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挪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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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焱

十一月初,母親來北京前,在湖南老家種了兩塊地,一塊種青蒜,一塊種藠頭。她說,等到過年回去時,青蒜、藠頭就都能吃了。她知道我愛吃藠頭,所以特別種了一塊地,叮囑鄰居大嬸幫助照料。

老家幾乎家家種藠(jiào)頭,一般在九月至十一月的秋季栽植,可以吃到第二年開春。藠頭的葉片細長,呈棱形管狀,顏色偏暗綠,與青蒜的翠綠扁闊葉片不同。藠頭的鱗莖晶瑩肥白,但不似蒜頭那麼圓粗。藠頭炒臘肉,格外香噴,口感極佳,下酒下飯皆宜。過年時炒一盤上桌,備受歡迎,筷子齊下,瞬間清空,遠勝大魚大肉。

雖然老家常種藠頭,自己吃藠頭也有多年,但我以前並未留意其在古語中的稱謂。直到前不久讀到汪曾祺先生的《葵·薤》一文,才恍然大悟,原來古詩文中提及的薤就是藠頭。古代的五菜是指葵、韭、藿、薤、蔥,薤名列其中,可見薤是古人常食的蔬菜之一。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提到過藠頭的吃法:“其根煮食、糟藏、醋浸皆宜。”

薤,在古詩文中多有出現,漢代著名的挽歌《薤露》或可稱始作俑者。“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這首《薤露》的意思是:薤葉上的露水,何等容易消逝,太陽一曬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出來又消失,可是人死去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據說這首《薤露》出自田橫的門客。漢高祖劉邦一統天下,派人招撫田橫赴洛陽,但田橫不肯稱臣於漢,在途中自刎。田橫留在海島上的五百門客聞訊,悲傷至極,遂作《薤露》,唱著這曲挽歌,集體蹈海自盡。

薤的葉子細長,不像蔥、韭葉粗扁,掛不住多少露水,即便掛上的露水,也很快就流逝、蒸發了。我記得,秋冬寒冷的早晨,田野裏一片晶瑩白霜,藠頭地披著霜露,滿眼清冷茫茫,確實令人心生無限淒涼之感。漢代的人從日常生活經驗出發,由薤葉上的霜露,進而感嘆人生之短促,不能不說是十分中肯貼切。已故復旦大學教授王運熙曾如此註釋《薤露》:露水易幹而能復生,人生奄忽卻不可再得,人生反不如露水,比對強烈。

田橫五百士既哀生命短暫,卻不願茍且偷生,寧願舍生取義,用短暫一生去成全一個“義”字。此等悲壯,雖千載而下,猶讓人震撼。想必五百士和《薤露》悲歌一定感動了很多漢人,至漢武帝時,宮廷樂師李延年特意將其分為挽歌二曲,《薤露》用來送別王公貴人,《蒿裏》用來送別士大夫和庶人。

人生如朝露,卻一去不復回。《薤露》直接體現了漢代人的人生觀。《長歌行》有類似的句子:“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又如《驅車上東門》中提到:“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秦嘉的《贈婦詩》中說:“人生譬朝露。”曹操的《短歌行》詩也感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還專門作有《薤露行》《蒿裏行》二詩,哀憐漢末兵荒馬亂生民輾轉溝壑的苦難時世。曹植也有《薤露》詩,惋嘆“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

可見,人生如朝露是當時漢人的一種普遍意識,而非個別人的一時想法,在兩漢魏晉詩文中不絕如縷。乃至舉行歡宴慶典,興高采烈的高潮之際,卻有人起來唱《薤露》,樂極生悲,眾人涕淚皆下。這種對生命悲涼的認識和抒發,在古希臘人中也有類似習俗,歡歌宴集之上,讓人擡棺材而至,舉座氣氛遂由喜轉悲,知生前歡樂有限而死後暗夜無窮。

世易時移,風俗變遷。隨著日後外來蔬菜物種的引進,西紅柿、菠菜和萵筍等占了上風。古代本土的五菜種植範圍已經發生了變化,除了蔥、韭還普及,葵、薤、藿已經少為今人熟知,甚至變得相見已不相識。北方地區現在很少種藠頭了,也很少吃這種蔬菜。我曾經在北京多家菜市場尋覓,蔥、韭、蒜皆常見,但想找到藠頭則頗為不易,偶有尋見,則大抵是從南方運過來的,長葉全部截掉,徒剩鱗莖,顏色也不那麼鮮亮。

北方人現在極少食薤,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雲南等地還常有種植。藠頭除了做炒菜,也是可以腌制的,封在壇中腌好的藠頭,味道酸甜而脆,配上辣椒,更可以開胃。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家農村還比較貧困,平時有這種腌制的藠頭相佐,便能吞下兩大碗米飯。

汪曾祺先生曾經向北京人推薦腌制的藠頭,但北京人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後望望然後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誌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汪老本想大肆宣傳一番藠頭的妙處,見此情景只好把話咽回去了,不由嘆息道:“哀哉,人之成見之難於動搖也!”

“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麼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汪老在文中建言,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誠哉斯言。今人倘若食過薤,或者親眼見一見秋冬時節霜露遍野的藠頭地,再讀漢代人的詩文,那其中彌漫的悲涼況味,便距我們不再遙遠,更可以感同身受了。人生如薤露,古人慨嘆非虛,這個比喻實在再貼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