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逃離鬼屋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丁真的突然走紅,像一道光,照進了困於被外界忽視的家鄉理塘。也讓這個康巴年輕人以一種魔幻的方式,極速與外界、與未來相遇。

記者|王珊

攝影|劉有誌

“你見到丁真了嗎?”

超過20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前,裏三層外三層。丁真坐在靠墻的位置,他的左邊是四川省理塘縣文旅體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理塘文旅”)的副總經理高小平,右邊是理塘文旅的總經理杜冬,杜冬旁邊是藏語翻譯。三個人像守護者一樣將丁真與眾多媒體記者分隔開。桌上擺著一碗碗面,圓圓胖胖的面條沒有什麼味道,一旁的碟子裏放了用來調味的油辣子。

不過也沒人將面條放在心上,記者們挑著筷子,眼睛卻都看著丁真——這個剛剛因為一則視頻在網絡上成為頂流的19歲藏族男孩。在這則視頻裏,丁真衝著鏡頭走來,濃密的睫毛撲閃著露出微笑。視頻只有7秒,但“又甜又野”的康巴男孩的笑容立刻風靡網絡,僅在微博平臺,一個月左右新浪微博上與丁真有關的熱搜超過60個,總話題閱讀量超過213億。

網絡時代不乏素人一夜爆紅的奇跡,但丁真的知名度還是來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一點。據說他現在的粉絲活躍度在全國排前五,跟王一博、肖戰、易烊千璽一個級別。過去兩三周,全國各地粉絲的應援禮物湧向理塘縣唯一的快遞站點,收件人“丁真”的快件占到全縣城快件量的十分之一,其中新華字典就有幾百本——為了督促丁真學漢語。倉央嘉措博物館樓下的倉央書房原本用來給當地小孩看書,如今則被快遞包裹占滿,腳都邁不進去,這還是清理幾次後的結果。

不過和那些從小接受各種才藝培訓,輾轉韓國做練習生的都市idol相比,丁真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關於“成名”和“表演”的訓練。之前的十幾年,他一直生活在川西藏區的理塘縣下則通村,白天常常在山坡上放牛,閑暇和村裏的朋友一起去理塘縣城燙頭,自己設計各式各樣的誇張發型,大波浪、大背頭、黃毛卷……還喜歡去網吧,打上一夜遊戲。

突然成名讓這個牧區年輕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被縣城的旅遊業國企理塘文旅聘為第23號員工,職務是理塘旅遊大使。每天早上9點鐘左右,他會在理塘縣仁康古街上“巡查”。那裏有縣裏為了吸引遊客建造的微型博物館群,剛建成,遊客還不多,丁真需要從一個博物館巡遊到下一個博物館。陪同他的有理塘文旅公司的幾名員工,還有政府派出的安保人員,加起來有十幾人。他們的體形個個比丁真寬壯,穿著深的棉夾克或者羽絨服,只有丁真一人穿著藏袍,身形細瘦,在隊伍中顯得很醒目。一行人步伐很快,圍觀者需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博物館遊行結束後,他還要去古街的商戶轉轉。所有人都期待跟隨丁真的攝像頭能夠停在自己的院子裏,給店裏打個廣告。“哪怕只是自己跟丁真合個影,也能帶來流量啊!”縣上的商戶對我說。

燃燈節是理塘一年一度的重大節日,很多人會從鄉下趕到縣城的寺廟祈福。

理塘海拔超過4000米,每年10月後就逐漸入冬,天氣寒冷,商戶們關門歇業,到來年4月以後的旅遊季才重新開張。但丁真的走紅,延長了今年理塘商家們的營業季。當地的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往年這個時候,他每天載的外地乘客也就一兩個人,“遊客很少”,而現在,全國的媒體聚集在這個小縣城,在倉央書房門口徘徊、等待,與他們一起的還有來自天南海北的粉絲。理塘70多輛出租車,基本上被這些人包攬,街上很難攔到車子,用車必須提前打電話。整個縣城三分之一的飯店和酒店都還開著,店主們跟遊客寒暄的第一句話往往是:“你見到丁真了嗎?合影了嗎?”

