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缸水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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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遊擴展了他的眼界和胸懷,卻沒有改變他‘白頭一飽自經營’的農民理想。”

記者/艾江濤

攝影/黃宇

小孩與狗,圖中小女孩是齊白石侄兒的孫女(黃宇 攝)

從湘潭市出發,沿著107國道一路往南行駛48公裏,便到了齊白石的老家,湘潭市白石鎮杏花村星鬥塘,那個在不同旅遊手冊上標示為齊白石故居的地方。

同治二年(1863),齊白石在星鬥塘老屋一個貧農家庭出生時,白石鎮還只是一個連接湘潭和衡陽的驛站,杏花村則有一個更為詩意的名字:杏子塢。在晚年自述中,齊白石告訴我們,自己在35歲前,足跡僅限於杏子塢附近百裏之內,連縣城都沒有去過。事實上,直到1902年,在他40歲之際開始所謂“五出五歸”的遠遊之前,齊白石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百裏外的湘潭。1909年9月,齊白石最後一次遠遊歸來,在老家度過了長達8年,最為適意安穩的一段鄉居生活。之後迫於兵匪之苦,於1917年5月避居北京。在北京,他正好趕上“張勛復辟”,過了半年多倉皇躲避的生活,又於當年冬天返回老家。1919年,齊白石再次來到北京,次年春天攜三子齊良琨和長孫齊移孫到北京定居,自此離開老家。

在白石鎮,齊白石一共有三個住處。除了星鬥塘老屋,1902到1906年,齊白石一家租住在距老屋5裏左右的梅公祠,並在那裏添建了一間叫“借山吟館”的書屋。1906年,齊白石買下了距老屋20裏左右的茹家衝的一間老宅還有20畝水田,並將那裏擴建為後來的寄萍堂。

也就是說,在清末民初那個劇烈變革的時代,齊白石由農民而雕花木匠而畫師,在長達50多年的時間裏,一直生活在星鬥塘老屋方圓不足10公裏的地方,追求著他“白頭一飽自經營”的農民理想。不難想見,那裏的鄉土、人情、文化是如何深刻塑造了後來那個廣為人知的齊白石。

齊白石位於白石鎮杏花村星鬥塘的老屋,他在這裏一直生活到38歲,才搬到5裏外的梅公祠(黃宇 攝)

從星鬥塘到梅公祠

沿著貫穿白石鎮的國道走一段,再朝左側的鄉間公路上行幾百米,便是齊白石的星鬥塘老屋。一公裏多的路程,沿途路燈上無不掛著白石老人的畫作印刷品。我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周末,三三兩兩的遊客在那裏參觀。

齊白石一直在星鬥塘的老屋生活到38歲,從這裏搬出時,他膝下已有兩兒兩女。老屋在1996年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後,經過了相當程度的翻修與復原。從外表看,這是一座極為普通卻頗具規模的南方農舍,稻草混合泥土燒制而成的磚墻,茅草覆頂,9間屋子中,一度住著齊白石的祖父母、父母,還有他自己的小家庭。

老屋中格外引人註目的是一塊架在兩張條凳上面的木板,據說齊白石當年就以此為畫案作畫。日後回憶中,齊白石對這裏寄予了太多情感。竈膛,還有放爐灰的地方猶在。《白石老人自述》中,齊白石回憶祖父教他識字的情景:“他抱著我,蹲在爐邊烤火,拿著通爐子的鐵鉗子,在松柴灰堆上,比畫著寫了個‘芝’字,教我認識,說:‘這是你阿芝的芝字,你認準了筆畫,別把它忘了!’”屋外便是荷葉田田,湘潭因盛產湘蓮自古稱“蓮城”,白石鎮更是湘蓮的始產地,歷史悠久。老屋右側,被一條鄉間公路所隔斷的,便是這裏的得名之地:星鬥塘。如今的星鬥塘看起來不過是一塘淺水,漫步一圈400多步,在白石鎮好多人家的屋前屋後,總有一塊這樣的水塘,或養鴨鵝,或植荷花。可在齊白石的記憶中,這裏卻是一塊童年樂土,他曾對孫子齊佛來回憶道:“每年春天,星鬥塘水滿時,菖蒲叢中,魚蝦特別活躍。我只要把一天的家務活幹完,便用竹竿為釣,棉花團為食,去星鬥塘釣蝦。最好玩的是它一見到棉花團,以為是好吃的東西,用兩只腿一把抱住,到了岸上還不肯放開。”後來,齊白石畫過一幅“菖蒲花兼蝦”,並題詩:“五十年前作小娃,棉花為餌釣蘆蝦。今朝畫此頭全白,記得菖蒲是此花。”

