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最近被一部劇搞得睡不著覺。
日盼夜盼,就等更新。
好像,也不止Sir一個睡不著。
而且,觀眾催它不是邊看邊催,有些人,是從去年就開始催……
《鬼吹燈之雲南蟲谷》。
豆瓣7.2,口碑穩當。
說穩當意思是,上一部《龍嶺迷窟》,就憑借對原著的高度還原,在豆瓣拿下8.2高分。
敲黑板——這可是盜墓系列影視化改編以來,最高評分。
加上再往前的7.1分的《怒晴湘西》,這三部《鬼吹燈》,都繞不開兩個名字:
一,導演費振翔。
二,也就是今天Sir要聊的主角:
劇集的監制、費振翔的“師傅”。
管虎。
不得不說
管虎幾乎是碩果僅存的會講故事的導演了
01
管虎的硬
2012年,管虎首開微博,寫過這樣的話:
“我已安於今天,自幼卻是壞學生中的奇葩。長大自知落於人群,索性無怨無悔。後來遇上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始知世間非我獨類。”
如今,管虎的臉上依然寫著特立獨行。
但臉上有個性沒用,作品有個性才是真的。
先說選材。
別人拍陽光,因為拍陽光之下容易。
但他呢,拍過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2005年,一部《生存之民工》,至今在豆瓣仍有9.5的高分。
這是內地第一部聚焦民工討薪的電視劇。
故事取材於真實,鏡頭下的主角也是——沒一個稱得上光鮮,皆是清一色粗糲黝黑。
2009年,又一部《外鄉人》,講“滬漂”的故事。
管虎還是不怕畫面“難看”。
他,和喜歡他的觀眾都知道,在現在一眾“人均中產”的國劇裏,你要想找尋這種“難看”,幾乎是做夢。
題材是草,要想讓草成為草席,得有人收拾梳理,成為故事。
這是管虎第二個夠硬:
他講故事,總想給粗糲的真實生活“放點血”。
如《殺生》。
說一個快樂無慮如齊天大聖般的主角牛結實,因為幾個天真卻粗俗的玩笑,被活生生逼上絕路(先放放,後面說)。
同樣是黃渤擔綱的《鬥牛》,故事也不大。
牛二(黃渤 飾)是看管奶牛的,因為一紙承諾,他需要照顧好村裏僅有的牛。
養牛多簡單個事?可日本鬼子來了,土匪來了,村民說閑話了……讓牛二過不好日子,甚至活不下去了。
這是屬於小人物的悲劇,管虎想聊的,仍然是一種樸素的生存底限。
電影《八佰》,也一樣有血性。
殘壁斷垣,轟炸過的街道、烏鴉踩過廢墟中的骸骨、日軍燒殺擄掠的滾滾濃煙……管虎幾近“粗暴”地還原著真實的戰爭、真實的死亡。
別人的戰爭可能拍得大而史詩。
但管虎喜歡揪著你的衣領,讓你湊近看
散兵閑逛時,穿過瓦礫,不小心跟日軍打了照面。
槍響,刀起,頭落,鬥笠下的人懵掉。
一場廝殺,就這麼毫無征兆地發生,沒功夫想,沒功夫逃。
接下來,電影也沒給任何人擔當絕對主角的機會。
你是英雄?你也沒光環,反而可能隨時猝死。
我想管虎一定咂摸過,到底何為戰爭。
讓人顯得無比渺小的,才叫戰爭。
對看多了長槍短炮戰爭片的現代觀眾而言,如果想讓沒經歷戰爭的人感受到戰爭,這一點尤其重要。
回頭看管虎這些主角們,也都被導演給一個個砸“硬實”了。
牛二、牛結實、六爺、端午......這些主角大多都不受主流待見,每次出場,要麼慫、要麼痞,無一例外不修邊幅。
盡管有著樂天、堅強的性格,卻一再與混亂模糊的時代死磕,最後亦都以悲劇或死亡收場。
比起死,管虎更看重生的境遇。
好比牛二。
盡管最後,他牽著牛,奇跡般地在兵連禍結中存活了。
可你仔細看……他像人?像牛?
當一個人膽破了,心虛了,從此害怕人的世界了。
那他還算是人嗎?
開個玩笑……管虎喜歡把人摧毀成非人。
但另一方面,他也能賦予“非人”以人性,或者某種緊扣生存的象征意義。
你一定記得這匹白馬。
Sir第一眼看到它,第一反應是,好假……
但仔細想想,如果不是這一份超現實抒情意象的出現。
又何處安放那些英雄、那八百位壯士,向往自由和解放的靈魂?
無獨有偶,《老炮兒》結尾,也跑出了一只鴕鳥。
馮小剛扮演的六爺,第一次像個少年般,蹬著自行車在路上追著,興奮地大喊:
跑啊你,快跑!
別讓他們逮著你!