土登是理塘文旅配備給丁真的助理,理塘本地人,壯碩高大,看著50多歲,圓臉,臉色是古銅色,笑起來很憨厚。他會藏語,曾當過藏醫,後來販過木材,如今閑暇的工夫還會去成都倒騰二手車。

這幾天,土登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邊說還邊往後退上半步,以保持距離。古街有10個博物館,還有仁康古屋、將軍故居,丁真巡館的路線是怎麼安排的,不能說;丁真每天學習的地方都在變動,問原因,不能說;丁真喜歡什麼,不能說;丁真平常會跟你聊什麼,不能說……關於丁真的所有行程,唯一清晰的是,每天巡邏的終點是倉央嘉措微博物館。屆時,丁真會走上二樓,樓下粉絲們排隊等著上樓跟丁真合影。合影也有規矩:不許自拍,不許拍視頻;若是一個人過來追星則由工作人員幫忙拍攝;如果是三兩個人一起,只能用一個人的手機拍攝。

丁真在倉央嘉措微博物館,這是理塘縣打造的博物館群中的一個

小心謹慎的背後是對網上評論的擔憂。理塘文旅的副總經理高小平告訴我,在拍攝視頻時,有一次丁真不小心出了口誤,將自己的小馬“珍珠”叫成丁真,隨後忍不住大笑。“我們都覺得很生動自然,就放到了抖音上,沒想到被網友們指責‘笑出皺紋’,‘讓丁真過度營業了’。”還有一個女粉絲,趁工作人員不註意,拉丁真一起自拍,隨後將合影放到網上,並加進一些不合適的言論,理塘文旅又被網友指責對丁真保護不當。

網絡的過度觀註,讓理塘文旅和丁真都陷入緊張。吃飯采訪的方式是杜冬提出來的。他覺得這種邊吃邊聊的形式能一定程度緩解丁真的緊張,讓他覺得舒適些。在此之前有過一次媒體群訪,一問一答的形式,丁真總是低著頭,惴惴不安的眼神像只受驚了的小鹿。杜冬說那次群訪,“像被審判一樣”。

“工具人”

眼前的丁真比鏡頭下更瘦一些。中午有些熱,他的藏袍脫掉了一半,兩只袖子圍系在腰間,頭埋進碗裏呼呼地吃著面,咀嚼的瞬間會停下來回答媒體的提問。但不敢直視外人,跟熟人講話時才有眼神交流。

他還戴著跟最初走紅時一樣樣式的耳環,金色的耳圈下面,垂著一顆綠色的小玉石。但頭發在原來的基礎上燙了一些小卷,這是杜冬專門找來的發型師給弄的;他的手指甲洗得很幹凈,已經沒有挖蟲草、摘松茸等勞作留下的印記;臉上的高原紅看著也褪去了一些,膚色也白了一些。

丁真接受媒體的群訪,他很緊張,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你要不要去廣東看海?”

一位來自廣東的媒體致力於將丁真與廣東扯上關系,舉著鏡頭多次這麼問丁真。丁真以為對方說的是高原上的湖泊海子,搖了搖頭。

“你想去西湖嗎?”

另一個來自浙江的記者也趕緊追問。丁真認真地吃面,沒有應聲。這些地方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在火起來之前,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拉薩,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理塘縣城。只有在被問到最喜歡的事情時,丁真拘謹的身體才松弛了一些,他說自己喜歡的組合是一個藏語組合,最喜歡吃的是牦牛肉、酥油和糌粑,最愛的事情是騎馬,“我已經十幾天沒騎馬了”。

丁真的小馬叫“珍珠”,通體純白,是兩年前父親從別人那裏換回來的。丁真說自己喜歡白色,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珍珠”,以前每天都要騎著它在草原上奔跑。他技術很好,還得過村裏騎馬比賽的第二名,但現在已經很久沒有見“珍珠”了。接受采訪時,丁真努力顯得平靜從容,但眉眼間依然是緊張的。

理塘文旅總經理杜冬旁觀著這一切。他戴著一副眼鏡,眼睛細長,面孔已被高原紫外線烤曬得又紅又黑,舉手投足間書卷氣還是很濃。杜冬在藏區待了十幾年,2018年來理塘文旅之前的身份是作家和翻譯者。今年年初還寫過三篇魔幻的短篇。他一篇篇講給我聽,各有曲折離奇的點,但都遠不如現在丁真效應給他的震動。

