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腳不沾地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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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湖南山村的女孩西湘,因性別、生辰等不為自己的奶奶疼愛。長大後,又因她熱愛讀書和文學,被奶奶視為“怪胎廢物”。同為女性的敵意,直到時間足夠漫長,才稍稍溶解。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627 個故事

前些天去三月街趕集,經過糖果蜜餞攤子時,匆匆瞥見一小堆冬瓜糖。

冬瓜糖在城市裏很少見,上一次看到還是近十年前,在老家湖南小鎮的集市上。冬瓜瑩綠可人,淡抹白霜,好看是很好看的,但是未免太甜了。這麼甜,有什麼好吃的?我問。我媽回答說:誰知道呢,反正她愛吃。

我們買了兩斤回家,愛吃它的是我奶奶。那時她已經年近八十,吃菜揀最葷的,糖也要吃最甜的。所幸她嗜肉嗜甜卻沒有“三高”,除阿爾茲海默癥之外,別的身體機能都不錯,家人也就沒有禁她的飲食,肉和糖一直都管夠。

最近我才想到她為什麼那麼嗜肉嗜甜,缺什麼補什麼罷了。她大半生在動亂與饑荒中掙紮,生活剛有了希望又成了寡婦,終於不愁吃喝時卻人事不省。只有晚年無限量供應的肉與糖,才是她此生唯一的安寧與飽足。

在她老年失智前,我從沒見她開懷大笑過。她的臉仿佛生來就是愁苦的,從額頭到下巴刻滿皺紋,嘴唇終日緊抿著,連帶著兩邊的法令紋格外深刻。長久的日曬讓裸露在外的皮膚呈飽經炙烤的焦黃色,再加上四處蔓延的紋路,使得她像一只風幹太久的橘子,不消剝開就能知道芯裏是澀苦的。

我對她最早的印象,是連同她的房間一起的。

家裏房子小,三歲前我跟父母睡,弟弟出生後,我被安排跟她一起睡。她的床跟她的人一樣,粗糙而冷硬。老式的雕花木床很大,一年四季都圍著深色的麻布帳子,摸起來像瓦片一樣粗厚。夏天鋪著醬油色的竹涼席,冬天墊著蓬松的幹稻草,躺上去會沙沙作響。

睡在這樣比夜更深沈的房間裏,我心裏難免害怕。她寡言而嚴厲,總是粗聲喝斥我快睡,不許我亂動、說話,更不許我碰到她。我便老老實實趴在床尾一角,默默摩挲著粗布帳子,漸漸入眠。

對於幼時的我來說,她身上有許多凜然難犯的禁忌,我不敢去問,也不敢去碰。比如她的房間的二樓是一個神秘陰森的所在,樓上擺著一副烏黑沈重的棺木,棺木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擺在那的,也不知道是誰的。堂屋神龕裏放著一個相框,相框裏鑲著一張黑白照,照片上是一個歪嘴老人,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不是我爺爺,很想很想,因為不敢問她,也不敢去問別人,所以時至今日仍然沒有答案。

事實上她的人生並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她十八歲嫁給我爺爺,先後生下五個孩子。她五十歲那年,我爺爺去世,當時家中還有三個孩子尚未成年。作為一家之主,她不得不拼盡全力。她所有時間都拋灑在農活和家務中,地裏的水稻花生黃豆苞谷等著她打理,家裏的雞鴨鵝豬需要餵食,抽空還要紮掃帚去集市上賣。她臥房的樓上有一輛紡車,我小時候見過她紡線、彈棉花,也常見她做鞋。除幹活外,她的生活裏沒有別的內容。她甚少串門走親戚,唯一走得近一些的,是屋後同是寡婦的三奶奶。她從不隨意說笑,就連在家人面前也很少說話。

圖 | 奶奶房間裏擺著用來腌菜的壇子

她年輕時還沒有照相這回事,我不曾聽人談起她年輕時的樣子,鄰裏親戚間也沒有流傳過任何關於她的事跡。因為我爺爺排行第二,她被鄰裏親戚稱為“二伯母”或者“二奶奶”。她安心藏身於這個標簽之後,成為一個無面目無特征的人物,像谷倉裏不計其數的稻谷中的一粒,泯然於世。

同住一個屋檐下十八年,我眼裏的她只是一個蒼白素黑的影子,冷冰冰、硬板板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尤其是拒我於千裏之外。

去年夏天我做過一個夢,罕有地夢見了她。

夢裏我在老家,好幾只貓在堂屋爬來爬去,我開心地跟它們打招呼,“你們是誰家的呀?”

