,再回到昆劇團工作。

“進團後我才知道,血液裏留著昆劇的血是什麼意思,才知道這個道理。不管昆劇團遭遇什麼樣的事情,我也沒想過離開。”

2018年,朱國梁誕辰115周年。5月15日晚,浙江勝利劇院,浙昆以一場特別的演出《一個不能忘卻的人》,紀念國梁爹爹。

周璽登臺,演自己和奶奶張嫻。

奶奶被晚輩們尊稱為“昆曲媽媽”,用洛地先生的話來說,“不是傳字輩的傳字輩”。晚年,她和俞振飛合作的《占花魁·受吐》是代表作之一,她也是浙江省《十五貫》整理小組成員最後一位謝幕的成員。

《一個不能忘卻的人》,周璽(左一)分飾自己和奶奶張嫻。

阿湯:張柏生有三個學藝的女兒,一個喜歡音樂的兒子,朱國樑經常和她們在一起演出。

璽璽:小女兒張嫻就是我奶奶,當時被稱為“蘇劇皇後”。

朱國粱:1928年我成立了國鳳社。

璽璽坐在印有“國風劇團”字樣的箱子上。

璽璽:聽我爺爺周傳瑛講,當時國樑爺爺在演蘇劇的時候,他們“傳”字輩師兄弟為了能演出昆劇,組織了“新樂府”,“新樂府”散了後。幾個要好的師兄弟省吃儉用,又到處借錢,好不容易拿這些錢置辦了戲服,成立了“仙霓社”卻被日本人一顆炸彈給燒毀了。“傳”字輩散了。我爺爺孤身一人,為了養活我大伯伯,只能夾著一個笛子東奔西走,給幾個公館人家去教唱曲當“拍先”,人前笑臉,背後流淚,貧困交加差一點走上了絕路。是國樑爺爺收留了他。

1943年,在王傳淞的引薦下,周傳瑛搭入“國風蘇劇團”(原蘇灘“國風社”),也就是現在的浙江昆劇團前身,在朱國梁的支持下,正昆舞臺演出依附蘇劇,衰而不絕,一直延續到新中國建立之後的1950年代。

那時的“國風”,既唱昆劇也唱蘇劇;而幾位蘇灘藝人,既唱蘇灘也唱昆劇。周傳瑛曾這樣描述那段“又葷又素”的時光——連我們二人是:七個演員三雙靴,一個樂隊兼文武,八個人。演出的舞臺是茶館、祠堂、墻角、橋堍……這段規範森嚴、“典雅”的昆劇和通俗、初創的蘇劇混在一起,互相影響,對蘇劇來說藝術上得以提高,對昆劇來說,則是回到了生活、群眾之中。

1956年,浙江昆蘇劇團是全國唯一傳承正宗昆劇表演的演出團體。文化界、戲劇界不少人以為昆劇的淘汰是必然的,然而,由周傳瑛主演的浙昆《十五貫》進京演出後,流落各處的昆劇人,再度聚集在一起,開始培育新一代,學術界對於昆劇的研究,才開始重新恢復生機。

後排左起:兒媳楊秋月 兒子周世璋;前排左起:夫人張嫻 孫女周璽 周傳瑛

現在,周璽帶著暢暢看戲,小時候,她也跟著爸爸去看戲,看爺爺的戲。《十五貫》、《太白醉寫》、《西園記》(周傳瑛飾趙禮,汪世瑜飾張繼華)。

爺爺在臺上,臺上那個是爺爺。這是周璽對爺爺最深的記憶。

在臺上。簡單的三個字背後,是一種選擇。

100年前,為了保存昆曲,上海、蘇州的有識之士穆藕初、貝晉眉、張紫東等人出資努力保存昆曲,依然事與願違。何為真正的保存、傳承,那就是舞臺上——昆劇在舞臺上,演員在舞臺上。這也是周傳瑛的選擇。

1952年年底,鄭傳鑒、汪傳鈐從上海來,他們告訴傳瑛,華東戲曲研究院希望他們去上海,以後可以分配到各個藝術院團當老師,拿固定工資。而另一邊,杭州也派人請國風去演出。

劇團何去何從?

