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燒香燒紙神像對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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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參賽作品

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今日頭條聯合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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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完整標題《 2013年那場曠日持久的礦事——現在的我,是半個聾子》

文 | 陳年喜

2013年農歷正月初五,峽河遍地大雪。

從山頂到河邊,從小道到大路,一片茫茫的白。五峰山上的松陣被大雪改了顏色,像童話世界。山神廟裏無所事事的公雞突然爆一嗓子,雪嘩地垮落下來,騰起一股白霧,離得很遠都能看見。

這雪,下了十多天了,從年前的臘月二十五就開始,白天落,晚上落,鵝毛一陣,碎粒一陣,沒一點風。早晨看東方,晚上看西天,天仿佛沒有了晨昏,渾渾沌沌,看不到一點晴的跡象。聽父親說,峽河這地方,從來沒見過這樣沒頭沒腦的雪。

愛人把我那只巨大無比的牛仔包裝滿了掏出來,掏空了又裝滿。礦燈、雨鞋、膠皮手套、迷彩工作服、口罩、煮熟的雞蛋……,按性質和大小,各安其位。她幾次猶豫地問我,是不是少裝了什麼?我說什麼也不少,又不是出國去,到了地方,缺什麼再買什麼唄!

大雪封路,通往縣城的城鄉班車停運了好長時間了,一方面是縣運管部門下發了停運通知,一方面是出了事故誰也擔不起責任,都不敢冒這份險。鎮上有膽大的面包車掛了鏈子拉黑客,但價錢貴得出奇,八九十裏路程,200元一位,但依然擋不住客源滾滾,打了幾回電話,都排不上號。

我問周曉民怎麼辦?他說還能怎麼辦,等天晴唄。說話間,工頭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是老板定於初九午時準時開工,哪怕是響一茬炮也行。工頭是重慶人,也姓陳,十年前相識於靈寶秦嶺金礦,十年間有合作有分離,從沒斷過聯系,算是老朋友了。他現在在南陽市內鄉縣一個叫夏館的小鎮上,他的春節就在夏館的小旅館過的。在離鎮四五公裏的一條溝裏,他承包了一個已經停了多年的小礦洞。

這至少是第十次電話了。聽得出他有些急了,我知道,也不完全是他急,是老板更急。老板購置下一座礦山的開采權,一路走下來,跑了多少路,花了多少錢,按三年的開采有效期計算,每天折合多少損耗?放誰身上都急。他說,實在不行,先來兩個人,隨便放一茬炮,算是開了工。包車吧,包車的錢都算我的。

我心裏也急,過去的2011年,跑新疆,跑內蒙,五上秦嶺金礦,路費、電話費花了幾千,都沒有掙下錢,更主要的是,每年的開年季也是工人爭奪大戰上演時,誰抓住了工人,誰就抓住了本年掙錢的基礎,不管什麼活路,沒人手幹不下來,饅頭可以一個人吃,掙錢的事不行。

工頭的意思是讓我組織帶領一幫工人把這場活包下來,每噸礦石給我提出兩元錢作為辛苦報酬。按照他描述的礦洞情況,我算了一筆賬,就按每月出礦一千噸計,一月下來就多了兩千元的收入,如果礦量隨著開采規模加大而變富,收入將更加可觀。雖然還沒有親臨現場確定虛實,但有誘惑總比沒誘惑強。幹礦山的,由工人而小包頭再大包頭再到獨立自主幹一番大業的老板,就是一條魚躍龍門的路途,是幾乎所有這行打拼者的追求。

給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一遍遍打電話,那些爆破工、出渣工、電工、通風工、

機械師傅、煮飯師傅,那些一塊南征北戰的,僅僅是一面之緣的,一遍遍地打,一遍遍地描述前景、收入。他們一部分春節沒有回來,一部分已經出門了,還剩下不多的人在權衡、觀望。千言萬語,千叮嚀萬叮嚀,總算確定下了四五位工人。讓大家在家等我的消息。

初七,天終於晴了。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到底是春天了,太陽一照,雪,立馬就消融了。