別讓他們逮著你。
“他們”是誰?“你”又是誰?
這一聲吶喊,是六爺喊給了六爺,管虎喊給了管虎。
也是我們觀眾,喊向了我們自己。
所以,下次如果還有人說,管虎的荒誕、什麼魔幻現實看不懂。
麻煩你提醒一下這位朋友:
管虎拍的,其實說不定就是你。
02
管虎的軟
但電影也不能只有硬。
如果說電影的硬,關乎(作者的)發現與表達。
那麼電影的軟,則肩負了也許更重要的東西——(觀眾的)感受與抵達。
因為電影除了是作品,也是傳播品,它需要從一個人的思考,抵達更多人。
好的電影,總是軟硬兼具。
就拿《殺生》來說。
前半部分的牛結實,的確是個無賴潑皮。
用馬蜂窩蜇人、偷窺房事……他膽大到,甚至敢於褻瀆信仰
在全村人舉行祭禮時,他故意跳入井,弄“臟”了聖水。
但比起村民真正的大惡(殺人),牛結實的行為,頂多算是惡作劇罷了。
他生性頑劣,底色卻純良。
他讓人煩惱,給人添麻煩,但出發點也許是制造快樂
給村裏的老祖灌酒,不是真想害死他,而是不想看著老祖被村裏的“長壽指標”強制戒酒,到老了還縮在殼子裏,不懂享福。
當全村都嚷嚷著要馬寡婦給老祖陪葬時。
也只有牛結實跳進水裏,不顧眾人阻攔,硬是救出了馬寡婦。
你發現了什麼?
是的。管虎認為,“軟”是有條件的。
當外界的殼冷酷堅硬,成為一個“軟”人,反而需要有逆行的勇氣。
而逆行的代價是什麼呢?
有時是犧牲
當馬寡婦後來懷上了牛二的孩子。
村民的惡出現了,他們讓馬寡婦選——娃兒和牛結實,只能活一個。
此時,牛結實從馬寡婦手裏搶過毒藥,一口吞了下去。
你說自殺是硬氣。
不,Sir說,這是牛結實全片做的最軟的一件事。
也當然軟化了觀眾的心,激發了觀眾的思考——這是純硬的作品有時無法做到的。
演完《殺生》,黃渤向記者透露:
其實,牛結實就是管虎本人。
雖然我們可以認為,前面的主角“都是”管虎本人,但黃渤的意思,是經歷都相似。
12歲前,管虎都被寄養在鄰居爺爺家,沒有人管。
他天天就像野孩子一樣,逃課去玩,在胡同裏追著鬧著。
而現在。
每當管虎回憶起那段逆行時光。
心中除了感到少年的孤獨,是不是也會有所啟發?
當他終於成熟,成為一個創作者。
當他的眼神不僅省視自己,也看向更多的人,更多的“非人”
冬天胡同裏的煤場;摞在門口的大白菜;那一個個討生活的普通人。
“我所有的生長經歷都是極度自由和極度市井的,就全是騎自行車在胡同裏跑大的。這個過程自然而然造就了我的視野,我的關懷,我所有的悲憫好像那個勁兒都在那個群落當中彌漫著。”
再往後,這些人的面目在腦中模糊了,只余氣味和感覺
TA們,是《外鄉人》裏的徐大姐。
是丈夫因病去世,給她留下一大筆債的中年婦人,為了還錢,去大城市漂泊打工,靠撿醫療垃圾為生;
但同時,ta們也是“他們”(前面說的他們,你還沒忘吧)。
是嫌棄外地人的本地人。
是欺負、欺騙同胞的地痞和社會閑雜。
這是我們很多人看不見或者故意忽視的族群。
但身為導演,管虎覺得,他們的故事,也是故事。
他們本身,他們的存在,他們生存的方式,就是一種“逆行”。
有時候Sir覺得,管虎的眼神是漂移的。
在他的心裏,也許分了兩個象限。一個是地域的象限,村裏和城裏,中國和世界……
一個則是時間的象限,過去和現在,現在和未來……
就像河流兩岸,而且,總有一或幾位主角站在了對岸。
《老炮兒》裏的六爺,也站在了某段時間流的對岸
他是老北京胡同裏的人物,是長在管虎身邊的人。
他曾經翻江倒海,當過倒爺、混混、老大。
但比起同樣翻天覆地的中國,他的腳步顯然慢了。
這是一個關於“過時者的逆行故事”。
時代在變化,規矩在變化,甚至潮流都在變化。
管虎恰到好處地用某種過時的潮流,影射了老六的逆行。
將校呢軍大衣、軍刀、軍靴、皮手套、自行車,這些是潮流。
但潮流之下更逆行的,也許是六爺的腦子。
這是個“死腦子”,因為它只認“死規矩”
六爺愛教育小偷,偷了錢包應該把身份證給失主寄回去。
這叫“講究”;
六爺還會自顧自餵鳥,冷淡那些不講禮貌的年輕人。
這叫“講禮”;
六爺最愛的,是替人出頭,打抱不平。
這叫俠氣?不敢不敢,六爺嘴裏,這叫“情理”,叫“仁義”。
你問“過時”是不是很糟糕。
要Sir說也未必。不懂過去,也無法搞懂將來,管虎的兩個象限之間,似乎總有微妙的辯證法在。
未來好,現在好,但過去也一定存在過某些“好”。
爭論究竟好還是不好,也許屬於幾代人的不同視角。
但懷念和感受,則是另一件事:
對於念舊的人來說,過去的那些好,因為滄海桑田的變化,連副本都沒有留下……現實和未來之間,沒有輕巧的ctrl c+v。
這部《老炮兒》,無關對錯,好壞,拍的就是這個。
管虎常說,自己活成了“年輕時最不喜歡的那類人”。
這是句真話,但也許過謙了。
他從年輕時的刀子,活成了現在的錘子。
他用刀子劃開了地域和人群的界限,用錘子敲開了時間和歷史的墻壁。
那麼刀子好?還是錘子好?
