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吃榴蓮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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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歲的張麗君、34歲的閆宏微,都曾是紀錄片《人間世》中的主角,她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年輕媽媽——張麗君懷孕時查出了胰腺癌晚期,為了生下孩子,她推遲了治療;閆宏微確診乳腺癌時,孩子兩歲,於她而言,與命運抗爭的最大動力,也是孩子。

在《人間世》結束拍攝之後,兩個女孩先後離世。

2021年4月初,張麗君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微博熱搜上,她的丈夫成了網友們口誅筆伐的對象——有網上傳言稱,張麗君的丈夫韓詩俊在妻子去世一年內再婚,並將孩子過繼給了堂姐,韓詩俊因此被淹沒在了負心漢、張麗君太冤等言論之中。連帶著遭到攻擊的還有閆宏微的丈夫吳載斌,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面對網絡的討伐了——第一次是在妻子去世一周年的時候,他公布了自己的新戀情。

關於事情的真相,《人間世》的導演告訴《人物》,韓詩俊2018年再婚,孩子依舊由他撫養。上熱搜幾天後,韓詩俊在微博曬出起訴書,決定起訴造謠的公號。吳載斌則曬出了一張2021年下半年上海市松江區小學報名表,寫著,忙著一個人照顧臻寶。

曾經的鏡頭把這兩位年輕的丈夫推在臺前,紀錄片之外,他們都各自經歷著生活的復雜,只是,在網絡上,似乎每一個從未面對過這種復雜的人都有資格對他們指指點點,他們做出任何選擇都摻著各種雜音。吳載斌很清楚,那是大眾對所謂完美丈夫想象的破滅——拼全力給妻子治病的男人,不應該只為了自己,不應該拋下孩子,更不應該那麼快另結新歡。

4月中,《人物》在上海見到吳載斌,我們嘗試記錄並討論——一位失去伴侶的丈夫,他所經歷的真實生活是怎樣的,以及妻子離世後,他是否擁有可以在任何時候開始新生活的權利。

文|三三

編輯|金石

暫停鍵

上海松江區,一套房兩室一廳,35歲的吳載斌暫時一個人住。他的妻子、女主人閆宏微去世之後,房子好像按下了暫停鍵。

閆宏微是紀錄片《人間世》第二季第五集抗癌之路的主人公。曾經的紀錄片中,留下了一些這間房子過去的樣子,門上掛著大大的中國結;沙發靠背上,十幾個玩偶並排坐著;種著綠植的花盆上,還貼了一個福字。

如今,整個房間裏悶悶的,主臥室的床上仍然蒙著白布。衣櫃已經很久都沒有打開了,丈夫的衣服裏,夾雜著幾件妻子的,一件玫紅色羽絨服,一套套裙。綠蘿是妻子養的,粉色、藍色的水罐,每一瓶裏放上幾株,擺在客廳架子上。如今,五盆裏,兩盆已經枯了。客廳墻上的結婚照,還是那對新人,兩只無名指觸在一起。

暫停鍵是2019年3月18日按下的,閆宏微因患三陰性乳腺癌去世。

《人間世》拍攝的結束時間是2018年暑假。那時,閆宏微早已查出癌細胞肺部轉移,幾乎用遍了所有國內的治療方法,都沒有效果,並不寬裕的夫妻倆去了美國MD安德森癌癥中心,那是全世界最好的癌癥診療醫院,但病情依舊沒有迎來轉機。閆宏微還去香港買了最新的靶向藥,吃完一個療程,檢查結果依舊是病竈增大增多,影像的記錄停在了這裏,離開醫院,坐在出租車上,閆宏微嘆了口氣,隨便吧,再沮喪反正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嗎?我不是還有一口氣在嗎?

