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周公解夢夢見穿新褂子的詞條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有堂老爺

----鄉土系列之六

張天興

有堂老爺和俺的老爺(曾祖父)是“堂”字輩兒,父輩們稱呼他“小爺”。俺六歲那年進莊兒上“復式班”上一年級時,這個老爺六十掛零兒的年紀,長得人高馬大的,光葫蘆頭 赤紅臉兒,臥蠶眉,杏弧眼兒,眉頭上的三道皺紋似橫寫的一個“川”字。他說起話來高腔大調銅嗓音兒,能聽幾道院子。

有堂老爺小時候讀過“五經四書”,舊社會裏,到袁店街米行學過相公,打得一手好算盤,在王莊主家當過幾天私塾先兒,給俺當長崗鄉鄉長的親老爺做過仨月師爺。解放過來了,還推過小車走南陽,下鄧縣賣過烏雲山的磨鐮石、硯臺。在俺這不摻外姓兒的大山莊兒上,他老人家輩份長,威望高,處理個啥事兒幹凈利索,還能鏘著弦。平日裏,他也愛調解個鄰裏糾紛,斷個清官都不願斷的家務案,所以,老少爺們都尊他為“老族長”,大小閑事兒得請他上場出面,拿個主見,定個章程。

俺印象深的是,有堂老爺會說評書,最拿手的是說《薛仁貴征東》大本頭。再就是老人家有一筆好寫,半楷兒半草的行書毛筆字兒,咋著看咋著得勁!……

俺就先從有堂老爺說評書寫起……俺上五年級時的那年夏天,聽說有堂老爺晚上要在緊挨著莊兒的東南場上說評書《薛仁貴征東》,俺也在家裏背個爛葦席片子,拿個舊單子,從莊上大西頭兒,跑到大東南場睡覺。俺到地方一看,月亮地兒下,整個東南場簡易地鋪鋪滿了。半大小夥兒居多,來這睡的目的納涼是一,主要是聽有堂老爺說書的。

說書的 有堂老爺還沒到,二十來個想聽書的就等急了,七嘴八舌地猜測:老族長咋還不來哩!他家喝湯晚?就有兩個娃兒說,上有堂老爺家看看,催催他。沒多大時間,倆娃兒一個替老爺背著麥稈兒織成的新苫子,葦席,一個抱著一套薄棉布被子,有堂老爺一手拿著芭蕉扇子,一手端著白瓷小茶壺,邁著大步走來了,一群娃兒們樂得直蹦高兒,嗷嗷著叫老爺快點兒講。他先把鋪鋪好,盤腿坐在席上,解開上身白棉布舊汗褂子,手搖扇子,“都給爺靜下來!”《薛仁貴征東》第一回開講啦……

“話說唐太宗李世民,是個真龍天子,自他登級以來,上蒼佑我中華,連年風調雨順。唐王爺文功武治,堪稱一代明君。天朝為上國稱君,眾多小邦蕃國為臣,每年給我大唐進貢獻寶,出現了萬國來朝的太平盛世。且說那高麗國連續三年沒來給我們進貢,原來他們早有野心。唐天子龍顏大怒,決意禦駕親征。這天夜裏,李世民偶做一夢,夢裏有個白袍小將,威武無比。萬歲爺忙問:小將姓什名誰?只聽這白袍將雲詩一首:家住逍遙一點紅,雪花飄飄影無蹤。三歲孩童千兩價,保主跨海去征東。說罷一閃不見。第二天,唐王爺詔見老皇叔李道宗,國公爺程咬金,統管軍事的張世貴前來解夢……”

銀白的月光灑在打麥場上,落下一地清輝。俺這一群半大娃子們只穿條褲衩,赤裸著上身,齊刷刷地蹲在有堂老爺的身邊,雙手托腮,瞪大眼睛,如石猴一般,靜靜地聽老爺說《薛仁貴征東》裏“訪白袍”一折。有堂老爺端坐中間,不緊不慢地忽閃著芭蕉扇,像專業的評書家,一字一板地講說。他不僅配上簡單的動作,還拿捏著腔調兒,將故事中各色人物的不同語氣表現出來。有堂老爺聲情並貌的說評,讓俺們分辨出忠與奸,善與惡,美與醜……