這是一條狹窄得不能再狹窄的小山溝,名字叫四臺溝。

像所有邊遠荒敗的小山村一樣,整條溝只剩下不到十戶人家,稀稀疏疏的黃泥小屋趴在一溝兩岸。說是溝,其實早已沒有了水流,只有低窪的地方才有臟兮兮的小水泡子出現,那是飲牛羊的地方。雖然是水泥路,上面的一層已嚴重風化、脫落,露出大小各異的石子和淩亂的坑窪。溝裏幾乎見不到年輕人了,他們都搬到了夏館鎮上去了,他們偶爾回來看望一下老頭老太或專門為帶走地裏的白菜蒜苗,轟隆隆聲響的摩托車像雜耍一樣閃騰。

這是一口廢棄多年的礦井,坐北向南,陷身在一座矮矮山梁下,井口被荒草掩映,幾近於無。洞前的礦渣上,白玉蘭樹得益於當年炸藥留下的養份,長得無比壯碩,留心看,枝頭正開始發蒙。井後的山坡上是橡樹、板栗樹和幾棵野桃。

井口是一段向下的斜坡,黑洞洞看不到底。一支白色塑料水管嘩嘩地從井底往外抽著水。

我突然心底有些涼。不說洞裏的礦量怎麼樣,這種斜井危險又難度超大,出力不出活,誰見了都怵。可我嘴裏不能說,臉色也不能表露出來,就是想說也無人可說,周曉民除了出死力,什麼也不懂。但我並不打算退卻。礦山滾打了十幾年,除了爆破還是爆破,一直找不到攬活的機會。正規礦山,條條固化,根本沒有插腳機會,只有這種偏僻、人瞧不上眼的小工程才有一勺羹。所謂金錢絕處求。

人活著,就是一個賭字。

吃了飯,下洞。下洞前,上香。

在幾塊石頭壘就的神龕前,我跪下來,把一把點燃的柏木香舉過頭頂,三躬九叩,然後插上香爐。龕裏敬著三位白瓷神像:土地、老君、趙公明。這麼些年,這種儀式不知做過多少回了,上香,是爆破工的專屬。我口中念念有詞:土地、老君、財神爺爺,請保佑我安安全全順順當當掙一點錢,我要養家糊口呀!待我掙了錢,給你上更大的香……。我不敢發聲說出來,怕工頭聽到,我簒改了他要求的內容。

在我身後,周曉民劈裏啪啦點燃一串鞭炮。

洞道的斜坡不長,七八十米,但很陡,至少四十度。洞底的水已經抽幹凈了。往洞口看,像一支巨大的炮管指向天空。天上有白雲,稀薄,向更遠的地方飛渡。向左,90度轉彎,走十幾米,是一道平巷,呈南北走向,兩頭遠遠地延伸向深處。

“這就是礦帶,含銀很重,也含金,也有一點鋅。”工頭用手電指引著巷道頂上一條長長的黃灰色線給我看。他的兩位夥伴跟在後面,一個是他的姐夫,姓覃,一個是他妻弟。

黃灰色礦帶很窄,窄處寸許,寬處不足十公分,綿延不斷。它與兩邊的巖石色差明顯,分離清晰,這是高品位的體征。老板敢於買下這個廢棄礦洞,一定有他的道理,一定經過了礦石化驗。只是,哪怕品位再高,這麼窄的礦體,也是有風險的。我的判斷是,它不可能隨著開采的深入,有什麼突然變化,因為這是幾乎九十度立體的礦脈。從礦體結構規律說,只會越接近地表越窄,甚至消失。

但我沒有說出來。我知道,大家都抱著一顆賭的心。

走在出洞的斜坡洞道上,周曉民偷偷問我,幹不幹?我向他伸了一下大拇指:幹。

到了井口,大家都呼呼喘氣。陳工頭問我:“敢幹不敢幹?”太陽已經偏西,光線打在他的身上,微微有些冒氣,這是洞內洞外溫度反差的原因。我註意到,幾年不見,他已白發點點,我記得,他好像四十二了。

