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周公解夢電梯地板裂縫的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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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亞·伍爾夫寫《〈簡·愛〉與〈呼嘯山莊〉》,說到艾米莉·勃朗特——“她向外面望去,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這個帶有修辭性的意象,在莉拉,卻是具體地發生著,近似一種疾病,她向“我”,萊農說的是“界限消失”。

莉拉第一次出現癥狀是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裏,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推算起來,她應該出生於一九四四年,那麼,就是十四歲的年齡。可以解釋為青春期發育的內分泌失衡導致,但我更傾向解釋為人物的特質。科學的支持是必要的,它提供現實依據,讓敘事沿合理途徑開辟超驗空間,達到預設的目標。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一《我的天才女友》

[意]埃琳娜·費蘭特著

陳英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我註意到莉拉向萊農講述這一異常狀態的時間,是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裏——我們當時都三十六歲了”,過去二十二年,發生太多的事情,別的不說,只說教育。“界限消失”的說法顯然來自意大利語,而非那不勒斯本地話。作為譯文的讀者,我們很難判斷兩者的差異,大約是書面語和方言的關系吧!“界限消失”,無論在措辭還是哲學概念,都已超出日常交流的範疇,所以,我們大概有理由將這二十二年視作認識形成的過程。之前的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之夜,老城街區的年輕人在樓頂天臺燃放煙花,甲方乙方的對決很快失控,演變成熱兵器戰爭。老城區的地方和人都有一種野蠻勁,不完全出自原始本能,還是經過階級分化,社會性的暴戾。莉拉說,過去她時有發作,一秒鐘內,熟悉的存在失去外形,變得不認識,而這一次,變形卻是具體的——我想,三十六歲的她,掌握了意大利語,經歷了生活,終於能夠命名這種現象,並且加以描繪:“我們發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寬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裏都宛如鬼怪,好像是從漆黑天空中的某個地方掉下來的一樣。”

這種恐慌癥常是在不期然間發作,讀萊農的哲學課本,忽就厭煩起來,將課本拋開,因為——“在小東西裏面,還會冒出一些更小的東西。在大的東西外面,還有更大的東西束縛著它”。事實上,她說的正是事物的內涵和外延,被她具象化了,真是有點瘆人。那些讀書人未必參得透,比如萊農,比如尼諾,還比如尼諾的朋友布魯諾。他們四個躺在沙灘上看星空,贊嘆造物的宏偉瑰麗,她,莉拉,卻感到膽寒:“夜晚的天空讓她害怕,她看不到任何上帝的傑作,只能看到一塊塊玻璃碎片在一潭瀝青裏閃爍。”那時候,她步入婚姻不久,十八歲年齡,小學教育程度,父親是個鞋匠,憑手藝吃飯,卻有著與艾米莉·勃朗特相等的潛能,就是“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也許歸於天賦。

莉拉、萊農、尼諾和布魯諾《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這天賦,在“我”,萊農的看法,就是“她很壞”。“莉拉很壞”,“我”時不時提醒道。她的破壞性很強,小的時候,不過向眾人四濺墨水,把萊農的布娃娃扔進黑暗的地下室,又策劃萊農逃學,好叫她升不了學。隨著長大,手筆擴大,惡意越來越彰顯,後果也變得嚴重:愛情、婚姻、家庭,都遭她踐踏。在她的肆意妄為中,很可怕地保持著一種冷靜,或者說是世故,比如學校組織班級和班級之間的知識比賽,她獨對阿方索手下留情,控制在不輸給他,卻也決不勝過他,因為阿方索是有錢有勢的卡拉奇家的人,和所有街區裏大人孩子一樣,莉拉知道阿方索得罪不起。當另一富豪索拉拉家的長子馬爾切洛追求她,許諾推出她家手工皮鞋品牌時,她的抵抗策略是投向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諾,皮鞋作坊換一個金主,繼續發展。這就是前面說的,進化的叢林原則下的聯合縱橫,事實上非常危險。