頭一晚,有堂老爺說到張世貴被唐王封為東征大元帥時,臨場加上一句解說:“他是個奸臣,給咱可不一張家!光殘害忠良,壓治薛仁貴,張世貴的主意——糟材料。”……薛仁貴和幾個結拜兄弟,兩次投張世貴的軍營吃糧當兵,為國效命,都被張世貴的人用軍棍打出來了。隨軍國公爺程咬金回朝搬兵的途中巧遇薛仁貴,聞聽詳細後 ,賜薛仁貴人等一塊兒令牌,薛仁貴改名薛力,三次投軍。俺們聽到這裏,有堂老爺要剎著板眼兒,結尾說到:薛仁貴帶著程老千歲的令牌第三次投軍,張世貴這個狗材料到底收與不收?且聽明兒黑分解!“好,都睡吧娃兒們,天不早了”。娃兒們各自回自己的鋪之後,老爺端起小白瓷茶壺,喝了口自家泡制的竹葉子涼茶,整理席鋪兒準備睡覺。

此時,明晃晃的月亮將近中天,這明月大概也和俺們一樣,聽有堂老爺的評書聽迷了,俺們一個個躺在地鋪上睜眼看著月亮,想著薛仁貴這一次能不能吃糧當兵,沒有半點兒睡意;月亮似乎離俺們更近了,也許是在猜測故事的下文兒吧……

那年夏天,俺們莊兒這群學生娃兒,在當時物質生活匱乏,精神生活苦燥的貧困年代,晚上能聽一段兒有堂老爺給俺們講的《薛仁貴征東》,真是天大的美事兒。俺們白天給生產隊放牛娃兒,在山上亮開嗓門兒唱《紅燈記》裏李玉合的“臨刑喝媽一碗酒”,《朝陽溝》裏拴寶的“黨叫幹啥就幹啥”,樂和一天了還給家裏掙三分工分,晚上喝罷紅薯糊塗芝麻葉面條兒,背著苫子去東南場睡,又能聽有堂老爺說書,確實是度過了一個愉快而難忘的暑假!

夏天過去了,秋風涼了,有堂老爺的《薛仁貴征東》還沒講完。老爺說,他四十多歲時為了一家老小度春荒,到莊後頭的山上尋坯頭塊兒大的青石頭,用錘子鏨子打磨,加工成磨鐮石、硯臺,用獨輪車推著到鄧縣去賣。晚上到哪莊兒投宿,就給人家說《薛仁貴征東》。鄧縣人好聽評書,又管飯又管睡還買他的磨刀石和硯臺。賣了一趟又一趟,倆月時間了,《薛仁貴征東》還沒說到頭兒。

有堂老爺的“公益”評書說得有滋有味兒,俺莊兒上大人小孩兒都愛聽。他不僅會說評書,毛筆字也寫得令人叫好。……

俺記事以後,要說俺莊兒老一茬兒的長輩們,能提著毛筆寫個對聯兒,畫個請貼的的也有倆,但無論是寫字的功夫,還是請貼上賓客的身份稱謂方面,還是有堂老爺能坐頭把交椅。

有堂老爺家離俺家只隔一條南北大路,平常吃飯時,都端著飯碗往一起湊。每到年關前,有堂老爺便張落著給左鄰右舍寫對子,有時還主動跑上門兒問;過年的對子寫沒有,沒寫給紅紙拿過去,沒買紅紙?我家有,寫好叫孩兒們送過來,你只用說說得需要幾幅門心兒,幾幅對子,小雜對兒配多少都中啦。