“怎麼幹?真要好好合計合計。”我說。

時間轉眼就是清明。

大家早晨還睡著覺,遠處響起了一陣一陣鞭炮聲。清明青,送新衣。在那邊的人,也要過春天換衣扮了。鞭炮聲長長的,那是富裕人家、孝順人家,鞭聲短促的,不是窮,就是吝。慢慢地,鞭聲到了井口邊。渣坡邊上有兩座墳,那是村裏賈家的祖墳。

出門看,果然是賈寶慶蹲在墳前燒紙,墳頭上插著清明掛,草色茵茵中紅白黃相雜。他是距礦洞最近的鄰居,老婆離婚多年,一個人放著一群懶羊,兒子在鄭州讀大學。他算村裏唯一支持礦山開采的人。

礦山的開采,遭到了村民的堅決阻撓,先是老頭老太們結隊來井口鬧,老板為每人買了一身新衣,一袋大米,平靜了。過一段時間,洞口的電閘總是跳,有時空壓機正在工作,就停了電,水泵也停止了工作,鉆頭卡在了巖石裏,怎麼也拔不出來。

村電工說,礦上電器功率太大了,電線無力負荷,得架獨立變壓器。誰也不傻,都知道什麼原因。

問題反映給老板,老板很生氣。他不住在礦上,他住在縣城裏,他事多如麻,跑一趟不容易,何況這也不是跑跑路就能解決的事。老板並不是本縣人,他原來在南陽市裏某區當公安局副局長,和販合夥煤掙了錢,就甘脆下了海,被縣裏招商引資硬拽了過來。

老板打電話說,安裝變壓器就安吧,他娘的。

村電工悄悄給工頭說,也不用安裝變壓器,每月給我拿1500元管理工錢,我把村裏用電調配調配就行。他老婆有病,總吃藥,鎮電管部門每月付他600元工資。

1500元,有些狠。礦山目前只有支出,沒有收益,工頭已墊進去了十幾萬,只有把礦石拉到選廠選了,才有收益,選廠雖然不遠,開機要三千噸。而洞裏采下的礦石離這個數還遙遙無期。

談判的事就落在了老覃頭上。老覃在礦上的工作,除了開空壓機,還負責外務對接,在老家村裏,他幹過十幾年村長,也鄉下販過狗,是個能說會道的角色。怎奈一口重慶話,死活變不過來,當地人聽了只當鳥語。賈寶慶就擔當了見證人和翻譯。他被村裏人冠以漢奷汙名。很多時候,漢奷也有漢奷的用處,比如這次。

陳工頭的妻弟很年輕,也最有文化,中專畢業。除了開著那輛皮卡車拉炸藥,采購糧菜和礦山生產配件什麼的,基本無事幹。他堅決反對給村電工付這份窩囊錢,說這是敲詐。他主張從老家找一幫年輕人,給電工點顏色瞧瞧。他每天抱著手機看新武俠,裏面都是這麼幹的。當然,他的主意最後被大家否定掉了。

最後他說,你們先談著,實在不行,我再出馬。

談了一天,沒什麼結果,電工硬邦邦的,少五十也不行。他一再給老覃講利害:你礦上那麼大的工程,耽誤一天是多大損失?燒壞一臺電機是多大損失?多出一噸礦是多大收入?老覃一張做了無數群眾工作的嘴,怎奈朝天門的袍哥碰到了善打交著戰的南陽猴,失去了戰鬥力。

後來,到底是小舅子出了馬,也不知出的什麼馬,快馬還是慢馬,電工慫了,主動降到了每月1000元。從此,礦上再也沒有停過電。

後來不知是誰說的,電工家有段時間,窗玻璃總是被石塊莫名其妙的砸爛,再後來,就沒事了。

山桃花說開就開了。

前些天,還是小骨朵,粉紅粉紅的花瓣被一層薄皮包裹著,像小拳頭,被人攥著,展不開。沒幾天,就都一下掙脫了,自由了,在枝上歡鬧。洞內爆破時,它們一陣陣在山坡上顫抖。幾枝膽大的,努力的把枝條伸向了洞門口,一陣氣浪衝上來,它們刷地分向兩邊。幾瓣花瓣撒落在洞道裏。

礦帶其實也不長,從這頭到那頭,也就百十米,兩頭收縮得窄如指縫。前任老板為什麼掘進到這兒停了工程,也是因為它們再沒有跟進的價值吧。問過賈寶慶當時的礦主已經下了這麼大的本錢,為什麼就收了家夥,沒有采礦?老賈說,當時開工時,銀價每克十多元,待巷道掘進到後來,銀價掉到了三四元,你說還敢采嗎?

