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和龍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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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底,離開湖南廣電創業的第4年,公眾眼中的龍丹妮,第一次大規模地陷入到一場事關「選秀教母」能力和嗅覺的信任危機中。

文|巴莫

采訪|巴莫 劉蓓佳 姚璐 閆坤沐

編輯|姚璐

攝影| 王海森

青春現場

2020年春天,樸樹接到了來自龍丹妮錄制《明日之子樂團季》的邀請。那是四月份,北京處在一種壓抑的氛圍裏。在自我封閉了多年後,樸樹突然想去看看現在的年輕人是什麼樣。

從灰茫的北方大地來到南方的錄制基地,樸樹像是跳進了另一個平行世界。「就是在你很焦慮的時候,你突然到了一個場合,你看到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就純純粹粹的年輕人,你就覺得這是一個世界嗎?」

他們只簽約了三期。但三期過後,樸樹告訴經紀人小建,他想參加完整個節目。對一個敏感的、早已疏離人群的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因為我還挺怕跟別人交流的,也挺怕做節目,但是那個場域、那些孩子讓我挺震撼的,我非常喜歡那些孩子」。

讓樸樹、龍丹妮及《明日之子》導師難以忘記的,是 2020年7月的那個夜晚,也是《明日之子》有史以來最具戲劇性的錄制。幾乎從攝像機亮燈開始,「不合作」的聲音就充塞了位於無錫華萊塢影視產業園的10號棚。

這是2020《明日之子樂團季》6進4錄制現場。已經到了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刻。有壓力的賽制和數月來積攢的情緒,讓錄制現場像上了汽的高壓鍋。3位選手陸續拒絕加入下一賽段,讓現場開始彌漫一種危險氣味。

淩晨3點,「高壓鍋」爆了。一位工作人員大喊:沈鉦博跑了!

由於逃跑的動作過於突然,三位攝像都沒能捕捉到這位選手暴走的一瞬。人們還來不及反應,又有人在喊:鞠翼銘也跑了!

逃跑前,兩位選手說了同一句話:「我不想錄了。」他們的反抗最終引爆了錄制現場。

開錄前,節目組還曾樂觀地和導師團的梁龍、歐陽娜娜打賭,有人預計錄制會在晚上10點左右順利結束。那正好是樸樹的睡覺時間。

過去20多年,龍丹妮和她的團隊一直選擇站在年輕人中間,她們是一系列跨越代際文化的觀察者和參與者。龍丹妮喜歡用「一場大型的行為藝術」來描述她的工作。從職業生涯早期,她就清晰地知道,「自己天生喜歡跟年輕人打交道,對觀察他們特別感興趣」。在這些青春和人性迸發的現場,她能夠「去看眾生,去看每代孩子的一個狀態」。

這個夜晚,是所有人職業生涯中第一次面對沒有結果產生、完全指向開放和未知的錄制。

在別的節目中急著回家睡覺的樸樹,在《明日之子樂團季》待到了最後一集。那個失控的夜晚,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先走,但他和選手們留到了最後一刻。他看到,「每個同學都在真實地表達」。另一位導師,「二手玫瑰」主唱梁龍說,那是個可愛的現場。

不過,那一次的「追逃」,對龍丹妮來說,勝負渺茫。會議室裏的所有人像是在等待被判刑一樣,大門外,癱瘓的現場需要收拾。每一位導師、每一位選手都需要溝通和撫慰。

拎著一瓶啤酒,龍丹妮走了出去。

圖源《明日之子》

對峙

失控和未知的局面,從那個夜晚開始彌散。

2020年下半年,偶像戀愛的新聞引發了熱議。社交媒體上,粉絲哀嚎「房子塌了一間又一間」。不久後,公司簽約藝人周震南的家庭成員被報道。作為內娛運營高流量偶像團體和藝人的頭部娛樂公司之一,哇唧唧哇和「龍丹妮」成了一直趴在熱搜上的名字。

龍丹妮此前關於「偶像該不該談戀愛」等話題的觀點,也在這一時期,被越來越多的人翻閱討論。

在《明日之子樂團季》的一期節目中,曾有選手提問,「談戀愛對藝人是對還是不對的事情?」

龍丹妮回答,「我覺得人永遠不要去違背人性這個事情,在我的公司,從來沒有阻攔過任何一個藝人去談戀愛。」她強調,戀愛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一個人「一定要有獨立人格。真正有獨立人格的人,他才有資格成為榜樣」。

類似的觀點還可以在更早年的表達中找到。天娛時期,龍丹妮說,「千萬別裝,要做自己,哪怕是缺點也沒關系。」2017,創業第一年,同樣在采訪中她說,「希望非常坦誠和直率地去建立人格,我們允許不完美……底線是善良,絕不為惡。」

這些價值主張和過去半年來哇唧唧哇的一連串棘手事件,形成了別有意味的對照,也和受日韓飯圈影響而彌漫在社交網絡空間的粉絲文化形成了歧見。

在2020年底,離開湖南廣電創業的第4年,公眾眼中的龍丹妮,第一次大規模地陷入到一場事關「選秀教母」能力和嗅覺的信任危機中。

新舊世紀的交替已經過去20年。如果要為過去20年的中國當代大眾文化尋找一些關鍵詞,那麼「選秀」和「偶像制造」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備選項之一。而與這條大眾文化的河道緊密相傍、全程參與形塑並始終未曾撤離時代現場的人中,龍丹妮無疑是其中最富盛名和影響力的那一位。

不過,處在話題中心的龍丹妮,並沒有外界想象得那麼焦灼。

12月的一天,她和2009年的超女聚會。老朋友、《快樂大本營》的導播陳思如看到她們發出的朋友圈後,立刻在小群裏和網友一樣調侃她:龍丹妮,你心真大啊,你還有心思聚會?