在那之後鏡頭沒有記錄的時間裏,病情一路進展,由肺到肝,再到大腦中樞。閆宏微的身體每況愈下,最後的階段已經沒力氣下床,醒著或睡著,只有手指能動一動。

發現肝轉移後,夫妻倆又去了一次美國。其實是碰運氣,意義不大,但吳載斌還是堅持去,他已經辭了工作,想和妻子一起,再最後搏一把。在美國期間花銷巨大,翻譯一個病理報告要3萬元人民幣。吳載斌得知只要申請一所當地大學讀研,就可以讓自己和妻子都能買保險。為了省點錢,他開始準備考試,挑了一所最容易考的社區大學,交了報名費,開始背單詞。

在美國用著還沒有上市的藥,癌細胞一度變得穩定。兩人打算先回國過年,過完年再去美國,返程機票都買好了,但回來沒多久,就得到了一個壞消息——癌細胞腦轉移,機票、單詞,都成了徒勞。

吳載斌和閆宏微在病房 圖源受訪者

吳載斌的手腕上戴著一根紅繩子,那原本是閆宏微的。早前的手術後,醫院為了特別關照,會給術後的患者發一根紅繩。閆宏微認為紅繩會給自己帶來好運,幾年裏就一直戴著。確診腦轉移之後的一天,吳載斌看到,繩子靜靜放在洗漱臺上。從那時起,他知道妻子放棄了自己,他把繩子拿過來,替她戴著,一直戴到今天。

最後三個月的時光,吳載斌陪在妻子身邊,一天天一秒一秒地過。閆宏微想吃什麼,就給她買什麼,無論是火鍋、榴蓮、冰激淋,甚至是啤酒。同事、同學來看望時,和閆宏微講鼓勵的話,相信奇跡,不要放棄,但那時,吳載斌已經不會這樣說了。

最後一個星期,閆宏微醒來的時間很少,她一疼就會哼出聲,吳載斌聽見了,會覺得自己自私,因為他不想她離開,但看到妻子在受難,有時也覺得離開對她並不是壞事。

3月18日那天早上,吳載斌坐在妻子床邊,能感覺到呼吸聲越來越小,醫生過來例行檢查,吳載斌拒絕了,他不想讓醫生檢查,最重要的是,不想讓他們說出那個結果。擦拭身體、換衣服一直拖著到了天黑,直到殯儀館的車來了,他才離開醫院。

吳載斌打開閆宏微的手機,她在2018年12月9日寫了兩段半話,一段給父母,一段給女兒,還有半段是給吳載斌的——

親愛的,我多麼幸運,人海中能夠遇見你。

吳先生,我是多麼驕傲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你用盡一生一世的好運氣跟力氣才換到這個可以跟我共度一生的機會。我也無比堅信,我有能力可以給你和女兒長長久久地幸福生活。也許我們並沒有很多的錢,但我可以讓你們的生活裏有快樂有踏實有滿足。只要有我,我們這個家庭的小日子一定過得紅紅火火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整整拖累了你兩年,由於我自己身體的原因,給你和孩子

手機上的字符就停在了這裏。

閆宏微生命的最後階段,女兒給她畫的錦鯉 圖源微博

枯葉

妻子剛過世,整個人還處於忙亂之中。吳載斌為她挑選壽衣,那種封建老派的他不要,她生前也沒有說,只是我知道她是這麼有個性的一個人。他找到開服裝店的朋友,私人定制了一套粉色裙子,有規矩說不能夠露腿,又去買了冬天的打底絲襪套上。

還有墓地的選擇。閆宏微的家鄉在山西,18歲之後去南京讀書,一路讀到博士。只有上海的感情最淡,待的時間最短,還在這裏生病。但吳載斌還是決定把墓安在上海,若墓放回家鄉,父母百年之後,沒人管她,在上海,所謂的紀念更多更方便。也方便她回家看看。

一切都忙完之後,他常常心情不好。當時,孩子放在山西姥姥家,因為大家並不想讓她知道媽媽的事。那時,吳載斌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去墓地,一個小板凳坐著,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知道,妻子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和女兒,她沒有盡孝,也沒有陪女兒長大。可他還是想知道,那沒寫完的後半段是什麼,他感到,有些話這輩子再也說不上了。