後來,索拉拉和卡拉奇聯手經營,在市中心馬爾蒂裏廣場開出莉拉創意品牌的鞋店,用她的大幅婚紗照做店招,條件是由她自作處理,結果呢,她用剪刀、膠水、紙片、顏料,將照片切割成一幅破碎的圖畫。她喜歡這種遊戲,就像小孩子拆解玩具,改變內部裝置,使之變成另一件。索拉拉兄弟裏的米凱萊說:“真的很棒!”顯然是從先鋒藝術出發的評價,先鋒藝術不就是一種顛覆行為嗎?米凱萊是莉拉所有擁躉中比較接近她,並且堅持到最後的兩個人中的一個,另一個是恩佐,暫且擱下,放以後再說。米凱萊說“抹去”,莉拉試圖“抹去所有痕跡”——小說的引子就用的這標題。這時候,莉拉還沒有獲得“界限消失”的說法,只是聽憑一股盲動的力量,從照片入手,用現代哲學的概念,就是“鏡像”,有些熱身的意思。在我看來,這一幕相當心驚,它預告著接下來的情節,更加劇烈緊張。

莉拉的婚紗照《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莉拉讓人想起《呼嘯山莊》裏的卡瑟琳,一個粗野的“小蠻子”——家中保姆耐莉這麼稱呼她,這其實是一個古典的形象。《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裏,向希律王索取施洗約翰頭顱的莎樂美;古希臘神話裏的梅杜莎,妖嬈的蛇是她的頭發,凡看見她眼睛者都會石化……是歷代藝術家創作的母本。這大約就是小說的經學,在同一模式裏註入不同的內容,將抽象演繹成具象。中國小說則更接近史學,是個別的敘事體。

我不能斷言莉拉脫胎於卡瑟琳,卡瑟琳脫胎於莎樂美、梅杜莎,但她們的關聯性僅僅視作巧合又不足以解釋,我更傾向將她們排列譜系,納入同組基因。這種古老的人格,越過漫長的馴化,豁免普遍規律篩選,保持特殊性,非具有平均值以上的活力。文明進步卻是趨同的過程,社會組織越來越嚴密,就像卯榫結構,擠壓和排斥異質成分,這些“史前物種”,生存環境一日比一日艱難,幾近滅頂。維多利亞時代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帶有遺世孑立的孤絕面貌,為野性的戲劇提供舞臺。莉拉的世界卻是敞開的,空間以那不勒斯為核心向四周輻射,時間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向兩千年延伸,人物眾多,情節更生,需要處理的關系無數倍增加,敘事的規模堪稱巨大。這也證明有限的格式裏,是可繁衍無限的故事,似乎暗藏機杼。幾百年來,小說寫作一直繼續,沒有斷流,總有新鮮的內容加入這虛構的活動,原因就在這裏。

幼年的莉拉和萊農

《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小說是在“我”,萊農的敘述中進行的。看起來,萊農和莉拉有一個分工,相對於莉拉破壞的使命,萊農負責的是組合,組合的方法是語言文字。這種從後天教育獲取的工具,失學的莉拉卻比萊農更得要領。萊農初進中學,即在拉丁語課上敗下陣,是莉拉教她,“你先把整個句子看一遍,找出動詞,根據動詞的人稱,你就能明白主語是什麼。找到主語之後,你開始尋找賓語”。於是,難題迎刃而解,百試不爽,萊農從此一躍而為優等生。靠一本文法書即入不二法門,讓人相信,文字這東西原本天工開物,人力所做的只是發現。

方才說過,那不勒斯老城舊街區是個現代叢林,實行階級化的強食弱肉,莉拉這鞋匠的女兒,可說處在生物鏈最低端,貧窮、愚昧、野蠻,男人是和勞作簽訂終身的奴工,女人且是男人的奴工,但莉拉自有修行的途徑。社區圖書館仿佛是古代經院,她呢,則是僧侶。她用父親母親哥哥以及自己的名義登記註冊,突破每人每周借閱一本書的限制,於是,囊括閱讀獎的前四名。你不能簡單解釋為自學成才,這裏隱藏了一種古老的能量,類似尼伯龍根指環的神力,一旦在握,便指向哪裏,戰勝哪裏。

萊農的作文《狄多女王悲劇的不同階段》,得到滿分,主題思想是受莉拉的啟發。莉拉的啟發則來自本街區的緋聞,寡婦梅麗娜和有婦之夫薩拉托雷的婚外戀,結論是:“假如沒有愛情,不僅人們的生活會變得枯燥,整個城市的生活也會變得無聊。”可以見得,莉拉的知識源不止於圖書館,還來自生活。萊農顯然不具備莉拉的天才,大約有一半歸因學校教育的誤導,狄多女王的愛情之解到加利亞尼老師那裏,被泛化成國家、民族、人類之愛。好處在萊農被引入大世界,害處是脫出概念的認識又回進另一個概念,也預示眾人物將面臨錯綜復雜的局勢。性格的命題不是在寓言中演繹,而是進到歷史社會的寫實裏,神祇有了世相。