龍丹妮回復她,「我總要吃飯的嘛。」

在這次聚會之前不久,龍丹妮還曾經組織過一次五、六人的聚會。那是11月下旬的一天,她把一眾老朋友約到郊外的家裏吃火鍋。她的好朋友、歌手戴嬈記得,那天火鍋菜很快都涮完了,又點了一波肉,大家還是沒吃夠。龍丹妮打開冰箱,翻出白辣椒、剁辣椒、豬肉、牛肉、雞肉,單獨炒了幾大盤辣椒炒肉。「大家吃得不亦樂乎,她又給下了四斤面條、不知道多少斤的湖南米粉,我們所有吃光光,每個人肚子撐得呀。」

到了12月底,龍丹妮又出現在《脫口秀大會》跨年夜節目的現場。那晚,多個臺上的嘉賓都在脫口秀中精確調侃和打趣了她和哇唧唧哇的2020年。

這多少讓人有些詫異。按照某種慣例和認知,願意現身中國脫口秀節目中的公眾人物,一般早已度過了風波和爭議最鼎沸的時段,很少有人像龍丹妮這樣,從還在進行的風暴中走出,就直接坐到臺前。

一種外界對重要性的通行排序,在龍丹妮這裏似乎失效了。這種「失效」也體現在她對風波的處理中。

針對多位簽約藝人引發的「風波」,龍丹妮給出的處罰分別是為期30天和60天的工作暫停。在哇唧唧哇發布的官方聲明中,有一句話寫道:「我們尊重簽約藝人作為普通公民的個人生活權利,但所有權利皆有邊界……」

在越來越多的現於幕前的娛樂工業操盤手中,龍丹妮是其中不多見的不憚亮出自己價值站位的人之一。「當所有的藝人都沒有獨立人格,沒有自己的情感表達的時候,大家希望我們未來的藝人都是塑料人和工具人嗎?」

龍丹妮談藝人能否談戀愛

呼嘯而來

2020年下半年,哇唧唧哇頻出的「風波」,讓許多網友勾陳史料後發現,龍丹妮在「獨立人格」說中的言辭大膽,並非突然展現。

1995年,22歲的龍丹妮加入了剛成立的湖南經視,和同樣年輕的汪涵、吳孌等人,一起組成了經視最初的編導團隊。那個時候,國內最受歡迎的綜藝節目,是央視的《綜藝大觀》。主持人端莊持重,觀眾們則乖乖坐在臺下,只需鼓掌和大笑。大學畢業後曾在廣東沿海工作過一年的龍丹妮,因地理便利,觀看過大量港臺綜藝。龍丹妮一直不理解,「內地的觀眾為什麼不能和節目互動?明星怎麼就不可以和觀眾一起做遊戲、搶獎品?」

憑著一種本能的反叛和平民化的視角,龍丹妮和夥伴們將一種人性中對平等、真切和純粹快樂的需求,植入到新誕生的節目中。高蹈快樂無罪和平民化視角的《幸運3721》,很快成為湖南最受歡迎的節目,收視率最高時曾到達過60%。這檔節目直接啟發了《快樂大本營》的誕生,而「快本」在全國的風行又被視作「電視湘軍」與湖南衛視崛起的開端。

初入經視的龍丹妮,在20歲出頭、荷爾蒙迸發的生命時段,正好遇到電視媒體開始狂飆突進的黃金時代,同是電視人的好友陳思如用八個字概括那時的龍丹妮:「少年成名,呼嘯而來。」

2003年,是龍丹妮個人神話敘事的一個關鍵節點。這一年,她制作了職業生涯的第一個選秀節目——《絕對男人》。龍丹妮的大膽,既顛覆了傳統的「看與被看」,也開辟了男性選秀的先河。

次年,有了選秀節目操作經驗的龍丹妮,在新節目《明星學院》首次運用了短信投票,決定選手去留的權力,第一次來到了普通觀眾手中。龍丹妮如冒險之旅的主人公一樣,在這裏遇到了被照亮的一刻。那一年的選手中,有一位只有15歲的女孩,劉欣。女孩唱歌一般,但評委沈黎暉在她身上看到一種「少年目空一切的爆發感」。

多年後,仍有當年的觀眾在論壇寫道:「李宇春05年在全國有多火,差不多就相當於04年劉欣在湖南有多火。當年長沙的中學女生幾乎都留起了劉欣的小刺頭,劉欣後來沒有得到冠軍,有人為她哭到快休克,也有人把家裏的電視機砸掉了……」

16年後,在位於北京酒仙橋的辦公室裏,龍丹妮說,《明星學院》讓她意識到,「原來選秀平臺那麼有魅力,它特別神奇的地方在於,它會無形當中放大某一個人自己都不自知的一個特質,然後被更多人看到。」

龍丹妮把這個過程稱為:召喚。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觸及選秀的魅力和魔力所在。同樣也被一種「召喚」感召著,龍丹妮覺得自己找到了此生最愛的誌業。

在這場長達20年的選秀狂歡中,她一次次搭建平臺、制定規則,觀看「卡裏斯瑪」的光暈如何在一個昨天還是普通人的選手身上顯現,觀察「召喚」如何在每一代的選秀者和受眾之間起落。

「卡裏斯瑪」探針

這樣的召喚也回響在龍丹妮和她的夥伴之間。

龍丹妮團隊的二號人物、哇唧唧哇聯合創始人馬昊,是距離龍丹妮最近的人之一。她們並肩度過了職業生涯中所有的高光和艱難。和龍丹妮一樣,馬昊在湖南廣電同樣年少成名,26歲已做到金鷹節總導演。2008年,馬昊突然接到了來自龍丹妮的加盟邀請。她問共同的朋友楊柳:為什麼我一定要去龍丹妮那裏?

楊柳告訴她,「龍丹妮已經做了13年,她還能每年都做一個別人沒幹過的事,她永遠在創新。」

在加入龍丹妮團隊的過去12年,馬昊並沒有被遮蔽後的「影響的焦慮」,她覺得龍丹妮有一套完備的體系,「針對14到24歲的這群受眾,我們應該怎麼樣去發現偶像、打造偶像、創造新的價值,這套體系和我們的價值觀、哲學觀都是在一起的。」馬昊評價,這套體系給她帶來了「幸福感」。

公司CFO黃威曾在金融行業工作超過25年。她眼中的龍丹妮同樣帶有一圈神聖光暈。談到龍丹妮幾乎從不與朋友分享內心的情緒和感受,她認為這是因為龍丹妮「太強了。為什麼一個人不需要傾訴?因為她什麼都看透了,沒什麼可表達的了。」

公司經紀人童童有時會覺得,龍丹妮身上還有一只能夠捕捉「卡裏斯瑪」魅力的「探針」。這只「探針」能夠敏銳發掘個體身上有待被檢驗、放大的魅力和光彩。她同時承認,這種說法「有可能把她神聖化,但她這方面確實特別特別敏感」。

