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老板娘在掃水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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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廿八都,或許很多人都會覺得陌生。辛棄疾詞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毛澤東詞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在中國浙南大地上,有一處錦繡河山,它的名字就叫“江山”。而廿八都,則位於江山市區西南端60公裏處,是浙南最西的一個邊陲小鎮。

在地圖沙盤上看,有著“浙江山脈之祖”之稱的仙霞嶺山脈橫亙於浙閩之界、綿延了百余裏,它一頭挑起了浙東天臺山,另一頭又肩負著福建武夷山,就像一道分開兩省的千尋高墻。若有幸能從高空俯瞰,廿八都,就是這蒼茫大山裏的區區一丸之地。

這個孤懸世外的邊鎮,在山體隧道沒有鑿穿之前,進出一趟,須在雲深霧濃的山間盤繞數日之久。直至一個草莽梟雄的到來,才打破了這裏的沈寂。

江山廿八都 (視覺中國/圖)

金戈鐵馬,總被雨打風吹去

大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也就是黃巢響應王仙芝起義的第四個年頭。這一年,“義軍教父”王仙芝“出師未捷身先死”。流寇群龍無首,余部皆歸黃巢,且“推巢為王,號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署官屬。”實力雖有所倍增,形勢卻不容樂觀。剛剿殺完王仙芝的“草賊招討使”曾元裕,刀頭上的鮮血尚未晾幹,就亟不可待地提著士氣如虹的“諸道行營兵馬”,磨刀霍霍向他撲來。為避其鋒芒,黃巢揮戈南下,率軍渡過長江、轉入浙東,來到江山一個叫“道成”的地方。擋在他面前的是身軀龐大、直插霄漢的仙霞嶺山脈,那不可逾越的氣勢讓“衝天大將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李白曾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可倘若“詩仙”來過此地,就會發現,其實,閔道之難可比蜀道。舊時,有人形容仙霞嶺“千盤鳥難度,萬嶺欲藏天”、“獨步青雲最上梯,八閩如井眼中低”,這並不是一種誇張,而是它最為真實的寫照。郁達夫在《仙霞紀險》中描述“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面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面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命運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發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

早年,我曾有幸攀登過仙霞嶺。粗石壘砌的古道在腳下蜿蜒,一路草木葳蕤、篁竹遮天蔽日,蒼涼得深邃。行至半山腰,汗透重衫,俯仰之間,崖深壑秀,陡然生出一種“雲深不知處”的仿徨。

說回黃巢,這二十年來,他見證了裘甫、龐勛造反的全軍覆沒;目睹了王郢、王仙芝起義的功敗垂成。晚唐義軍的燎原之火,如今只剩下他這一支獨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條不歸路走得有多艱難,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詩尤在耳,獵獵作響。衝天之路,舍我其誰!值此危急存亡之秋,這位年近花甲的狠人作出了一個了不起的決定:“刊山開道七百余裏直趨建州(福建建甌)”。硬是在這崇山峻嶺之間開辟了一條長達七百多裏的山道,打通了浙閩之間的千古屏障。

當仙霞颶風橫掃八閩大地,“衝天將軍”的人生也如開掛般所向披靡,節節制勝。地理史籍《大清一統誌》載:“自仙霞嶺辟,諸將削平江、閩群賊,往往戰於仙霞南北。元、明之交,處、建、衢三州,尺寸之間皆戰場也”。也就是說,當仙霞古道從廿八都穿過,這裏就成了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仙霞嶺深處的廊橋 (視覺中國/圖)