莉拉和萊農

《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蔓生的事端之下,基本的對峙始終沒有松弛,表面繁復疊加,內裏卻有一種緊張度,仿佛水底的深潛,收納了流量,直向前方奔騰。

萊農繼續用書寫將潰散的生活組織成形,依然向莉拉汲取資源。她的處女作大獲成功,但重讀莉拉兒童時代的創作《藍色仙女》卻讓人沮喪:“到最後我不得不承認我看了幾行就明白的事情——莉拉那時候寫的這幾頁文字是我那本書的秘密核心。”微妙的是,小說的情節主體,來自作者親身經歷,發生在《藍色仙女》之後,成年的日子裏,就這樣,莉拉成了先知。這就是她的“壞”,暗中支配他人的命運。莉拉把裝有八本日記本的鐵盒子,交給萊農保管。看上去是信任,事實上,更像是一個嘲弄。鐵盒子就像魔盒,魅惑著萊農,且讓她害怕,終於,她將盒子扔進橋下的河水裏,因為,“我再也受不了莉拉對我的影響了”。她無論跑出多遠,都在莉拉的覆蓋之下。語言文字是這樣,生活也是,頂荒唐的是,莉拉橫刀奪愛,莉拉與尼諾金風玉露的夜晚,萊農則在海灘與尼諾的父親茍且,這男人和寡婦梅麗娜有一腿,中途滑腳又返回頭奉上一本詩集,早就對萊農存不軌之想,此時此刻終於上了手。萊農以自甘墮落來抗議莉拉的侵略,可是有什麼用呢?無損對方毫厘。如莉拉這樣的天才女友,只有自己才毀得了自己,就像在鞋店裏,惡作劇地切割照片,用米凱萊的說法,抹去。然而,“抹去”談何容易,人一旦降生於世就可說是做了人質。小時候競賽學習,她不能占卡拉奇家阿方索的風頭,木匠佩盧索就是前車之鑒,因反對卡拉奇,被當街打個半死。在卡拉奇和索拉拉兩大家族間的周旋也是夾縫中求生存。這種受鉗制的處境,在小說第三卷《離開的,留下的》,突破原生街區的範圍,擴展到整個那不勒斯,直至意大利南部,風起雲湧的一九六八年。單親母親莉拉,居住在工人區裏,成為無產者隊伍中的一員。與生俱來的破壞力合上革命潮流,被賦予時代精神,反過來看,個體的欲望被歷史消解,變成社會命題。我以為,這一卷詮釋的難度就在這裏,小角色和大舞臺,“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正是在這一卷,最大限度啟用敘事藝術原始模型,向現實主義謀取資料。在我看來,現實主義是十九、二十世紀,資本主義對文學的貢獻。從此小說擺脫傳奇浪漫史的傳統,向人類社會史靠攏。

工人莉拉和作家萊農《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那不勒斯是個奇異的地方,無論經濟崛起、青年起義、從巴黎輸入的紅色五月,即便是現代化發展,在它總是表現為一種克莫拉黑社會式的暴力延續——“我們的世界就是這樣,充滿了致命的詞匯:哮喘,破傷風,毒氣,戰爭,機床,廢墟,工作,轟炸,炸彈,肺結核和傳染。”戰後在意大利南部開發基金刺激下,整個城區生機勃勃,“空氣中散發著瀝青的味道,蒸汽壓路機撲哧撲哧從散著熱氣的柏油馬路上緩緩開過”。四處都是工地,舊貌換新顏。生活物質按照比例增長,同時拓寬貧富差距。卡拉奇家的生意在擴張,發放高利貸之外開出肉食店;木匠的兒子帕斯卡萊走索拉拉兄弟的路子得到工作,顯然索拉拉家勢力強大;恩佐子承父業,在街頭擺果蔬攤子;寡婦梅麗娜的兩個孩子,兒子安東尼奧受雇的老板產業更新,他升為技工,小的則在新開的肉食店做店員,昔日的勞資體系向下一代繼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工人運動就在繁榮昌盛中埋下引線。

