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達山1號”自己也沒想到自己能掀起這麼大的動靜來。
4月23日，它悄悄地出現在了黑龍江雞西的一座村莊中，隨後被村民發現。
人們奔跑著，呼喊著，有人駕駛車輛向它按喇叭，它低吼著表達自己的不滿，沒人在意。
它撲倒了一位女子，拍碎了汽車和老鄉家的玻璃，卻無處躲藏。
隨後媒體來了，無人機也來了，就在它的頭頂盤旋，在人們的合圍驅趕後，它被麻醉槍打了三槍。
它站起來想跑，槍又響了兩下，它倒下了。
完達山1號是一只約2-3歲，體重225公斤的雄性東北虎，被麻醉槍擊倒後，被送入黑龍江省牡丹江橫道河子東北虎林園。
據了解，它將會在這裏接受45天的隔離檢疫觀察。
短短幾天，發生了好多的事，被撲倒的女子經救治，沒有生命危險，救人的村民也拿到了2萬元的獎勵。
4月26日，黑龍江省林業與草原局通過新聞發布會表示：
“完達山1號在密山出現，充分說明黑龍江省的生態環境越來越好，越來越適合東北虎豹在此棲息繁衍。”
自己的出現能代表著一個地區的生態變好，這是完達山1號想不到的。
（ 央視新聞視頻截圖）
生態變好了？別著急下結論
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負責人宋大昭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野生東北虎出現在人類聚集地，不能說明生態環境越來越好，事實上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生態不適合它們的生存，才讓它們闖入了人類居住的環境。
宋大昭分析稱，虎是一種非常警惕、善於隱蔽自己的貓科動物，在漫長的歲月裏，虎逐漸式微，它們在野外的數量如今只剩下3000多只，不到周末一個中國三線城市裏大商場的客流量。
因此，一只正常健康的野生老虎將會回避人類，避免與人類衝突，這是它的本能。
但虎無法避免與人類相遇，因為虎的一些生活習性決定了這一點。虎的領地範圍很大，如今幾乎不存在這麼大的毫無人煙的老虎棲息地。
俄羅斯的雌性東北虎家域為224-414平方公裏，雄虎則為800-1000平方公裏。即便是一只建立了領地的成年虎，在如此大的範圍裏活動，都很難不與人類相遇。
對此，中華人民共和國人與生物圈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周海翔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完達山1號大概率是從興凱湖西側由俄羅斯入境的，那裏的國境線只有一道簡陋鐵絲網，多年來有多處老虎出沒的跡象，它很有可能是跟隨獵物穿過鐵絲網進入中國國境的。
“2011年，那個位置就先後7次出現過野生東北虎的跡象，後來人們找到了一只被套索套死的東北虎，那些出現過的點位我都跑遍了，我推測這次的這只老虎也是在那個路徑進入我國東北的。”
“老虎過來以後發現不僅食物短缺，並且到處是令它恐懼的村莊、人、車。向北進入完達山的通道又被封閉的高速公路堵死，由於我國東北山地環境已經被高速公路網格化分割，在建設之初並未考慮給野生動物留下通道，即便是某個區域在高速公路封閉前有過東北虎，封閉之後的命運基本上是被獵套套死，或者孤老而死，更不具備繁衍生息的條件。”周海翔說。
“怎麼也推斷不出，出現野生老虎是因為生態變好了的結論。”
宋大昭認可周海翔的觀點，“完達山1號不太可能是已經建立了領地的老虎，它們的領地通常會止步於人類活動密集區。”
宋大昭認為：“它極大程度上是一只進入中國不久，並試圖擁有中國國籍的野生東北虎。”
從後期官方公布的數據看，完達山1號從年齡到體型都不是在野外無法生存的老年東北虎，行走和奔跑都很正常，有可能是村莊中的牲畜吸引到了它的註意，它本想選擇在白天隱藏，在夜晚離開。
（完達山1號被麻醉後裝上卡車。圖/視頻截圖）
