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頭快禿頂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韓炳哲/文,Ruoxuan Zhang/譯

新冠肺炎是一面向我們反映社會危機的鏡子。它使疫情之前已經存在的病理癥狀更加明顯。其中一個癥狀是疲勞。我們都莫名其妙地感到很累。這是一種根本性的疲倦,它無處不在,每時每刻都伴隨著我們,就像我們自己的影子。

在疫情期間,我們感到更加疲憊。封鎖期間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懶散讓我們感到疲憊。有些人聲稱,我們可能會重新發現閑暇的美,生活可能會慢下來。事實上,在大流行期間,支配時間的不是閑暇和減速,而是疲勞和抑郁。

《倦怠社會》書封

為什麼我們感覺這麼累?現今,疲勞似乎是一個全球現象。十年前,我出版了一本書,名為《倦怠社會》(The Burnout Society)。在書中,我將疲勞描述為一種折磨新自由主義成就社會的疾病。疫情期間的疲勞迫使我再次思考這個問題。工作,無論多努力,都不會帶來根本的疲勞。下班後,我們可能會感到精疲力盡,但這種疲憊並不等同於根本的疲勞。工作在某一點結束。我們所屈從的實現目標的衝動則超出了這個點。它在閑暇時陪伴著我們,甚至在我們睡覺時也折磨著我們,並且常常導致不眠之夜。要從實現目標的衝動中恢復過來是不可能的。確切地說,正是這種內在的壓力讓我們感到疲勞。因此,疲勞和疲憊是有區別的。適當的疲憊甚至可以使我們從疲勞中解脫出來。

心理障礙,比如抑郁或倦怠都是嚴重的自由危機的癥狀。我們認為我們是自由的。但實際上,我們會不斷地剝削自己,直到崩潰。我們認識自己,優化自己直到死亡。成就的陰險邏輯永遠迫使我們超越自己。一旦我們取得了一些成就,我們就會想要取得更多的成就,也就是說,我們想要再次超越自己。但是,當然,要想超越自己是不可能的。這種荒謬的邏輯最終會導致崩潰。成就主體(The achievement subject)認為自己是自由的,但實際上是奴隸。它是一個絕對的奴隸,因為它自願地剝削自己,即使沒有主人在場。新自由主義成就社會使剝削即使沒有統治也成為可能。

規訓社會及其戒律和禁忌,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 Discipline and Punish )中所分析的那樣,並不能描述今天的成就社會(The achievement society)。成就社會利用自由本身。自我剝削比他人剝削更有效,因為它與一種自由感密切相關。卡夫卡非常清楚地表達了奴隸自認為是主人的自由悖論。在他的一句格言中,他寫道:“動物從它的主人手中奪過鞭子,為了成為主人而鞭打自己,卻不知道這只是主人鞭繩上的新結所產生的幻想。”這種永久的自我鞭策讓我們疲憊不堪,最終感到沮喪。在某些方面,新自由主義是建立在自我鞭策之上的。

Covid-19的離奇之處在於,感染它的人會極度疲勞。這種病似乎模擬了根本的疲勞。越來越多的報告稱,患者已經康復,但仍繼續遭受嚴重的長期癥狀,其中之一是“慢性疲勞綜合癥”。“電池不再充電”這句話把這個癥狀描述得很好。那些受影響的人不再能夠工作和執行任務。他們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倒一杯水。走路時,他們不得不經常停下來喘口氣,感覺就像活死人一樣。一位患者說:“感覺就像手機只充了4%的電,而你一整天都只有4%的電量,而且無法充電。”

但這種病毒不僅讓Covid患者感到疲憊。它現在甚至讓健康的人感到疲勞。在齊澤克的書《流行病!Covid-19震撼世界》(Pandemic! Covid-19 Shakes the World),他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總是累?”齊澤克也清楚地意識到,疫情已經讓我們疲憊不堪。在這一章中,他反駁了我的書《倦怠社會》,認為他人的剝削並沒有被自我剝削所取代,只是被轉移到了第三世界國家。我同意他的說法,這次遷移已經發生了。“倦怠社會”主要關註的是西方新自由主義社會,而不是中國工廠工人的狀況。但通過社交媒體,新自由主義的生活方式也正在第三世界蔓延。自我主義、原子化和自戀在社會中的興起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社交媒體把我們都變成了生產者,企業家,他們自己就是企業。它使侵蝕了社群的自我文化全球化,侵蝕了任何社會性。我們創造自己,把自己永久地展示出來。這種自我生產,這種自我的持續“展示”(being-on-display),使我們疲憊和沮喪。齊澤克沒有解決這種根本的疲勞問題,這種疲勞是我們當今時代的特征,並因這疫情而加劇。