萊農從比薩高等師範學校獲得學位,第一部小說出版,釣得金龜婿,回到那不勒斯,探望舊時閨蜜莉拉。其時,莉拉從斯特凡諾的豪宅搬出,住到聖約翰·特杜奇奧。生長在老街區,早已領教粗鄙的市井生活,還是被這工人區的悍氣嚇著了。擁擠的公車,骯臟的鹹豬手從四面八方伸來,車底下的街景更加淒慘,垃圾,殘磚破瓦,黑漆漆的門洞,樓道裏傳出濃烈的大蒜味,孩子的叫喊……一幅早期工業社會的圖景。與此相對,新興資產階級富人區波西利波,索拉拉家的米凱萊夫婦居住的風景地紀念版公寓,從陽臺望出去,“天空是鉛色的,海灣像巨大的熔爐,從邊上擠壓著天空,濃密的烏雲翻滾著,向我們湧來”。很壯觀,又很憂傷,而且,還危險,不是嗎?“在大海和烏雲中間,天空中有一道長長的、鉛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襯著維蘇威火山的紫色影子。”似乎,隨時隨地,海天就要崩開,碎成齏粉。事實上,華屋香車美食的生活已經在頹圮,米凱萊四處留情,“最關鍵的”,妻子吉耀拉說,他無可救藥地愛著莉拉——莉拉就像梅杜莎,凡看她一眼,瞬間石化。她插足每一對戀人和夫婦,顛覆每個人的生活,連最好的朋友萊農都不放過。在她身後,留下一連串的廢墟,而她不回頭,兀自向前。在這裏,時代的宏大敘事又回到個人,而此人非彼人,她仿佛來源於一股更強勁的力量,由造物選擇來交付使命。

弗吉尼亞·伍爾夫評介《呼嘯山莊》,說艾米莉·勃朗特“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接著還有一句:“於是她覺得她的內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為一體。”這大可以借來解釋莉拉的“抹去”,當她切割完照片之後,不就呈現出另一幅:“那張照片已經看不出來是她了,而是一張非常可怕、誘人的圖像,是一個獨眼女神,正把她穿著漂亮鞋子的腳伸向大廳的中間。”原本的時裝艷照,就此成為不馴的挑釁。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二《新名字的故事》

[意]埃琳娜·費蘭特著

陳英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在莉拉從小到大的成長中,有幾度把世界“合為一體”的實踐,我以為寫作《藍色仙女》是一樁,設計皮鞋是一樁,愛上尼諾是一個大項,參加工人運動亦算得一次,女兒出生似乎預示著事情出現希望,女兒失蹤則是希望破產,新世界又回到舊世界……很微妙的,失蹤事件發生於邂逅尼諾的時間點,這不像是出於隨機,更可能有意為之,裏面不定隱匿著某種關聯。在她一無所有、青春遁去的五十歲的年齡,且又回到寫作,但不是仙女童話,而是那不勒斯的歷史。

《藍色仙女》寫作應該具有開啟意義,她頭一次著手“合為一體”,所用材料是文字語言。這部漫長的小說——虛構文類到兩千年甚至更早,已經將體量讓渡暢銷書,嚴肅的題材似乎多匱乏故事資源,鋪排不開陣勢,篇幅越來越短小,理解也越來越艱深,難得有如此酣暢淋漓的閱讀。在這裏,“語言”的一個重要角色,既作為敘事的主體,同時又為客體。萊農受教育的過程,充斥著意大利語和那不勒斯方言的博弈。學校裏,她為自己的口音害羞,可緊要時候,卻不得不仗著粗獷的那不勒斯方言取勝。比如,在比薩高等師範學校,被室友誣陷偷錢包,還比如往工人區途中被騷擾。她發現“那不勒斯教給我的東西,在比薩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薩學到的東西,在那不勒斯卻用不上”。這種孱弱的語言,是用於精神的建設。《藍色仙女》用它,萊農的小說用它,莉拉的日記用它,我們現在正在讀的“四部曲”也是用它。強大的莉拉,在加利亞尼老師家的聚會中,不是被它擊垮,在討論的高潮退場,刻意用方言說,“她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那麼膩味過”。事實上,卻是心生妒意,因為不能加入交談。就像小時候引誘萊農逃課,破壞她的升學計劃。她確實很壞,自己得不到,人家,尤其萊農也得不到。她的祖先,《呼嘯山莊》的卡瑟琳先是放棄希克厲,後是百般破壞希克厲和伊莎蓓拉的婚姻。小學生知識競賽,閱讀《小婦人》,寫作《藍色仙女》,都顯現她深諳文字和文學的內涵。她力爭繼續學業,也得到哥哥裏諾的聲援,當她被父親從窗口摔出去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不是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於是,她開始實驗另一種材料的功能,那就是皮革。