理塘文旅總經理杜冬,他說丁真的走紅像一道光照進了理塘,讓這個縣城被外界看見。

“這個事情太魔幻了。如果是別人寫的劇本,你一定會覺得太搞笑,太不現實了!它真實地發生在我們身上。(丁真)前一天還是一個最偏遠地區的牧民的孩子,第二天送他的禮物嘩嘩就擠滿了房間,無數人喊他老公,你相信嗎?”他一邊想盡力體諒懵懂的丁真猛地陷進輿論漩渦,並成為地方發展“工具人”的感受,一邊又興奮於“因為丁真,理塘終於被看見了”。杜冬讓員工統計了一下最近找過來的商務合作和晚會邀請,發現大型的企業和活動有幾十家,這是以前不敢想的。

而作為發展理塘旅遊業的國企主理人,杜冬要做的是不讓球從自己手裏掉回地上。他暫停了企業所有其他合作項目,新的博物館項目的建設也推到明年。理塘文旅所有部門的22名員工,除了不在崗的,幾乎所有人都圍著丁真轉。兩名員工加上土登負責他的日常起居和隨行;公司的幾名副總負責商務接洽;高小平負責宣傳和媒體對接;有時候分工也沒有那麼明確,抓到誰就誰來幹活。關於丁真的一切文案,杜冬都經手或者自己寫,對包括微博、抖音、B站等各個平臺的物料更新總體把關,還陪著他巡街,陪著他接受采訪。

在這天的飯桌群訪會上,丁真能相對從容分享的一切,都是和家鄉下則通村勾連的。他的漢語不好,即便和理塘文旅的人在一起,他也很少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只是盡力乖巧地配合著要求。只有一回,他私下裏跟工作人員說想要回家,出來很久了,擔心家裏的牛沒有人放。高小平說,前幾天他們原本也計劃讓丁真回家休息幾天,見見父母。但第二天出發前就收到消息,下則通村口已經有8輛外來車輛,在等丁真回來。

行程被取消了。

村莊

下則通村距離理塘縣城有80公裏,開車卻需要近4個小時。從理塘西大門出發,只有一條355鄉道,沿著道路一直往前開,一路都是積雪的山頭、結冰的湖泊,視野很是開闊。道路坑坑窪窪,我跟攝影坐在車上,原本被高原反應折磨得頭痛,顛簸起來更是一句話都不想說。

如果不自己開車,到村子就需要搭乘大巴。大巴每天只有一趟,只到鎮上,距離村裏還有七八公裏的路程。理塘縣的前旅遊局局長汪堆告訴我,下則通村位於理塘、巴塘、鄉城三個縣城的交界處,屬於三不管的地方。直到去年,丁真所在的下則通村才接上國家電網。在此之前,村子靠光伏供電,受天氣、季節影響較大,時不時地還需要點酥油燈照明。

村裏房子均為一層,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買菜要去八九公裏之外的格聶鎮,鎮上與村裏最大的區別在於房子的高度——它們多是兩層。鎮上的小賣部裏是簡單的一些飲料和散稱的零食,貨物上積攢了灰塵。摩托車是最實用的交通工具,年輕人像騎馬那樣跨在摩托車上,將車尾的喇叭音量開到最大,衝上陡峭的山坡。不過,給摩托車加油只能去理塘縣。為了方便,他們得在村裏和縣派出所開了證明之後,從加油站買些油回來囤著。正是冬季放牧的季節,村裏少有人走動,看到的僅是一些婦女和小孩。

通往下則通村的是一條鄉道,道路盡頭是一座寺廟。

丁真就在這裏長大。他家有90頭牛,在村裏處於中等水平。如果沒有意外走紅,他這會兒應該在牧場陪著父母一起放牧。丁真是一個有經驗並且負責任的牛倌,能講出很多放牛的經驗:如果想讓牛聽話,鞭子是最好的溝通工具;有些容易走失的牛,就給它們掛上鈴鐺;為了防狼,得一刻不停地跟在牛群身邊,“牛到哪裏,我們就到哪裏,有時候牛不動了我們就能在草地上躺一天,牛是一切”。

杜冬說,在和理塘文旅簽約入職時,丁真媽媽最大的擔心就是:丁真走了,家裏的牛怎麼辦?就簽約這件事,丁真的家裏人一共討論了三天,他的舅舅和家裏其他長輩都來了,提出了種種擔心:丁真以後是不是不能回家?會不會被開除?他們對現代世界的契約合同既不熟悉,也不信任,一開始要求“合同要簽50年”,後來又提出不要合同制,找幾個保證人,大家一起起誓按手印。“我們說,這個不合規定,只能5年一簽。”杜冬回憶,“我們當時的想法是,即使以後丁真不紅了,做個旅遊講解員也行。他帶來的宣傳效應,已經超過了50年的工資。”