當然只能放棄了,不放棄還能眼睜睜往火裏跳?這就是礦老板的命運,決定命運的因素太多了,有些是看得見的,有些是看不見的,往往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更鋒利。

因為是九十度立采,需要礦石來支墊,暫時用不上出礦工,就只有我們四位爆破工,日夜輪著班幹。按老板要求,最大保證礦石的純度和品位,采掘寬度不能超過35公分,操作風鉆的人側著身子勉強可以工作。白天一茬炮,晚上一茬炮,采區空間在一天天向上、向兩頭擴展。這需要技術,也需要耐力。

我和周曉民一班,我負責操作風鉆,他負責幫襯。空采區已經上升到了十幾米高度,下面巷道有兩米寬的空間,采下的礦石向下向兩頭鋪展,遠遠不夠墊底,每一次操作,都需要在兩幫巖石上打上橫向的木撐,架設鐵梯。我站在鐵梯上操作機器,看著他在身下的渣石上抽煙,原本不高的個頭更像個孩子。他一直不能成長為一位獨擋一面的師傅,只會幫襯,他在幫襯這個角色上至少有十年了。

風鉆的後座力讓鐵梯不住顫動、彈跳,機器活塞的作功被消解掉了,進孔速度非常緩慢,一個兩米深的孔,要作功一個小時,鐵梯棱角堅硬,腳掌硌得生疼,我不得不不停地倒腳。狹小的空間使消音罩噴出的氣流無處施放,工作面的能見度很差,為了看清標桿,不致使孔位走位,我只得把消音口朝向自已,巨大的噪音灌滿雙耳。一班下來,耳朵幾乎完全失聰,嗡嗡嚶嚶地響,需要休息一夜才能緩過來,而頭疼怎麼也緩不過來,像一支木楔釘在了裏面。

那一天是四月十五,之所以記得很清,是因為後一天是四月十六,阿全的三十六歲生日。

阿全是另一班組的主爆破手,是我十道電話力邀過來的。阿全年輕,手藝好,從來不缺活路,但架不住我狂轟濫炸的電話催促,帶著徒弟從老家過來了。他的老家欒川縣,那裏出鉬礦,出爆破工。

采場的高處已經上升到了三十米,距離山體表面越來越近了。早些時候,爆破發生時,感到地面一陣陣顫抖,沒有落盡的青岡樹葉嘩嘩落下幾片,現在感到的是鼓動,地皮仿佛變得充滿了彈性,鼓起來,恢復下去,再鼓起來,再恢復下去。山梁的背後,是幾根木棍和塑料布搭建的簡易廁所,只有爆破沒有發生的時間,大夥才敢過去。

百多米長的巷道已被礦石推積得實實在在,只在一處留了一個小洞口,供工作需要爬著進出,通風不暢,工作面永遠散不盡的炸藥殘煙使空氣沈重,礦燈光柱裏的灰塵,像遊動的浮遊生物,無處不在。工作時透不過氣來,一排木撐打下來,梯子還沒架綁好,人已被汗水澆透,渾身軟得站不起來。

按說,礦石應該往出運了,它的量早已超過了三千噸。但外面,找不到堆礦石的場地,沒有誰家人願意出讓一片堆放的場地。還有一個致命的原因,就是銀掉價了,掉到了五元一克。不光是銀掉價了,金、銅、鐵、鉬都掉價了,凡是金屬類都掉價了。