齊白石家境貧寒,跟祖父認識300多個字後,8歲那年又跟外祖父讀了不到一年的私塾,便再無力讀書,留在家中砍柴挑水,幫忙做事。由於自幼體弱,為謀生計,15歲時,父親讓他跟著一個本家學木匠。一年之後,他又拜聞名鄉裏的雕花木匠周之美為師,此後十來年便跟著師傅走鄉串戶,成為鄉人口中的“芝木匠”。十年木匠生涯,最可記述的一件事是,齊白石在一個主顧家無意中發現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自幼喜歡畫畫的他便用早年勾影雷公像的方法,花半年時間將其勾影臨摹完成。這本畫譜幫齊白石掌握了人物花草的正確比例,也讓他在木雕花樣上能夠推陳出新。在湘潭市齊白石紀念館保存的齊白石早年木雕作品中,便有“司馬光砸缸”這樣完全創新的題材。

除了謀生,遊走鄉間的木匠生活很大程度上擴大了齊白石的交遊圈子。他27歲那年,在賴家壟一家主顧家做雕花活時,結識了日後對他影響巨大的一位老師:胡沁園。韶唐胡家是當地有名的士紳之家,這位人稱“壽三爺”的胡沁園,提倡風雅,喜好交遊,當他聽聞鄉裏有位擅畫的木匠,便對齊白石產生了興趣。其時,齊白石已拜當地畫人物像有名的畫師蕭薌陔、文少可為師,白天幹完活,晚上常在松油柴火下苦練繪畫。胡沁園對齊白石極為賞識,不但親自教他工筆花鳥草蟲,還請坐館家中的陳少蕃教他詩文。

胡沁園完全按照傳統文人的標準培養齊白石,詩、文,包括名號也進行重新包裝。齊白石回憶:“我拜師之後,就在胡家住下。兩位老師商量了一下,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單名叫作‘璜’,又取了一個號,叫作‘瀕生’,因為我住家與白石鋪相近,又取了個別號,叫作‘白石山人’,預備題畫所用。”齊白石自此接觸到以胡沁園為中心的當地士紳文化圈。

不論是早期的龍山詩會,還是後來的羅山詩會,成員多與胡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黎錦熙在胡適所作《齊白石年譜》中的按語提到:“陳家壟及竹衝一帶,胡姓聚族而居,大都巨富,為宋胡安國後,與黎姓通婚姻。白石少時,於兩家姻緣最深。”由胡家而黎家,齊白石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交遊。與齊白石相關的湘潭黎家共兩支,一為長塘黎家,一為臯山黎家。前者即齊白石好友黎松安家,其父黎葆堂曾任四川學政和安徽鹽運使,黎錦熙是他的8個兒子“黎氏八駿”之首。臯山黎家則是齊白石好友黎承禮(薇蓀)、黎丹(雨民)、黎戩齋(澤泰)家,黎薇蓀的父親黎培敬曾任貴州巡撫,家中幾代均善詩書。齊白石最初學習刻印,正始於黎松安和黎薇蓀的影響。

1899年,37歲的齊白石又在詩友張仲飏的介紹下,拜入湘潭大儒王闿運門下。因招齊白石為門人,王闿運得以湊齊“門下三匠”:銅匠出身的曾招吉,鐵匠出身的張仲飏,木匠出身的齊白石,一時傳為美談。

回頭來看,齊白石青年時代的求學交遊有偶然成分,卻也有時代氣候的某種必然。如學者郎紹君所言,湘潭自明代以來,便是湘南水運交通樞紐和商業中心,而自宋代胡安國以下,湖湘學派綿延不絕,自曾國藩出,湖南士子文人從政者、從軍者、倡言改革者、革命者以及赴海外留學者幾乎甲於九州,而湘潭則甲於湖湘。在傳統士紳社會土壤未遭破壞之前,齊白石以自己的聰穎刻苦,加上幸運,成為那個時代的奇跡。

漸漸地,齊白石詩畫篆刻的名氣享譽鄉裏,請他去湘潭縣城畫像的人多了起來。35歲那年,齊白石第一次到湘潭給人畫像時,認識了晚清名將郭孫林之子郭葆生,還有桂陽名士夏壽田(午詒),他日後的數次遠遊與此二人密不可分。在湘潭,為一位江西鹽商畫了12條南嶽衡山全景圖之後,齊白石用獲得的320兩銀子租下了距老屋5裏之遙的梅公祠祠屋,一家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安穩住處。