對下則通村的年輕人來說,之前還沒有人得到過這麼便捷又優厚的“進城”機會。丁真念到小學三年級就回家幫忙幹活了,這是村子裏與丁真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的共同境遇。

2008年,四川省啟動藏區牧民定居行動計劃。在此之前,村民逐水草而居,一家老小都在馬背上過日子。丁真小時候,村裏只有活佛辦的民校,如果要上正規的小學,需要去鎮上或者縣城,兩個地方離家遠,孩子們只能住宿。“住宿沒人管,我們也不知道讀書的重要性,就整天逃學,學習跟不上只能輟學,漢語也沒學好。”丁真的朋友卓瑪對我說,他一直到17歲才讀完小學。

一個曾經在理塘支教的教師告訴我,“2010年左右,義務教育還沒有普及,縣裏小學的名額是分配到村子裏的,每個村子可能只有幾個名額。很多拿到名額的父母覺得孩子是勞動力,如果去上學,家裏就少一個人幹活,他們會把名額讓給別家的孩子,還會補給對方兩三千塊錢”。

既沒有接受過多少現代教育,也不會什麼漢語,對當地年輕人來說,和外界連接的方式主要是兩種。其中之一是給戶外旅行團當馬夫。距離理塘最近的一個景點是格聶神山,並不是開發完備的大眾景點,一些喜歡戶外徒步旅行的遊客會從鄰近村莊雇傭馬隊去往山裏。卓瑪的姑父是漢族人,從小的交流鍛煉了他的漢語水平。13歲時,他因為漢語好被村主任找去給遊客當馬夫,後來一步步做到領隊。從2017年開始,他開始組織村裏的年輕人加入旅遊馬隊。丁真也跟著他去過幾次,從馬夫做起,幫忙將行李運到營地。除此之外,想和外界聯系,還有一種看起來更快捷的方式——網絡。

網紅村

在下則通村,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有抖音——手機裏可能沒有淘寶、微信、微博,抖音卻是必備的。他們通過抖音展現自己的生活,挖蟲草、找松茸的視頻都會發在抖音上,也通過抖音結交新朋友。因為漢語不好,他們很難使用微信微博這樣需要更多文字表達的社交軟件,圖像為主的短視頻軟件是他們和外界交流更實用的工具。時差島(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導演陳楨告訴我,他們去村裏拍《丁真的世界》時,村裏的年輕人會排隊來加她的抖音,“丁真的父親也在使用抖音,他們把抖音當作微信一樣來使用,有自己的社交圈”。

他們也有本土偶像。丁真的朋友卓瑪告訴我,在丁真出名前,村裏年輕人最崇拜的網紅是抖音上一個叫“理塘次稱”的人。次稱長得圓頭圓腦,眉心有一顆痣,很好辨認。他出生於1992年,沒有上過學,漢語全靠看電視學來的。他的家在理塘縣麥窪鄉,距離丁真家裏有200公裏的路程。

次稱從2019年開始用抖音,有一次將自己在醫院抓小偷的視頻發上抖音,一個晚上漲了10萬粉絲。他最擅長的是與人打PK——兩個主播在直播時連線,比誰在直播時收到的禮物多,少的一方要在直播裏接受懲罰,包括臉上畫胡子、喝生雞蛋、冬天跳水裏去遊泳、穿女裝跳舞等等。

“我曾被罰喝過10個生雞蛋。”次稱告訴我,打PK一晚上收到的禮物折算成現金,少則1000多元,多則八九千至一萬元。“很多人想找我拜師,我都沒有答應,覺得自己粉絲還不夠多。”次稱的抖音有30多萬粉絲,他說大約有6萬粉絲是理塘本地人,“我現在去街上吃飯都不好意思,總是有人圍著”。卓瑪說次稱直播時,大家都喜歡看,“熱鬧又搞笑,工作自由,還能賺錢,我們自己也想當網紅”。

理塘的年輕人

在拍攝丁真走紅視頻的攝影師胡波眼裏,下則通村確實是個出網紅的好地方。它靠近格聶雪山,地理位置的封閉讓它顯得既神秘又平靜美好。胡波最早註意到下則通村時,就想把這裏打造成一個網紅村。他是外地人,家裏做旅遊相關的工作,業務涉及紀錄片和短視頻。按照他的設想,“我可以在當地投資民宿,有特點的村民可以在直播裏面做綜藝”。

