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三個車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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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行國

1922年,胡適撰成《章實齋先生年譜》,梁啟超對此書評價頗高,他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言“胡適之之《實齋譜》,不惟能擷譜主學術之綱要,吾尚嫌其未盡,並及時代思潮,凡此諸作,皆近代學術界一盛飾也”。梁氏如此溢美,可見《章實齋先生年譜》在當時聲譽甚隆。在《章實齋先生年譜》中,胡適對清代學者章學誠所提的“六經皆史”之論進行了一番解釋,將之理解成“六經皆史料”,胡適緣何作如此理解?是否偏離了章學誠的本旨?

胡適

六經皆史料

胡適在書中談到章學誠的“六經皆史”時,他言“我們必須懂得,‘盈天地之間,一切著作皆史也’這句總綱,然後可以懂得‘六經皆史也’這條子目”“其實先生(章學誠)的本意是說,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如此說法,便不難懂得了。先生的主張以為六經皆先王的政典,因為是政典,故皆有史料的價值”“以子集兩部推之,則先生所說‘六經皆史也’,其實只是說經部中有許多史料”。胡適的話很明確,他認為章學誠所說的“一切著作皆史”不過是“一切著作都是史料”,既然如此,那麼六經亦包含在這“一切著作”之內,故而章學誠所謂的“六經皆史”在胡適這裏自然可以理解成“六經皆史料”。

十分湊巧的是,胡適此時正在倡導整理國故運動。1919年,胡適撰寫《新思潮的意義》一文,文中提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是他首次提到“整理國故”這一概念,為整理國故運動之肇端。1922年,他在東南大學的演講中,講到“研究國故的方法”時,提及章學誠:

現在一般青年,所以對於國故,沒有研究興趣的緣故,就是沒有歷史的觀念。我們看舊書,可當他做歷史看。清乾隆時,有個叫章學誠的,著了一本《文史通義》,上邊說,“六經皆史也”。我現在進一步言之,一切舊書、古書都是史也。本來歷史的觀念,就不由然而然的生出興趣。

胡適再次強調章學誠的“六經皆史”,進一步表示“一切舊書、古書都是史也”,要以歷史的觀念來看舊書。1923年,他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一文中說:

中國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所以我們要擴充國學的領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過去文化,打破一切門戶成見,拿歷史的眼光來整統一切,認清了國故學使命是整理中國一切歷史文化,便可以把一切狹隘的門戶之見都掃空了。

胡適將中國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通稱為國故,並且要“拿歷史的眼光”加以研究,這些學問中自然也包括了六經。他進一步說:

國學的方法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國學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國文化史,國學的系統研究要以此為歸宿,一切國學的研究,無論時代古今,無論問題大小,都要朝著這個大方向走,只有這個目的可以整統一切材料。

也就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研究中國過去的學問不過是“整統一切材料”,胡適的這番理解儼然與其對章學誠“六經皆史”的理解是高度契合的。

章學誠

在對《詩經》的理解上,胡適一以貫之,亦將之視為研究歷史的材料。1925年,胡適在武昌大學(後並為武漢大學)演講《詩經》時稱:

《詩經》不是一部經典。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都看得非常神聖,說它是一部經典,我們現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並不是一部聖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說它是一部神聖經典。

顯然,胡適要去經典化、神聖化,只是將《詩經》作為社會史、政治史抑或文化史的歷史材料。胡適之所以將章學誠“六經皆史”的提法演繹成“六經皆史料”,與其發動整理國故之事是密切相連的,甚至可以作如此理解,胡適欲借章學誠之口為整理國故運動振臂疾呼、搖旗吶喊。

胡適的支持者與批評者

胡適“六經皆史料”的提法在當時是有不少知音的。1923年,梁啟超在東南大學的演講中指出:

第一條路,便是近人所講的“整理國故”這部分事業。這部分事業最浩博最繁難又且最有趣的,便是歷史,我們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但即以現存的正史,別史,雜史,編年,紀事本末,法典,政事,方誌,譜牒,以及各種筆記金石刻文等類而論,十層大樓的圖書館也容不下,拿歷史家眼光看來,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貴的史料,又不獨史部書而已,一切古書,有許多人見為無用者,拿他當歷史讀,都立刻變成有用,章實齋說“六經皆史”,這句話我原不敢贊成;但從歷史家立腳點看,說“六經皆史料”,那便通了。

梁啟超對胡適發起的整理國故運動深表贊許,他的看法與胡適是一樣的,即強調拿歷史家的眼光看以往之一切史料,章學誠的“六經皆史”亦是“六經皆史料”。

胡適的高足顧頡剛則頗得其遺韻,他視經學的材料為歷史的材料:

我始終認清一個目標,知道他們治經的任務不是要延長經學的壽命,乃是正要促經學的死亡,使得我們以後沒有經學,而把經學的材料悉數變成古代史和古代思想史的材料。

他對章學誠“六經皆史”的理解與胡適一樣,將六經視為學問的材料,研究經學只是考古,不是希聖:

自從清代的樸學施下了實地的功夫,考究一番,始曉得“垂教萬世的經書”乃是“一代典章的史書”,然是部史書,則所做疏解、考證的功夫當然與史學無異。章學誠處此潮流,奮其裁斷,所以說“六經皆史”“集六經之大成者不在孔子,而在周公”。看六經是學問的材料,不拿學問當做六經的臣仆。拿從前對於經學的界說根本撤消,做經學的人只是考古,並非希聖,說得明明白白。