莉拉的小說《藍色仙女》

《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皮革以及操縱皮革的手藝,堪稱又一意大利語系。到今天,羅馬市中心,繁華大街兩邊,岔出去的深長巷道裏,還嵌著狹小的門面,幽深的店堂,坐著歌劇人物似的俊朗的店主,案上陳列大小工具,卡尺、卡剪、打孔機、螺絲刀,一摞一摞樣品冊子,如此排陣,其實,也許,只是裝配腕表的皮帶。鞋子這個物件,卻頗具隱喻,它是衣著佩戴中最為具象的人體部位。中國故事裏,幽靈是不穿鞋的,西方解夢,鞋又常常代表愛情,我們也不能過度詮釋,意大利的皮鞋工業確是一個事實,莉拉只是隨機選擇。總之,有一度,萊農早起上學,莉拉正去鞋鋪子開門,兩人有一段同路,然後分道揚鑣。余下的路程總是讓萊農沮喪,身前身後擠滿了骯臟的男孩和女孩,空氣渾濁,“腦子裏瘋狂冒出的那些陌生的語言,和我們城區通用的語言完全不同”。而莉拉的鞋鋪子,則散發著人類璀璨的手工業時代的光芒。莉拉的後半程是由木匠的兒子帕斯卡萊陪伴,他是遍布街區的追逐者之一,受莉拉欽點,得此殊榮。

可是,做鞋這門子買賣並不能順著莉拉的想象進行。畫在紙上的美麗圖樣,只能掛在墻上,應了一句中國俗諺:畫餅充饑。於是,莉拉的設計,以娘家姓“塞魯羅”為品牌,由斯特凡諾投資生產,再進入索拉拉兄弟的銷售渠道,在市中心馬爾蒂裏廣場開出專賣店,就這樣,資本竟然調和了情場爭端。在古希臘,為一個海倫可釀成十年特洛伊戰爭。最後,“賽魯諾”被“索拉拉”取代冠名,莉拉對此漠不關心,甚至為自己擺脫這場綁架而感到輕松,也意味著新一輪實驗失敗了。她已經預感到會有這一天,早在之前就拒絕設計新款,消極怠工,而那現代風格的鞋店,則成了她和尼諾偷情的淫窩。

和尼諾的愛情,即是莉拉切割現存秩序,同時又是拼接碎片的黏合劑,也許,還是向萊農單挑的武器。她從來沒有放過萊農。小時候,她把萊農心愛的布娃娃扔進地窖,當然,萊農以牙還牙,也扔了她的,因此就成了對手。看著萊農越走越遠,進入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往的世界,這個世界在萊農看來很簡單,她說:“也許,上學對於我的用處就是這個:讓我學會平靜下來。”但這不就是理性嗎?讓人脫離野蠻。可以想象莉拉的憤怒不平,這個人為什麼不是她,而是她!如果是她,會比萊農更懂得也更樂在其中。

莉拉和尼諾《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尼諾是他們中間持續受教育的孩子。薩拉托雷一家,也許是為了擺脫寡婦梅麗娜的糾纏,及早搬離舊城區,直到萊農上中學,少年夥伴方才邂逅。盡管只兩三歲的差異,可在那個年齡段,幾乎算得兩代人。那些高年級的男生,初有成人模樣,故意做出落拓不羈的風度,尼諾則更多一種知識分子式的懶散的倜儻。很顯然,他規避了原生環境裏的野蠻暴力,沒有染上戾氣。尤其是,他正和加利亞尼老師的女兒、優雅的娜迪雅做朋友。加利亞尼老師的家,是配備電梯的公寓,高高的天花板上繪著花卉圖案的壁畫,整面墻的書籍,賓主都說文雅的意大利語,談論世界各國的事情,仿佛鄰居家的是非。尼諾是這裏的常客,沈著地發表意見,受到人們的賞識。新人萊農雖然初次涉足,看起來,大家都喜歡她。莉拉則是局外人。這一晚上,大部分時間,她一個人待在書房裏,瀏覽著滿墻的書脊。我以為,就在此時此刻,尼諾被她瞄準了。等到夏天來臨,他們一夥人在海灘碰頭,收服的計劃開始實施。莉拉向萊農索來書籍惡補,醞釀和尼諾的談資。事情又回到語言文字,名字不叫“藍色仙女”,叫“尼諾”。這一著很靈,誰讓她是天才女友?尼諾慣常逢場作戲,但多少流露些實情。他說自小就渴望加入莉拉和萊農結黨,成為三人組,也許是真的;說愛萊農是為接近莉拉也有幾分真;他約萊農寫文章,因妒忌扔進廢紙簍,可能就是從中看到莉拉的筆觸,“寫得太好了”!莉拉一旦出手,如囊中取物,尼諾就是她的了。兩人同居的日子,一個短暫的蜜月期,他們一同給報紙寫文章,參加讀書會,聽政治講座,討論國際問題——仿佛把加利亞尼老師家的沙龍拷貝到這簡陋的蝸居。所以,我們不能將莉拉當作尼諾四處留情中的一個,雖然,語言文字之後,接下來的還是情欲,還是性。弗吉尼亞·伍爾夫在《〈簡·愛〉與〈呼嘯山莊〉》裏還寫道,卡瑟琳和希克厲的愛情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恒的力量……”愛情擔負著人和造化對抗的任務。莉拉在叫板,可是尼諾卻不像希克厲發出“呼嘯”,不是說他不愛,而是量級不夠與莉拉匹配,臨危之際滑腳,於是,恩佐出場了。