這一天,阿全他們倆人上的是白班。

後來聽他的徒弟說,那天他們把橫撐一根根打好,從地上到工作面,像樓梯的檔子一樣一長排,又在工作面上打一排平撐,把三架梯子用鐵絲綁在橫撐上,把風鉆風管水管架好。

連接洞內洞外的電話線壞了,老覃查了幾天也查不出問題,好在裏外不遠,就把電話線改成了電鈴線,一聲鈴開機,兩聲鈴停機,緊急情況三聲鈴。

老覃在廚房伺弄一顆豬頭,這是他專門下山去買回來的。阿全下班回來,要為他好好慶賀一下,三十六,是人一輩子的大關節。

聽到一聲鈴。老覃把空壓機”哢”地送上了電。

阿全還算幸運,總算保住了命。

那天工作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我們誰也不知道,都是事後聽阿全的徒弟說的。阿全的徒弟更年輕,才高中畢業沒兩年,嚇著了,嘴又笨,說不太清。其實說清說不清也沒多大用,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在礦山,刀尖上討生活,這都是平常不過的事情。

阿全的徒弟說,他打了電鈴,就上了架,把鉆頭認了孔。那天石頭非常硬,掌子面特別光滑,鉆頭在巖石上找不到著力點,碰撞、彈跳了好長時間才形成了一個淺洞。鉆頭與巖石碰出的火花落在了衣領裏,很燙。鉆孔流出的水沿著安全帽,一直流到了嘴裏,含了重銀的水在嘴裏有一絲絲說不出的甜味。

鉆頭進了孔,師傅把風速開到了三檔,他就下來了,站在礦石堆上,他看不見師傅了,師傅被一團濃霧罩住了,那是消音罩噴出的強大氣體。他只聽見鉆頭與巖石的撞擊聲,通過巖石的傳導,傳到了他的前後左右。

突然,他聽見轟地一聲,一道燈光一閃,整個工作架落了下來,在地面,風鉆還在高速轉動著,因為脫離了負荷,轉速更高更有力量了。

那天,所有的人都下了洞,把阿全七手八腳弄上了地面。斷了一截的釬桿從阿全的左肋骨進去,後背出來,一端帶著一顆鉆頭,馬蹄形,已經磨得有些禿鈍。

那釬桿被巖石長時間打磨,光滑圓潤,帶著亮光,被阿全結實的肌肉緊緊裹住了,竟沒有多少血流出來。在去醫院的路上,它像一支從阿全身體裏長出來的多余的器官。

阿全在醫院養傷,徒弟全天伺候。礦山的工作仍然繼續。只是老板和工頭都欲哭無淚,銀價日益不堪,這事故無疑是雪上又添新霜。

老板開著他的桑塔納3000來到礦山,召集大家開了一場會,這也是開工三個多月來的第一場會。到底是當過官的人,話講得有條有理,也入情入理。他說,鑒於目前銀價的情況,開采工作先放緩下來吧,但千萬別停工,停了工再開張就難了,我們慢慢地和銀價耗,要準備長期耗,不是一天兩天的耗。最後大家商議的結果是,兩班炮工就減少到一班吧。

工頭的小舅子也不大看武俠了,他天天看股市上的銀價,漲一點,就歡呼一陣,掉了,就罵一陣。後來,我們所有的手機都改成了看銀價,猜測明天的漲停,仿佛都成了股市專家。而銀價,總像耗子的尾巴,怎麼也長不粗。

最焦灼的還是我們,幹了快四個月了,都沒見到一分錢工資。按照當初的協議,工人工資是按礦石的噸位結算的,礦石堆在洞裏,就等於沒有礦石,就沒辦法結算工資。

大家平時的零用和家裏的急需用錢要在工頭那裏借支,工頭再從老板那裏借支,但借支總是有限的。我不停的做大家的工作,我知道,我積累了十年的行業信譽快要透支完了。

一天下午,下班時,我接到了家裏的電話,是弟弟打來的。當時天下著小雨,工作服被鉆孔流下來的水澆得濕透,雨鞋裏灌了很多泥獎,走一步“咕嘰”一聲。周曉民跟在身後,臉花得像個花和尚,褲子垮下來,露出紅內褲。家裏很少打電話來,怕他聽到,我把他支開了。我不能垮,更不能影響士氣。