梁啟超、顧頡剛都不約而同地將六經視為研究歷史的材料,這與胡適對“六經皆史”的解釋完全一致。按照他們的思路,既然是史料,六經成了過去之物,只是作為整理、研究的對象罷了。

胡適將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說法解釋為“六經皆史料”,亦遭致了時人的批評。錢玄同在1922年的日記中就回應了胡適所提的這一問題:

適之據章氏《報孫淵如書》中“六經特聖人取此種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數語,謂“六經皆史”是說“六經皆史料”。此說我不以為然,不但有增字解釋之失,實在和《文史通義》全書都不相合。

錢氏毫不避諱地表達了對胡適“六經皆史料”說的不然,乃“有增字解釋之失”,跟章學誠《文史通義》全書並不相合,錢玄同接著說“章實齋決非‘一切著作都是史料’,但他也是托古改制,因為他要‘方誌立三書’,因托‘誌’於《尚書》、《春秋》,托‘掌故’於《禮》,托‘文征’於《詩》耳”。錢氏的意思是,章學誠所言的“六經皆史”並不是胡適所言的史料,而是充滿了寄托,實則是蘊藏著經世之意。

梁啟超的弟子姚名達,在為胡適訂補《章實齋先生年譜》時,亦表達了其不滿:

若以今語譯之,則實齋所謂比類之書,正吾人所謂史料。史雖不離於史料,而史料終不可以史學之稱。而胡適之先生著實齋年譜,釋實齋“盈天地之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一語,為“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則於史學、史料之分際尚未能深察。讀古人書,心知其意,古若是其易易也哉?

姚名達將史學、史料分開,史學不離史料,而史料並不能完全代表史學,批評胡適未能將兩者深察,他言“其意以為史之所載,皆人事之實跡,古來之法存焉,道寓於法,非有二也,道法存於史,非史載之外別有道法也”,姚氏覺得史中有道法。錢穆在《中國史學名著》一文中則說:

此四字(六經皆史)中的這個史字,我們近代學者如梁任公,如胡適之,都看錯了。他們都很看中實齋,但他們對實齋所說的“六經皆史”這一個“史”字,都看不正。梁任公曾說,賣豬肉鋪櫃上的帳簿也可作史料,用來研究當時的社會經濟或其他情況。這豈是章實齋立說之原意?章實齋所謂《文史通義》裏所謂的“六經皆史”,這個“史”字,明明有一個講法,即在《文史通義》裏就特寫一篇文章名《史釋》,正是來解釋這個“史”字,並不像我們近人梁、胡諸氏之所說。

錢穆批評梁啟超、胡適對“六經皆史”的看法,並且引用《文史通義》中《史釋》加以駁斥,他繼續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章氏六經皆史之論,本主同經致用,施之政事”。錢穆從經世的角度來理解章學誠的“六經皆史”,這與胡適“六經皆史料”的說法截然異趣。

錢玄同、錢穆都從經世的角度來看章學誠的“六經皆史”,亦即六經是可以資於世用的。而姚名達則從史學的角度來看“六經皆史”,以為史中有道、有法,二者實則可以歸為一類,即六經不是史料,能與人事發生關聯,具有其內在的價值。

胡適解釋的偏離

章學誠的“六經皆史”之論草創於1788年。此年,他在給孫星衍的信中言:“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持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爾後,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易教上》正式提出:“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

章學誠的這兩段文字十分洗練,要理解“六經皆史”,我們先要理解章學誠眼中“史”的意義。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史釋》中專門對“史”做了一番解釋:

或問《周官》府史之史,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禦史之史,有異義乎?曰:無異義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是也。五史,則卿、大夫、士為之,所掌圖書、紀載、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別之判,如霄壤矣。然而無異義者,則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

章學誠對《周禮》中“史”的觀念加以梳理,很明顯,在他眼中的“史”乃職官之史,而守掌故,“以法存先王之道”,其落腳點在於道。他在《記與戴東原論修誌》一文中繼續論述“六經皆史”:

嗟乎!道之不明也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存有司,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於器,實不足而競於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

從章氏這段言辭中我們可以看出,典章事實是器,非常重要,可以“即器而明道”。他進一步表示,六經亦皆器,他在《文史通義·原道》中說: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皆器也。《易》之為書,所以開物成務,掌於《春官》太蔔,則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經,別為儒學一門,而專稱為載道之書者。

章氏強調“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此與其“即器而明道”的觀點是一致的,但同時又不能“道不明而爭於器”,對於史而言,不能安於掌故,他在《文史通義·言公》中說:

《屈賈》、《孟荀》、《老莊申韓》之標目,《同姓侯王》、《異姓侯王》之分表,初無發明,而僅存題目,褒貶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貴知其意,非同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則史氏之宗旨也。

章氏指出“作史貴知其意,非同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也就說史家著作中蘊藏褒貶,並非掌故,而要明其中之意。

要之,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章學誠所謂的“六經皆史”,乃是六經皆自史出,史守先王之政典,以此存先王之道,史不僅要守史職,還要明史意、存史道。胡適將“六經皆史”解釋成“六經皆史料”,明顯偏離了章氏的本旨,不僅沒有註意到史職,更將史意、史道完全淹沒了。我們一方面要理解胡適將章學誠擡出來的本意,是為了發動整理國故運動,遂將“六經皆史”加以演繹、引申,另一方面亦要理解胡適對“六經皆史”解釋的偏離之處。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