2009年超女海選期間,馬昊在沈陽賽區送回的海選錄像帶裏,看到一個留著殺馬特發型的女孩。馬昊回憶,視頻光線很差,但龍丹妮要求再播一次視頻,她覺得她的歌詞很有靈氣。不久後,曾軼可成為那年超女中最具人氣也最具話題性的選手。

到了2017年,《明日之子》第一季。最初,選角導演同樣是將毛不易作為某一類諧趣類型的選手介紹給節目組。在其後的選手選歌會上,龍丹妮讓毛不易把所有原創都唱了一遍。她意識到他的作品可能會擊中某些社會情緒。直播第三場,毛不易演唱《消愁》,當晚直播結束後,社交網絡上很多人開始轉發《消愁》,被評價為最不像冠軍的毛不易成為了那年的黑馬。

樂評人鄒小櫻第一次在《明日之子》中看到毛不易時,「隔著屏幕,忍不住想去糾正他按和弦時的錯誤手型」。但最後鄒小櫻發現,就像當年的曾軼可和華晨宇一樣,「世界就是那麼奇妙,往往打動人心的東西,只要簡單的一點就足夠了」。

做導播的陳思如和龍丹妮合作多年,她仍記得多年來,龍丹妮是如何一次又一次來她跟前告訴她,「這次又找到了一個怎樣閃光的小孩兒,臉上就是小朋友有個寶貝要跟你炫耀一下的表情。」

這個「發現寶貝」的工作,龍丹妮已經癡迷了20年。這項事業的致命吸引力在於,一個人的眼光、嗅覺和判斷,將一次又一次影響巨量人群的消費、選擇和審美。

作為國際唱片公司領域首位華人女性CEO,前金牌大風、百代唱片大中華區總裁黃偉菁這樣描述娛樂行業給從業者帶來的巨大快感,「就是當你做的事情,引起了如海嘯一般的共鳴的時候,你會得到莫大的快感,讓你覺得你的人生被豐滿了。所以藝人難以脫離粉絲掌聲的呼嘯,幕後人員難以脫離事業帶給自己巨大的快感。」

黃偉菁在兩岸三地從事音樂行業近25年,曾與張學友、許巍、李健、胡彥斌等多代藝人合作。她為近幾年媒體描述中的龍丹妮鳴不平:「很多媒體會把她跟別人並列,但我覺得龍丹妮是從塵土當中長起來的大樹,她不是只用資本來玩資本,或者因為做了一兩個紅的藝人,就由藝人去帶動個人的知名度——都不是,她就是龍丹妮,絕不是浪得虛名。」

圖源微博

心靈之戰

在外界看來龍丹妮理應張皇失措的2020下半年,龍丹妮的平靜早已埋下伏筆。在一場曠日持久的心靈之戰之後,她已經不再輕易地動搖猶疑。

2015年和2017年,《人物》曾兩次采訪龍丹妮。那分別是她在天娛的末期和創業的第一年。相比新舊身份交接中的焦灼和求索,現在的龍丹妮眼見的快樂、松弛。在過去的絕大多數采訪中,她熱衷輸出價值觀和行業洞察,但鮮少開放個人領域。在面對一些具體的提問時,有時會展現出防禦姿態。但2020年的冬天,《人物》與她進入到一場充沛的漫談中。

過去,在湖南廣電,老領導魏文彬、歐陽常林像家長一樣給她蔭蔽,也讓她有足夠的自由去翻騰。歐陽常林向《人物》回憶自己的得力幹將時說,「她特別的特點就是能吃苦、能拼命,她可以說是一個拼命三郎的一種做法,做節目非常非常的有想法、有創意,而且很勤奮,而且能帶團隊,這是很難得的。」

但最終讓她產生深刻自我懷疑的,是在度過了15年的電視直播生涯後,她突然發現,「過去原始認知的東西已經跑完了」,那些曾經讓她激動的事物已經無法再給她帶來更新的愉悅和價值。

一向有著充沛自信的龍丹妮,甚至產生自我懷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文盲」——一個膚淺的娛樂行業從業者。

在自我認同危機和外界光速變化帶來的磋磨中,龍丹妮發現,過去十幾年積攢下來的堅固經驗,在新技術帶來的變革面前,漸漸開始失效。

在那一段漫長的掙紮中,父母接連離開。突然間,龍丹妮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龍丹妮面前只留下一道試題:如何做一個人格獨立的人?如何面對這個劇變的世界?

那幾年,是她進入電視行業後看書、看展覽最多的幾年。她看維特根斯坦的傳記《天才之為責任》,看桑塔格、齊澤克、博爾赫斯,從傳記到紀錄片,「全部扒出來看,而且覺得越看越好看」。

雕塑藝術家向京和龍丹妮就是在那段時間認識的。向京帶她拜訪了許多藝術家,在和藝術家們的交遊中,龍丹妮發現,「藝術家有一個好處,就是他們確實是比較獨立人格的。」

在交遊中,向京也在龍丹妮身上看到了「極其強烈的成長欲望」。有段時間,向京很「怕」龍丹妮。「就跟吸星大法一樣,『刷刷』,只要她學這個東西,『刷』就能吸幹了,你知道嗎,那個勁兒。」

2016年底,龍丹妮離開湖南廣電,成立創業公司哇唧唧哇。這被她視作生命中真正晚來的「成年禮」。

她重新確認了對偶像事業的熱情,「我說我這一輩子可能只能幹好一件事,但是要在這一件事裏面不斷地創新,才能把這一件事做極致」。

某種程度上,她經歷了一個從自發到自覺的過程,也承認了自身的某種有限性。她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中,「過去是潛意識,覺得就必須做,就太好了,我酷,我就是做中國人最酷的,中國年輕人最酷的,那是無意識的」。

2019年,她對身處的娛樂行業產生了一個想法——「我突然就覺得膚淺不是我們看到的。所謂的膚淺就是說你能不能用最真實的、最樸素的、最原始的東西(去創造)」

「我們很多時候走進了一個怪圈,我們很多時候盡量多地去包裹它,你說少年,其實你做的根本就不是少年,你把他已經包裝得非常精致了,他還是少年嗎?」在《明日之子樂團季》,她鼓勵在其他節目動不動就想回家睡覺的樸樹,「你想睡就睡,給你搬張床放旁邊怎麼樣?」

