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諍
編者按：在大銀幕上為優秀共產黨人光輝形象樹碑立傳，伴隨著新中國電影事業的發展。不論是江姐、趙一曼、董存瑞，還是上世紀90年代的焦裕祿、孔繁森，新世紀以來的任長霞、楊善洲、鄭培民、鄒碧華等等……這些銀幕上的優秀共產黨員形象，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觀眾。
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英模紀實和扶貧脫困題材中湧現的共產黨員形象分外生動鮮活。與一般劇情片不同，依據真人真事改編，依據現有的歷史材料描繪典型環境，藝術摹寫、呈現其人其事，且片中主人公就是以傳主的真名示人，都讓這類反映優秀共產黨員事跡的電影，共同匯聚成了意蘊豐贍的共產黨人形象譜系，積極擴充了國產人物傳記片的內涵與外延。
2004年4月14日晚8時40分，河南省登封市公安局長任長霞在偵破“1·30”案件途中遭遇車禍，不幸因公殉職，年僅40歲。6月，她被公安部追授為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範稱號。在央視評選的“2004 感動中國年度人物榜”上，任長霞全票當選，成為“感動中國第一人”。在2019年公布的“最美奮鬥者”名單上，任長霞榜上有名。
任長霞的逝世，不僅在當年掀起全國範圍內的追思紀念活動，不少藝術工作者也註意到這一英模人物。據知名導演宋江波回憶，當年除了話劇、歌劇、電視劇，電影行業也曾出現四家制片方“競爭”拍攝《任長霞》的情形。最終由長春電影制片廠等出品的《任長霞》在2005年7月1日當天全國公映。電影由宋江波執導，趙冬苓等編劇，曾在《廬山戀》中影響了一代中國觀眾的女演員張瑜出演任長霞。
《任長霞》海報
作為一部人物傳記電影，《任長霞》將主人公全部的活動濃縮進逝世前36小時之內集中呈現，通過現實生活和記憶閃回的結合，表現出這位女公安局長念茲在茲，情之所系皆是民生與案情的光輝形象。
現在回想起這部主旋律電影，依舊有不少話題點。比如張瑜作為一名上海演員，出演一位中原大地的女公安局長，如何在形似之上，找到人物的神髓？作為其時主旋律電影的商業探索，啟用中國香港演員曾誌偉出演片中的惡勢力老大，在當年也令人耳目一新……
帶著這些關註與思考，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宋江波導演，以下以他的口述形式呈現。
宋江波在吉林動畫學院電影學院辦公室。攝影 鄧科
【宋江波自述】
四家相爭 總局拍板“誰先拿出成熟的劇本，誰來拍”
最早知道任長霞這個名字，是好友郝一平提醒我看下當晚央視的《焦點訪談》，播出的內容就是回顧河南登封公安局長的事跡。看完節目，我感動得淚流滿面。
特別是看到任長霞出殯當天，登封當地老百姓14萬多人，自發沿街為她送行，當地的黑布、白紙，花圈，鮮花全部售罄……這樣的場面促使我思考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媒體給她的定義就是十六個字：人民衛士，罪犯克星，敬業楷模，愛民標兵。怎麼在這個基礎上做到綱舉目張，鮮活生動？
我第一時間回復制片人郝一平，“這個片子咱們要做，先去登封采風。”
作為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中國警察界先進人物，任長霞曾被作為先進典範在全國學習。在她身上，我註意到兩點：首先是作為警察，巾幗不讓須眉。她在市技偵支隊的時候，經手的大案要案中不少是惡性案件，一個女同誌完全能頂下來，從業務能力來講完全是一個標兵和骨幹；另外就是她在2001年就任登封市公安局長後，不僅是登封歷史上第一個女公安局長，在整個公安系統中也不多見。
任長霞布置工作