恩佐不是莉拉的對手,並不適合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緊要時刻,就要向萊農求援,但他有足夠的忠誠為莉拉托底。所以,我們也不能簡單以為莉拉跟恩佐走是返璞歸真。莉拉不是失足少女,而是天才,作者不打算給天才以平庸的結局,莉拉的故事遠沒有結束,還有的一搏。恩佐將莉拉帶出尼諾留下的爛攤子,重開一局,就是革命。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四《離開的,留下的》

[意]埃萊娜·費蘭特著

陳英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革命有著和愛情同樣的破舊立新的假相,動力也同出一源,荷爾蒙和美學。莉拉搬入聖約翰·特杜奇奧工業區,到布魯諾的香腸廠做女工,海灘上的度假夥伴換成勞資關系,分屬兩個社會陣營。香腸廠正走在資本原始積累的野蠻階段,好比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活標本,同時,仿佛是《資本論》中另一項預言的印證,無產階級積蓄著仇恨和反抗的能量,即將承當資產階級掘墓人。莉拉,似乎早已經做好準備,幼年時候,街區裏的貧富差異是最初的教育;在卡拉奇與索拉拉兩大家族之間的縱橫捭闔,可視作樸素的鬥爭哲學;隨萊農參加老師家的聚會,既是啟蒙,又在某種程度暗示了國際工人運動中的分裂……然而,兒童遊戲的成人版卻嚴峻殘酷,高利貸者卡拉奇死了,共產黨佩盧索在獄中死了,索拉拉的女人死了,佩盧索的女人也死了,好像是為了保持平衡,這邊死一個,那邊也死一個。事情超出了正義和非正義的原則,而是被一股厄運驅使,這種對稱的死亡格式,延續到下一代小夥伴,工廠主布魯諾死了,反叛者阿方索死了,索拉拉家的馬爾切洛死了,糕點師傅的女兒吉耀拉死了,就像一片中世紀的古戰場,屍橫遍野。

其時,萊農走在她的人生途中,鐵血洪流之外,仿佛一個真空地帶。她寫作、出版、宣傳新書、忙著結婚成家,要嫁的那人出身熱內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小時候,奧利維耶羅老師,就是她,幫助萊農升學,晉升高等教育,招來母親的妒恨,老師問她,什麼是“庶民”?這個書面語的內涵,萊農過了很久才會明白,它意味著貧窮、低賤、愚昧,她們生長的街區蔓延的暴力,沒有能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現在,她要走出“庶民”的命運了。可是,脫胎換骨哪裏這麼簡單!二〇〇五年冬天——這部小說有個奇特的地方,它有著具體的編年,是為強調事情真實發生,或者即便是虛構,也要讓它看起來是真的。敘事藝術在後現代遭遇解構,寫實性被揭秘,裸露出後天的真相,而它逆向而行。你可以說它復古,但是,不也是回歸小說的倫理。二〇〇五年,她們應該過了六十,進入中國人說的花甲之年,萊農和莉拉都回到那不勒斯,一起散步,在教堂邊的花壇看見吉耀拉的屍體,此時,她們已經習慣死亡。所有的激蕩塵埃落定,接近收尾,莉拉說要侵入萊農的電腦文檔——你看,電腦都出來了,莉拉“邪惡地”笑道:“但你防不住我。”是的,莉拉的“壞”,就像病毒,稍有不備,就乘虛而入。