成立哇唧唧哇後,她第一次真正面對商業的考驗。她不得不思考如何在平衡商業價值的同時,避免「好的苗子過早被資本扼殺」。

她提到「流量」,「我覺得那都是非常虛的一個泡沫的東西」。在一次會議上,她向大家提了一個問題,「我說毛不易我們公司做了三年了,就是毛毛上的熱搜有多少條是跟音樂作品有關的?」

「所以我們不argue」,她承認這不是理想狀態,但她內心感到目標清晰的平靜,「在我們現在方法論裏面不要去過度地、深度地去挖掘和開發,比如說也不會逼著藝人說每年要出專輯,毛毛出道現在只有兩張專輯,出道四年了。」

Bible出現了

在哇唧唧哇重新出發的龍丹妮,開始接手一些嶄新的挑戰。2017年,在創業後制作的第一檔節目《明日之子1》中,出現了中國選秀史上第一位虛擬參賽者——荷茲。2018年,龍丹妮又接手了一道復雜的新題目:限定偶像團體運營。

以2018年成團的「火箭少女101」為例,產品限定期兩年。11個成員,700多天時間,背後一共有10家公司。哇唧唧哇運營期間創造的價值,既要屬於團體又要屬於背後的每一個藝人和她們的原生公司。

這是國內娛樂經紀公司從未運營過的新產品。讓所有共同體在磨合中找到了共同路徑,是龍丹妮「感到很開心的事」。她需要重新理解「合作而發展」,在解題過程中,從電視媒介來到互聯網,從獨立公司走入行業生態共建,這一切也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電視時代,她和所有曾經的電視人一樣,崇尚靈感和直覺帶來的攻城略地。來到互聯網平臺,龍丹妮和團隊被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明日之子》的產品邏輯是什麼?你們對用戶的洞察是什麼?

在電視選秀王國裏曾掌控一切的龍丹妮,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她很快度過了最初的不適期,開始真正在新的叢林中去思考「生意這件事」。

在電視時代,選秀的第3集是很重要的。龍丹妮解釋,第3集處於海選和第一次舞臺表演之間,對後續的收視率起著重要作用。但來到互聯網選秀後,「3」不再重要,過去的所有經驗也不重要了。

「現在就是第1集,沒別的,第1集垮了,我跟你講,就徹底沒了。」

她把過去的一切果斷拋在了身後。現在的龍丹妮顯然已經對新世界的邏輯十分熟稔。

公司將目標用戶精確鎖定到「12歲到24歲」——24歲作為上限的理由是,那基本是大學畢業後的兩年。再大些,人們可能很難再狂熱地投入對偶像的情感中。

在來自互聯網平臺的再教育中,目前的龍丹妮或許已經成了電視時代的龍丹妮的反面。

一種指向理性的工業化和標準化思維,貫徹到這個偶像制造和運營公司的每個環節。龍丹妮強調,「每一個環節都要形成手冊,形成可執行的bible。」

Bible能夠讓行動高效不變形,能夠讓過去說不清摸不著的審美和意識形態,準確貫徹到公司的每個人和每個環節。

她舉了一個例子,「限定團用戶運營的手冊,字數就有3萬字。」這是「火箭少女101」兩年運營期後產生的結果。可以想見,這本手冊還會繼續變厚。

龍丹妮承認,「以前真的不想(這些),以前聽到就頭大。」

現在,她不僅形成了新的數字邏輯和手冊依賴,她的話語風格也產生了巨大變化。

用戶畫像、產品邏輯、數據支撐、點擊率、方法論、KPI、PGC、下沈——這些在選秀1.0和2.0時代很少出現在她嘴裏的詞匯,如今高頻出現在她的采訪中。

這些直接而灼熱的新時代詞匯,似乎覆蓋掉了過去的直播、海選,組成了一本新的偶像打造詞典。

自反

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到互聯網疆域的龍丹妮,已經和過去的龍丹妮完全不同了。

2020年11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公司藝人毛不易的新專輯選歌會正在一間狹長的會議室裏進行。

龍丹妮坐在正中,帶領眾人逐一點評每一首原創的歌詞和作曲,討論未來主打歌的選擇和曲目的先後順序,乃至實體唱片的宣傳節奏。

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從王洛賓、鮑勃·迪倫、張雨生、崔健、李宗盛、王菲、張惠妹,再到五條人、蘇詩丁、宋冬野、周震南……她共計談到了近20位歌手的名字。這些歌手的活躍生命時段覆蓋了整個20世紀和21世紀的前20年。

這是一種頗為奇妙的場景:在這間自我標榜為「青年文化先鋒者」,並以14歲到24歲女性為主體用戶的偶像制造公司裏,一種早已消逝的唱片工業時代的手藝,似乎在這個下午又短暫復活了。

龍丹妮愉快地提起多年前,去鮑勃·迪倫的首次北京演唱會朝聖。那天的舞臺舞美簡陋之極。「我的天,就是洗漱燈一樣的大白光,但老頭無所謂,搞了一晚上,所有人都瘋狂,因為他是那個時代經典的東西……」

對「經典」的詠嘆並未持續太久,龍丹妮馬上回到了她身處的2020:「要是換今天的用戶,會說,『哇唧唧哇不肯花錢!』」

就像那個下午的唱片企劃會一樣,龍丹妮和她的公司,以及她倡導的價值觀,存在一些看上去既矛盾又有些雜糅的「自反性」。來自過去的DNA,並沒有完全被新世界的邏輯格式化,依舊在對她產生著綿長和復雜的作用。

創業後,互聯網平臺給龍丹妮上的最重要一課是,「標準化和工業化」。但龍丹妮不滿足。她還想要同時保持住「靈感和創意」。她不希望「最後只有標準,而那個迷人的東西不見了」。

