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放假前幾天,Sir沒放棄幻想,點開了一部劇。
一集過後,死心了。
豆瓣5.4的《劉墉追案》。
何冰主演,本想著演技派有保障。
可這劇裏的劉墉是什麼樣的呢?
戶外野釣。
看到一夥人,擡著一姑娘走過,說是去治病
卻不往大路走,往前面荒地去看什麼大夫;好好的良家婦女,擡轎的漢子竟然把手伸進被窩;再看,從被子裏竟然掉下一串珠寶……
緊接著,我們的超級英雄,啊不,是主角劉墉大喝一聲:這幾個人不對勁,非奸即盜!
荒郊野嶺,四下無人,幾個匪徒提著大刀向劉墉砍來。
你以為劉墉身邊的家仆武功高強嗎?
並不。
兩個人被一頓砍瓜切菜。
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這樣貿然驚動匪徒,智商呢?就為顯得大義凜然?
眼看二人要被滅口,嗖地神箭飛來,匪徒悉數斃命。
一看,原來是皇帝的禦前侍衛,正好奉命前來召劉墉進宮。
《劉墉追案》才一開局,就出現了兩個敗筆:
劇情降智,主角開掛。
唉。
翻車的不是老戲骨。
而是一個我們可能要長久告別的劇種
古裝戲說劇。
在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代初,它幾乎承包了中國家庭的電視機。
如今只能感嘆,那種充滿趣味與智慧的語言機鋒,天地正氣又淒涼無奈的心底共鳴,都只能在回味中漸行漸遠。
01
何為古裝戲說劇?
它並非嚴肅向歷史正劇,也不是言情古偶。
而是在真實歷史官員的基礎上,結合民間話本傳奇、野史逸聞、融合了懸疑斷案、權謀政治、武俠動作、喜劇諷刺等多種元素進行大膽戲劇加工的古裝劇。
你大概馬上想到了記憶裏的它們
《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神醫喜來樂》……
古裝戲說劇的第一關是語言關。
很多內容就來自於相聲、說書,經過口口相傳,反復打磨。
所以語言上是幽默又地道。
《宰相劉羅鍋》,皇帝考假狀元文才。
出上聯:一行征雁向南飛。
假狀元對下聯:兩只烤鴨往北走。
皇帝:WTF???
《康熙微服私訪記》,康熙在包子鋪沒錢付賬。
就偷偷把人家寫的五文十個,加一筆改成五文千個。
振振有詞:五文千個,我怎麼付你?
《鐵齒銅牙紀曉嵐》,經典詠流傳“是狼是狗”。
和珅找來一狼狗,問紀曉嵐是狼(侍郎)是狗?
紀曉嵐陪笑。
“和尚書,下脫的侍郎,上豎的是狗,記住了,上豎(尚書)是狗。”
一旁的禦史見況不妙,幫腔和珅。
“狼吃肉,狗吃糞,它吃肉,是狼是狗,毫無疑問啊。”
誰知紀曉嵐又道:“狼性固然吃肉,狗也不是不吃,它是遇肉吃肉,遇屎(禦史)吃屎啊!”
所以古裝歷史劇有沒有味,首先看語言。
《劉墉追案》也有故事底本。
晚清時期,民間說書人就曾基於劉墉創作了長篇竹板書《劉公案》,流行於市井茶肆之間。
但這回編劇是怎麼改編的呢?
舉個栗子。
針對一樁劉墉剛破獲的陳年舊案,與皇帝當年的過失有關,皇上自責說:“朕當時的一時糊塗,竟然釀成了今天的大錯,也算是報應吧。”
結果劉墉回的什麼?
他說:
皇上聖明。
Sir差點一口水噴在屏幕上。
這發言什麼水平?大概是在工作群發完,第二天可以辦離職的水平。
皇上自我檢討可以,你接一句皇上聖明是幾個意思,是說他確實糊塗?確實該報應?正一品大員就這情商?
看看什麼才是說話之道。
《宰相劉羅鍋》裏,劉墉有一次下棋贏了皇上。
皇上不悅,敢贏朕,不要命了?