我們去到登封公安局，任長霞的辦公室分為兩間，外間辦公，裏間就是她平時加班不回家住單位的生活起居室。到任登封公安局局長（的位置）後，三年時間，任長霞一個春節也沒回家完整過過，可以說是沒日沒夜，沒年沒節，成天把自己放在工作崗位上。她活著的時候，就是“全國十大優秀警察”、“全國三八紅旗手”。她把每周六作為局長接待群眾日，認真傾聽群眾呼聲，處理了一大批積案，被當地老百姓稱為“女包公”、“任青天”。
任長霞
正是因為事跡感人，2004年任長霞車禍因公殉職當年，不少藝術形式，話劇、歌劇、電視劇等就對準了任長霞。單就電影來說，競爭也非常激烈。除了我作為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副廠長牽頭要拍這個片子，八一電影制片廠、河南電影制片廠，包括上海方面都有意要拍這個人物。當時這事兒搞得國家廣電總局也挺難辦，最後提出，“你們四家誰先拿出水平過硬、成熟的劇本，誰來拍。”
有了采訪到的一手資料，我馬上組織編劇。《大太監李蓮英》的編劇朗雲和《龍年警官》的編劇魏人合力創作了劇本第一稿。之後又找到寫過電視劇、廣播劇《孔繁森》的知名編劇趙冬苓，她當時是山東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影視創作部主任，不僅寫劇本，在文學創作、小說領域也頗有成就。趙冬苓接手後，提了幾個要求，其中一條是她只寫一遍，寫完具體怎麼改，就不參與了。
趙冬苓這一版稿子，最大的特點是把任長霞的事跡，濃縮在殉職前的36小時內去呈現。這樣的寫法來塑造一個英模形象，事件非常集中，而且作為主旋律電影，這樣的敘事模式也令人耳目一新。
我把趙冬苓的本子和之前兩位編劇創作的劇本做了結合，做成導演的分鏡頭劇本。開拍前，我還去上海找到吳貽弓老師，吳老非常謙遜，最後掛了個藝術總監的頭銜。他跟我們一起到登封下生活，給我們提了些建議。片子剪輯完成審片時，他也來到北京和我們一起觀摩。
張瑜出演 當地群眾都說“任局長回來了”
任長霞逝世的時候是40歲。上海方面推薦張瑜出演任長霞，張瑜當年已經47歲了，比角色歲數大一些，我倒是不擔心這個問題，《廬山戀》影響了一代人，張瑜的知名度和演技水平是沒得說。當時主要是擔心她一個江南女子，那麼纖細、溫婉的形象來演一個警察是不是弱了點？沒想到她接到這個角色後就上了心，自己找人借了套警服，拍了一組戎裝照寄到劇組。我一看，英氣勃勃，完全和她在《小街》、《知音》中的扮相不一樣了。
張瑜飾演任長霞
張瑜在進攝制組的第一天，首先直奔存放任長霞骨灰的靈堂，我記得她就在那喃喃自語了四十多分鐘，一來是表明心跡，二來也是多少找找人物的感覺。之後她又趕赴任長霞的辦公室，她覺得任長霞還沒有走，自己一定要演好這個角色。事實證明，她為電影做的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張瑜在拍攝前做了不少功課，她以兩個字概括任長霞的特點，一個是“水”，一個是“山”——對百姓柔情似水，對罪犯執法如山，準確捕捉到了任長霞的性格特點。為了演好人物，她甚至專門突擊了幾周河南方言，片尾有段戲是任長霞在局裏的新春晚會上唱了一段豫劇《花木蘭》選段，“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電影2005年2月26日開拍。登封很多群眾知道我們在拍他們公安局長的事情，紛紛來到片場，追著張瑜說，“任局長回來了，我們要來看任局長。”我們能感受到當地的老伯、老大娘們都把任長霞當成了自己的閨女，那份親切。同時，這也見得當地百姓對於張瑜的扮相是認可的。
後來有評論說，之所以選擇張瑜這樣一位出生於上海，明顯帶有南方口音的演員來扮演任長霞，一位身為公安局長的北方女子，本身就有弱化政治英雄剛性一面的考慮在裏面。我覺得這話也有一定道理。