Lucas在哇唧唧哇負責團綜和短視頻業務,在他看來,龍丹妮一直在做的是「刷新和重塑整個行業流程、標準和價值觀的事情」。

Lucas承認,目前他們做得還不夠成熟,「但是她對外公開的發聲都是在講,我們的偶像行業,中國偶像藝人的標準是什麼樣的。」

2018年, Lucas進公司後不久,他曾聽到龍丹妮談及公司戰略,「要建造一個非常繁盛的花園,讓非常多有才華的藝人在其中閃閃發光。」

但龍丹妮誌業中這座群星閃耀的「人間神殿」,在公司員工童童看來,「是一個烏托邦似的存在」。而「烏托邦本來就是一個很不現實的,在現實中很難實現的東西」。

童童之前認為,最簡單的生意就是「你不如就把它做成一個套娃,大娃娃套小娃娃,小娃娃再套小娃娃,只要一個娃娃被市場認可了,所有的娃娃都可以按照這個去復制」。但龍丹妮「就是要每一個偶像要有自己的性格和人格,哪怕那個東西可能逆市場,或者是不迎合現在大眾的口味也沒關系……」

從現實來看,龍丹妮的探索仍充滿未知。但她沒有要改變的意思。她依然覺得,「不論是否有才華,人首先應該成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而「獨立人格也並不代表著完美」。

龍丹妮認為《明日之子》系列體現了她認同的審美趣味,「選手都特別素」。她也承認「明日之子可能不是最賺錢的節目」,「但我們這裏看得到多樣性,就是年輕人的多樣性」。

圖源《明日之子》

從事亞文化和粉絲文化研究的學者白玫佳黛認為,從行業歷史來看,一般只有魅力超群、天賦卓絕,「並且不完全靠粉絲供養,反過來還能給予粉絲更多的明星,可以做自己,可以談戀愛——這是粉絲對巨星的一種豁免」。

在流量時代,年輕的偶像們與粉絲之間存在一種豢養式的契約關系。白玫黛佳認為,哇唧唧哇目前的藝人依舊以流量偶像為主。這讓產品的實際供給和龍丹妮對「獨立人格」的聲張之間產生了抵牾和矛盾。

但矛盾的存在,不影響龍丹妮繼續去追逐她想要的那種「多樣性」。

2020年7月,無錫錄制基地那個失控的夜晚,正是這樣的「多樣性」時刻。龍丹妮看到:有選手從舞臺上匆匆奔逃;有選手坐在臺階上唱「我不想被世界改變」;有選手因為現階段樂團的實力和第一高位的人氣不相匹配,想要自省地退出;有選手告訴樸樹,想回草原了……

回顧自己的選秀從業史,龍丹妮認為這是「最難能可貴的一集」。她看到了這一代年輕人的自我意識的成長與真實,而她覺得要保留這些真實,那怕會因此產生對節目創作者的挑戰甚至詬病。

2018年以來,互聯網選秀已經成為中文世界越來越龐大的一門生意。在絕大多數節目的舞臺上,年輕的選手們謙和、勵誌,總在90度彎腰鞠躬。每個人都顯得穩定、光滑,比賽的每個環節都安全、可控。這讓那個失控的夜晚以及少年們不馴和嶙峋的行為,在當下的偶像制造圖景中,具有了某種異質性。

無錫的那個夜晚結束後,龍丹妮的團隊像過去每一次那樣,最終控制住了局面。

在一條朋友圈裏,龍丹妮再次回憶那個夜晚,她感慨:「為什麼青春總是有著這樣無窮的魅力啊!」

高飽和的生活

龍丹妮女士或許是唯一一位在拍攝雜誌封面照時,嗨到手舞足蹈的公司CEO。遷居北京超過10年,來自長沙的影響清晰可辨。提起長沙,龍丹妮形容那是一個「特別local,特別活色生香的地方,就是叼根牙簽,『哢哢哢』就可以出去了的那種。」

2020年歲末的一個上午,東五環外一間攝影棚。臨近午餐時間,哇唧唧哇的工作人員婉拒了我們幫龍丹妮點餐的舉動。龍丹妮至今熱愛湘菜。馬昊知道,「哪怕是最忙的工作環境裏,誰點的盒飯不好吃,她都要垮臉的。」

和她熱愛的長沙一樣,龍丹妮也一直過著一種很接地氣的世俗生活。

2010年,龍丹妮組織馬昊、曾軼可等十幾個朋友去羅布泊無人區穿越。那是一個七天的旅程。她為大家把所有的裝備物資安排好。有酒有肉有朋友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同一年,黃威和龍丹妮在中歐商學院成為同學。有一天,龍丹妮竟然找來一位導演,給全班60多位同學拍了一只MV。「每個人都去錄影棚唱黃齡的《嗨》,大家都樂瘋了。」

在馬昊看來,這就是典型的龍丹妮式的遊樂。「她狂愛這一切,就是她一定要掌控這個生活的樂趣。」

謝滌葵是知名的電視制作人,曾制作《變形記》《爸爸去哪兒》等現象級電視節目,他也是龍丹妮的高中同學,在去北非做「火箭少女101」團綜前,他收到龍丹妮發來的微信。第一句是,你帶什麼酒?從撒哈拉沙漠裏走出來的那個晚上,眾人坐在銀河下,喝光了龍丹妮帶來的幾瓶威士忌。

在黃偉菁看來,龍丹妮是那種最典型的媒體動物。在這個遠離重復和日常,致力於為受眾提供新鮮和愉悅的職業,從業者需要像晝夜不停歇地鉆井一樣,開鑿自己的精力和創意。

二十幾歲初入電視臺時,她曾在暴雨的露天舞臺連續加班,泡發了7雙球鞋。也是從那時起,她懷有一種極強烈的願望,希望每一刻,自己都在進行著一種高飽和度的生活。

經視時期的老同事吳孌記得,那時節目組老被龍丹妮喊出去唱K。「大家都沒什麼錢,也年輕,都是周末的下午場或者0點過後唱通宵的晚晚場。她愛點王菲的歌,每首歌都唱了無數次。」

也是在經視時期,工作幾年後的龍丹妮想買一輛天藍色的minicooper。長沙買不到。聽說廣州的車行能買,她一個人跑去廣州,把車開回了長沙。朋友們回憶,她是長沙大街上第一個開mini cooper的人。

那時,不管下班多晚,龍丹妮必須要去一趟酒吧。

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前夜。世紀末的恐懼和新千年即將來臨的興奮,同時籠罩著所有人。龍丹妮一個人從長沙逃到北京,跟一幫朋友在一個酒吧裏度過了世紀之交。