劉墉也不慌,忙說:“對弈,乃休閑之戲,雕蟲小技也,您一生旨在萬裏江山上實現您的雄才大略,絕不會再一尺見方的小小棋盤上,與草民論短長,因此,草民才敢鬥膽贏了您。”
皇帝怒氣頓消。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同樣是改編民間戲說故事,這一代的古裝戲說劇,已經泯然於古偶,沒有老練的生活智慧,也沒有了說話最基本的眼力見。
《劉墉追案》裏的和珅。
皇上拿來一幅新寫的字讓眾愛卿鑒賞,他來了這麼一段:“皇上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即便是上寢之時,都不曾忘記百姓蒼生,實乃我清之福,可歌可泣,感人肺腑啊!”
“憂國憂民”“百姓蒼生”“可歌可泣”“感人肺腑”……怎麼樣,這一覽無余的詞匯量,像不像拼命上難度的初中作文。
(別說什麼和珅沒文化了,人家學富五車,精通詩詞歌賦和滿、漢、蒙、藏四種語言。)
再看看《宰相劉羅鍋》。
同樣拍馬屁,某大臣張口就來了這麼一段:
臣剛才聆聽聖言,已興奮得不辨東西,不知南北了。自古以來,德才兩全之天子,竟無一人,唯我聖主,德比堯舜,才過李杜,實乃是千年萬載難得之君主!皇上數言,文思澎湃,字字珠玉,句句經典。老朽我此生能為如此之聖主效勞,真乃是三生有幸啊,龍鵲九重,余音繞梁,德被百代,日月輝煌,生逢明主,萬世無雙!
真·對比慘烈了。
現在的古裝戲說劇一張嘴,就已經變了味。
但更可嘆的,是丟了魂。
02
既然是戲說,那當然就要給你點好戲。
演員表演帶點誇張,都是典型的喜劇演法。
也少不了各種各樣的美女,給主角們紅袖添香。
觀眾自是喜聞樂見。
但不管怎麼戲說,它依然要緊扣真實。
這個真實不是歷史的真實,而是生活經驗的真實。
按照歷史紀曉嵐與和珅不太有可能天天鬥嘴,紀曉嵐比和珅大了26歲,同朝為官時也少有交集。
與劉墉相關的戲說劇裏,都演他娶了六王爺的女兒,但史實上這個“六王爺”確切是誰也無從考證。
《康熙微服私訪記》,康熙沒膽子也沒時間這麼到民間溜達。
《神探狄仁傑》,是清代市民文化興起後,在一個唐朝政治家身上編造的傳奇故事,後又由荷蘭漢學家高佩羅寫成福爾摩斯式偵探小說,流傳世界。
戲說不追求貼合史實,有大量改編和自由發揮的空間。
民間百姓,沒人見過皇帝。
大家只是根據自己的想象,去給皇帝安排各種各樣的故事。
初看,是插科打諢,惹人嬉笑,八卦獵奇。
但細看它又合情合理。
因為它講述的全是群眾心聲,是底層智慧。
說是官場。
看我們的生活,不正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權力場嗎?
有規則,有潛規則。
有牌坊,有勾當。
有權力的中心,就有無處不在的向心力。
古裝戲說一半的魅力,就在於拆解世故中的套路,照出笑臉向迎背後的人心。
就說,和珅為什麼受乾隆皇帝寵愛?
民間都傳和珅會溜須拍馬,最能體察皇上心意。
那馬屁怎麼拍?
《鐵齒銅牙紀曉嵐》裏,一個“對魚”情節,很有意思。
紀曉嵐提議皇帝、和珅和自己三人以魚為題,出口成章。
紀曉嵐倒是佳句頻頻,風頭出盡。
和珅半天來了一句: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這口水話,你來你也會說。
但和珅真是草包?(前面已經介紹過了)
當皇上不在場時,二人再對魚。
卻見和珅出口成章,詩文典故信手拈來。
紀曉嵐這下好奇了,你這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明明一肚子學問,剛才怎麼是個草包?
和珅一笑,道出其中緣由:
紀先生,論文才你高我一等;論為官,你遜我一籌。有當今皇上在場,我何必搶他的風頭?你不是不知道,當今聖上號稱古來文才第一帝王,只有笨人,才在他面前賣弄學問。
古裝戲說劇為什麼引人入勝?