我問了好幾位杏花村的村民,當年齊白石從星鬥塘前往梅公祠的那條路怎麼走,其中一位指路者就是齊白石的侄子齊太滿,今年92歲。老人在七八歲時曾見過回鄉省親的齊白石,印象裏他“胡子很長,有點嚇人”。辭別老人,我沿著老屋背後的鄉間公路一路走去,翻過一個山坳,瞬間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青青的稻田旁,一位上了年紀的農人正在草地放牛。毛竹叢中的屋舍水塘邊,一群鴨子遊來遊去,水塘邊的瓜架上垂著一只只絲瓜。走進水塘,不知名的水鳥倏地飛起。不一會兒,細密的雨水從天而降,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中。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都曾在齊白石的畫中出現過。一瞬間,我忽然有些理解,當年如不是兵匪禍亂,齊白石絕不肯離開故鄉的緣由了。

再往前去,一路都是荷塘。水泥的鄉間公路畫了一個圓圈回去了,一問,要從旁邊一條黃泥小路穿過。走了沒多遠,前方幾座雲氣繚繞的山包便是蓮花砦了,群山環繞下的一片稻田正是當年梅公祠的祠田,齊白石當年修建於祠田邊的借山吟館早已被拆,當年那條從梅公祠通往星鬥塘的路,卻一直存留在他的詩文中:“五裏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從他所畫的《借山吟館圖》,人們依稀可以想見當年的清幽。

齊白石的侄兒齊太滿,老人曾在七八歲時見過回鄉省親的齊白石(黃宇 攝)

五出五歸

1902年,齊白石40歲。那時的他往來於湘潭周邊,畫畫篆刻,與友人詩書流連,生活自足而愜意,想法亦十分單純:“得到一點潤筆的錢,就拿回家去,奉養老親,撫育妻子。我不希望發什麼財,只圖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於願已足,並不作遠遊之想。”

然而那年秋天,他的好友夏壽田從翰林改官陜西,從西安來信,讓齊白石去教他的如夫人姚無雙學畫,還特意將束脩和旅費提前匯寄給他。但很有可能,真正打動齊白石遠遊的,並非那份收入不菲的教職,而是同在西安的另一位好友郭葆生的長信。在信中,郭葆生寫道:“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均須於遊歷中求進境。作畫尤應多遊歷,實地觀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諦。……”就這樣,在兩人的連番督促下,齊白石作別家人,於10月初動身北上,開始了他人生中的首次遠遊。

1902年12月下旬到西安後,齊白石除了日常教課,還結識了時任陜西臬臺的著名詩人樊樊山。1903年3月,他又隨夏壽田一家進京,到京城後,每日教姚無雙學畫以外,閑暇也賣畫刻印,逛琉璃廠,看古玩字畫,到大柵欄聽戲。這年5月,他經天津坐輪船到上海再從水路返回家鄉。

首次遠遊,大大開闊了齊白石的眼界,面對真山真水,他對前人的作品領悟得更深:“每逢見到奇妙景物,我就畫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畫譜,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沒有根據的。”而在西安和北京新交的文友,諸如樊樊山、曾熙、李瑞荃、楊度等人,成為畢生近友。

回家待了不到一年,1904年,老師王闿運約齊白石和張仲飏等弟子同遊南昌。在南昌,“王門三匠”齊聚一堂。此番出遊有件事情令齊白石記憶深刻。在七夕節的一次聚會上,詩興大發的王闿運席間出句聯詩:“地靈勝江匯,星聚及秋期。”沒想到王門三個匠人沒有一個能對上。回家之後,自覺文學根基不足的齊白石慚愧之余,苦讀詩書,並將自己“借山吟館”的“吟”字刪去,改為借山館。當然,收獲不止於此。一個偶然的機會,齊白石見到了八大山人的畫鴨真跡,愛不釋手,立刻按照舊法,臨摹下來作為稿本。

二出而歸之後,身邊的朋友發現齊白石作畫、寫字、刻章,漸漸都與以往不同。在自述中,白石老人總結自己這一時期的作風轉變:“我作畫,本是畫工筆的,到了西安以後,漸漸改用大寫意筆法。以前我寫字,是學何子貞的,在北京遇到了李筠庵,跟他學寫魏碑,他叫我臨《爨龍顏碑》,我一直寫到現在。”