明隆武二年(1646年),鄭成功受封“禦營都督,賜尚方劍,儀同附馬,尋命佩招討大將軍印,鎮仙霞關”。面對氣數已盡的故國江山,驍勇善戰的延平郡王,在竭盡忠勇之後,淚灑胡塵,泣別古道。黃巢或許萬萬沒有想到,當年自己的百戰征袍雖為他人作了嫁衣裳,可伐山開道的清寒斧鉞卻為八百年後的鄭氏家族留下一脈生路。鄭氏由此踏上南下臺灣之路,成就了與清庭隔海對峙抗衡二十二年的豐功偉業。滿清的鐵騎、南明的弱旅,在歷史的風陵渡口龍虎際遇,雄關漫漫、英雄末路,廿八都的上空,也曾鼓角震天、殘陽似血。

馬蕭蕭,車轔轔,有了古道就有了關隘,有了關隘就有了人煙。當各路英雄豪傑在此你方唱罷、我登場,當各地腳夫商販客居此地、繁衍生息,當各色人流在此地匯聚生根、開枝散葉,廿八都,完成了它的華麗轉身。這個“操七閩之關鍵,鞏兩浙之藩籬”的軍事重鎮一度成為閩、浙、贛三省交界繁華若市的商埠。

移民“百姓”,繁華過後成舊夢

廿八都,說是鎮,其實就比尋常村落大一點。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撥一撥守軍來了,他們落地紮根,安置家小。這個五方雜處的小鎮,方圓不過十裏,卻有著十幾種方言,人口不過萬,卻有著一百四十多個姓氏。天南地北的移民帶來了中原的禮俗、雲貴的菜蔬、閩川的衣飾……

民居建築風格也呈現出亦南亦北、兼容並蓄的特色:徽派馬頭墻、浙式屋脊、贛式檐櫞、閩家土墻、仿巴洛克西歐風格的秉書洋貨店……堪稱一座沒有圍墻的“民間建築博物館”。 古控迷看古建築,便如商人燈下數錢。排山倒海的馬頭墻,一面探長了脖子,好奇地眺望著遠方的風景,另一面卻又執著固守著腳下那一片已經老去的故土;江浙一帶的街坊民宅墻檐相連、房廊相接,門門相通,足可體驗一下“晴不帶帽,雨不帶傘,行不出戶,路不濕鞋”的妙處;當然,最吸引人眼球的莫過於“廿八都的名片”——家家戶戶門口的樓閣式木門罩,上覆黛瓦,飛閣流丹;檐角起翹,下臨無地,錯落有致的飛檐髙甍、目不遐接的牛腿鬥拱,上刻活潑靈動的鳥獸、飄逸自若的神怪,無一不盡顯匠工神意,有人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在廿八都,只要隨意一擡頭,便是一曲悠美的旋律。

廿八都老房子木雕 (視覺中國/圖)

《龍溪石虹橋碑記》記載:“閩浙通途,攘往熙來,絡繹不絕”。據說,鼎盛時期的廿八都,光酒家飯莊就有50多家,店鋪商號40多戶。從老街上現存完好的同順號布莊、德春堂藥店、姜隆興錢莊、姜秉書洋貨店、楊寶成商行……便可略窺一二。廿八都人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掙下了不菲的家業。有詩雲:“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當你看到朱甍碧瓦的文廟鶴立雞群於廿八都所有建築中,就會明白,這些身在鄉村的山野匹夫,心之所向卻是千裏之外的巍巍帝闕。“學而優則仕”才是他們心底根深蒂固的情結。

如果說,文昌閣是古鎮上最奢華的房屋,那麼,國民黨少將姜守全故居則是這裏最神秘的宅邸。“女子特務訓練營”門楣上的字跡開始舊褪,淡淡的木屑香滲入鼻端,那是歲月的味道。然我關心的,並不僅限於眼前的建築本身,更是潛藏在風景背後的故事。走進女特工訓練班陳列館,還是會被一些展品震撼到:槍械、佩劍、電臺、獎章、軍裝……耳畔“滴滴噠噠”的電報聲響,甚是應景地把你帶到那個渾沌初開的民國年代,抗戰的烽火硝煙、或紅或黑的女特工……一股亦清亦濁的氣息撲面而來。