莉拉和萊農《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尼諾再次介入萊農的生活,是長久以來沒有泯滅的愛欲,還是向莉拉報復。好比當年你扔了我的布娃娃,我也扔了你的。也好比你和尼諾共度良宵,我就和他老爸睡。舊街區裏一同成長的小夥伴們不都是這麼混亂,互相插足,再始亂終棄?原始的雜居時代的根性終於沒有因為教育而進化,從某些方面說,受教育的同時也是祛魅的過程,知識生活的神聖性降低了,令萊農仰視的老教授借了酒意輕薄她,很可能,學術界裏其實隱藏著一個舊街區。尼諾的再次出場依然以教育的名義,萊農的讀者見面會上,有人提出質疑時,尼諾公然站出來辯護。轉眼間,他就成了萊農未婚夫彼得羅一家的朋友。和多年前加利亞尼老師家的沙龍一樣,談話無所不及,“間諜、希臘問題、秘密審判和酷刑、越南問題,還有意大利、歐洲甚至是全世界的學生運動的不成熟性……”結果呢,不還是回到性!當年對莉拉的侵入,此時對著萊農來了,照舊是向這一個說那一個的不堪,褒這一個,貶那一個,挑動起閨蜜間微妙的妒意和虛榮心。如果說尼諾的進攻方式缺乏想象力,有失於單調,萊農呢?多半出自模仿,好像她的小說從《藍色仙女》攫取資源,她總是跑不出莉拉的手掌心,用莉拉的話:“你防不住我。”最後,萊農的婚姻家庭也落得莉拉的下場,解體了,可莉拉有恩佐。她就有這個本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殘局裏,總能留有一線生機。

那一次,萊農在香腸廠找到莉拉,問起她和恩佐的生活,她驕傲地說,他們一起學習計算機語言。“他”——恩佐,“他說計算機是一種語言,”又解釋道,“不是我們寫小說的語言。”《巴黎聖母院》,克洛德副主教向夜間來客、權柄等同法蘭西國王的杜韓若長老宣布:“這個要消滅那個!”所謂“這個”是指案上的紙質書,“那個”是聖母院,意思是“印刷術要消滅建築藝術”。再堅固的建築也抵不過戰爭、動亂,甚至只是一場大火,而印刷術以無窮復制的方式將事物永久保存和傳播。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四《失蹤的孩子》

[意]埃萊娜·費蘭特著

陳英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

二戰以後,科學技術爆炸式大飛躍,緩解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社會革命未竟的事業進行下去,瓦解了資本主義行將滅亡的推演。莉拉和恩佐可說領得先機,開創計算機公司,事業成功,獲利頗豐,掃興的是,投資來自索拉拉兄弟。萊農一家,也被收編。先是小妹妹嫁給了索拉拉家的馬爾切洛,然後母親在女婿出錢的私人醫院辭世。想想當年,索拉拉兄弟攔下萊農,莉拉用裁皮子的刀橫在馬爾切洛脖子上,現在,不謂不是一種歸順。倘不問究竟,這算得上是平靜的時期,凡事都回到原點,萊農和莉拉重續童年友誼,再度成為閨蜜。兩人在同一年裏娩下小女兒,就像小時候各有一個布娃娃。奇異的是,兩個孩子繼承了母親稟賦的差異,似乎是,上一代的故事將在下一代繼續,直到莉拉的女兒失蹤,適時截斷這綿延的宿命。

按中國人否認道德哲學,當屬因果報應;以實證的眼光看,則是教育的後果。混亂的情欲造成的生命,成長難免偏離正常的軌跡。莉拉的大兒子,讀書不成,做工也不成,卻收獲萊農兩個大女兒的青睞,釀成荒唐事故。最小的伊瑪,生性平淡,在莉拉的女兒蒂娜的襯托下,更顯得黯然,而且乖戾。攝影記者采訪小說家母親——總是有照片登場,照片這物件,究竟隱喻什麼:真我,假我?本相,鏡相?正和負?虛和實?攝影師要拍一張作家母女的生活照,拍的不是伊瑪,而是蒂娜——“她的臉蛋看起來太神氣了”。後來,蒂娜銷聲匿跡,遍搜無果,莉拉推測,被綁架的原本應該是萊農的女兒伊瑪,卻讓照片誤導了。傷透心的母親的妄念,卻也許透露出某些天機。莉拉總是入侵萊農的人生,她得意地說:你防不住我!好了,這就是結果。