在長沙居住時,龍丹妮還和朋友合夥開過一間酒吧。酒吧的名字叫「日落大道」——美國好萊塢那條地標性街道的名字。「日落大道」在長沙名氣不小。老板龍丹妮精力過人,「所有人都喝垮了,她還坐著」,但因為她一直請客,不讓人買單,最終倒閉了。

2017年,從湖南衛視離開創業後,龍丹妮繼續把熱烈的宴飲習慣從電視帶到了互聯網。最初,合作的互聯網團隊不理解,為什麼每場直播完了必須所有人一起吃飯。「我說所有人一起面對面喝酒吃火鍋,才能真正理解『人』是怎麼回事,人和人之間哪有說講一兩句話,做一兩個PPT就能搞定的呀?」

在老朋友、歌手戴嬈看來,龍丹妮一直過著一種流水席般的生活。不論在工作還是生活裏,她敞開感官,全面沈浸在由青春、音樂、美食、美酒的狂歡組成的盡性生存裏,力求在每一個有限的生命單位時間,「必須要把能量造完」,造完後再「吭哧吭哧把皮撕了」,像又新生了一樣。

2020年夏天,哇唧唧哇在長沙開會。會議從早上9點開到晚上8點。Lucas記得,夜裏吃完飯,喝了酒,龍丹妮還不盡興。「走,去逛夜市。」淩晨兩點,龍丹妮帶著大家在長沙街頭用氣槍打氣球。

朋友們都喜歡她喝得暈乎乎的時刻。聊著聊著嗨了,她開始跳舞,或者變身大演說家:nothing,所有這些都是nothing。

「到這種時刻,她講的東西都和自己無關;到這種時刻,她特別照顧人類社會,關註哲學——維特根斯坦的這本書你看過嗎?馬昊,你連這個都沒看過!?」

但與許多人眼中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觀感不同,在馬昊眼中,龍丹妮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她記得,自2006年起在一起工作後,許多時候,大家喝酒聊天,龍丹妮都會談到死亡。

「從認識那天起,她就特別好奇死亡。」在馬昊看來,這是龍丹妮多年的狂歡生活之下鋪著的一層暗色。「所以她基本每天都要喝一點點酒,她知道會死亡,可是仍然樂呵呵的,她的人生態度裏有悲觀的部分。就是樂和悲都在她身體裏面。」

死亡和任誕

龍丹妮最早開始思考死亡,是在五六歲的時候。

父母在40歲之後才生下她。龍丹妮記憶中的母親,一直多病,在龍丹妮30多歲時早早離開。從小,龍丹妮就覺得死亡離她很近,她常常覺得下一秒鐘,母親可能就要離開她了。母親的疾病,加上父母衰老帶來的威脅,讓幼年的龍丹妮對死亡產生了好奇和恐懼。

她很早就開始看許多跟死亡相關的東西。「再爛的電視劇,只要在演一個人快死了」,她就坐電視機前,「很認真地看他們是怎麼死的」。

再大些,她買來一張美國片子,裏面是關於各種人離奇死亡的視頻集錦,有遊泳溺亡的,被火車撞死的,頭皮掀掉的,甚至火葬場把逝者送進焚化爐去怎麼火化的……

回憶童年和少年時期對死亡的恐懼和探索,龍丹妮說,「我其實不是愛好,我是真的是想看看生命是怎麼回事,死亡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人有的時候,突然就沒了。」

死亡帶來巨大的暗影。幸運的是,少年龍丹妮的生命裏,還有另一重稱得上自由開闊的明亮世界。

她是家裏最小的女兒。從哥哥、姐姐再到她這裏,父母像是管不動了,也似乎是出於一種更充沛的寵愛,整個少年時代,龍丹妮不受束縛地長大。

她只上過一天幼兒園。那天上午,幼兒園老師要求每個人必須背著手坐好,午後必須午睡,從沒被這樣管束過的龍丹妮崩潰了。第二天,父親騎著二八自行車送她去幼兒園。快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跳下後座,使勁使勁往家裏跑。

一位穿著高跟鞋的老師,從草叢對面追過來,鞋跟哢一聲斷了。父母沒有辦法。算了,算了,隨她去吧。從那以後,她成了部隊大院裏的野孩子。

後來上了小學,臨近小升初,作業量劇增,龍丹妮又崩潰了。一節自習課上,老師有事要外出,讓她帶著同學一起學。老師一走,她站起來振臂演講:同學們,你們還能忍受嗎?同學們,這麼大的學習壓力,你們還能快樂嗎?等老師再回到教室時,所有學生都不在了。

隔天,老師讓她寫檢討。站在講臺上,龍丹妮告訴老師:「我還是覺得我沒做錯。」

那段時間,1983版《射雕英雄傳》開播了。那是龍丹妮第一次追星,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不完美女主角,「黃蓉個子不高,又不賢良淑德,挑戰所有傳統,總之,就是老子偏不這麼幹。」

龍丹妮在黃蓉身上找到了一種真實人格的自我投射。從那時起,龍丹妮發現自己喜歡的,「永遠是唱反調的女主角」。

謝滌葵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他和龍丹妮、何炅都是湖南師大附中的高一學生。在一次舞會上,她曾號召每個同學寫紙條,現場票選出班上最美的男生女生。

「那時,別人班裏也會討論,但把它公開地表決選拔出來,只有龍丹妮在搞。」謝滌葵覺得,「這可能就是她原始的選秀DNA吧。」

這種澎湃的生命力和野性,一直持續到大學。大學畢業時,她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為了能夠和男朋友在一起,他們去了位於遙遠南中國海邊的陽江電視臺,只有那裏能夠同時接收兩個相愛的年輕人。

足夠幸運的是,一路以來,不論在家庭還是在學校裏,龍丹妮的本真天性幾乎從未被修剪和損傷。在許多關鍵的路口,她憑本能做出的決定,也一再引領她走到了今天。或許這是成年後的龍丹妮癡迷人性觀察和一再強調「獨立人格」的原點。