後來有一天他做夢,夢裏自己在睡覺,聽到腳步聲,一聽就是微微,她回家了,開門脫鞋,吳載斌就醒了,坐起來等著,也不想出去看,怕一出去看到就是沒有人。他知道微微來看他,可最後一次相遇,也沒有說上話。

有一天從墓地回來,他一個人在陽臺上喝了6瓶啤酒。一向謹慎的他,突然覺得喝醉又會怎麼樣。他描述那天不是一盤花生米、小酌一杯的那種小日子喝法,是咕咚咕咚那種,對著瓶吹,就想把自己喝醉。

喝完就睡死了,醒來之後胃裏一陣翻騰,還沒堅持走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好悲慘,還得自己收拾。但還不能馬上收拾,因為頭暈走不了路。他燒了點開水喝,躺了好久,稍微正常一點後,自己點外賣喝粥,買藥。最後才是去拖地板。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多酒。

家裏的鎖換成了密碼的,因為再也沒有另一個人隨身帶著鑰匙了。女兒不在的時候,吳載斌從主臥搬到了兒童房,密碼鎖一開,進門左手就是兒童房,他是想減少活動半徑,客廳差不多半個月去一次,地板和桌子一個月擦一次。

他覺得自己是枯萎的落葉沒有落地,在天上飄,但已經跟大樹脫離關系了,一直在空中,沒有目標。治病時各種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去拼命,結果還是失敗。跟女兒視頻時,他會裝正常,平時自己就是宅在家,睡得昏天黑地,混過去。他心裏生出一種悲涼,人生而立,沒有工作,不一定能照顧好父母、小孩,也沒有家庭。

吳載斌和女兒 圖源微博

一絲絲鬥誌還是來自妻子。他記得,閆宏微精神狀態還好的時候,有一次閨蜜來看望,開玩笑聊起她走了之後吳載斌怎麼辦,閆宏微說,傷心一百天就夠了,一直傷心也沒有意義。吳載斌一直記得這句話,該幹的事得幹,她對我的要求,把娃撫養大。她很信任我。

吳載斌之前的工作是在一家韓國企業當工程師,一個月賺2萬多塊。妻子走後,經歷世事,他對工作生出巨大的疑慮,我想不通之前工程師的工作為什麼要做下去。可以掙到錢,但照顧不了娃,經常要出差,娃肯定就丟給姥姥,在老家不就是當一個留守兒童嗎?這算過得好嗎?

他不打算再回去工作,決定拾起十多年前做外匯投資的本領,他會寫代碼,能自己計算風險。積蓄投在裏面,也有朋友和親戚的支持,他管理著小一百萬,最重要的是,娃過得好,我就過得好。

他把孩子接回上海,就是當奶爸,也好歹有個事做。但很快,他感到一個人帶久了娃,自己很不正常,娃也不正常。

一般家庭,爸爸在刷碗或者做飯,娃就會去找媽媽,或者爺爺奶奶,找其他家庭成員。但如果只有一個人,他在做飯,娃要過來,刷碗也要過來,甚至上廁所她也想跟進來。女兒怕黑,不敢一個人睡覺,晚上黑了就不敢去廁所,得陪著她。吳載斌知道,孩子對環境很敏感,如果環境是有安全感的,她就會很開朗,但如果感覺到了缺失,沒安全感,她就會緊張。

有一次,女兒發燒到41度,吳載斌帶她去醫院,半夜給她敷毛巾。他生出一種感嘆,孩子還是得兩個人帶。一個完整的家庭,有父母有長輩,甚至二胎弟弟妹妹姐姐,這種家庭比較抗風險,如果只是跟著他一個人,他都不敢生病。