電話裏,弟弟告訴我,母親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放下電話,在工棚外,我坐了好長時間。從這裏,可以看到寶天曼風景區,花白的祼巖高聳入雲,巖樹如煙,山水如畫。據說再往山那邊,就是洛陽地界。天真正熱起來了,高處,低處,所有的花都已謝盡。

院場外,新栽的桃樹也該掛果了吧,而栽下桃樹的人就要走了。

賈寶慶說,聽他爺爺講,四臺溝銀礦的開采史已有三百年,說采到最富的礦石那年,日本人打到了西峽,當時一昇礦塊能換一塊大頭銀圓。我知道昇是一種盛量糧食的容器,十昇為鬥,以玉米為計,一昇就是四斤,夠四口人家一天的口糧。

為證實他所言不虛,他帶著我們看了山後一個古采的銀坑,這個坑就在現在開采的礦洞後面,其實也沒有坑,就是一個向下的斜洞,窄小得一只羊也鉆不進,不知道當年的人們是怎麼進入把礦石采下來的。用礦燈向裏面探照,曲裏拐彎什麼也看不清,兩壁光滑,如同刀削,顯然是一錘一鉆鑿下去的。丟一塊石頭下去,咚地一聲,有水。

我的判斷是,現在洞裏的采區離這兒已經不遠了,在采場頂端部位,石頭在變軟,且常常有濕漬出現。

工頭說,就往這裏攻。

這是四臺溝最後的秘密,賈寶慶告訴了我們,無疑是張松向劉備獻了川西地圖,是賣國行為。賈寶慶一再囑咐,千萬別說出去,就說是你們自己發現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還是被村裏知道了。賈寶慶賣了羊,帶著錢去了新疆,那裏農場有他的遠房親戚,在七臺河包了棉花地,聽說後來娶了當地女人,成立了一家人。他的兒子留在了鄭州工作,賈寶慶的老式手機裏我見過這孩子,戴著眼鏡,有點老氣。

時序到了八月,夏去秋來,山河幾改。阿全終於養好了傷,只是腰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挺得筆直,老板連工資付了十萬,帶著傻徒弟回去了。聽他說他老家山高水寒,以土豆玉米為主食。後來他換了手機號,我們再沒有聯系了。

我們終於攻到了銀坑位置,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坑汙臟的積水。

那天的炮也算最後一茬炮,我和周曉民整整打下了二十四個炮孔,掌子面密密如蜂巢,填盡了所有的炸藥。

起爆器已經老化了,黃銅鑰匙已嚴重磨損,接線樁也脫落了一顆。我把引爆線接在脫了鏍絲的孔位上。我起了一次,沒有反應,再起一次,還是沒有反應,只在接線口上濺起一串電花。再起一次,炮響了,我聽到轟地一聲,地動山揺,爆炸聲獲得了無限的釋放空間,它衝上高高的天空,又煙花一樣放射開來,形成一朵巨大無比的空氣花。接著,一股濃煙從山後竄了起來。

我聽到了連續的爆炸聲,只是一聲比一聲弱小。一股大水從礦堆上漫下來,向洞腔漫過來。

走出洞口,我看見老覃的愛人在廚房邊剁柴,斧頭高高揚起來,輕輕落下去,柴禾分崩斷裂,沒有一點聲音。

三天後,我到了商州人民醫院。

在經過丹江大橋時,我看見三只鴨子在渾濁的江水裏遊弋,它們無聲無息,像三朵新開的白蓮。我猜,它們一定是八個月前我經過這裏時看到的、嘎嘎叫的那三只。

至今,那滿滿當當一洞礦石還在。

即日起,湃客“鏡相”欄目將陸續刊發部分大賽參賽作品。

作品展示不代表最終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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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賽組委會

主辦方:澎湃新聞

聯合主辦: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今日頭條

指導單位:上海市作家協會

學術支持單位: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

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

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

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

上海大學文學院

陜西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