貓不語,她卻在旁邊發話了,聲音低沈混濁,痛心疾首地控告小貓們把她的魚都偷吃光了。語氣中飽含問責,我知道那是針對我的。

我羞愧地低下頭。我想那些貓是因我而來的,我一向喜歡招貓逗狗。

夢裏她已經老邁到接近死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貓把她的魚叼走。她連跺一下腳來威懾它們的體力都不再有,但她仍然有威懾我的能力。

她有一雙世界上最嚴厲的眼睛,在她的審視之下我從沒直起過腰來,即使是在夢裏。

從我出生開始,我就被判定有罪了。

我出生前不久,我爺爺意外去世,這於她如同天塌地陷,我的出生則是雪上加霜,如果是男孩還算添丁之喜。可我是女孩,呵呵。

接下來許多事情似乎都順理成章。我從沒看她對我笑過,從沒聽她好聲好氣喚過我的名字,她給所有晚輩做鞋,除了我。前兩年,我母親還憤憤不平地說,我小時候說想吃蛋餑餑(雞蛋),她聽見了,冷笑說:想吃蛋餑餑?可惜你沒生到那麼好的八字。

我一直知道她討厭我,但不曾深思過緣由。一次,寄住在我家的表哥問我:為什麼你奶奶總是叫你弟弟過去吃東西,從來都不叫你?我楞了一下,我意識到,沒有哪家的老人這麼不疼孫輩的,哪怕是女孩。

我想,她對我的厭惡,除了因為我的出生時辰和性別,也因為在她眼裏,我有許多不合時宜的毛病。

我從小就笨,手腳笨,嘴也笨,只有讀書還可以。我記不清自家的田與地,認不全地裏的蔬菜瓜果,甚至不知道豬欄裏哪頭豬是自家的,只知道成天埋首書本裏。在她的價值觀裏,這樣的孩子養來純屬浪費糧食。

有一年暑假我父母都不在家,我被托付給她管,她立誌要讓我脫胎換骨,每天帶我去地裏苦幹。烈日下暴曬幾天後,我全身都脫了皮,手一搓就掉下來一大片,疼得呲牙咧嘴。母親得知後,第二天就把我接走了,她氣得指地罵天。

還有一次我在家裏彈腳踏風琴,招來了許多小朋友。他們點歌,我彈唱,整個下午家裏都很熱鬧。天黑後,聽眾漸漸散去,她突然從後門閃身進來,陰沈著臉說:“你一天到晚在幹些什麼?你以為你很光榮嗎?不知道的以為你家死人了呢!”(寨子裏平時是沒有音樂的,只有誰家有紅白喜事的時候才奏樂)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但憤怒山呼海嘯而來:十幾歲的人,不下地去幹活,卻在家裏彈琴唱歌?為什麼家裏出了這麼一個丟人現眼的怪胎廢物?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坐在原地摳著凳子,只覺得無地自容。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我總是迷戀一些在她看來的無用之物。在她眼裏,這樣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神經病,如果這人還是個女孩,就更加不可饒恕。

在當時,對於農村姑娘來說,大口吃飯、大聲說話、大步走路都是錯,建立於自己需求上的主張——吃飯、穿衣、治病、讀書也都是錯,她們活著就是錯。她們能做的,就是以體力證明自己能幹很多,以沈默證明自己所需很少,把別人放到無限大,把自己縮到無限小。只有這樣,才是“好女孩”。可惜,我不是這樣的女孩。

我們之間有許多隔閡,於我來說,她像一堵簡單、穩固、但不知為何存在的墻,它強硬地佇立在我的生命中,不讓我靠近,我也只能接受它的存在。

她一生安順於命。孩子們都成家立業後,她在老房子裏獨自生活,不向任何人祈求什麼,只向土地要結果,土地也不曾辜負她。於是她的生命裏只有幹活這一件事,再沒第二個心思,像是一塊沒有思想的石頭,一塊無懈可擊的生鐵。