1941年,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關鍵之年,一群正值芳華的妙齡女郎,就是在這所宅子,懷揣著同一個神聖使命,日復一日接受魔鬼式訓練,而後奔赴前線,開展抗日救國。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版“余則成”利用性別優勢,深入敵營,她們竊取情報、誅殺日寇、鏟鋤漢奸……巾幗不讓須眉,撐起了抗日戰場上的“半邊天”。在翻拍照片和資料過程中,我的心裏五味雜陳,這些女性顛覆了傳統小說和影視劇中女特務的形象。

摸著狹窄的扶梯,我爬上了低矮暗黑的二樓,這個臥室很特別,裏間是男教官臥室,外間三張床鋪並排,睡著年輕貌美的女特工,可見男教官需要多大定力。

抗戰結束四年後,民國政府在內戰中輸得徹底,蔣氏辭樓下闕,敗走孤島。一切來得如此悄然,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姜守全潛回故宅,攜家帶口,杳無聲息逃往臺灣。此去經年,一個甲子的光陰彈指而過,宅子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回來。可我相信,客居彼岸的姜守全,他的夢境裏出現最多的就是他的故鄉。至死,他都會記得,他本是江山男兒,他的根在廿八都。這種情結,在齊邦媛的《巨流河》裏“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沒能落葉歸故土。隔著海峽,更多的遺孤遺孀,淚眼相盼,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更消與何人說!

廿八都文昌閣 (申功晶/圖)

我加入民革後,有一次隨組織去湖州南潯探訪張靜江故居,同行的錢老看到大堂內懸掛著一張戎裝將軍像,怔了片刻,隨即失聲慟哭,旁人問及時,他指著畫像泣不成聲:“這是我爸爸!我終於看到我爸爸了!”畫像上的男人是錢老的親生父親——在西安事變中,華清池畔,替蔣介石挨了一顆子彈、後隨蔣氏去了臺灣的衛隊長錢大鈞。末了,錢老站在畫像前,與“父親”合了一張影,這也是父子倆今生唯一的一張合影。我面前這位鶴發雞皮的老者,只怕留在他父親印象中,還是繈褓中那個粉嘟嘟的小肉團。

改不掉的是鄉音、剪不去的是鄉愁、割不斷的是血脈親情。落葉歸根是每一位敗走臺灣的姜守全們心中永恒的執念。駐足高墻大院內,在時光深處的某個角落裏,似乎能聽到舊主人黃鶴杳去時的一聲長嘆。

山裏塵外,但見人間有煙火

日暮映溪連山,又照念珠橋上。太陽斜過半山腰,山林鳥鳴,橋上行人寥寥,橋下溪水湯湯,自有一番清遠之意。此時,不知是誰吹起了橫笛,笛聲嘹亮悠揚,吹得“銀漢無聲轉玉盤”,吹得溪山屋瓦皆成笛音。此刻,沒有了兵戈劍氣,亦不見草莽英豪,但見農耕漁樵、山色橋影、桑竹人家並日月山川,皆映在一溪水裏頭,人世間應是如此這般安定。

竊以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想要深入了解當地的民俗風情,美食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銅鑼糕是當地土特產,從街頭走到巷尾,幾乎隨處可見。鎮上每家每戶都有一手做糕的絕活,他們先將糯米、粳米按比例調好磨成粉,把山上采下的佛耳草搗爛成汁,與米粉揉和拌勻,加上丹桂、茶油、枸杞、藕粉、山藥、紅薯粉、紅棗等作料。在廿八都,蒸糕更像一種儀式,尤其逢年過節,一蒸至少三、四籠,先把圓圓的大蒸籠一籠籠平放,再將箬葉一張張攤滿蒸籠,把粉團抱入蒸籠,拍平後用紅棗、核桃、枸杞拼出花朵、雙喜等吉祥圖案。蒸糕火要旺,當揭開竈臺上的鍋蓋,熱氣騰上房梁,撲鼻而來的糕香味兒,讓南來北往的旅客們下意識地止住腳步,咽下口水。成型後的糕以箬葉為底,似極了村裏的大銅鑼。客人上門,切一塊糕,細細切薄,或蒸或煎。當然,煎著吃更香,淋上蛋液,裹起來油煎好的銅鑼糕外酥裏嫩,讓人吃起來一塊接一塊,欲罷不能。