1905年7月中旬,時任廣西提學使汪頌年約齊白石同遊桂林,在桂林逗留半年多,過年之後,齊白石接到父親的來信,輾轉前往廣東欽州尋找四弟齊純培和長子齊良元,1906年秋天返鄉,是為“三出三歸”。

齊白石早年經胡沁園介紹,便跟著譚溥學過山水畫,此後每番出遊都大量寫生,在山水甲秀天下的桂林更是如此。郎紹君曾對此總結:“桂林山水對他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孤峰獨立成為白山畫山的基本模式。”有了這番遊歷,等有人評點他的山水畫沒有師承,是“野狐禪”時,齊白石便可以帶著傲氣以詩作答:“逢人恥聽說荊關,宗派誇能卻汗顏。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在欽州,齊白石將郭葆生收羅的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人的真跡臨摹了一遍,獲益匪淺。

1907年,依照前一年與郭葆生的約定,齊白石再度前往欽州,一面教郭的如夫人學畫,一邊為其代筆。在這所謂的“四出四歸”中,齊白石跟隨郭葆生,一度前往越南遊歷,一直到這年臘月,方才返鄉。

1908年,齊白石“龍山詩社”的詩友、在廣東提學使衙門任事的羅醒吾,約他去廣州玩。由廣州而欽州,再一路從廣州到香港、上海、蘇州、南京,這最後一次遠遊一直持續到1909年9月。

回到家中,47歲的齊白石靜心鄉居,一面苦讀古文詩詞,一面將歷次出遊的山水稿重畫一遍,編成總計52幅的《借山圖卷》,又花三個多月時間為朋友胡廉石畫制《石門二十四景圖》,上述作品都成為齊白石中年山水畫作的代表。

對這一時期齊白石畫風的轉變,從小便跟在他身後玩耍的黎錦熙總結道:“辛醜以前,白石的畫以工筆為主,草蟲早就傳神。他在家一直養草蟲——紡績娘、蚱蜢、蝗蟲之類,還有其他生物,他時常註意其特點,做直接寫生的練習,歷時既久,自然傳神,所以他的畫並不是專得力於摹古。到壬寅(1902),他40歲,作遠遊,漸變作風,才走上大寫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吳昌碩開創的風氣)。民(國)初,學八大山人(書法則仿金冬心)。直到民六、民八兩次避亂,定居北平以後,才獨創紅花墨葉的兩色花卉,與濃淡幾筆的蟹和蝦。”

從星鬥塘前往梅公祠途中,偶遇老人周子華,他的奶奶是齊白石的小妹。

十年鄉居寄萍堂

早在1906年,“三出三歸”之後,由於梅公祠的房屋和祠堂的祭田典期屆滿,齊白石便在距星鬥塘20裏左右的茹家衝買了一所老房子和20畝水田。在齊白石的自述中,茹家衝四周景色絕佳,西北的老溪兩岸古松蒼然,東南的楓樹坳中有幾百年來遺留的百來棵大楓樹,房屋前後翠竹掩映。齊白石將舊屋買下後,翻蓋一新,取名“寄萍堂”,又將堂內建造的書房取名“八硯樓”,書房名字由遠遊帶回的八塊硯石得名。為了翻建這座房屋,齊白石花費了很多心思,他不但將前後窗戶安上從上海帶回來的名叫“碧紗櫥”的細鐵絲紗,還用竹筒相接,將山上的泉水引到屋中,用作煮茶做飯。

這是齊白石第一次置辦家業,如果說之前的借山吟館,所用“借山”二字不過用來表明“山不是我所有,我不過借來娛目而已”的話,那麼此次置地蓋房,可以算作買山了。事實上,如果不出意外,就像黎錦熙所說:“大約清末民初數年間是白石鄉居清適、一生最樂的時期。他那時也實有‘終焉’之誌。”

對於寄萍堂老屋的這次購買,齊太滿還用他濃重的湘潭口音,給我講述了一個近乎傳說的段子。據說,寄萍堂的老屋之前為當地一大戶人家所買,住進去時,在屋裏和菜地中都發現了巨大的蜈蚣,睡覺時也有聲音,不得不將2000大洋購進的房屋折價一半賣給齊白石。結果齊白石住進去後安然無事。這也難怪,湖湘之地,古來多巫神之信,時至今日,走進許多人家,堂屋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供奉的神像畫像和燭臺。齊白石早年所畫的神像功對,正是用來供奉的畫像。