在他那本關於疫情的書的一段話中,齊澤克似乎對自我剝削的觀點表達了好感,他寫道,“他們(在家工作的人)可能會獲得更多的時間來‘剝削自己’(原文如此)。”在疫情期間,新自由主義勞動陣營有了一個新名字:家庭辦公室。在家辦公比在辦公室工作更累。然而,這不能用自我剝削的增加來解釋。真正累人的是其中的孤獨,穿著睡衣在屏幕前無休止地坐著。我們面對著自我,被迫不斷地沈思和揣測自己。根本疲勞歸根結底是一種自我疲勞。家庭辦公室讓我們更糾結於自我,從而加劇了這種矛盾。那些能讓我們從自我中分心的人消失了。我們疲倦是因為缺乏社會接觸,缺乏擁抱,缺乏身體接觸。在隔離條件下,我們開始意識到,也許他人不是薩特在《禁閉》(No Exit)中寫到的“地獄”,而是治愈的。病毒還加速了我在《驅逐他者》(The Expulsion of the Other)中所描述的他者的消失。

缺少儀式是家庭辦公室引起疲勞的另一個原因。在靈活性的名義下,我們正在失去穩定和鼓舞生命的固定的時間結構和架構。尤其是節奏的缺失會加重抑郁。儀式在交流的缺席下創造了群體,而今天盛行的是沒有群體的交流。甚至那些我們仍然保留的儀式,如足球比賽、音樂會、外出去餐館、劇院或電影院,都被取消了。沒有了問候的儀式,我們就被投擲回自身。能夠親切地問候別人會使自己減輕負擔。社交距離會破壞社交生活。它讓我們很累。另一些人則淪為病毒的潛在攜帶者,必須與他們保持身體距離。病毒加劇了我們目前的危機。它正在摧毀已經處於危機中的社區。它使我們彼此疏遠。它讓我們在這個減少社交、孤立我們的社交媒體時代更加孤獨。文化是封鎖期間最先被拋棄的東西。文化是什麼?它產生社區!沒有它,我們就變得像那些只想生存的動物一樣。需要盡快從危機中恢復的不是經濟,而是文化,即公共生活。

不斷的Zoom會議也讓我們感到疲憊。他們把我們變成Zoom僵屍(zombies)。他們迫使我們永遠照鏡子。在屏幕上看自己的臉很累人。我們正不斷地面對著自己的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病毒恰好出現在自拍時代,這種時尚可以被解釋為是我們社會的自戀造成的。病毒加劇了這種自戀。在疫情期間,我們經常面對自己的面孔;我們在屏幕前永無止境地自拍,這讓我們很累。

Zoom自戀會產生特有的副作用。它導致了整容手術的繁榮。屏幕上扭曲或模糊的圖像會導致人們對自己的外表感到絕望,而如果屏幕的分辨率恰好不錯,我們會突然發現皺紋、禿頂、肝斑、眼袋或其他缺乏吸引力的皮膚缺陷。自疫情爆發以來,谷歌上對整容手術的搜索量激增。在封城期間,整容外科醫生被客戶的咨詢淹沒,他們希望改善自己疲憊的外表。甚至有人談論“Zoom畸形恐懼癥”。數碼鏡子助長了畸形恐懼癥(一種對一個人外表上所謂的缺陷的誇大擔憂)。病毒將優化的狂熱推到了極限,而這種優化在大流行之前就已經控制了我們。在這方面,病毒也為我們的社會撐起了一面鏡子。在Zoom畸形恐懼癥的例子中,鏡子是真實的!對自己外貌的純粹絕望在我們心中升起。Zoom畸形恐懼癥,這種對我們自我的病態關註,也會讓我們感到疲憊。

新冠疫情也暴露出數字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數字通信是一件非常片面的、薄弱的事情:沒有註視,沒有實體。它缺少對方的實質性存在。這場疫情正在確保這種基本上不人道的交流形式將成為規範。數字通信讓我們非常非常累。這是一種沒有共鳴的交流,一種沒有快樂的交流。在Zoom會議上,出於技術原因,我們不能直視對方的眼睛。我們所做的就是盯著屏幕。沒有對方的註視使我們感到疲倦。這次疫情有望讓我們意識到另一個人的實際存在能帶來快樂,語言意味著身體體驗,成功的對話以肉體為前提,我們是身體的生物。我們在疫情期間錯過的儀式也意味著現實的體驗。它們代表了有形交流的形式,創造了社區,並因此帶來了幸福。最重要的是,它們引導我們遠離自我。在目前的情況下,儀式將是消除基本疲勞的解藥。實體形象也是社區本身所固有的。數字化削弱了社區凝聚力,因為它有一種削弱實體化的效果。病毒使我們與身體疏遠。