因為它不急於分辨對錯,相反,還要以更深層的真實,攪亂你黑白分明的認知。
在戲說劇中。(註意,不是歷史上)
和珅貪婪,卻圓滑世故,讓人親切;
劉墉(或紀昀)清廉,但又不乏迂腐的一面。
這也是為什麼,兩人多年鬥嘴成CP,讓人嗑上頭。
他們就像一對貓和老鼠。
無所謂誰消滅誰,可以互相追逐,永動不止。
在《劉墉追案》中呢?
它用一套過於簡單和中二的是非三觀,代替了世界魚龍混雜的秩序。
比如劉墉查出山東巡撫富國泰貪贓枉法。
他講的竟然是如此空洞的說教:
身為朝廷命官
不思利國利民
只顧一己私利
Sir看到的不是劉墉。
仿佛是一個穿越回古代的侯亮平,在給貪官做政治思想工作。
這便是新一代古裝戲說劇的幼稚。
他們想當然地以為,清廉正直就可以站在制高點,指導一切,審判一切。
但其實呢?
忠肝義膽再高,高不過聖意獨裁。
而來自最高權力的意誌,比孩童的情緒更陰晴不定,無論你怎樣正直,自以為正確。
都不得不屈從順應。
最多,是稍加引導,機智化解。
《宰相劉羅鍋》裏,一次乾隆皇帝一時氣話,讓劉墉投湖自盡。
自古君要臣死,哪管你是不是忠臣。
這咋整?
他命家人哭喪,弄出一片自己已經投湖的樣子。
實際上是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然後,濕衣跪到皇帝跟前。
皇帝問,不是讓你去死嗎?你這是抗旨?
劉墉說,本來自己跳水了,結果遇到了屈原。
屈原見了我就問,你怎麼也投水自盡了?他說他當年碰到了無道的楚懷王,劉墉啊,難道你也碰到昏君啦?我這一想不對啊,臣這一死是小,萬歲的名聲是大啊。我們的皇上是萬世明主,你們那個是無道的楚懷王,哪能跟我們皇上相比啊。臣只不過是失足落水而已,我就掙紮著呀,從水裏浮出來了。
皇上一聽龍顏大悅,不僅免了罪,還賞了他。
看到了沒,哪怕你問心無愧,天地可鑒。
但想要立足,才不是一句“利國利民”走天下。
首要的還是政治站位。
在獲得認可的前提下,才能對最高權力稍加引導,火中取栗。
這,已經是一個臣子能夠做的極限。
所以。
古裝戲說的嬉笑背後是正氣。
而正氣的最深層,實則是無奈與悲涼。
03
如果說電影是夢工廠。
那麼這種起源於民間的戲說,提供的何嘗不是一場夢
在戲說中,感覺參與了朝堂;在戲說中,感覺我等的疾苦得到了垂憐。
故事有沒有發生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投射了底層海市蜃樓般的期盼。
一個有趣的現象,戲說故事裏所塑造的那些正面人物,往往有著這樣那樣的外形缺陷。
包青天,面黑如碳。
劉墉,背如羅鍋(佝僂病),又老又醜。
反而,像是和珅這種奸臣,珠圓玉潤,一臉福相。
《宰相劉羅鍋》就秉持著這種傳統。
和珅笑劉墉羅鍋,六根不全,形容猥瑣,不配為官。
入朝為官前,和珅仗勢欺辱他,丟他考卷。
高中狀元騎馬這等風光時刻,和珅撤掉馬凳,讓他當眾出醜。
為官數載,和珅背後是一群同僚,而他孤身一個。
和珅笑他孤芳自賞,他說自己砥柱中流。
《鐵齒銅牙紀曉嵐》裏,和珅聯合滿朝文武,當眾給紀曉嵐難堪。
現在的眼光看,可不是職場孤立?