還有很多日子裏,那種需要人陪伴的感覺越發強烈,看到很好的風景,吃完一個美味食物,看一部好電影,他都想分享。

你也可以說,我想要可以分享給一個新的戀人。人需要共享那種美好。

每年妻子生日,吳載斌都會發微博思念她 圖源微博

新的戀人

新的戀人出現了,在他最狼狽的那段時間。

2020年疫情期間,吳載斌帶著女兒回福建老家過年,突然背部疼痛難耐,去醫院後查出腰椎盤突出,要馬上手術。回上海手術時,爸爸和弟弟跟過來照顧,姥姥從山西來接走了女兒。手術後期能下地之後,爸爸和弟弟走了,只有他一個人躺在醫院。

如果不是那時候她要來看我,我可能沒有這麼勇敢。他口中說的她,是自己微博上的一位關註者,來自北京,武漢疫情時是一線的護士。

那個女孩看過紀錄片,感覺到吳載斌是個好人。一開始,女孩只是在微博上知道他要手術,出於護士的敏感,給他發了私信,像患者和醫護,討論手術怎麼做,全麻的細節,護理知識。到後面,有時候女孩還會陪他打鬥地主,消磨時光。病中的吳載斌很需要有人這樣,兩人越聊越多,還一度聊到要在哪裏生活。

女孩說,自己想來上海陪他。那一刻,吳載斌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他心裏很湧動,在微博上搗鼓了一段長長的文字:

親愛的,我曾以為茫茫人海找不到像你一樣對我好的人。親愛的,我生病了。在我感到沮喪,一片陰霾的時候,她帶上陽光走進我的世界,親愛的,我戀愛了。她是善良的白衣天使。剛從武漢勝利歸來的人民英雄。親愛的,往後的日子,我把思念留給你,把愛給她。

寫下這段話的那天,正好是妻子去世一周年不久。

沒有見面,沒多了解,更沒有真實的相處,吳載斌知道自己不夠冷靜,但是他一點也不後悔。這條微博在當時看來,一半是回應女孩的行動,一半是告訴自己,要往前走了。我不需要一邊維持一個好丈夫的形象,一邊和女孩說跟你談戀愛OK,但是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有這麼一個秘密,需要維持這種貞節也好,這種什麼守寡。虛頭巴腦的,有意義嗎?他一下吐出一大串話,像是憋了許久。

微博一發出,下面評論翻滾。罵他才一年就戀愛了,真行,我不相信愛情了,你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取關一片。吳載斌覺得,這種角度打過來的子彈根本打不著自己,我接受你可以這樣說,大多數人是非黑即白,圖個嘴快。只有一種,他會刪除拉黑,他們說微微看走眼了,微微對你這麼好,你怎麼對她這樣,後來,他打開黑名單,一數,好幾百個人。

吳載斌覺得,從妻子的角度來審判他,別人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他知道,妻子一定會希望他過得更好,建立一個更好的家庭照顧好寶寶。以後再見到她,可以很驕傲地跟她交代,我其實之後還有很多事情可以跟你講,你要一蹶不振,她說我一走你就成這個鬼樣子了,好意思嗎?

北京女孩寫給吳載斌的字條 圖源微博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準備好。

閆宏微是吳載斌的初戀,兩人相識於大學,閆宏微是學姐。在吳載斌的印象裏,這位學姐做事有條理,長得甜,還是學校電視臺主持人,追求者很多,看著有點高不可攀。吳載斌說,能追到閆宏微,自己花光了這一輩子的情商,抵達人生最高光時刻。

如今再次談論起閆宏微,他依舊會露出校園愛情裏學弟對學姐的崇拜——貼發票,一看就知道是她做的,每一個邊角都會撫平,無可挑剔;如果讓她去選一個鍋,一定是對比了無數個之後,拿下最實惠又質量最好的那只。在吳載斌的比喻裏,曾經是大學老師的妻子像劉備,有讓大家和她一起幹革命的號召力,又像武則天,有成就一番大業的才能。他最欣賞這一類女孩,從小和母親一起長大,父親常常不在家,他對優秀強大的女性容易生出好感。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認識閆宏微是他走運,沒覺得她有哪裏能挑出不好。

