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滿院大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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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吾鄉,春節叫做年,過春節就叫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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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節日。家家戶戶,老老幼幼對此都很看重。正如歌謠裏唱的:“新年到,新年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老太太要塊大年糕。”對於過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往,都有自己的訴求。特別在那個窮乏貧困的時代,只有到了過年這幾天,終生精打細算的人們才算有了小小揮霍一下的體面理由,而不必慚怍,不必自責。也正是這麼幾天的豐衣足食,讓人們在悠長的四季輪替裏,甚至在漫長的一生中,對於什麼才是好日子,做了一個具體詳細的詮釋。也因為有了過年,終於將艱辛窘迫的一生,分解為一個一個小段落,展望起來才不至於特別地感到絕望。

以吾鄉之例,過年其實不僅僅是除夕和元日。早在除夕到來之前,人們的心就已經慌慌的,開始為過年做各種各樣的打算,做方方面面的準備。年集是鄉村集市的高潮,自然是要趕的,年貨的置辦主要在這一天。而家裏,則從臘月二十六七就開始蒸焋。家母做此事頗為有序,她老人家最先蒸的必是地瓜面素包,因為地瓜面彈性不足,拿不出漂亮的皺折,就包成餃子模樣,所以最好叫它素餃兒。素餃兒的餡兒是胡蘿蔔,微加些油鹽;然後就蒸白玉米面摻雜一些小麥面粉的包子,內餡或為胡蘿蔔,或為白蘿蔔,油鹽之外,略有一點碎粉條,以及煉油剩下的肉渣兒;最後才是純白面的饅頭和包子。這樣一路吃下來,到了白面饅頭,肚子裏差不多已經填得滿滿,於是僅有的那點兒好東西才顯得經吃些。一般要等到除夕那天的上午,才會炸藕合子、燉肉。從元日開始,到吃完蒸焋的面食,其間不再蒸幹糧。吃的順序與蒸焋時相反,吃到了最後,也接近了日常飲食,讓人的口舌有一個軟著陸,不至於跌落得太厲害。

年後的一個月內,還排列著好幾個節日。距元日五天,正月初五為馬日,俗稱“破五”。既然破了,就要包一包,所以初五註定有餃子吃。再過十天,即為正月十五元宵節,這是一個僅次於除夕、元日的大節日,上元因月亮而起,而月亮屬於夜晚,所以這是一次燈火的狂歡。上元過後十七天,就到了“二月二”,語雲:二月二,龍擡頭。陽氣上升,冰消雪化,此乃所謂的農事節,或曰春耕節。二月二有特點的吃食當然應屬料豆兒,又稱蠍子爪,其實就是炒熟的黃豆。現在回想起來,更讓人感到神秘有趣的則是打倉囤。打倉囤一般是在清晨時分,等我們穿好衣服,走出屋門,院子裏一個個用草木灰畫成的大圓圈兒,已經排列在那兒了。一個挨著一個,這就是倉囤了。倉囤個個都畫得很圓,還描畫著出糧口,很是逼真。每個倉囤中央都平放著一塊青磚,偷偷掀開磚頭來看,下面是各色的糧食,一囤大豆,一囤小麥,一囤玉米,還有一囤高粱,有一次我竟然從磚頭下面發現了錢幣。滿倉的糧食已經是天大的奢望,而滿囤的錢幣更有點匪夷所思。然而這畢竟是人們內心的希望,沒有什麼好笑的。即便那倉囤是畫成的,即使是用草木灰畫成的,也讓人感到一種切實的溫暖,並不像某些言之鑿鑿的許諾那麼虛假。

對於年後的日子,先祖母有她自己的理解。她老人家曾說過這樣一個“唱兒”:“過了初一是破五,過了破五望十五,過了十五盼二月二,過了二月二沒的盼,觍著個老臉去紡線。”當年聽來,其中似乎有些嘲諷的意味,如今再想,其實是道出了人們的普遍想法。

除夕夜點燈也是一種風俗。所有的屋子都必須亮燈,包括閑置的空屋,包括柴草棚子,甚至廁所。平時最節省燈油的人家,這一刻也變得慷慨大度。可是,到哪兒去弄那麼多的燈啊。家父有他的辦法,從窨窖裏取來白蘿蔔,切為三寸段,一端刓為碗狀,中間栽一根燈芯,註上老棉油,黃昏過後,就點燃了放在各處。這種燈盞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的一次性,因為註入的油有限,所以用不著特意去熄滅它,等燈油耗盡,它仍然是一坨蘿蔔疙瘩。燈火通明的夜晚,讓黑黢黢的鄉村之夜,變得透明,變得開朗而快樂。

所以,除夕之夜,心盛的人們總是舍不得早早睡去。

舍不得睡去,一是留戀這難得的燈火之夜,為渾身的喜慶溫暖之意所籠罩。主要的當然還是守歲。人們不想在這幸福的時光裏昏然睡去,他們要一點一點品嘗這難得的好時光,親身體驗新春的來臨。

那時候還沒有春晚,當然也沒有電視。大家所能做的,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炒菜,喝喝小酒,說說閑話。滿院通明的燈火和滿村熱烈的氣氛,並不能驅走寒冷,室內借了竈火的余溫,稍稍斷點兒涼,正屋不舉火的,夜深時候仍然冰窖一般。好在心是熱的,棉衣是新的,堅持到夜半子時,不在話下。