一開始,胡波對丁真的舅舅索郎羅布更有興趣,覺得他野性、帥、眼睛有光,不管是穿著還是外貌,都跟城市人有極大反差。他給索郎羅布拍攝了不少視頻,創意很簡單:索郎羅布面對著鏡頭走過來,隨後微笑一下,有側面的,也有正面的,然後再配上一些網絡風的歌曲。第一個視頻就有七八萬的觀看量。為了實現網紅村的想法,將整個村子帶動起來,胡波還邀請索郎羅布去全國各地拍攝,他們去了雲南、成都、北京等地方,兩個月內粉絲增加到了4萬多。

索郎羅布的走紅帶起了村裏其他年輕人的心思。他們結隊來找胡波,希望自己能被拍攝。胡波告訴我,丁真只是村裏他拍攝的眾多年輕人中的一個,自己第一眼在村裏看到丁真時並不覺得出眾,只覺得很單純。他完全沒想到,給丁真的“隨手拍”視頻會走紅。胡波記得,拍攝當天,自己跟丁真的舅舅索郎羅布一起開車去參加團委組織的“雙11聯誼大齡青年聯誼會”,出發前拍了丁真和索郎羅布妹夫的小視頻。當天他們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到目的地,路上沒有信號。兩個小時之後再打開手機,發現丁真的視頻已經有近1000萬流量。

如今,丁真所引發的熱浪,已經在下則通村蔓延開來。他成了當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出圈”的網紅。每當夜晚來臨,村裏幾乎每家每戶的年輕人都會架起手機,開始做直播。他們覺得丁真有機會,自己也有可能性。為了給自己漲粉,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會貼出跟丁真的合影,或者視頻。有些人還模仿丁真走路的姿勢,丁真笑容的弧度,丁真轉頭的角度,連耳環都戴得一樣。

這些“掛靠”丁真的內容,即使一句話不說,只要比比心,說上幾句“謝謝”,也能引來上千粉絲的圍觀。有網友甚至專門整合了一份下則通村村民的直播時間表,列上了每個直播者的賬號、跟丁真的關系。丁真的弟弟平措尼瑪被稱為“下則通村國際超模”“村裏最會拍照的小夥子”;舅舅索郎羅布則被稱為“瘋了的鄭伊健”“村花傻黑甜”。但因為村民普遍漢語不好,網友總結村民們直播的最大特點是“答非所問”。

照進理塘的一道光

今年上半年,博物館群建成以後,理塘文旅也想打造網紅。高小平和杜冬已經有了想法,一是找一個女生,每天早上推開窗門唱歌;一是找個司機師傅,開車時介紹理塘的景色。他們沒有器材,就去借,沒有人有拍攝經驗,拍出來的東西鏡頭感不好,不能使用。還嘗試過舉行模特大賽,搜羅來了一堆美女,但是設施簡陋,光線也不好,走秀臺又小,模特從秀臺上摔了下去。電影《花木蘭》上映前,他們又讓員工穿了鎧甲在雪裏舞劍,希望能蹭上電影的熱點。

高小平自己也在抖音上發視頻,每一條視頻都會@抖音小助手,希望獲得流量加持,可都沒有什麼效果。在看過胡波拍丁真舅舅索郎羅布的視頻後,他甚至用景區工作人員的身份發私信給胡波,說理塘縣城內的所有景點都可以提供給對方免費使用,希望通過對方的視頻讓更多的人看到理塘。胡波沒有回復他。

做這些的目的都是為了吸引遊客。這個位於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的小縣城,人口只有7萬人,今年2月才脫貧,旅遊業被視為未來發展的支柱產業,但一直很難進入城市人的視野。每年去旅遊推介會,杜冬和高小平都會被旅行社問“理塘在哪裏”,兩人回答“甘孜”,又會換來一句“甘孜是哪兒”。

理塘文旅副總經理高小平,他帶大家去看古街上有數百年歷史的老屋,希望更多的人認識理塘。

“理塘在藏語裏的意思是‘像銅鏡一樣平坦的草地’。”這幾天高小平不斷給媒體科普理塘,理塘海拔4000多米,被稱為“天空之城”,距省會成都654公裏。從成都入理塘,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自駕需要9~10個小時,一路是彎彎曲曲的山路,如果天寒下雪,路段結冰,則需更多時間。我跟攝影記者開車去理塘時因為路上結冰,車子從山路的一邊漂到另一邊,很是驚險。還有一種進入理塘的方法是乘飛機到成都,然後轉機飛稻城亞丁,再從稻城包車兩個小時才能抵達,很是折騰。