在兩人共同的同學畢少鵬的印象裏,大學時代的閆宏微社交廣,是人群的中心。而吳載斌在公共場合沒有太多存在感,和每個人都起不來衝突,無害,很宅,兩個人是兩個極端。吳載斌同意這一點,如果沒有閆宏微,以他自己的性格,單身到現在也是可能的。

如果沒有閆宏微,吳載斌會是什麼樣呢?他很確定,自己有一部分是被妻子改造過的。

閆宏微待人熱情、善意。如果鄰居的垃圾放在自家門口,她一定會去把垃圾倒了,還會去問鄰居,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需要幫什麼忙。這些都是工科生吳載斌想不到的。畢少鵬回憶,閆宏微常常會叫上吳載斌的舍友一起吃飯,買一個西瓜也是叫大家一起吃。經年累月的影響,吳載斌也有了變化,如今去墓地看望妻子,吳載斌也會給左鄰右舍也上一炷香,希望他們照顧好妻子——對人的體恤,這正是妻子教他的。

吳載斌說,婚姻帶給他最多的是安全感,有她在我就可以冒險,因為有她兜底,我覺得穩穩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但現在,這個女孩對他的期待是,要像紀錄片裏那樣對待另一半。面對這種期待,他感到慌張,也會懷疑——和微微的感情,經歷了無數的考驗和將近15年的時間,現在呢?人都是有私心的。他很坦誠。

包括和妻子一起按揭的房子,吳載斌也感到,沒辦法直接和新任者分享,未來只能寫女兒的名字。如果再需要時,只能再去賺一套。還有,嶽母老了,也不能不去照顧,人手不夠時,他也要回去陪護老人。

中年婚姻的復雜切面都露出頭來。他覺得自己帶著女兒去北京投奔她,很不現實。女孩也很難放棄在北京的工作和從小到大的朋友來上海。最終,女孩在父母的反對中冷靜了下來,三個月的網戀無疾而終。

失戀之後,吳載斌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他盯著廚房看到空著的一面墻,開始量尺寸,準備自己做櫥櫃。十多天前,我在他們家看到新的櫥櫃,白色,很現代。吳載斌說,這個事情就是磨時間,一個一個螺絲擰起來,買個電鉆,墻上打洞,幹活時還有聲音,就不會很孤獨。

很多看過微博的朋友也都不敢直接問吳載斌,直到清明節來看微微,他們在墓地裏聊了聊,往前看,會有更好的。朋友們說。

學生時代的吳載斌和閆宏微 圖源受訪者

女兒

采訪期間,每天下午7點,吳載斌的視頻電話都會準時響起。不用想一定是女兒打來的。她已經6歲了,下學期要從山西姥姥家來上海,和吳載斌一起生活,上小學。

在開車,寶寶,沒有辦法理你哦。吳載斌小聲安慰,女兒有一股伶俐勁,一點也不怕這個爸爸,你啥時候才是個頭啊,天天忙什麼,以後你天天跟我在家裏。好,同意。等會兒回家就得補給我,今天要多補給我一點。好的好的。

女兒剛出生時,吳載斌自己家裏沒有長輩來幫襯,他知道這方面虧待了妻子,所以帶女兒時格外賣力,洗尿布,陪著玩,晚上常常半夜起來把尿。妻子生病後,除了姥姥幫忙,他帶小孩的時間很多,女兒很依賴他。

嶽母也知道了他的那段戀情。今年春節,他在閆宏微老家過年,吃完飯,嶽父帶著女兒去了客廳,只剩嶽母和他兩個人,像茶余飯後家人閑談,嶽母語氣平淡,有人跟我說你戀愛了,有沒有這回事?多年的相處,她已經把吳載斌當做是兒子。吳載斌大致講了一下那段早已結束了的感情。嶽母說,自己早就看開了,唯一的要求是,新的媽媽得對寶寶好。

那次短暫的動心之後,吳載斌也越發地明白了,女兒會很大程度上決定自己未來的生活。女兒是妻子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印記,從科學遺傳的角度,她代表著微微,代表著一種新的可能。就像一棵樹老去了,新苗還在發,病樹前頭萬木春。