我唯一一次見到她的軟弱是在一個夏天。

那年四叔和嬸娘在外地打工,把孩子交給她帶。她太過忙碌,照顧小孫子只是供給一日三餐,出門幹活時經常把孩子鎖在屋子裏,抓給他一把花生或者炒黃豆,讓他慢慢吃。

後來,四叔兩口子吵架鬧離婚,嬸娘獨自從外地回來,借口帶孩子去看外婆,要把孩子帶走。她一開始不清楚內情,同意了,經人提醒後慌忙去追。那時天已經黑了,她剛從地裏回來,光著腳,鞋都來不及穿就往嬸娘的娘家趕去。這並沒有阻擋事態的發展,嬸娘強行把孩子帶走了,時隔半年後,四叔才從浙江把孩子“搶”回來。

那天傍晚,我看著她矮胖的背影慌慌張張地消失在門口的石板路盡頭,不知為何,眼淚如雨般落了下來。我毫無防備地嘗到了她生命的苦澀,一種巨大的悲涼籠罩了我。

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其實是個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的老人。我開始嘗試平視她,站在她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

她年事已高,伺候莊稼和牲畜已經吃力,還要照顧一個幾歲的孩子,應付不過來。因為她是祖母,她所受的教育不允許她拒絕帶孫子。孫子被抱走了,她要承擔這個責任,因為孩子是在她手裏“丟”的。她是母親,是女人,她的使命就是為了這些人犧牲所有,她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有責任餵養這些人,無償地,無悔地。

她從不問為什麼,只是溫順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反正村裏每個女人都是這樣過。她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如同一顆種子落了地,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已經不是她所能決定的事。這些枝葉花果是她的收獲,是她的累贅,也是她晚年安全感的來源。

所以她雖然討厭我,卻也肯對我略盡義務。高中時我生了病,父母不在家,都是她來領我回家治病。一次我脖子水腫,她不知從哪裏找來偏方,煮了草藥給我喝,竟然非常神奇地治好了。還有一次是摔傷,臉上爛了一大塊,險些留疤,她叫我用生姜擦,也好了。

我們享用她的哺育,回報卻少得可憐。九十年代中後期開始,我的父輩們相繼南下廣東打工,後來我這一輩的孩子們長大、離家,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獨自一人在老家生活。

我外出工作後,平均兩三年才能跟她見上一面,每次見面都是匆匆一頓飯工夫,給她買點水果、牛奶、冬瓜糖之類的東西,有時候也買些補品。有一年我給她買了當時很流行的一種保健品,回到家裏發現她桌上正擺著一盒一模一樣的,她拿出一小瓶要我幫她看說明書,說她吃了以後老感覺有些頭暈,不知道為什麼。我把那盒保健品藏起來,轉而塞給她一點錢。後來再也沒給她買過東西,每次見面都給她一點錢,可她那時已經沒有花錢的機會了。

2007年,七十四歲的她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癥。生病的最初幾年,她依舊獨居,疾病漸漸地蠶食了她的意識,將她架空為一個只會吃喝拉撒的“老人”。到她八十歲左右,她被徹底沒收了獨立生活的能力,開始在各個兒女家輪流長住。

她終於卸下了身上的重任,同時她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她掙紮了幾年,順從地接受了自己作為家族“吉祥物”的使命,終日不言不語,含笑而坐。

她八十周歲那年,家人給她辦了壽宴,在老家的寨子裏。

她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還健在,門前貼著喜氣洋洋的紅色對聯,她拄著拐杖立在門前,如同一個將軍。她斬獲了八十年的光陰,又從無到有創造了一個大家庭,可以算有所成就。

這天的酒席相當熱鬧,她坐在主桌上,被一群人簇擁著。壽宴上的她是一個體面的老人,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在鄰村,勤勞、體貼又孝順,兒子們雖沒有大富大貴,但都能自保,其中還有一個是國家幹部。最重要的是,八十高齡的她有兒女們好生供養著,這是每個農村老人追求的終極幸福。她唯一的“朋友”,住在我家屋後的三奶奶,就是因為唯一的兒子身患重病無力贍養,在八十歲那年喝農藥自殺。

看起來這是她人生幸福的頂點,不用勞動而不愁吃喝,這是她勤儉克己辛苦勞碌幾十年才換得的,此時她內心覺得幸福嗎?我不知道。

她的晚年是被封閉在各個子女的家中度過的。那堵墻已經朽壞,新的墻和屋頂已經建成,她成了被庇佑者,從前常年不見的笑容,現在堆在臉上。偶有親戚來看她,問她可好,她忙不疊點頭,同時感慨自己活得太久了,給晚輩們添了麻煩。

