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燒爐子的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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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2點,67歲的遼寧阜新農民齊長勝,揣著苞米餅子,趕了10多裏地,要去做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白天繞了一圈,礦坑外圍全是警察。

這是阜新老礦區新邱的一處廢棄礦坑,在最深處80米的坑底,將舉辦一場當地人從未見過的音樂節。齊長勝想趁夜黑溜進現場,他把這場“草莓音樂節”稱之為“慶祝草莓豐收”的演出。對此,他不容置疑,“我就這兒的人,我還不知道嗎?”

不光是齊長勝,在音樂節前一個月,不少當地人都以為這是采摘草莓的活動。直到他們在外上學、工作的孩子們,來打聽這場在家鄉舉辦的音樂節,老人們才弄明白——“草莓”是品牌,這是年輕人的音樂狂歡。

7月17日、18日,東北小城遼寧阜新一下子湧進了3萬多個“小嘎達”——老百姓口中的年輕人。這些年來,這座資源枯竭、人口流失的城市,從不曾迎來這麼多年輕人。

2001年,阜新被確定為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在北京工作的阜新人王雅文口中,“這是幾乎沒有年輕人的城市”。但現在,情況似乎開始有了轉變。

音樂節那兩天,新邱區近2300名機關幹部和社區工作人員,站在轄區每一個街路口等待迎接年輕人們。盡管,街頭掛著1100面刀旗,近500條橫幅和300多個導引標識,他們不用導航也能前往現場。

7月17日晚,俯拍的阜新草莓音樂節現場,礦坑裏擠滿了人。摩登天空微信公眾號

“我們一定要有希望”

7月16日,共青團阜新市委組織了300多個誌願者,迎候在當地2個火車站和4個高速口。這些誌願者的平均年齡在35歲,他們要等候的年輕人們——褲子上垂著流蘇,鞋上帶著刺,穿著露腰的吊帶,有的還綁著臟辮,臉上印著顆草莓……

根據音樂節後臺售票數據,這些觀眾85%不到26歲。小城的誌願者們一度以為這都是歌手明星,有人商量著要個簽名。40歲的誌願者錢東強裝鎮定,“瞧咱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能不能有點出息”。

從高鐵站出來時,山西陽泉人張晗露對阜新小城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的家鄉也是個資源枯竭型城市,小時候常能見到火車拉煤從城區穿過。阜新小城不大,出租車起步價5元,從城區南邊到北邊,或是從東頭到西頭,用不上20分鐘。花兩三百塊錢,就能在最豪華的賓館住上一晚。

一路上都是畫著箭頭的路標。滿城出租車車頂廣告,循環滾動著“預祝2021阜新草莓音樂節成功舉辦”。這是小城近期最大的盛事,旅店前臺工作人員問她,是不是去音樂節?“歡迎你來玩。”

離高鐵站10分鐘左右車程的商城,湧進一撥撥拉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餐館排滿了等位者。“我們都懵了”,一家只有4個服務員的餐飲店忙得團團轉,經理和老板娘也趕來幫忙。

張晗露往更深處走,臨街店鋪是低矮的平房,有些外頭還貼著瓷磚。這讓她覺得回到了上個世紀,有一種“往老家礦區走的感覺”。廣告牌上,同時寫著細長的蒙語和漢語。走下坡道,才來到音樂節的場地——一處廢棄的礦坑。主舞臺右側,在長著野草的峭壁上方,立著一棟沒有窗戶,赤裸露出紅磚的爛尾樓。

9月5日,舉辦草莓音樂節的廢棄礦坑,黑色的煤層在山體上留下痕跡,上方有一處爛尾樓。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7月17日、18日,三萬張門票售罄。有人揮舞寫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的藍旗;還有人牽著充氣的懶人沙發跑,空氣鉆進沙發鼓鼓囊囊的;更多人高舉著手,同時豎起拇指、食指和小指,跟著節拍搖動——這是音樂節通用的“我愛你”手勢。