那天大雪,他們借了一個澡堂避寒,開全團大會。周傳瑛說,好是好,但是現在碼頭上唱點昆曲的,就是我們這個班子,如果我們都進了研究院,碼頭上唱昆曲的就沒有了。

“上海的師兄弟們在研究院裏培養小班學生,我們繼續在臺上演昆腔戲,等孩子們一出來,正好跟我們接上啊,這樣,昆曲就更有希望了。”

他放棄教書和穩定的生活,堅持昆曲的舞臺演出,正是為這一脈大雅正音流傳至今,打下了基礎。

周韋明記得一個日子,我們去杭州的時間:1952年12月22號。

12月22日,他們乘船離開江蘇甘露鎮,去杭州。那天,周韋明的衣服上別著團徽“國風昆蘇劇團”,劇團改了名字,昆在蘇前面。

12月23日夜,劇團在杭州解放劇場首場公演《熱愛祖國》(即《光榮之家》),連演3天5場。第二年的1月8日上午,在新中國劇院,劇團參加了杭州市第一屆戲曲會演,在人民遊藝場,周傳瑛和張嫻主演《牡丹亭》中的幾出(昆蘇合演版),獲得好評,獎勵了一只油印機。

那一年,周韋明12歲,和暢暢是同齡人。

周傳瑛等幾位傳字輩藝人和朱國梁、龔祥甫以及張氏三姐妹商量決定,將隨團子女統一改為“世”字輩,取名時,唱小生的是王字旁,唱花臉的是三點水,唱老生的是金字旁,花旦是草字頭。世字輩共23人。

周傳瑛等人為孩子們取好名字,拿著毛筆寫在紙上,貼在墻上的公告欄裏。

周韋民看到了自己的新名字:世瑞。

這天,暢暢請大外公周世瑞給他摳一摳《琴挑》【懶畫眉】的唱和身段,一人一把扇子,大外公手把手教他。

他去辦公室找大外公,攙著他慢慢走到四樓。練功結束,他說,大外公,你等我一會兒。他收好練功服、扇子,放進書包,再把大外公攙回辦公室。

每次從蘇州回來,他都要問,媽媽,你有沒有給我大外公買東西?

暢暢跟著大外公學《玉簪記·琴挑》

暢暢跟著大外公周世瑞學《玉簪記·琴挑》

到杭州以後,王傳淞等傳字輩老師負責基本功,父親管劇目的排練,還要寫本子。伯父教他們唱念,直到盛字輩以後,蘇劇就不學了。

當時小生組三個人:周世瑞、汪世瑜、張世錚。世錚學老生(註:世錚初學小生,所以叫世琤,倒倉後改老生,學《十五貫》,改老生,改名世錚),世瑜學小生,他是翎子生。

周傳瑛給世字輩教戲

如果父親沒任務,早上會教他們唱念和身段,教汪世瑜《玉簪記·琴挑》,教張世錚《十五貫》,周世瑞學《連環計·起布》。

周世瑞把這出戲,放在了《周傳瑛表演藝術身段譜》這本書的第一折。最後他加了一個註:《起布》是先父在1956年教我學翎子生的開蒙戲,至1983年我又重新跟先父學了該戲。《起布》自仙霓社解散後已無人演過、學過,所以這次按照先父教的,記錄下來,使之保留下來。

這是長子對父親和昆曲的保存方式。

“我的嗓子條件不好,所以後來就在臺下。”周世瑞說。1964年之後,他開始做導演,導的第一個戲是《白蛇傳》,王奉梅等“盛字輩”主演。再後來,他開始整理父親的身段譜、文章,直到現在。

采訪那天,周世瑞在辦公室

上圖為周傳瑛《玉簪記》

周世瑞辦公室,也是他的“檔案室”

1986年,父親病了,很著急,急的是要把身上的戲傳下去。周世瑞和蔡正仁等人一起向浙江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廳打了一份《關於周傳瑛通知的病情匯報及要求成立周傳瑛藝術繼承小組的報告》:“初步決定:汪世瑜(浙昆)、蔡正仁(上昆)、李公律(浙昆)及周世瑞(浙昆)(擔任教育助理兼文字記錄)四位同誌參加,並請張嫻老師和周世瑞同誌負責這個小組的具體工作。”

1986年7月11日,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俞振飛在報告上做了批示:現在成立周傳瑛學戲小組,我們應該盡量支持和照顧。