沒想到，被發現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遠不是一只老虎可以控制得了的。
發現老虎的那一刻開始，後面做錯了很多事
和吃瓜群眾一樣，南京紅山動物園園長沈誌軍這兩天也一直在密切關註著完達山1號。說起這個事件來，他顯得有些痛心疾首。
“錯了，都錯了，從發現老虎的那一刻開始，後面都是錯的，我們人類不應該這樣傲慢。”
媒體的肆意跟拍、高調直播，無人機在天上盤旋，這些都會讓野生老虎產生巨大的應激反應，“野生老虎出現本身是一件好事，不管是不是環境變好，至少證明有野外種群存在，但是媒體這麼大肆一攪和，讓很多看熱鬧的人認為，是老虎侵犯了人類的地盤，就不應該存在。人類與野生動物和諧相處的思維瞬間蕩然無存。”沈誌軍說。
“攻擊人和車後，它沒有選擇撕咬和糾纏而是繼續離開，這恰恰說明它是一只野生老虎而不是人工飼養的老虎，它表現出來的狀態是驚慌、害怕的應激反應，從它狀態看，它遠比村民們還要害怕。”周海翔說。
在沈誌軍看來，面對野生東北虎出現在人類聚集地時，最佳的方式應該是疏散人群，確保不會發生人虎衝突後將其驅離或是通過有效手段麻醉後進行下一步的檢查。
但事實上，通過多家媒體在現場的視頻報道上來看，現場可謂是混亂的，在一些媒體的直播中的彈幕裏，頻頻刷出“它都傷人了，還是擊斃吧”這樣的言論，看到這樣的場景，讓沈誌軍很難過。
（媒體用無人機追蹤老虎。圖/抖音截圖）
最終，完達山1號蜷縮在廢棄民房後的草叢中，即便是被麻醉槍擊中後，它也仍是怒吼著從草叢中竄出，隨後立即退回草叢裏。
“老虎的害怕並不是通過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或者情緒失控地玩命逃竄來體現，它會嘗試躲避、離開，只是現場同樣不知所措的人們並沒有給它這個機會。”宋大昭說。
在宋大昭看來，好在對峙了將近一天後，最終射向老虎的並不是一顆子彈而是幾顆麻醉針，“在錯過了最前期的冷處理窗口之後，捕獲老虎已經成了最好的解決方式，總比一槍打死好。”
但狂歡一般的媒體直播、毫不考慮安全距離的接近拍攝和跟蹤，處處都透露著處置同類事件在專業性、機制與流程上的完善空間。
接下來人們就看到它在籠中醒來的視頻畫面，它依然是憤怒的咆哮著，右眼充血，顯得十分不安。
（視頻截圖）
在它被命名為“完達山1號”之前，它在網上的名字叫做“闖村咬人老虎”。
事實上，它除了咬過汽車輪胎，並沒有咬過任何人，只是將一名女子抓倒而已。
45天後，它還能走麼？
隨後消息公布，它不僅有了名字還被送進了東北虎林園，在4月26日的新聞發布會上，黑龍江省林業和草原局表示，完達山1號將進入完全封閉隔離狀態，動物檢驗檢疫部門對該虎進行為期45天的隔離檢疫觀察，並做好老虎每天飲食、排便、吼叫等行為的記錄和觀測。
面對是否將要野放的問題，官方的回復是肯定的。
（隔離中的完達山1號。圖/視頻截圖）
“為什麼要45天？我不理解。”和很多網友一樣，沈誌軍向中國新聞周刊表達了自己的不理解。
“救助的目的是讓它回歸野外，全面檢查，綜合評估後應該及時放歸，一邊說老虎健康沒有問題，一邊又要留觀45天，它圈養的時間越長，對它今後回歸野外越不利。”沈誌軍說。
關於45天的隔離期，負責完達山1號救助的中國貓科動物飼養繁育中心總工程師劉丹對媒體解釋稱，這樣的作為是因為隔離檢疫的內容包括高致病禽流感、狂犬病、貓瘟熱、寄生蟲等檢測，所以需要隔離45天。
“45天，太長了，養得時間越長，野生動物就會對人類產生不應該有的信任感和仇恨感，這會改變野生虎的行為習慣，也許會讓它變得更加敢靠近人類。”
“每個生命個體對環境都發揮著特殊的生態價值，更何況是老虎，食物鏈頂端，它只屬於大自然，當前地球上物種不斷減少，生態鏈很脆弱，救助、放歸這些野生動物就是在修復脆弱的生態系統。”
“我們救一只夜鷺、斑鳩都會放歸，前段時間我們動物園連續放歸了林雕、雕鸮這樣的猛禽，動物園展示這樣珍稀物種很吸引眼球的，可我們沒有這麼做，我們在評估它們野外生存能力後，迅速放歸野外了。為什麼老虎要45天？”沈誌軍充滿了不理解。