在疫情之前,對健康的狂熱已經很泛濫。現在,我們主要關心的是生存,就好像我們處於一種永久的戰爭狀態。在生存之戰中,美好生活的問題不會出現。我們呼籲生命的所有力量只是為了延長生命,不惜一切代價。隨著疫情的蔓延,這場激烈的生存之戰經歷了病毒式升級。病毒把世界變成了一個隔離區,所有的生命都為生存而凍結。

今天,健康成為人類的最高目標。生存社會失去了對美好生活的認識。甚至快樂也被犧牲在健康的祭壇上,健康本身就是目的。尼采稱它為“新女神”。嚴格的禁煙也表達了對生存的狂熱。享樂必須讓位於生存。延長生命成為最高價值。為了生存,我們甘願犧牲一切使生命有價值的東西。

理性要求即使在疫情中,我們也不能犧牲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的任務是確保生命不會淪落為純粹的生活,淪落為僅僅是生存。我是天主教徒。我喜歡去教堂,尤其是在這個奇怪的時期。去年聖誕節,我參加了一場午夜彌撒,盡管疫情爆發。這使我很高興。不幸的是,沒有我最喜歡的熏香。我問自己:疫情期間是否也有嚴格的禁香規定?為什麼?離開教堂時,我習慣性地把手伸到聖水盆裏,吃了一驚:聖水盆是空的。旁邊放著一瓶消毒劑。

“新冠憂郁癥”(corona blues)是韓國人對大流行期間正在蔓延的抑郁癥的稱呼。在隔離條件下,沒有社會交往,抑郁癥會加深。抑郁癥是真正的流行病。《倦怠社會》從以下判斷出發:每個時代都有其標誌性的痛苦。因此,存在一個細菌時代;最終,隨著抗生素的發現而結束。盡管人們普遍擔心疫情大流行,但我們並不是生活在一個病毒時代。多虧了免疫學技術,我們已經把它拋在了身後。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21世紀的開端既不是由細菌也不是由病毒決定的,而是由神經元決定的。神經系統疾病,如抑郁癥、註意力缺陷多動障礙(ADHD)、邊緣性人格障礙(BPD)和倦怠綜合癥,標誌著21世紀初的病理學景觀。

我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疫苗來消滅這種病毒。但是沒有疫苗可以對抗抑郁癥的流行。

抑郁也是倦怠社會的一種癥狀。成就主體在它不再能夠“能夠”的那一刻遭受倦怠。它無法滿足自己強加給自己的要求。不再能夠“能夠”會導致破壞性的自我指責和自我攻擊。成就主體對自己發動戰爭,並在其中滅亡。在這場與自己的戰爭中取得的勝利叫做倦怠。

韓國每年有幾千人自殺。主要原因是抑郁。2018年,大約有700名學生試圖自殺。媒體甚至說這是一場“無聲的大屠殺”。相比之下,到目前為止,韓國只有1700人死於Covid-19。很高的自殺率被認為是成就型社會的附帶損害。沒有重大措施被采取來降低這一比率。疫情加劇了自殺問題——自疫情爆發以來,韓國的自殺率迅速上升。這種病毒顯然也會加重抑郁癥。但在全球範圍內,人們並沒有對疫情的心理後果給予足夠的關註。人類已經淪落為生物存在。每個人都只聽病毒學家的意見,他們在解釋情況時擁有絕對權威。這場疫情造成的真正危機是,赤裸的生命已經被轉化為了絕對價值。

Covid-19病毒通過加深病態的社會斷層,使我們的倦怠社會疲憊不堪。它使我們陷入集體疲勞。因此新冠病毒也可以被稱為疲勞病毒。但這種病毒也是希臘語意義中的“危機”(krisis),它的意思是“轉折點”。因為它也可以讓我們扭轉命運,遠離痛苦。它迫切地呼籲我們: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但只有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社會,如果我們成功地找到一種對疲勞病毒免疫的新生活方式,我們才能做到這一點。

(本文原載The Nation2021年4月12日刊,原文鏈接: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society/pandemic-burnout-society)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