在生命意誌充分飛揚的另一面,死亡帶來的暗影也一直存在。初一那年,龍丹妮來例假了。她感到害怕,「別人都說來例假意味著青春期來了,我第一感覺是要死了。」

青春與死亡,任誕與恐懼,以及多年後馬昊在她酒杯裏看到的「樂與悲」,或許都從那時起,深深嵌入龍丹妮的生命版圖中,構成了來自生命本源處的啟示。

這種啟示也貫穿到了她的青年和壯年,讓她始終在過著一種近似酒神精神般的生活。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古希臘的酒、歡慶和戲劇之神。與日神代表的秩序、規範相比,酒神狄俄尼索斯站在生命本質是悲劇的基底之上,追求生命意誌的釋放、任性、狂歡和迷醉。

很長一段時間,龍丹妮的微信簽名是:「絕望,然而好玩;好玩,然而絕望。」這是陳丹青對魯迅性格質地的形容。龍丹妮覺得,「這真的是我們的人生寫照。其實人生就一次一次在絕望當中活著,你總不能去死吧?死就是人的宿命,假定我還能活20年,倒計時已經開始,或者明年就怎麼樣,誰知道呢?可是活著的時候到底怎麼辦?」

龍丹妮的解決方案是,在承認絕望的同時,拼命燃燒。音樂、青年文化是她選定的畢生燃燒方式。而通過選秀,在自我生命意誌的實踐層面,龍丹妮最大長度和最高密度地沈浸在她追慕和熱愛的青春王國中。在一次次對青春和本真人性的沈浸、擠壓、激發、放大中,她以此去對抗死亡、衰老、重復、無趣和庸常。

今年47歲的龍丹妮,對生命的本質有著一直的思考和探索。如果一定要錨定一根能夠對抗虛無和悲劇感的木樁,她覺得對她來說,「是對生命本質的一個信仰。」

「就是生命肯定最後是灰飛煙滅的,那麼既然存在了,你就為它做點什麼——就是因為人生是個悲劇,時間也太短,你才必須拼命燃燒自己,去做覺得好玩的事。」

迷霧

在選秀這件值得燃燒著去做的「好玩的事」裏,「巨星」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對一個以尋找明日之星為誌業的人來說,「巨星」代表著這個行業最高的光榮和夢想,「我最大的感嘆、我們做選秀最大的learning就是在於,其實我們是在看每一年中國青年人都在幹什麼、在想什麼,然後我們每天都處在一個時代變化的風起雲湧當中。我覺得對我最大的興趣和愛好就是在這裏面我們能見證這個時代,我們看到了春春、我們看到了花花、我們看到了毛不易,我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孩子。」

「這個時代沒有巨星了。」在5年前的一次采訪中,龍丹妮宣告了巨星的終結。「如今只有自我和自我的碎片。」龍丹妮認為,這個時代,人和人之間不再有神秘感,也就沒有了巨星存在的一個時空要件。

五年後,龍丹妮又在重新思考這個命題的時候,也有了新的思索。她認為巨星只能誕生在「時代罅隙的碰撞裏」。因為,「巨星是有爭議的」。而在後疫情的全球化語境裏,整體呈現出來的混沌、極化、裂化、端化,是有新的可能和未知的。

學者白玫黛佳認同龍丹妮對巨星的看法,「巨星需要冒犯,需要脫溢出規範,需要一個允許更多樣性的存在環境。」

她也能理解龍丹妮對多樣性和獨立人格的審美價值偏好,「但對多樣性的允許程度,實際上不掌握在龍丹妮手裏,而是取決於更廣闊的結構力量和時代土壤。」

龍丹妮曾是時代結構和土壤的巨大受益者。樂評人鄒小櫻認為,正是長久以來中國社會的人口紅利和年輕人口紅利,成就了「教母」龍丹妮和同業者們20年來的選秀大航海時代。

但眼下這個新世界,顯然不是一片「碰撞」「混沌」和「爭議」在勃發的土壤。這樣廣大和無形的邏輯,也在今天,像迷霧一樣包圍住了所有人。即使是龍丹妮,也無法將這張大網精確地與自己剝離開來。

她身處一線。她的公司是廣泛的消費主義和消費社會的參與和推動者。但身在其中的龍丹妮,又對消費主義有著清醒的認識,她認為當下,「全球最大的意識形態變成了消費主義」。

在選秀中,「可能就3個月,粉絲突然從0到了100萬。年輕人怎麼面對他們的焦慮和困惑?」龍丹妮看到的每個人都很焦灼,「一方面想表達自我,一方面確實面對著一個巨大的消費主義時代」。

迷霧中的龍丹妮也沒有答案。她本能地批判性看待日韓飯圈影響下的粉絲文化。在從業者中,她是罕見地持續在發聲的人。而這股力量的不可控和復雜也讓龍丹妮感到撓頭,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我的能力無解。只能埋頭先做自己。」

「她需要自己面對所有東西。」黃偉菁認為,「正因為你是前鋒者、開拓者,因此沒人能告訴你怎麼走。這個人生是你選擇的,你責無旁貸。」

平庸時代

在朋友們的宴飲聚會中,看雕塑藝術家向京和選秀教母龍丹妮「掐架」,是一個永恒的樂趣和景觀。

向京完全不看電視和綜藝。有時,龍丹妮會推一些她覺得有意思的歌手,或者自己公司藝人的MV給向京。兩人行業相隔遙遠,沒有利益往來,向京評論起來毫無負擔,很多時候,「話都很難聽,甚至顯得苛刻」。

在向京的地圖和疆域裏,龍丹妮在外部世界獲得的前綴、標簽、光暈,都不重要。「因為我首先當她是一個人」。

但有時,向京又會覺得,龍丹妮的那些願景、野心,「可能是她面對人生時的一種本能和自我激勵。因為人生,其實挺虛無的,從A點到B點這一段過程,要賦予它一個什麼意義,才能去克服掉所謂生命虛妄的那一面」?