那個女孩想要步入婚姻,更想要自己的孩子,因為,30歲年齡也到了。但吳載斌發現,自己並不著急想再要一個孩子,當下,他希望的是,新媽媽能接受女兒,她要情感上接受,情感上是最難的,並不是說是要去身體力行地照顧她。

2019年,《人間世》第二季播出時,有一幕令很多人印象深刻——治療期間,閆宏微給女兒改了名字,從吳思妍(閆),改成吳怡臻。之所以這麼做,一是覺得思妍中的思念有點不吉利,二來,她也想萬一自己過世,不讓女兒背負著媽媽的記憶生活。當時,夫妻倆說好,如果病好了,就再改回來。

閆宏微剛剛過世時,臻寶才5歲,盡管她並不知道媽媽已經離開,但作為爸爸,吳載斌能清晰地感覺到孩子的缺失和不安感。

他有時候會看到女兒在自問自答,比如,為什麼媽媽不跟我聯系?因為媽媽在上海,自己在山西;每天跟爸爸連視頻,為什麼連不上媽媽啊?她會說,哦,可能媽媽在美國那一邊,所以沒辦法連視頻。雖然很少和她提起媽媽的病,但有一天女兒告訴吳載斌,自己的願望是做一個發明藥的科學家。

大多數小孩對死沒有概念,但女兒會問,小貓小狗能活幾歲啊?魚能活幾歲?得知人能活100歲,她關心姥姥幾歲了,知道姥姥是最快到100歲的,她就開始擔心起姥姥。

妻子過世一年之後,吳載斌決定告訴女兒真相。那是清明節,他帶著臻寶去摘草莓、餵兔子。他告訴她,好消息是,你可以見到爸爸了,可以帶你去玩,壞消息是,媽媽其實已經離開了。得知媽媽是去了天堂,已經變成天使,女兒也沒有太難過,表示自己要變一個小天使去天堂找她。

《人間世》裏有很多媽媽和女兒的對話。吳載斌現在並不著急給女兒看。他想等女兒再大一點、能看懂的時候再讓她看,到時,她會知道自己有一個好媽媽,有一個好爸爸,有一個好姥姥,她沒有缺失太多。

吳載斌和臻寶、嶽母在一起 圖源受訪者

下半年要一個人帶女兒,吳載斌感到壓力襲來。他決定去買一輛車,他自己公交坐慣了,但送娃時不忍心讓她跟著一起去擠公交。他一個人看了兩天,很快就定下了,因為銷售說,那輛車後排空間很大,家人坐著舒服。新車花了20多萬,他想,如果是微微在,肯定不會買這麼貴的,以現在的經濟實力,先買輛十萬左右的就可以。

如今,遇到很多事時,他常常會想,如果微微在這裏,她會怎麼辦呢?做外匯投資時,他寫了一套風險計算代碼,去年12月,結婚紀念日前後,他給代碼改了個新名字——MEMORY OF WEI。因為微微做事穩妥,有她盯著,他就不會太激進,不會哪天完了,睡大街了。這個名字別人看不到,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他有時會想,微微如果是出車禍了,腿斷了,手斷了,甚至是高位截癱,躺床上起不來,他都願意接受,至少有一個熱乎乎的軀體,有面對面的交流。她存在的意義是,臻寶有一個媽,我有一個家。

閆宏微是老師,她曾開過一門課,叫《幸福的方法》,如今,在失去她之後,她的丈夫吳載斌,正亟需找到那個幸福的方法,為自己,也為了女兒。

寫著妻子名字的風險計算代碼 圖源受訪者

墓地

上海松江區有一個泰晤士小鎮,歐式的別墅、教堂,還有寬敞的圖書館、兒童閱讀室。閆宏微去世前,吳載斌常常和她來這裏。當初,他們選擇松江,也是圖這裏的生活氣。

這裏浸潤著兩人對未來的想象,吳載斌常想,在這裏有一套自己的別墅多好。那走路買菜多不方便,微微提醒。都住別墅了,還在想買菜,家裏都有保姆呢。吳載斌一直記得這個笑話。