元日那天,家家都起得早。吃過餃子,趕著出去拜年,有時拜完了半條街,天還沒亮呢。

拜年是過年的重要節目。吾鄉有歇後語雲:吃了餃子不拜年——裝孬。可見,不出去拜年是不被允許的。

拜年當然是從祖宗和父母開始,然後走出家門,依宗族血緣,由近及遠,有時甚至拜到外姓,從雞鳴拜到日出,磕頭磕得膝蓋都疼了。

對於鄉村生活,拜年的意義不可小覷。拜年可以分長幼,明尊卑,既表達了祝福他人的友善之心,又顯示了尊敬他人的謙卑之意。大家同在一個村莊生活,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人與人之間免不了磕磕碰碰。張三以為自家的雞將蛋下到了李四家的雞窩裏,李四卻說那怎麼可能;王五的運肥車碾折了孫六家幾株玉米,卻強項著不肯認錯兒;周七家十歲的兒子狗娃子,欺負了錢八家九歲的兒子鐵蛋兒,周七見了,卻不給鐵蛋爭理兒。這一些,平時都積在心裏,形成或深或淺,或濃或淡的不快。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卻暗暗地有。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來到了對方的院中,高喊一聲,三哥在上,老四給您磕頭了。那邊應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這邊跪下,那邊過來扶起,大家相視一笑,心中的過節渙然冰釋,大家又成了和從前一樣的兄弟。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大家才會放低身段,說些體面的話,誰也不覺得丟份兒。其實我發現,這些話一直就藏在他們的心中,甚至可以說,這時的他,也是那個真實的他。只是因為平時終日和勞碌,或者壓力太大,他們才必須裝出很堅強,很粗魯的樣子。

其實,還有一個精神意義上的過年。

有些傳承,從除夕那天上午,不動聲色地開始了。早年是先祖父,後來是家父,從什麼地方找出了我家的“主子”,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慢慢展開來,懸掛在堂屋的北墻上,下面則是條幾和八仙桌子。小時候,我覺得“主子”上的畫面有些過於肅穆,看了覺得壓抑。如今看得懂些了,其實那上面畫的,是一個莊嚴的祠堂,有門墻,有檐瓦,裏面則是青松翠柏,天空似乎陰沈著,好像還飄舞著雪花。松柏之間一排排站立的,就是一塊塊墓碑了。墓碑之上所寫,由上而下,那是列祖列宗的名諱,最上正中一塊,屬於始祖。數年之前,我曾為五爺爺家寫過主子,知道一些墓碑的排列原則。列於右邊的一般是直系,左邊則是旁支。將祠堂安放在一張紙上,可以如此舒卷自如,確實方便多了。我想,這大抵也應該與鄉村的貧窮有關,就像先祖父用草灰畫出的倉囤。

掛好主子,擺好供品,已經是近午時分。於是,家父就帶領他全部兒孫,走向村外,找一塊平地,面向著祖塋的,堆土焚香,燃放鞭炮,然後一一磕頭,心中默念著什麼,緩緩走回。這用吾村父老的話說,叫做請爺爺奶奶。列祖列宗們一年到頭住在祖塋裏,過年了,請他們回來和子孫們一起過年。請回祖宗之後,大門口和房門口,都要橫放一根長木棒,名之曰“攔門棍”。一根棍子橫放於門內,甚是不便於行路,尤其對於老人。但大家相沿成習,沒人覺得不好。攔門棍表達的是做子孫的誠意,祖宗們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要急著回去,更不要轉去別家。

攔門棍亦是神聖之物。有一次,三弟年幼,看到那棍子又長又順溜,拿起來玩耍,被家父看見,就要責罵。

從這一刻起,列祖列宗就算住進了家中,每頓飯做好,盛起第一碗,必先端到正屋,對著供桌上面的主子高舉示意,意思是爺爺奶奶先嘗,然後大家才如常吃飯。

初二一早,吃過了早飯,攔門棍收起來了。然而接著要做的,就是大上墳。既然祖宗們已經回去,那就再跟過去給他們送些錢糧。上墳不是一家一家,常常是一族一族,集合在一起。吾家在本姓中屬五大院,先高祖為五大院五兄弟之一,他老人家的子孫們,每年都要集合在一起上墳。上墳除了燒紙錢之外,更令人矚目的則是放炮。鞭炮分兩個類,一是公共的,年前族裏就有人出面逐家逐戶收錢,收起後買成鞭炮,專人保管。錢是按人頭繳納的,所以連我的兒子女兒都在其數。我多年不在家,逢有人來家斂錢,家母總要替我交上。我們這一支的人一般在池塘北岸、土地廟前集合,沿村路南行,邊走邊放鞭炮,穿過了池塘,走出了南門,走過了窪地,已經好遠了,炮聲還在響個不止。斂錢買的鞭炮,主要派這個用場。到了自家祖先的墳塋,就要燃放自家準備的炮了。上墳以直系祖先為主,兼及近支,順序是從與自己最近的開始,然後一一上溯,直至始祖。人群在冬天的野地裏奔波著,找到一個個墳頭,上了年紀的長輩不時給年輕人指點,這一位某某老爺爺,那一位某某老爺爺,於是上墳就成了一堂家族史的課程。

從某種意義上講,過年其實正是一種教育。這種教育融於節令風俗之中,隨風而來,潤物無聲,決不生硬勉強。沒人去責求效果,其效果卻浹髓淪肌。

聊城 譚慶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