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嬸嬸出嫁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錢家山下

□ 黃仕忠

那是光緒年間的一個冬日,冷雨連綿,整座瓜山都是陰沈沈的,望不到山尖。年輕的嬸娘又開始了呼天搶地的哭叫。她用的是山裏人哭喪歌的腔調,頓挫有力,尾音拖得老長老長,仿佛用刀拖出的長長切痕,在人心頭打了個轉,那哀涼的顫音,更讓人止不住地跟著淌下眼淚。

阿唷姆媽吔——

我個命為啥會介苦個呀——

……

嬸娘已經哭了好些天了,還沒有結束的跡象。那哭聲飄蕩在整個村子裏,隨著呼嘯的北風,穿過橫廊巷口,越過草廠樓屋,刺透了村子裏每一個人的耳鼓。

嬸娘是從嵊縣山凹裏嫁過來的,那是離瓜山村近百裏外的一個山窠小村,地瘦山多路不平,日常是番薯、六谷(玉米)做主糧,難得吃上一餐米面。而嫁來這村那人家,光水田就有十好幾畝,五間兩弄的樓房,有半幢屬於她家。當真是“一腳踹進飯籮裏”,不要說飯吃勿完,平日雞肉鴨塊不缺,連豬肉也時常可以嘗到。婆婆去世已有兩載,公公年近五十歲,並未續娶,且為人和善,丈夫是家中獨子,雖然身體不是太好,但待她則是真心很好。這樣的日子,在山裏人看來,分明是掉進天堂了。由於上頭沒有婆婆來指手劃腳,爺兒倆把整個家內的事兒都交給了她,舉凡菜蔬葷腥,浣衣織布,灑掃庭除,日常支付,都由著她一個人執掌。而她則是從小就做慣了的,精打細算,忙碌不停,把家裏安排得妥妥帖帖。夫妻之間,更是細聲慢語,從不曾有高聲爭吵的時候。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才過得兩年,她還未為丈夫育下一兒半女,這短命鬼竟然就這樣狠心地走了。“五七”才過,村裏那些長舌的人都在議論她“克夫”,又在編排著她改嫁後的光景。她真心不願讓這樣的日子就此結束,但她又能怎麼辦呢??為什麼命運對自己這麼的不公平!思想到此,她悲痛欲絕,忍不住縱身直躍,呼天搶地,那雙腳蹬在樓板上“砰砰”作響,連樓板間的灰塵也被震得紛紛飄蕩了起來。

那邊叔叔家有幾個兒子,早已忍不得這般哭鬧,“人死如燈滅,有什麼好哭的!你反正要走的,這裏自有人會收拾”。其中一個更是怪聲怪氣地喊道:

“覅(peng)啦!再(peng)落開,伢個樓板都被你(peng)破了!”(別蹬了,再蹬下去,我們家的樓板都被你蹬破了!)

那話,就像一根縫衣針般紮進嬸娘心裏,不由讓人一怔。原來他們早就在算計這半邊的家產了!因嬸娘沒有生養,按村裏的習慣,不外乎從堂兄弟那邊過繼一個,這名分是兒,可心內其實不會真太當件事,這語氣中更早已把這邊也算作他們的財產了,竟說得這般肆無忌憚!

思量及此,嬸娘立時停下了哭聲。她娘家窮,出嫁時就沒有一些像樣的陪嫁,若是改嫁,等於兩手空空。她真心不願讓這份殷實的家私白白便宜了隔壁家的,暗暗對自己道:“得想個辦法!”

嬸娘是長女,在娘家時就早早當家,但凡有事,父母都是與她商量著辦的。公公同意這親事,也是看中了她的這份才幹。嬸娘思忖半日,很快便有了計較。

按鄉下習慣,媳婦需提前洗濯公婆的便器,以便晚間起身使用。她公公用的是陶制的夜壺,那天,嬸娘清洗過後,又故意加了清水,直到溢滿到了壺口。

晚飯時,嬸娘準備的飯菜,也比平時豐盛得多,還熱了滿滿一錫壺老酒,婉言勸公公節哀,保重身體為上。公公心中悲痛,亦是多日未曾安睡,一壺老酒下肚,就早早上了眠床。

夜半時分,公公覺得膀胱鼓脹,急忙起來撒尿,但取出床下的尿壺,下體觸處,卻是滿壺的冰涼,被激得一哆嗦,頓時酒醒,不禁氣惱,叫媳婦:“奈格(怎麼)弄的?你沒給我倒夜壺啊!”

這做媳婦的在隔壁房裏急聲道歉,好聲說是這幾日糊塗忘事,“還好,你眠床後頭有一只灰籮,你將就著撒在灰籮裏好了”。

第二日公公早起,媳婦進房收拾,拖過灰籮一看,中間直衝出一個深坑,且無旁瀝,可見公公仍然十分強壯有力,於是心中大定。待用完早飯,洗刷完畢,向公公告說要回娘家一趟。公公知媳婦連日悲痛,直見得眼凹頰高,面黑神疲,也生痛惜,故勸其在娘家不妨多住上幾日,將養休息。

嬸娘一日急行,回到娘家,已是黃昏,叩響門扉,妹妹惺忪著眼,起來開了大門,卻只見姐姐對她迎頭便跪,妹妹吃吃地笑著說:“姐你做啥?把我當娘啊?!”