對此，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技術主管陳月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多年來進行動物救助工作，救助之後一般為“體檢、觀察、治療、康復、體檢評估、放歸”這一流程，野生動物救助一般原則上達到放歸要求的時候就會盡快放歸。
宋大昭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關於老虎的野放，很多人會有一個擔心，它曾經傷過人，那麼再度回歸野外後，是否還會繼續襲擊人類？
“除了極少情況，大多數攻擊過人的老虎並沒有展現出攻擊人習慣的特性，這只出現在密山的老虎產生的攻擊行為，完全不符合食人虎捕獵的需求，關於它以後是否還會攻擊人，可以預料如果再次出現被人類幹擾的情況它依然會做出類似的攻擊舉動。”宋大昭說。
對於45天這個期限，周海翔同樣感到費解，“這個時長反而會讓老虎增加未來攻擊人的可能性，當它建立了人等於有食物這個觀念，它回歸野外後遇到人有可能會采取和曾經不同的方式。”
“只要救助飼養方法科學，即便圈養45天，完達山1號放歸的可能性依然非常大，並不會對人產生依賴，不過這也和救助飼養的方法相關，應該盡量隔離接觸，不讓它看到工作人員，食物盡可能隱蔽的提供，不讓它把人和食物建立聯系。”陳月龍說。
在4月27日中央電視臺《新聞1+1》節目中，北京林業大學生物科學與技術學院動物學副教授鮑偉東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它從野外救回來，對人居環境和隔離狀態非常不適應。在剛來的時候一定要采取一些抑制它所謂應激反應的一些對策，把它放在一種隔離的環境下，不讓它見到人，不讓它聞到人的氣息，這樣讓它在心理上比較穩定，所以現在救護回來之後把它放在一個相對封閉隔離狀態，未來不排除會將它放入面積更大的類似野外環境，但同樣要保持相對隔離的狀態，這也是為野放做準備。”
在宋大昭看來，完達山1號最終放歸至環境較好、目前沒有同性別定居成年虎的保護區或林場裏，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東北虎林園擁有成熟的老虎養殖和疾病檢測經驗，在對這只老虎進行病原檢測和身體檢測後，應該提出一個可被公布的評估報告，而結論應該是有科學依據的。
有觀點分析，45天的時間，完達山1號將與圈養的雌性老虎進行交配完成種群擴充，目前黑龍江省林業和草原局及東北虎林園並未就此觀點給出官方通報，通過官方通報及表態，也並未發現會有此類行為。
對於這個觀點，宋大昭表示，“東北虎林園裏的老虎在遺傳多樣性方面並不差，因此我認為並不需要引進野生虎來解決遺傳多樣性缺乏的問題。如果用於人工繁育，則本末倒置，完全失去了保護意義。”
在周海翔看來，“人工圈養的老虎和野外生存的老虎目前看是兩條並不交叉的平行線，圈養的老虎基本沒有野放的可能，對於野外種群的保護和擴張沒有任何好處。”
“我們國家現在人工圈養的老虎數量足夠多了，並且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投入，但這樣的投入到底有多大的價值很難判定。”
“由於在市場上不能打開，人工圈養的老虎只有旅遊觀光一條路線可以走，能換回來的經濟回報是十分有限的，但如果虎制品的市場打開，那麼沒有成本的盜獵就會更加猖獗。”
“不管從什麼理由上看，完達山1號都應該回到野外去。哪怕是真要隔離45天，它最終也應該回去。”宋大昭說。
隨著保護的加強，可以預見老虎的數量將會增長。隨著越來越多的老虎邁出尋找領地的步伐，如何與虎共存就將成為老虎分布區的居民必須要面對的課題。預警機制、救助機制、防範機制，都應該被建立起來。
畢竟，“完達山1號”不是第一只闖入我們生活的老虎，也不會是最後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