音樂節的晚上,痛仰樂隊主唱高虎,張開雙手,似乎是想擁抱觀眾:“我今天聽說,這個城市很久沒見到這麼多年輕人的面孔了,我希望每年都可以有這麼幾天,好嗎?”人們向他揮著手,高聲用“好”和尖叫回應。

壹〇叁樂隊主唱段清瀚是遼寧鐵嶺人,他的樂隊此前沒去過任何音樂節,“東北音樂節太少了”。7月18日,段清瀚站在正對著太陽的分舞臺上。啞著嗓子,掃一眼跟著節奏蹦跳的觀眾,又掃一眼礦坑,煤層在崖壁上留下黑色的痕跡,吼出《鳥兒》的歌詞:“我們一定要有希望”。

看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他鼻子一酸,“這麼多人來廢棄的礦坑,夠了。”以前礦坑裏挖煤機器轟隆,如今彈唱搖滾,算是一個回響,“荷爾蒙就到那了”——第一首歌,他就彈折了吉他琴弦。

“大家好像都從外地回來了”,王雅文說。這場在家門口辦的音樂節,把平日不怎麼聯系的人炸了出來。大夥兒在朋友圈評論,私聊發信息,“你也在音樂節啊?”一些沒能入場的本地人,在附近的山頭露營,整點小啤酒、小燒烤想感受音浪——但這可能是場泡影。賽道城工作人員說,礦坑構造收音效果好,外頭幾乎聽不到聲響。

“能站直溜的都沒有”

從阜新市市區,往礦區走,沿路能見到被荒草覆蓋的鐵道線和鐵門緊閉的煤礦單位。

而在煤礦興盛時期,鐵路曾晝夜不歇運送煤炭和礦上工人。截至1988年底,累計探明阜新煤田地質儲量近20億噸。1995年出版的《阜新礦務局誌》礦區分布概況圖上,自西向東,分布著清河門、艾友、王營、五龍等多處煤礦。

但隨著煤炭資源逐漸枯竭,原阜新市委書記王瓊曾在《探索中國特色的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之路——以遼寧省阜新市的轉型實踐為例》中寫到,2000年礦區已報廢主體礦井58對,2002年又有3大主體煤礦關閉破產。阜新市自然資源局局長孫戰說,2016年起,當地去產能又政策性關閉了65家煤礦。

9月7日,阜新郊區一處廢棄的豎井,圍墻外堆著煤炭。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15歲就在王營子礦下井作業的張海國再清楚不過,阜新煤炭質量好,煤像石頭那樣硬,燃燒的時候,爐子蓋都能被掀起來。礦工三班倒,每次下井幹活都超過8小時。

那時坐悶罐下1000多米深的豎井,不到一分鐘就到底了。張海國腰帶裏勒著包方便面,井下冬夏都悶熱,拿涼水泡一個多點,往嘴裏倒,“連解渴帶解餓”。幹完活上井,被煙癮憋壞的礦工,要連著抽上兩三根煙。舍不得用沐浴露,拿廉價的洗衣粉,搓上幾遍澡,“不然晚上睡覺還有煤渣”。

直到1993年,張海國因工傷離開煤礦前,從未準點下過班。下井前領導訓話,會強調一嘴,“你們下去好好幹,多出點煤。”

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他所在的煤礦效益下滑,最長一次,18個月沒有開支,張海國吃飯也得找爹媽要錢。到了1995年左右,煤礦上清退了年滿45歲的工人,此前55歲才退休。

在上述文章中,原阜新市委書記王瓊提到了一組數據:由於煤炭資源逐漸減少等原因,2000年阜新全市下崗失業人員達15.6萬人,其中下崗職工12.9萬人,占全市職工總數的36.7%;處在156元最低生活保障線以下的城鎮貧困居民達19.8萬人,占全市人口的25.6%。

張海國在北山社區54平方米的房子裏,住了20多年,不少居民是礦工或礦工家屬。作為最早一批住戶,他曾經常能同熟人打個招呼,“市場一天能賣上五六頭豬”。而現在湊不齊打牌的人,他只能在電腦上鬥地主。