他感覺時間不夠用。住在浙二醫院兩年多,父親每天“上班”教戲。出院以後回家,也繼續教。

病中教戲。左起:張嫻、周傳瑛、汪世瑜、周世瑞

1987年,浙昆從黃龍洞舊址搬到了上塘路,一直到現在。老杭州應該有點印象,這幢樓曾是朝暉一帶唯一的劇場,名叫蘭苑劇場。不放電影的時候,這裏就是浙昆的排練廳。

這幢樓邊上,還有一幢居民樓,現在還在,當時是文化廳建的“高知樓”,一共住了10戶人家。周傳瑛、王傳淞住二樓,一梯兩戶,三樓住著宋寶羅、張二鵬(蓋叫天次子),四樓住著周大風。

周世瑞、汪世瑜在四樓排練,周傳瑛房間的窗一打開,正對著劇場的窗,他無法走路,便站在窗口,聽大家排戲。

周世瑞在浙昆一樓的辦公桌上,疊放著各種資料、剪報,還有一張照片,那是26歲的他,在黃龍洞學戲時拍的,他跟父親學了呂布的戲,“小生的所有行當,他都教。”

父親教給世瑞20多個戲,如《連環計·小宴》、《玉簪記·琴挑》、《紫釵記·楊柳折關》、《牡丹亭·拾畫叫畫》等等,翎子生、巾生、小官生、大官生、鞋皮生等,都是父親的代表劇目。周傳瑛的戲路極寬。

其中15個折子戲,世瑞寫成了身段譜,最近,他還在寫其他戲。

這是一種“笨辦法”,一字一句一圖一形:劇中人、行當、走位圖、服飾、隨身道具、唱詞念白、身段說明,如何轉身,正面還是背面,用符號一一標註、記錄。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一揮一指,包括臉上的一顰一笑,眼睛的一收一放,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父親沒有跟他說過什麼金句。“他只希望我把昆曲傳承下去,希望我們多學一點。”

汪世瑜說,世瑞嗓子粗啞,常人總覺得他有些愚鈍,但他卻是個有心人,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就想著一件事,凡是父親教的戲,講的課,一點一滴寫下來,畫下來。那時候,大家不以為然,以為他心血來潮,他卻安安靜靜,日復一日跟在父親身邊,始終做著一件“寡味又被人嘲弄的事。”

在你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世瑞住院了。前些天,他不小心摔傷了,不願手術,他跟周璽說,我要盡快出院排戲。

余緒

父親的記性特別好。

“1952年以後,父親工作太忙,很少管我們,他要創作。當時演出七天就要換個戲的,一般劇目演三天,六場戲,就要換劇目了。”周世瑞說。

1953年,周傳瑛任國風昆蘇劇團團長,1954年去上海參加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時,“國風”前面加了“浙江”二字。

1954年,《長生殿》的作者洪昇去世250周年。7月5日,浙江圖書館館長張宗祥在文瀾閣舉行紀念活動,相當於現在的清曲會。周傳瑛飾唐明皇,張嫻飾楊貴妃,王傳淞飾高力士,拍曲清唱《長生殿》。文化部藝術局局長田漢、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洪深正在杭州,聽說有這麼一場活動,也來了。散場,田漢找到周傳瑛:能不能在舞臺上演一演?

能。周傳瑛說。

12歲的周世瑞在戲裏演一個小太監。晚上,他和演員睡在劇場的後臺,父親每晚點著洋蠟燭,改本子。

天很熱,浙江省文化局給了100塊補貼,周傳瑛和張嫻分到了幾塊錢,沒舍得用,買了一把楊貴妃的扇子。全團只用了20多天完成了排練。

7月28日,《長生殿》在人民遊藝場第二劇場公演,演了日夜兩場。(插播一下,新中國成立初期,“西湖大世界遊樂場”改成“人民遊藝場”,此時東坡劇院劃歸遊藝場統一管理,改名為“人民劇場)

這是自仙霓社散後,《長生殿》第一次恢復演出。

張嫻和周傳瑛《長生殿》

周璽看過爺爺和奶奶最後現場錄像的《長生殿》。她說,等暢暢和堂姐的女兒李英裕畢業後,想給這兩個孩子排一出《長生殿》,再加上大伯伯周世瑞整理了《長生殿》的全部身段譜,“一生一旦,盡可能還原。”

今年春節,浙昆全團為周傳瑛夫婦、王傳淞夫婦等創團前輩掃墓。墓前,暢暢磕頭:太爺爺太奶奶,我會好好學戲的。

“長刀大弓,坐擁江東,車如流水馬如龍……”他唱了起來。這是昆曲人入行的第一首練習曲,《浣紗記·打圍》的同場曲【醉太平】。

生者,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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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