在任長霞的起居室，攝制組專門看了她的衣櫃。我就發現她的衣服色調和樣式並不單一，也有一些很靚麗的衣服。這就說明所有的女人都是愛美的，不能說要表現警察了，就讓她的外貌穿著去性別化，這不符合客觀事實，也容易因循守舊，讓銀幕上的英模人物變得形象呆板，陷入另一種既定的窠臼。
我後來甚至專門在片頭設置了一處細節：鏡子前的任長霞，認真地整理完身上的警服，還拿出了一管口紅塗在唇上。這一生活化的細節顯然拉近了英模人物和普通觀眾的距離。
抹口紅細節
電影在上海影城辦首映時，有位女警察剛看到這兒就哭得不行。看完電影找到我說，任長霞塗口紅的細節讓她非常感動，“我們女警察也是女人啊！”所以寫英雄不能只寫一面，人性總是豐富多彩的。
情、理、法 一名女性警察最能打動觀眾的地方
《任長霞》開場就呈現了嵩山少林寺的暮鼓晨鐘。張瑜飾演的任長霞帶著警隊出早操，大家從少林寺的門前跑過。而且我們也拍了一些當地習武的少男少女，這就非常自然地帶出了故事發生的地域環境，另外也帶出民風民俗對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的影響。
張瑜後來自己說，她是在感動中完成拍攝的，每天都會因為感動而流淚，幾乎是哭著演完整部電影。這話其實說到了點子上，任長霞生前也有句話，“女人淚窩子淺，不主貴（方言，貴重）”。這句話其實揭示了電影是在中國傳統倫理體系下架構人物的。
看過電影的人，都會對張瑜的幾場哭戲印象深刻。比如當目睹死者家屬的哭喊時，她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就像看到自己親人遭受毒手一樣心痛不已。同樣是疑犯丁三發即將被戴上囚車，犯人的孩子的號啕哭聲放緩了任長霞的腳步，母性的柔情使任長霞破例讓罪犯和孩子最後再見上一面……
我們實際上是想表現普通人的情、理、法，之於公安局長任長霞，法肯定擺在第一位，但情和理她也從來也沒有拋在一邊。從藝術形象的塑造而言，這正是她作為一名女性警察最能打動觀眾的地方。
《任長霞》獲得華表獎優秀故事片獎。攝影 鄧科
紅花也要綠葉襯。電影裏幾位飾演任長霞同事的男演員，我們也是精挑細選。
王慶祥飾演鄭局長
主演過《生死抉擇》的王慶祥，是新世紀主旋律電影打響第一炮的好演員，他飾演的鄭局長，顯然帶有一定的集體表征。吳京安、師小紅也是“警察專業戶”了，當年拿出來擱在任何一部警匪劇裏都可以獨擋一面，他們出演了任長霞的戰友。
曾誌偉飾演惡霸
特別的，當年憑借在《無間道》裏出演黑幫老大的曾誌偉也加盟了劇組，飾演登封當地的惡霸。關於他的選擇上，是考慮到了之後電影如果在中國港臺地區放映，曾誌偉還是有一定的號召力。在片場，曾誌偉也非常投入，有一場他飾演的惡霸跑到任長霞辦公室談話的戲，我認為還是拍出了正、邪之間勢不兩立的較量。
正邪較量
藝術化的處理是一方面，在片尾呈現登封少林大道14萬當地群眾自發送別任長霞的那段戲，實際上我們用到了真實的紀錄片，做了磁轉膠的處理。另外電影中的黑白片為了把片中現實和閃回部分區別開，閃回部分全部用黑白片。
《任長霞》片尾
在拍任長霞之前我已經拍了幾個英模人物了，積累了一些經驗和創作感悟，比如在處理任長霞車禍殉職的時候，我不想拍慘烈的車禍現場，手法不一定要那麼“實”，而是用意象化、詩意浪漫的方式來呈現。
《任長霞》劇照
片中觀眾會看到任長霞的座駕在高速公路上行駛，遇到了堵車，她就幹脆下來在一片油菜花地裏走一走，把最後的美留給自己深愛的土地。這裏還結合她生前堅守工作崗位，以及同當地百姓聯歡的鏡頭閃回，之後她的車駛進了夕陽的余暉……
電影《任長霞》北京人民大會堂首映式上。受訪者供圖
《任長霞》的拍攝工作基本在2005年上半年完成，當年6月30日，電影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首映，7月1日全國公映。後來統計，2005年票房前十大影片中，《任長霞》票房成績排名第六，超過周傑倫主演的《頭文字D》以及當年不少引進大片。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