如今,在北山社區,只有上了歲數的人在溜達。最熱鬧的轉盤附近,幾輛拉客的電動四輪車,遲遲等不到客人。幾乎見不到年輕人,張海國說,“能站直溜的都沒有”。

9月7日,礦工和礦工家屬聚居的北山社區,街道空空蕩蕩。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他的兒子,在當地工廠幹了三年後也跑到西安,現在一個月能拿七八千。前不久,給張海國寄來了五大瓶沐浴露。

這不是特例,根據2019年阜新市檔案館(市史誌辦公室)編寫的《阜新年鑒》,2018年阜新全市人口比上年減少11655人,全市人口出現負增長。當地出租車司機最直觀的感受是,有時在這座小城跑近20分鐘,還拉不到客人。

“擺脫戀煤情結”

早在多年前,阜新市就提出“擺脫戀煤情結”,培育新能源、綠色食品、高端制造和精細化工等接替產業。

2005年,曾是亞洲最大的機械化露天煤礦——海州露天礦宣告破產。次年,阜新首次提出工業遺產旅遊概念。到了2009年初,海州露天礦國家礦山公園,被國家旅遊局命名為全國首家工業遺產旅遊示範區。天氣好時,能看到廢棄礦坑裏殘煤自燃,零星冒出白煙,而遠處的山頭,架著一排用於新能源發電的風車。

9月7日,海州露天礦經過治理後的礦坑,殘余的煤自燃冒出幾縷白煙。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2018年,新邱區引進賽道城項目。通過對廢棄礦坑進行綜合治理,建設賽道,發展現代文旅業。

賽道城運營管理中心副主任劉勝鵬,第一次來新邱區24平方公裏的廢棄礦坑群。汽車開過,黃煙漫天。如果下車,衣服上便全是土,得先在車裏坐上十分鐘,等黃土散去。黑黃相間的浮土,厚到能覆蓋鞋面。道上甚至擋著兩座50多米高的矸石山——新邱區曾為國家貢獻1.4億噸煤炭,這是因煤礦開采,遺留下的由煤矸石堆成的山體。

劉勝鵬曾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做過賽事運營,“賽車在中國是一個小眾的行業,票房沒那麼樂觀”。但在阜新,50元一張的票,曾被場外黃牛炒到一兩百元。單天入場七八千人,這甚至讓維持秩序的警察驚訝,“他們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的大型活動”。劉勝鵬事後分析,或許小城百姓看賽車比賽機會少,“是新穎的”。

他想,也許阜新這座小城,蘊藏著巨大的潛力。但2019年的一次招聘,給了他當頭一棒,“想在阜新招點年輕人,特別難”。對外地人來說,阜新的吸引力不夠強;好些在沈陽、北京工作的阜新人投簡歷,但回來的人並不多,“更想留在大城市”。劉勝鵬說,“要改觀的話,一定要有特別吸引他們回來的理由”。

2019年末,在部門討論2020年工作計劃時,劉勝鵬提出舉辦音樂節的設想。除了經濟效益,社會效益也被考慮其中。

劉勝鵬去過北京的音樂節,發現觀眾多是90後和00後,“阜新的年輕人,是不是最起碼要回家鄉來看音樂節?”

早先,草莓音樂節主辦方並不看好阜新。“在東北舉辦音樂節,我們還是很謹慎的”,阜新草莓音樂節項目經理李雙喜說,東北本土的年輕人會少些,此前長春和哈爾濱的票房並不理想。

但阜新草莓音樂節的票房,出乎他的意料——沒有公布任何演出陣容的早鳥票,不到一分鐘售罄。開放全票種時,第一天單日票房,是他從業12年來,除北京外最高的一場。阜新草莓音樂節的售票數據,也印證了劉勝鵬的判斷,其中90後、00後占比97%。

“這場面多少年都沒有了”

音樂節結束近兩個月後,當時在場的阜新市自然資源局局長孫戰,仍連聲說“震撼”。

音樂節主舞臺對面的山上,是一行白色大字“生態產業化,產業生態化”,每個登臺的歌手都能望到。過去,孫戰在做的是廢棄礦坑上恢復植被。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在產業發展上,我們的思維還是有一定局限性”。