如今,吳載斌只在周末偶爾和朋友出去吃一頓飯,一周6天懶在家裏掛在電腦上,吃飯也是隨便下點面條,一個菜。在上海采訪期間,我陪吳載斌去了已經半年沒去吃過的火鍋、回旋壽司、大學城裏的麻辣燙,是和微微常去的那一家。

他去墓地的頻率在減少,兩三個月去一次。4月17日,他帶我去墓地看看,地圖顯示8.7公裏。一路上,能看出兩個年輕人在上海建立家庭的努力痕跡。他指著一片工廠,這裏是臺積電公司,制作芯片,他之前在這裏上班。車沒開十分鐘,路過大學城,微微在這裏教書,當年他把工作定下後,微微按他的地點選擇了工作。一切以家庭為核心,他們考慮的是,未來生了小孩,能早點下班回家。

初春的墓地樹木蔥蔥。平時這裏一輛車都沒有,偶爾看到一條狗。打開一個尼龍袋,掏出抹布,吳載斌把墓碑裏裏外外擦了一遍。紙錢面額很大,他一次燒很多。以前微微沒過上好日子,都是摳摳搜搜的,到那邊就是使勁花,買衣服、買包。香也點上一把,微微愛熱鬧,他想著是代表很多朋友來看她。

吳載斌去墓地看望妻子 三三 攝

聊起《人間世》,聊起前一段遭受了無數攻擊的韓詩俊,他能感同身受, 因為我都在經受這些,戰友的感覺,我們倆都在一個戰壕裏。

他提起一位朋友,丈夫是國內的大老板,這位朋友和閆宏微一起在美國治療,她的費用是充足的,但丈夫很少來看望她。生命的最後時期,朋友得知,丈夫已經找好了繼任的妻子。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生活的災難面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無怨無私。

這樣的故事,吳載斌看到後,自己心裏也不舒服,替朋友感到難過。但他不是這樣的,他從沒拋下妻子,他們像兩個戰友,一個衝鋒陷陣,一個輔助保底,傾其所有,彼此陪伴到了最後一秒,他堅信,微微一定也會這麼做,如果我掉到水裏了,她一定會把我撈上來。

但是,仗沒打贏,妻子走了,之後的生活怎麼辦?如果想過得好,只有自己一個人,內心永遠是空的。為了娃,也為了自己,總得走出來。

吳載斌從不否認,自己依舊需要一個新的家庭,有緣人在一起。他最向往的是正常的生活,有家庭,有小孩、房子、車子、工作和錢。

我們談起一部電影《我的姐姐》,姐姐為了自己的前途,在父母車禍身亡後,選擇把弟弟過繼給一對陌生夫婦。現實裏,即便傳聞是真的,失去妻子的年輕父親把不記事的孩子過繼給堂姐,如果孩子能在一個真心待他的環境中清清爽爽地長大,吳載斌坦言也能理解。刺痛公眾神經的是什麼,他很清楚,那是大眾對所謂完美丈夫想象的破滅——拼全力給妻子治病的男人,不應該只為了自己,不應該拋下孩子,更不應該那麼快另結新歡,但現實是,真實生活比網絡人設復雜一百倍。

經歷了生活真實的起落,他越發明白,很多選擇都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取或舍,很多選擇都帶著非常大的痛苦,失去至親、妻子本身就是一個災難,你很難忽視這個災難,逾越過去。

眼前的墓碑,是雙人位的,我問吳載斌,老了後,會願意葬在這裏和微微在一起嗎?他猶豫了一下,我沒想過。如果我未來有另一個家庭……手機裏,他放著一首歌,匆匆美夢奈何天,愛到深處了無怨。

起身離開墓地,我剛要踏出一步,吳載斌立刻叫住,墓地裏不能走來時的路,這叫,不走回頭路。

每年清明節,吳載斌都會去墓地看望妻子 圖源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