記得俺剛上三年級的那年臘月二十三,剛吃罷早飯,有堂老爺就站到他家門外的碾盤西邊兒,高聲喊:大娃兒擱家木有?擱家給老爺拉對子來!俺奶就應道:小叔,他擱家哩。再轉身給俺說:去,看您老爺咋寫字兒哩,學著些,你老是畫個“一”都是彎的。俺聽奶的話,忙用手擦一把耷拉下來的鼻涕,順手往棉襖前襟上一抿,再哧溜下鼻子,慌哩拾炮一樣朝有堂老爺家跑去。俺進了老爺家的堂屋,只見他家的當門裏擺著一張老舊的木制八仙桌,上席是一把高背兒太師椅子,兩邊放著能坐兩人的長條板凳。桌子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有堂老爺戴上老花眼鏡,兩個眼鏡腿兒還用藍線系著,掛在腦兒後。他見俺進來,把紙張泛黃,線裝石印的古對聯本子放下,笑著說:老爺先裁紅紙,裁好後你拉對子,我寫,看看老爺是咋寫字哩!

有堂老爺寫對子之前,先把裁成門心兒、對子的紙按字的多少折疊一下,如寫上下聯七個字的,疊出來正好七個格兒,兩頭還有空白處。寫的時候,這寫字的七個格兒又折一下,每個字的對等位置就顯出來了。然後是俺摁緊紅紙,他看著對子本揮豪潑墨。老爺每寫一個字俺就拉一下紅紙,他接著寫下個字。老爺寫好上聯兒,俺用雙手托著,放到地上涼幹,此時老人家會說:托平。托不平墨汁會溜,字就不好看嘍。俺按規矩放好後,再回頭趴在大方桌邊摁紅紙,撈對子。老爺還說:往地上放對子時按上下聯放好,墨涼幹了,再按上下聯收疊好,莊兒上有的人不識字,恐怕貼反了,戳笑話。

俺上四年級時,也開始練大字兒了。每次臨摹十個字,連一個紅圈也吃不著。俺便趁放學回來找老爺請教,他會給耐心指導,示範。點橫撇捺咋起筆,咋落筆,咋運筆等。他說的兩句話俺記得最清:字是人的臉面。寫字如做人,見字知人品。直到現在,俺還用老爺給俺說的話教育學生。之後過年,俺給有堂老爺拉對子時,他寫累了,就鼓勵讓俺寫小“福”字,“小心燈火”“川流不息”等雜對兒。他說:寫毛筆字不能描,“黑字是狗,越描越醜。”並再三要求俺多寫多練,字練差不多了再過年讓俺試著寫對子。

有堂老爺七十五那年秋天,得了個半身不遂(中風),俺憲爺(他兒子)用架子車拉著他到西關醫院(縣人民醫院),治療兩個月回來,落下了偏癱後遺癥。俺“好奶”真是好媳婦兒,給俺有堂老爺養連得好,老爺子又能下床拄個拐棍兒在莊兒上活動了,就是說話不清,連走路都是腿畫圈,手擓籃兒的,走不了幾步,渾身抖得叫人心疼。

俺剛到村小學當代課老師的那年,毛筆字仍然沒練好,可有堂老爺的手光抖擻,握不住筆,寫不成對子了,俺就第一年學著寫,還幫前後院寫了幾家。年三十的下午,半身不隨的老族長有堂老爺,拄者拐杖,顫顫巍巍地到俺家看俺寫的對子,俺忙上前攙扶住他。老族長口角流著口水,他用含糊不清的語言說:“大——娃兒,你——那個——“春”字——寫——得——太軟氣了,沒——力度。”“老爺,俺沒寫好,忘了您的教導……”“好——好好——練,當老——師了,字——不好,學生——笑話”。“老爺,俺聽您的,下決心把字練好!”

土地聯產承包到戶的第三個年頭的春上,有堂老爺壽終正寢。那年,老人家整八十歲,烏雲山前張姓家族千余口人,為“老族長”有堂老爺送行……

有堂老爺故去三十多年了,但俺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長”依然心懷敬重!……他給俺講忠心報國的薛仁貴,他教俺“看字見人品”的為人之道……

張天興,男,50歲,河南省方城縣育才學校教師。曾在地區以上報刊發表新聞、文學作品百余篇。熱愛寫作,因修為不足,終未成大器。教學之余,勤於筆耕,寫些評論小文,不求發表,孤芳自賞。現以指導中學生作文為主。把一腔文學情緣寄予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