9月5日,阜新百年國際賽道城,山頭上立著“生態產業化,產業生態化”的標語。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賽車比賽和音樂節,在保護、修復的前提下,進行開發式治理。“真是沒敢想過”,孫戰由此得到啟發,“不能閉門造車,要跳出阜新來謀劃阜新”。

對新邱區副區長王迪而言,這場音樂節是對當地政府空前的考驗,但也將帶來消費的增量和轉型的希望,“音樂節來了是好事”。

根據阜新市有關部門的統計,音樂節門票收入達1100萬元,共吸引省內外3.2萬人次,帶動當地住宿、餐飲、購物等行業收入總計4500萬元。其中餐飲接待人數10萬人次,住宿接待遊客近2萬人次,中型以上賓館、旅店入住率達90%。

“新經濟新業態”這個詞,新邱區副區長王迪過去常能在材料中看到,在報告中聽到。但這六個字的意義真正在音樂節中展現出來了——“那天大家在現場,感受到了新經濟新業態帶來的經濟活力,很多人很受教育”,他說。

這或許是個契機,讓王迪覺得“生態產業化,產業生態化”的轉型之路開始清晰——引入產業完成地質災害的治理,完成治理後在廢棄礦坑上植入更多的產業,“實現產業發展和地質災害治理的雙向良性互動。”

在這場大型活動中,問題也暴露出來了。王迪意識到,阜新這座小城在有效供給和社會管理經驗上的不足。音樂節前期摸底,算上最便宜20塊錢一晚的旅店,阜新市5個縣區,有效接待床位只有11814張。他在政府機關工作20多年,頭腦中對3萬多人也沒有概念,“以前只是材料上的描述”。草莓音樂節對當地政府也是難得的機會,“把這些短板有效補齊”。

似乎所有人都開始滿懷期望。2018年,賽道城剛開工建設,老礦工鄭百裏就拿起相機記錄。過去那個一刮風,大道上就飄著黑灰色塵土的廢棄礦坑。隨著引入賽道城項目,“塵土飛揚的日子過去了,人們抱有很大的希望”。音樂節那兩天,他拍了照片,向外地的朋友吆喝,“歡迎你們上阜新來玩,我在新邱等著你們”。

7月18日,音樂節結束那晚,廢棄礦坑循環響起廣播:“請帶走身邊的垃圾,讓我們愛護環境,明年阜新草莓再見。”21歲的段清瀚錄了下來,“留個證據,它說明年來,就得來。”

新邱區副區長王迪,也收藏了一個視頻——音樂節當晚,有人站在高處,礦坑裏密密麻麻全是人,說了句“這場面多少年都沒有了”。

這個視頻讓王迪和同事們感受到了轉型振興的希望,上市裏開會腰桿也更直了。王迪說,東北是年輕人嚴重外流地區,通過草莓音樂節,他們實現了讓年輕人回阜新消費。“盡管我們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和風險,但我們現在願意幹”。

他心裏有筆賬,60周歲以上人口占新邱區總人口的31%,這是個深度老齡化社會。“3萬多個年輕人在音樂節期間湧入,不會改變新邱區人口結構,這些年輕人看完音樂節之後,是要走的”,王迪說,隨著賽道城和當地循環經濟產業的發展,相信今後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這安家落戶,“那時候我們人口結構才有真正的改變”。

9月4日晚上八點半,新邱區工人文化宮前的廣場,燈光熄滅——這離舉辦草莓音樂節的廢棄礦坑,百米之遙。

薩克斯的聲響,在黑暗中戛然而止。廣場上空空蕩蕩,依稀能看到一人多高的標語:因地制宜,治廢為寶,探索老礦區轉型新路。

9月4日,夜幕降臨,有人在新邱區工人文化宮廣場吹奏樂器,一群人圍著看。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那天淩晨,想溜進音樂節場地的老農民齊長勝,還是被執勤的警察攔下了。不過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當地新聞老是提“轉型”,“礦也黃了,把沒用的礦坑利用上,辦音樂節,這就是轉型唄。”

(文中王雅文、張晗露、張海國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實習生楊潤苗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