包括過去五六年來,龍丹妮對當代藝術的熱愛,以及熱心於要讓娛樂行業和藝術之間發生點什麼的執著,都讓向京覺得,「她是不退縮的,總想做些不同的嘗試。」

對於是否接受這次采訪,以及是否要在公共領域去談論好朋友龍丹妮,向京有不小的疑慮。在一次火鍋局中,向京提到這次采訪,她告訴龍丹妮她想拒絕,「除非你讓我胡說八道」。

「行行行,隨便你。」龍丹妮回答。

對於圍繞在好朋友龍丹妮周圍的個人神話,以及長久以來與「教母」有關的神化氛圍,向京有著藝術家本能的疏離、冷峻和警覺。

在這個時代,向京覺得,「今天的所有人,我們,everyone,都是普通人」,「所以今天這個時代,我絕不會——不是因為我吝嗇,是因為我誠實——我不願意把『天才』或任何類似這樣的詞匯加到任何人身上,我不輕易,我不隨隨便便把這樣的大詞用到誰身上,因為這是一個太稀缺的東西。」

「丹妮是實戰派,她並不是創作者本人,她是創作者的發現者。」向京認為,準確來說,龍丹妮是一個「discoverer」。

向京不願意把她推向神壇,因為「以她本性,或者以她的工作性質來說,她不是創造者本身,而是一個對創造力敏感的人。她努力地在這個平庸的時代發掘創造力」。

資本永不眠。在向京看來,好朋友身處的娛樂業,充滿金錢的氣味。但向京覺得,在那個晝夜不息的交易場裏,龍丹妮還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首先她非常明顯地,甚至有很多時候不加掩飾地,就是喜歡有才華的、有創作能力的人才。她充滿興奮勁,對她發現的那些有才華的小孩,她是把他們當成一個人去看待,而不是當成一個商品。」

向京承認,這或許是在美化龍丹妮,但這也是她們還能成為朋友的重要原因。創業4年後,向京眼中的龍丹妮有了很大成長,不僅僅是掙錢能力,還有心臟承受能力。「那是一個太高風險的行業。風浪也太大了,所謂鮮花和臭雞蛋,她都得一個人承受。」

在這種時候,向京發現龍丹妮身上有一種「鈍感」。這種「鈍感」部分來自她精力旺盛的好身體和自己編織的那些價值。但向京也承認,或許正是這些「能夠自圓其說的東西」,像一張「用所謂的意義努力編織成的盔甲」一樣,把龍丹妮堅實地包裹了起來。

在穿梭於娛樂工業的叢林時,「她穿著那盔甲,又鈍感,又不會受到『暴風驟雨』『槍林彈雨』的襲擊。同時,人一旦信了一個東西,就堅定了,能勇往直前了。」

死亡酒吧

撥開沈重的迷霧,龍丹妮現在的生活和早年間有了許多不同。平靜比快樂更珍貴嗎?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遛狗比泡吧更美好嗎?當然是的。

4年前,朋友怕她孤獨,送了一只秋田犬給她。她給它取名噗噗。最初兩年,她自己遛狗。有一次遛噗噗的時候,草叢裏跑出一只流浪狗,跟著噗噗一路走,怎麼也不分開。

龍丹妮沒有辦法,把那只狗也帶回了家,取名社會。從此,「兩只小狗,心心相印」。為了讓兩只狗放開撒歡兒,她給它們買了臺後備箱寬敞的吉普車。

休息日的上午,黃偉菁穿著睡衣上門。有時,正碰上龍丹妮在廚房熬豬油。客廳裏在播放黑膠唱片,兩人在廚房邊喝啤酒邊聊天。

吃完龍丹妮煮的面條,兩人一起開車去郊外遛狗。整片白楊樹林裏沒有人,只有陽光穿過樹梢,兩只狗像列車轟鳴而過時一樣狂奔。

新冠肺炎帶來2020年初的停頓。和很多人一樣,龍丹妮有了一個突然的假期。她一直喜歡做飯。那幾個月裏,她在家依次學會了做豆腐、鹹菜、臘八豆。吃完午飯,打開手機地圖,看郊區還有哪些地方沒去過。收好露營的東西,往車上一放,喊上幾個朋友,帶上酒和冰塊,去郊外烤肉,看雲看樹看狗過一天。

在我們第二次長談,暮色在冬日傍晚墜落的時刻,龍丹妮提到了墨西哥傳奇女歌手查維拉·瓦爾加斯(Chavela Vargas)。38歲後最焦灼的那幾年,她在朋友的工作室裏,偶然聽到了她的音樂。

龍丹妮被這個90歲老太太悲憫的歌聲攥住了。那是一把被酒精和痛苦浸泡出的聲音。龍丹妮找來她所有的專輯和傳記。這是一個天賦異稟、年少成名的女歌手,但她喝酒喝到總是遲到,總是上臺亂七八糟,最後所有酒吧的老板都憤怒了,不再用她。唱到三四十歲的時候,她徹底消失了。

再次被看見,已經是70歲以後。歲月和痛苦把她的才華淬煉得更耀眼。她還是愛喝酒,但她慢慢懂得了自律和自省,學會了謹慎地守護自己的生命能量。當她重新回到舞臺的那一場,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就在現場。他重新發現了她。

後來,90歲的查維拉要坐輪椅出行了。但只要有舞臺,她必須站著歌唱。龍丹妮覺得老太太是真正的巨星,「獨一無二的世界巨星」。

隔年的假期,龍丹妮前往墨西哥尋訪查維拉生前留下的足跡。她去了她曾經唱過歌的酒館。在查維拉生前的紀錄片中,有這樣一句話:「有個事實永遠是不爭的真理,當你做真實的自己,忠於自己,你就是最後的贏家……即便代價很大,要承受的東西很多,但最終勝利的是你。」

龍丹妮從查維拉這裏獲得了不小的支撐,「就是她用所有的能量燃燒,盡情地去燃燒,直到沒有力氣,真的把自己燃燒殆盡了,就結束了。」這才是「很用力地玩兒完了這一生」。

但衰老正在進行。馬昊和龍丹妮開玩笑,將來老了,還要一起做選秀,顫顫巍巍地站在錄制現場,看一代一代年輕人的故事上演。

而龍丹妮有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依然浸染著末日的狂歡色彩。她想老了以後,再開間酒吧。所有的朋友,都還要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溜出來喝酒。所有人都要來。

誰先「掛」了,就把誰的照片掛到酒吧墻上。

到下次聚會,每張照片前面擺杯酒。活著的朋友笑咪咪地喝,墻上的朋友也笑咪咪地看著。她們還討論過,等所有人的照片都上了墻,下一個進酒吧喝酒的客人可能會被嚇死。

至於酒吧的名字,龍丹妮也早想好了。「長沙話裏有一句話,一個人要是『掛』了的話,叫niao掉了。」

那個酒吧,就叫「niao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