在朝堂官場之上,他們是被排斥的異類,是弱勢。
可歷史上,真實的劉墉家世顯赫,父親劉統勛是三朝元老,他也並非羅鍋。
而缺憾與低微,是讓這些官超越階級的溝壑,靠近尋常百姓的加工手段。
更是一種塑造人物的高明。
寫一個人聰明,就讓他看上去不聰明。
寫一個人厲害,就讓他看上去普通不厲害。
如劉墉所說:
“背雖羅鍋,我心不羅鍋。”
“好不容易在億萬人之中生出個心地耿直之人,老天卻讓他長了個彎腰駝背。”
如今古裝劇裏,正面形象已愈發趨近於單薄和片面。
《劉墉追案》裏的劉墉,取消了羅鍋這一形象設定。
劉大人,已是一副風光無限,氣場驚人的模樣,是真的尊貴。
官場上遇到困難,還有老婆這個外掛
王爺之女,皇親國戚,親自出面壓人。
戲說劇不再戲說。
而是越來越爽劇化了。
新劇中的劉墉,儼然是標準的“正面典型”。
他體恤民情,他效忠皇帝,他還是超級英雄和孫悟空,橫掃一切腐蝕朝綱的妖魔鬼怪。
這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自信。
或者說,妄想。
《宰相劉羅鍋》裏,說的才是一片熱誠,在浸染官場多年後的清醒。
晚年和珅下獄,劉墉來看他時說,不管陽間陰間,他將永不再入朝為官。
他早看透了。
後期乾隆皇帝好大喜功,大興土木修建寺廟。
他諫言無用,回家痛哭。
可身為王爺之女的妻子,聽聞修廟的第一反應,竟也是“這不是好事嗎?”
劉墉只得悲呼:佛要住店,民要吃糧啊!
乾隆皇帝不知道和珅貪嗎?不知道他弄權嗎?
他當然知道。
但乾隆需要這樣的人。
《鐵齒銅牙紀曉嵐》裏,紀曉嵐和珅掃大街,乾隆就故意撒沙子讓他們吵架。
吵起來了
自古治國,臣子不吵
皇帝哪有安寧啊
一把沙子就讓他們吵翻了天
紀曉嵐和劉墉,表面上是在與和珅鬥。
但老版戲說最大的批判在於
真正險惡的,才不是和珅。
和珅和紀曉嵐的一段經典論戰,是關於朝廷的救災糧裏摻了麩糠和草料。
紀曉嵐對此是深感憤怒,但和珅卻覺得非常合理——
一斤口糧,可以換三斤麩糠,這就等於原本能救活一個人的糧食,現在可以救活三個人了。
紀先生,你見過這個吃觀音土活活脹死的人嗎?你看,你不知道。
我再問你,你見過這千裏平原所有書皮都被啃光的情形嗎?
易子而食,你當然聽說過,那是史書上的四個字而已,我是親眼見過的呀。這換孩子吃,就是鍋裏的一堆肉。
你以為我毫無人性是不是?你以為我只知道貪錢斂財是不是?
我親自到災區去過,到那一看我心都涼了。
不管朝廷發下來多少救災的糧食,永遠也不夠。如果我不設法變通一下,那你在災區看到的就不是災民,而是白骨咯。
紀曉嵐代表了一種理想主義,他要批判貪官,希望人人清廉。
和珅則有他的道理:天下貪官多如泥沙,按照貪官的規則行事,才是現實。
說到底,問題到底出在哪?
在那個皇權系統裏,就算有一個清官,也是救不了老百姓的。
那麼清官能做的是什麼?
《宰相劉羅鍋》結尾,劉墉辭官告老,就像民間大爺一樣衣著樸素,走街串巷。
發現有幾個小孩,正在滾小球的遊戲,地上的小洞叫“皇上”,最後一關的大洞,叫“大皇上”,能滾進去就叫“進皇上”。
劉墉也熱情加入,他就守在最後一個大洞面前,孩子的球一滾過來,他就給打回去。
孩子們站在遠處無可奈何。
劉墉這時才說:
“我就在這守著,不讓你們進。我贏不了,你們也輸不了,我就在這看著,讓你們離皇上遠遠的。我就看在這,讓你們離皇上遠遠的,離皇上遠遠的。”
他明白。
貪婪無度的不是和珅,踐踏平民的也不是和珅。
因為和珅,可以鬥,可以扳倒。
但不能說,不能糾正,更不能扳倒的,才是最需要警惕的存在……
《劉墉追案》中劉墉說的是:
我做的一切都為了百姓,為了皇上。
而老版戲說劇在說
我能做的一切就是讓那個皇帝“遠遠的”。
它少崩壞一分,讓它少肆虐一分,百姓就活得容易一分。
Sir也還記得《宰相劉羅鍋》從片頭就蓋章自己不是歷史,是民間故事。
但片尾曲的歌詞又唱:
故事裏的事
也許是真事
故事裏的事
也許是從來沒有的事
其實故事
本來就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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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M就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