願意忍受波折進入這裏的遊客們,目的地也大多不是理塘。理塘處在318國道上,是前往稻城亞丁和拉薩的必經地,因為海拔高,即便是作為過路驛站,也很少有外地人會停在這裏過夜。以前,這個小城最大的IP是會寫情歌的活佛倉央嘉措,但他並沒有來過這裏,只是在一首詩裏提到了理塘。理塘自然景觀有格聶雪山和毛婭草原,可距離縣城遠不說,格聶雪山體量大,一個小縣城沒有開發的能力,毛婭草原又是一個開放式景區,也沒辦法給縣裏真正帶來創收。杜冬說,有些來理塘想做賓館業的商人,夜晚看到遊客車隊從理塘呼嘯而過,會哭著給縣裏的領導發微信:“你看這麼多車子,理塘都留不住。”

2018年,杜冬接受理塘縣委書記格勒多吉的邀請,擔任理塘文旅總經理,負責古鎮的建設和發展,杜冬想的是做微型博物館群——微型博物館體量小、投入小,又符合都市人的審美。“如果一個博物館能讓遊客停留20分鐘的時間,9個博物館就能停留接近200分鐘,遊客當天就不能離開理塘,會住上一夜,產生消費。”

在古街打造之前,長青春科爾寺是理塘最知名的景點

不過,杜冬和高小平很快發現,即使博物館建成了,吸引到的遊客仍然有限,理塘文旅的工作人員被分到各個遊客聚集的點去拉客。高小平被分配到長青春科爾寺——那是遊客對理塘認知度最高的一個景點,守在寺院門口,看見遊客就發宣傳冊,說“去看看古鎮吧,裏面有仁康古屋,還有博物館”,臉上因為暴曬脫了一層皮,但遊客們卻覺得他是騙子,發的冊子也被扔進了垃圾桶。他們只好組織縣裏小學初中的孩子來參觀博物館,“杜總說如果理塘的孩子都不知道這個博物館的話,我們還宣傳什麼”。學生們白天上課,只好晚上來,每次一個班,縣上4個小學、兩個中學的孩子都來了一遍。

丁真的出現似乎改變了這一切。杜冬覺得,丁真的走紅像是一道光照進了理塘,讓理塘之前的努力被看見了,“我們以前只是希望理塘能成為稻城亞丁的正室,現在理塘是‘鈕鈷祿·理塘’了,我們能夠對接到最核心的資源,理塘從來沒有被如此關註過”。

在改變的世界

理塘縣城很少能看到樹。高小平說,來年開春時他們想在倉央嘉措博物館前種一棵桃樹,將這棵樹稱為“詩歌之樹”。目前這塊區域是一片小小的草坪,一片枯黃伏在地上,中午陽光照過來,門前裹緊大衣徘徊的人會站進陽光下,跟著太陽的光斑移動。

12月的理塘已經很冷了,但丁真效應的熱度還沒有消退。在一家旅遊網站上,對理塘的搜索從11月20日開始上升。在11月23日至11月29日的一周內,搜索平均值較前一周猛增620%,是10月國慶假期期間的4倍。不過,這些數據直接考驗的是杜冬和團隊能否接住以及如何使用這些資源,他處在對情況可能失控的焦慮中。

丁真的抖音有600萬粉絲,微博有140多萬粉絲,目前還無法做到每日更新。最直接的原因是理塘文旅提供不了新的視頻或者圖片物料。杜冬向我展示他的通話記錄,從下午4:19到4:34,他一共接了7個電話。這個頻率是他最近一個月以來的節奏。他沒有辦法,只好將手機甩給秘書處理,“我們沒法工作了,什麼都幹不了”。

“缺人才”是杜冬這幾日一直掛在嘴邊的事情。他告訴我,當地第一階梯的人才都進了公務員體系,因為工作穩定、工資高。他將手下稱為第二階梯,接受過現代教育,基本大專畢業,來自學前教育、財務、獸醫等各個專業,但缺乏從事旅遊業的專業知識。員工轉正考試時杜冬出了一道題:請寫出10個國際著名景點,有人寫日本,有人寫美國埃菲爾鐵塔。