她像一個只會吃喝睡覺的人形機器,沒有人在乎她想什麼,只是照顧她的身體正常運轉而已。兒女們養她,就像養一只動物。他們愛她,但也無視她的尊嚴。他們對她的愛,和她對他們一樣,粗礪而生硬。他們拿她腦筋糊塗時做的事情來取笑她,親切而放肆地叫她“老家夥”,粗聲粗氣地對她講話。但她從不計較。享有足夠肉和糖的生活似乎將她融化了,她不再有任何棱角,變得柔順依人。

圖 | 老屋,奶奶住在最左面第一間

她經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像一個黑灰色的影子,緩慢而不易覺察地在屋裏移動,以至於我們經常會忘了屋裏有她。

一次四叔從外地回來,很晚的火車。快十點了,我們坐在客廳閑聊等客,突然發現她還坐在沙發一角,問她怎麼還不睡,她只笑笑不說話。我突然意識到,她還不是一個完全的“廢人”,她的慈祥柔順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老人的生存智慧。

我也意識到,她的腦海中應當也有一個法庭隨時在審判著她。她終生勤勉不敢松懈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有價值之人,然而,老年的她無疑經不起那無情的審視了。她不能種地餵豬,也不能帶孫子了,她徹底變成一個只會消耗而不再有任何產出的“廢物”,一個沒有價值的人還配存在嗎? 她的內心無疑是惶恐的,所以才選擇柔順。

這些年,我離開老家,讀大學,去經濟發達的地區工作,學會使用電腦上網,認識了一些優秀的同性,得以繼續完成自我教育。而她的世界裏,目之所及皆是跟她一樣的,一面一面的墻,所以她只能牢牢釘在原地。於是指責她變得很容易,但其實我不過是比她晚生了五十年而已,假如我們調換過來,我未必比她做得好。

明白這些後,我對她有了一種姐妹般的理解和共情。我理解的不止是她,而是更廣義的她。但這遲來的單向的理解對於我們毫無用處,我們的關系隨著她的老年病已經沒有任何修復的可能。

她得病以後不再認識人,但家裏人的名字還是能隨口說出來,我每次去看她,她會握著我的手笑,把所有子女和孫輩的名字都猜一遍,獨獨沒有我的名字。但我已經釋懷。

我經由她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並非她的意願。我們之間的關聯,不過是宇宙之中的一個偶然。我們不能互相理解但被血緣捆綁,無力掙脫就懶散地應酬一下。有如我買給她的那些冬瓜糖,應個景而已,我根本不在乎她愛吃什麼。

她最後的倔強是想回到老家寨子裏生活。叔叔們每次從寨子裏接她走,她總要發脾氣,質問為什麼趕她走,說“我生是你粟家的人,死是你粟家的鬼”。我媽悄悄告訴我,她是怕死在外面。

晚年的她只剩一個落葉歸根的願望。偶爾她會犯迷糊,如夢初醒般發現自己身處陌生之地,慌不擇路地跑出去,想要回到老家寨子裏,因此走失過幾次。最嚴重的一次,家人找遍半個城市才在一個泥溝裏找到她,她摔了一跤,傷了腿,後來進一步失去了自由。

為了讓她安心,最後幾年她被送回老家跟著四叔過活。

四叔離了婚,獨自在家開了個養豬場,忙得腳不沾地,基本沒有時間管她,只是供給一日三餐而已。因為怕她摔跤或者走失,經常把她關在家裏——就像她當年帶堂弟那樣。她每天的活動半徑僅限裏屋的床到外屋的沙發。但她情願如此,這是她所熟悉的地方,是她要老死的地方。

圖 | 老屋裏奶奶常使用的凳子

今年二月,她過完八十七歲生日後不久便病倒了,躺在床上呈半昏迷狀態。請了醫生來家裏看,靠打營養液和吸氧維持生命,直至兩個月後溘然長逝。

得知她病危時,我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問小叔她哪裏不舒服,小叔說不清楚,只籠統地說了句“就是老了嘛”。“老了”的意思是大限已至,這句話將我釘在地上,仿佛突遭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這場雨蓄謀已久無處可躲,我只能站在原地任雨點痛打,忍不住大哭一場。

一個人漫長艱苦的一生終於要結束了,一堵墻徹底地倒下了,粉碎了,她一定累極了。

- END -

撰文 | 西湘

編輯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