但見姐姐斂衽作揖,正色道:“我正是要你做娘!”

又單獨與父母商議,說明自己對自家公公身體的測試,有意讓剛剛成人的小妹嫁給自家的公公,免得肥水落到外人的田地裏。

那時候,山裏的女子要想過個好日子,不是賣去城裏做丫頭,就是被買去做個小妾,或是早早送給別人當個童養媳,要是嫁在山窠裏,便一世都有苦頭吃。父母正擔心女兒再嫁不得好人家,又白白可惜了女婿家那份產業,聽聞其說,也不覺有甚突兀。再勸妹妹,小妹卻是早就眼熱姐姐的生活,也相信姐姐不會害她。於是合家計定。

這嬸娘回到村裏,肅然與公公商量續弦之事。公公正痛惜白發人送黑發兒,又不甘心家產旁落,聞言自然動心,但擔心年齡相差懸殊,猶再三叮嚀,須得問清其妹是否真心情願。

於是,在旁人的驚詫聲中,公公迎娶了媳婦的妹妹,小妹做了姐姐的婆婆。

待到來春,枯木生芽之際,妹妹幸然有孕。十月懷胎之後,居然生得一男嬰,姐妹倆奉若至寶,悉心呵護,因有感於血脈之斷而復得,遂起名曰“繼”。

這黃繼健康成長,後來育有一子二孫四曾孫並四曾孫女,瓜瓞綿綿,成為村內繁衍最盛之一支。

如果不是堂兄弟那話刺激,便不會有嬸娘的這番決絕。

村裏人仰慕這位奇女子,莫不嘖嘖稱贊,道這位山裏來的女子,有見識,有決斷,勝於男兒。於是這故事便一代代傳了下來。而我則是從當時年過八旬的老父親那裏聽到的,遂記錄如上。後觀民國間越劇曾有《姐作媳婦妹做婆》,越劇名伶筱丹桂主演,其情劇稍稍涉艷。大約此類故事,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頗為常見,吾鄉小村之事,也是為其添了一個註腳吧。

欽義嬸嬸

欽義嬸嬸其實是一位男士,他是我母親的遠房堂弟,我本應喊他舅舅,他卻喜歡別人叫他“嬸嬸”。

他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女人,所以穿著打扮完全是一個女人的模樣。我認識他時,是在“文革”中,他已經到了做嬸嬸的年紀,頭上梳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蟆呵頭”,穿著一套灰褐色的大對襟衣服,走起路來,腰肢輕擺,如同水蛇一般,很是舒展,比那個時代的很多女人還像女人。如果不是別人提醒說他是一個男人,我是怎麼都看不出來的。

他顯然很喜歡他的形體,並且已經完全習慣各式各樣的詫異眼神,也很享受別人那些稀奇古怪的反應,往往報以回眸一笑,繼續擺動柳條般輕柔的腰肢,自在前行。

關於這位“嬸嬸”,有許多有趣的故事。

他從小就非常羨慕村裏的女孩子,總以為身為女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所以從有性別意識開始,就把自己當作了女人,細心學習女生的穿著與行姿。他父親覺得很丟臉,狠狠揍過他幾次,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不以為非。時間久了,他父親也覺得沒辦法,只好隨他去了。

小夥伴們先是起哄,嘲笑他像個女人,後來發現他毫不在意,反而流露出女生般的羞怯,才知道他是入魔已深,無可改變了。

他其實是一個豁達的人,既不介意別人看他是一個男人的事實,也不介意別人拿他假作女人而開玩笑,所以有時候也和別人一起作怪。

夥伴說他這般像女人,不如去試試,看能否像女人那樣把自己嫁出去。他也很好奇這種特別的體驗。“三年困難時期”,實在餓得不行,他通過不了解內情的媒人作介紹,到五浦頭一戶人家裏去相親了,為的是可以吃頓飽飯。他的外形很是嬌好,男方十分滿意,邀請留宿,晚間還請稚齡的小妹作陪,同睡一榻。只是夜晚解手時,那小丫頭迷糊中見他是站著小便的,驚覺他是一個男人,嚇得尖叫起來。那家人為此要打他,他其實是真心喜歡那小夥,真想把自己嫁出去的,並且把別人的妹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可惜的是他自身缺乏條件,最後自是不了了之。

我在視頻上看到“金星秀”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這位嬸嬸。就微信問我表侄,“欽義嬸嬸”現在怎麼樣了。表侄說,他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讓我有些難過。要是那時候在農村也能做變性手術,欽義舅舅就真的成了欽義嬸嬸,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女人,過上他無比向往的女生生活吧。

黃仕忠,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諸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