2018年剛組建團隊時,員工裏只有一個人會電腦,打文件會選擇粗大的二號字。有很長一段時間,杜冬覺得自己像基礎的計算機技能培訓師,教員工如何做合同、如何使用辦公軟件,員工電腦打不開了也要來問他。而這些年輕人的最終目標仍是考公務員。最近是四川省地方公務員的“考試季”,公司90%的員工都去考公務員了,實際參與丁真運營的員工不超過7個人。

今年五一以後,古鎮第一次迎來了大巴客,高峰期遊客有一兩千人。導遊不夠,杜冬就帶著員工一起給遊客講解。杜冬說自己總是灌輸大段的文字,遊客不感興趣,他就特意提自己是公司總經理,以給自己加分。後來保潔阿姨也參與進來,保安也來了,把對講機和電棍往腰裏一插,就能開講。雖然有些狼狽,但總算應付過去了,而且感覺一切在可控範圍內。

下則通村的老人和孩子

而如今,面對帶著巨大流量的丁真,杜冬有些“心虛了”。他沒有任何相關的經驗,一切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他的顧慮也很多:會不會把丁真搞得默默無聞了?理塘的機遇,如果沒有應對好,會不會丟失掉?他更擔心的是國企的運作機制,公司買一個口紅都要走賬,什麼都需要發票,那麼丁真置裝費怎麼處理?每次直播的收入,能不能直接交給他的家人?公司的走賬效率能否滿足丁真發展的需要?

這段時間,他們也一直在觀察丁真。高小平能感受到丁真想學習的想法。“比如說在接受采訪時,需要他用漢語講一些東西,他會很認真地盯著你口形,一句一句地練。他想說好這句話。”杜冬則發現丁真對唱歌、跳舞沒有特別大的興趣,“他沒有要秀的欲望,也沒有與人拼到底的氣勢”,但有親和力,足夠細心,對運動也感興趣。

杜冬想讓丁真去登山,去叢林裏尋物,去改變藏族在城市人心中單調的形象,展現一個立體的藏地青年。“人們一想到藏區就是藍天、白雲和舞蹈,我在藏區待了這麼久,認識的藏區是豐富多彩的。他們有跳街舞的、打B-Box的、踢毽子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藏區也是充滿生機的,有各種野生動物,形成捕獵食物鏈。那種狂野感,才是康巴人生活的世界。”

這些都是杜冬的設想。事實上,他覺得丁真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他還是一種懵的狀態,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現在為理塘做些事情,最終能夠回去(家裏)的”。高小平最近總是會去看那個短片《丁真的世界》,短片只有3分鐘,是丁真剛火時北京一家網絡科技公司過來拍攝的。短片72小時內獲得了7億多播放量,將丁真的熱度推向了又一個高度。

在片子裏,丁真笑得非常開心,看的時候高小平就想,把丁真帶離下則通村,會不會讓他面臨太多挑戰了?“但如果不經歷這個事情,他可能就沒有機會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不會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也不會認為自己曾經的生活是那麼艱苦,他的孩子可能以後還是會放牧。”

高小平想講自己的經歷給丁真聽。高小平1986年出生在理塘,比丁真大16歲,母親是藏族人,父親是漢族人。他畢業於西南財大,是理塘縣為數不多的研究生。他說自己之所以能夠讀書,是因為母親那一代做出的選擇。高小平母親家裏11個兄弟姐妹,夭折了6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母親和舅舅當時也被要求留在村子照顧家裏,不能去讀書,後來兩個人偷偷逃出來才改變了命運。“母親和舅舅的決定,影響了我們這一輩,我們這一代都讀書,有了正式工作。”高小平說,母親邁出離家這步的關鍵原因是他們能夠獲取外界的信息。“他們的村子就在公路邊上,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

高小平說,丁真的家鄉遲早也會發生改變。下則通村挨著格聶雪山,未來是甘孜州重點打造的景區,川藏高鐵已經開工了,理塘就是上面的一個站點,“丁真的牧場會不會消失?他的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他到時能做什麼?”在高小平看來,這次的突然走紅,讓這個康巴年輕人以一種奇幻的方式,提前與外界、與未來相遇。他說自己有一件很後悔的事——12月初,他曾經帶丁真去了趟成都,宣傳理塘。那是丁真第一次到省城,他玩了蹦床、鬼屋,還去了動物園。高小平覺得那次應該帶丁真去看看太古裏,逛逛春熙路,多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再回來。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52期,實習生印柏同對本文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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