03
來,再讓我們從管虎的18歲說起
18歲,好像是一個創作者普遍懷念的年齡?
王小帥曾對管虎說:
“千萬別忘記18歲的這股勁兒啊!”
他聊的當然不是膠原蛋白。
他聊的是管虎的血性,管虎的執著,管虎的視野,管虎的軸。
能一直保持這種創作者的硬,是觀眾的幸事。
但創作硬,手藝也要硬。
管虎一直關註細節,關註每一個鏡頭能打動觀眾的地方。
拍《鬥牛》時,管虎就用牛,把黃渤折磨到不要不要的。
拍了100遍,牛保證真不吹牛。
更折磨人的還有《八佰》。
一年半時間,蘇州搭建出老上海的十裏洋場——實景占地200畝、擁有68棟精美建築。
甚至一條200米長的“蘇州河”,也是純人工開鑿。
此外,衣服、飾品到人走路的樣子、吃飯的樣子、說話口音,甚至細微到指甲、領結……全是細節。
你還能看到那個小孩懷裏抱著小寵物,小兔子,還有進城的農民牽的一頭羊,那個羊也是活的。包括黃誌忠老師旁邊有一個旗人,我自己觀察應該算是旗人,他手裏拎著鳥籠,裏面那只鳥都是真的。
咖啡店裏邊菜單上的食譜都有,都是那個年代的,包括什麼樣的咖啡也都有。
來源|第一導演李九霄專訪
△ 來源:第一導演
調度之外,色彩也“講究”。
攝影指導曹郁希望在《八佰》中達到“精神寫實”,因此,光影的寫意性就很關鍵。
參考了大量霍普、蒙克和畢加索的畫作後,影片最終定下了綠色影調。
在曹郁看來,綠色是“絕望、焦慮,同時還有生命力的顏色”。
什麼叫講究?這就是講究。
到了剪輯呢,又得是另一層“講究”。
《廚子戲子痞子》,一只“剪刀手”把故事剪碎,重新拼貼。
抗日的歷史背景,開頭先讓四個戲劇式的主角出場:廚子、戲子、痞子和瘋癲的廚子老婆。
一段荒誕的“戲中戲”後,再把時間倒退回去進行身份和任務解謎。
原本平鋪直敘的劇情,霎時間撲朔迷離了起來。
到了《鬥牛》,換成不斷的記憶閃回。
好比這幕,牛二一個人孤零零地餵著牛,喊著奶牛叫“九兒”,畫外也傳來一聲“牛二哥”。
下一個鏡頭,是日軍侵襲前村裏的畫面。
九兒還在,還沒化作彈坑裏的一具焦屍,村民們也都圍在大院裏熱熱鬧鬧地排著隊抽簽。
這一個閃回,逼出了牛二的眼淚,也隔出了兩個時空裏恍如隔世的落敗唏噓。
更絕的還是《八佰》。
把端午的死化成戲曲裏趙子龍的豪情鏡頭,剪入八百壯士中小戰士的幻想裏,畫面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豪情和悲壯的美學。
(此外也很真實,因為小戰士估計只見過小人書,或者戲臺上的插旗將軍)。
這些,都是管虎18歲之後的“那股勁兒”。
今天Sir說了這麼多,無非希望你能從管虎導演觀察生活、創作作品的方式中,獲得一些珍貴的啟發和靈感。
更關鍵的。
是感受到、保持住一顆創作的心。
一股18歲的勁兒。
你心裏一定裝了一個美麗世界。
有“他們”,有我們,有你自己。
剪映,會讓你更加貼近ta們的真實,我們的真實。
以及,你的真實。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罐頭蓋的日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