少年莉拉和萊農《我的天才女友》

導演: 薩維裏奧·科斯坦佐

蒂娜失蹤可視作莉拉最後的失敗,經歷這麼多反抗,終也敵不過這個堅硬的世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帶有童話寓言中魔屋的意思,這一個則是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到兩千年時間的那不勒斯現實。莉拉對萊農說:“你在上面放上教堂、修道院、書本——這些東西看起來是那麼重要……但罪惡會頂破地板,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她還說只有在那些糟糕的小說裏,局面才會翻轉。那些“糟糕的小說”,我想其中包括萊農的,以他們街區裏卡拉奇被殺的事件為素材的那一部。莉拉曾經激烈地批評它,又為自己攻擊萊農哭起來,因為看上去很像是妒忌。“有些事情,要麼你就講清楚,要麼你就別講,但你正好停在中間。”她說。文字語言顯現出狡黠的特性,它按某一種自私的需要補綴著世界的裂隙。莉拉大約就是要糾正文字的謬誤,開始了她對那不勒斯的實地研究,歷史和現在,她的世界只有那不勒斯,可是誰又能說,那不勒斯不代表世界呢?萊農猜想:“也許她和我一樣,也在寫東西。”可是,我們在書中找不到任何實據,證明莉拉在寫東西,我認為她已經放棄了書寫,她只是在說,說,說,隨風而逝。

這時候,我不禁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莉拉,毋庸置疑,是呼嘯山莊裏的卡瑟琳,萊農是伊莎蓓拉,尼諾呢,是希克厲,一個孱弱的希克厲。可是,即便是赫勒克斯式的希克厲,面對年輕的兒女們,也不得不承認意誌力消失了,“連掀起兩座宅子的一片瓦都辦不成了”!卡瑟琳和林敦的女兒,小卡瑟琳,希克厲和伊莎蓓拉的兒子小林敦,兩對仇家的孩子,卻結成親密的姐弟。仿佛一種遙相照映,莉拉徹底“抹去”之後,萊農收到一個郵包,裏面是幼年時候,兩人丟在地下室裏的布娃娃。時間的蟬蛻,或者幽靈,從“呼嘯山莊”的墳墓出來,嚇著小牧羊人,千禧年裏,則是兒童玩具,通過現代郵政的通道,邂逅了。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三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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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徐蓓ד那不勒斯四部曲”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套裝包含《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共4冊。

《我的天才女友》是埃萊娜·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講述了兩個女主人公莉拉和埃萊娜的少女時代。故事一開始,已經功成名就的埃萊娜接到莉拉兒子裏諾的電話,說他母親徹底消失了。埃萊娜想起莉拉對自己命運的預言,於是她寫下她們一生的故事……

《新名字的故事》是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二部,描述了埃萊娜和莉拉的青年時代。在她們的人生以zui快的速度急遽分化的那些年裏,她們共同體驗了愛、失去、困惑、掙紮、嫉妒和隱蔽的破壞。

《離開的,留下的》 是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三部,聚焦“我”(埃萊娜)和莉拉躁動、緊密相依的中年。

《失蹤的孩子》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四部,小說聚焦了莉拉和埃萊娜(“我”)的壯年和晚年,為她們持續了五十多年的友誼劃上了一個令人心碎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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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千個字》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一把刀,千個字》是王安憶新長篇小說。

來自中國的陳誠,靠一手廚藝在紐約法拉盛謀生。姐姐不時帶美國男友來弟弟家吃飯,姐姐尖刻,弟媳爽快,二人時有言語較量。姐姐的男友知一二中文,似懂非懂之間常常插進點睛之語,令人或捧腹或驚詫。陳誠的父親與一眾朋友,閑聊中常有碰撞,帶著老一輩的認真執著。陳誠少小離家,寄人籬下,沈默內向。以往父母工作繁忙的時代,姐姐掌管家務大事,敢想敢做。父母的性格也如姐弟倆,父親平穩持重,母親活潑多思。一家人動靜兼容,倒也和睦。生活軌跡的改變與社會動蕩相關,陳誠被送到上海和嬢嬢相依度日。孤僻的嬢嬢給了他文化的開蒙和謀生的本事,裏弄的生活給了他可靠的朋友和意外的妻子。而消失的母親,一直深刻而無形地對父親、姐姐和他產生影響,給他們增添了許多故事,許多幸與不幸。多年以後,嬢嬢去世,陳誠回上海奔喪。睹物思人,撫今追昔,少年時的謎團不解自開,剩下的唯有無法言說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