銅鑼糕 (申功晶/圖)

入夜,我們找了一家客棧投宿,點了風爐仔豆腐、楓溪魚、燕皮餛飩、石斛燉石蛙、銅鑼糕等幾樣當地特色菜。時值歲寒,農家小店裏端上一個紅泥小火爐來,木炭暖暖燒著,爐上燉著一缽豆腐。這裏的豆腐之所以叫風爐仔豆腐,因為燉豆腐用的是泥制小火爐,當地人喚作“風爐仔”。只見泥爐中擱著紅炭,安放上陶鍋,用文火慢燉,方能慢慢入味。我們耐下性子靜候著,等鍋熱了,氣泡漸漸冒上來,豆腐在翻滾的湯裏躍動,一點一點將被排骨、冬筍浸透的湯汁吸了個飽。這時,夾起一塊豆腐往嘴裏送,較之尋常豆腐,吃起來更有嚼勁,還自帶一股炭燒的煙熏香,這就是所謂的“泥爐不上火,陶鍋不走味”。

酒足飯飽,尚無睡意,索性坐下來,和老板娘閑聊一番。當我發現底樓門窗均未裝防盜欄,好奇地問,在這人煙稀少、空曠寂寥的村落就不怕有壞人入室打劫?老板娘憨憨笑道:哪有那麼多壞人。你看,翻過這座山頭就是福建、江西,我一家子清晨驅車去三清山,大門敞開,晚上才回家,屋裏東西一樣未少,這裏還從未發生過盜竊、搶劫哩。以前,三省客商會聚此地,一到晚上,燈紅酒綠起來,宵夜是鐵板豆腐,擺豆腐攤的人將豆腐擺在案桌上,自己先行回屋睡覺。一大清早出來取錢,買家都規矩得很,未曾短了一文錢。

在我所行走過的絕大多數的名城古鎮中(包括我的家鄉),除了極少數控保建築還在那裏挺著腰桿,大部分的陋室空堂已“衰草枯楊,蛛絲兒結滿雕梁”,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對於廿八都來說,時光似乎凝固了。窗格木雕雖年已久矣,卻仍不失當年雍容之味。“成片成群,整條街整條胡同,保存著如此完好的明清古建築”,實屬難得;上古時代“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淳樸民風,亦為罕見。

復原的私塾 (申功晶/圖)

在這樣的夜晚,一個人獨處時,很容易感知光陰的浩瀚幽渺,不知不覺中,內心深處的某個暫停鍵似被輕輕按下,而人的潛意識則融入一種疑真疑幻的氛圍中。轉眼間,1100年——差不多50代人的時間過去了,山中歲月容易過。對於廿八都而言,這只是一部快進的連續劇,無論是黃巢、鄭成功這樣的大過客,抑或像我這樣的小遊客,都是膠卷上轉瞬即逝的一格而已。可世上繁華已千年,一千年,天地玄黃,白雲蒼狗。

如果說,江浙古鎮的靈性是溪是河,徽贛古村的靈性是房是屋,湘黔山林的靈性是男女是衣飾。那麼,廿八都的靈性又是什麼?這個因武而起、因商而興的邊城,歷經了血雨腥風,承載了金戈鐵馬,由小山村轉身為大集鎮,起承轉合之間,從容淡定地接納了四面八方的文化。有人說廿八都是“一個遺落在大山裏的夢”,它羞答答地躺在大山懷抱裏的模樣,似極了養在深閨的小家碧玉。存著點私心,我並不希望它的美為過多的外人所知。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