如梅公祠的借山吟館一樣,寄萍堂的老屋也早已被拆除翻蓋,杳不可尋。只是,通過齊白石的孫子齊佛來的回憶文字,老屋昔日的景象仍如在眼前。在他的記述中,這座房子是一所三開間二頭出橫屋的舊式有樓瓦房,連牛欄、豬圈、柴房雜屋等共20余間。“親自設計,親自動手,將進大堂屋右邊前正房的矮小窗戶擴大,辟為畫室。外安鐵柱,內裝玻璃,墻壁用石灰抹成藍白兩色,使黑暗潮濕的屋子,顯得特別明亮、寬敞、舒適。室內所用的畫案、椅子、書櫃等家具,大都是自己做的,既簡單,又別致。樓上與樓下布置一樣,辟為書房,除了讀書、冶印、寫字外,就在此與朋友談論詩文。”

今天我們看到的寄萍堂,已是一排非常洋氣的鄉鎮小樓,其中最顯眼的仍是齊白石孫子齊由來在2014年新建的那座。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鄧鐵光是這裏的老住戶,也是村裏的老支書。他告訴我,他父親1949年前就租住齊家的房屋,後分歸各家,那時一個院子住十來家人,齊白石的孫子齊由來、齊仁來都住在這裏。“老房子在1980年拆掉了。”

“我自五出五歸以後,希望終老家鄉,不再作遠遊之想。住的茹家衝新宅,經我連年布置,略有可觀。我奔波了半輩子,總算有了一個比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在這所寄予他厚望的新宅裏,齊白石將各地精選來的花木品種,先後移栽在門前屋後,共植有梅、梨、桃、李、枇杷、石榴、葡萄、柑橘等約300株,此外還有從梅公祠移栽而來的芙蓉。這些果木花草,也為齊白石作畫提供了常見素材。據齊佛來回憶,在寄萍堂大堂屋後邊院子的梨樹下,有一井泉水,方圓約一丈許,水清如鏡,螃蟹很多。老人常悄立井旁,偷看螃蟹走動的姿勢。

在將近10年的鄉居生活中,齊白石每日讀書作畫,常與二三知交往來,過著一種鄉村文人的自足生活。然而,就在這段時間,外面的世界發生著劇烈的變化。藝術史學者郎紹君曾對此感慨:“在這10年裏,中國發生了很多大事,如秋瑾的起義與就義、廣州黃花崗的戰鬥,帝制的奔潰與民國的誕生、宋教仁的被刺和袁世凱的稱帝等等。他的師友、熟人如王湘綺、夏壽田、郭葆生、楊度、羅醒吾、譚祖安、蔡鍔、黎雨民等等,或革命或保皇或弄權,都卷入了整個中國變革的大潮,他卻在潮湧之外,過著寫詩作畫、種菜澆果、自足自樂的清平日子。可以說,遠遊擴展了他的眼界和胸懷,卻沒有改變他‘白頭一飽自經營’的農民理想。”

畫畫,對他來說,似乎和農民種莊稼並無太大區別。我在星鬥塘的山坳後面,曾和放牛老農聊天,我問他,你知道齊白石的畫一幅能賣多少錢?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們不過問這些。和老農一樣,齊白石對自身以外的世界並不關註,但他足夠勤奮執著,從20歲臨摹《芥子園畫譜》開始,直到終老,只有三次短暫擱筆,一次是母親病逝,兩次是患重病。正如他在詩中描述:“鐵柵三間屋,筆如農器忙。”齊白石始終把自己看作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筆作“農器”的老農。

然而,時代卻不可能不與他發生關系。1917年,南北軍閥連年交戰,附近土匪乘機蜂起,官匪相逼之下,被鄉人傳聞很有錢的“芝木匠”,不得不避趨北京,兩年後,決意不再返鄉。

1945年,83歲的齊白石在日記中記夢一則:“三十四年陽歷三月十一日,陰歷正月二十七日,予天明復睡,夢立於余霞峰借山館之曬坪邊,見對門小路上有擡殯欲向借山館後走之意。殯後擡一未上蓋之空棺,竟走殯之前,向我家走去。余夢中思之,此我之棺,行何太急?予必難活長久。憂之而醒。”隨後他自挽一聯:“有天下畫名,何若忠臣孝子;無人間惡相,不怕馬面牛頭。”

不想12年後,他才魂歸故裏。

(感謝湘潭市博物館潘莉,齊白石紀念館王誌堅、尹軍等人對采訪的幫助。本文寫作參考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郎紹君著《齊白石的世界》,齊佛來著《我的祖父白石老人》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