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樹上結了好多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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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正(北京大學元培學院)

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特別推出“大學生寫家史”系列,記錄大時代下一個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初二的一次期中考試,我的作文得了相當漂亮的分數並在全班宣讀,那篇文章的主題是“鄉愁”——對於初一離開“家鄉”來到很遠的地方上學的我來說,這是一個可以傾倒少年時代許多憂愁的角落,也部分解釋了這種憂愁。對於來自東北的我來說,紅河谷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承載“故鄉”的載體了,尤其是父母出生的延邊,秋天的時候紅色和黃色的葉子會把河谷以及小山丘全部染紅,而在亞熱帶紅葉出現的時候早已進入了秋冬之際的綿綿陰雨天了。我時常幻想自己本該在中溫帶的河谷裏漫遊,如同奧德賽渴望回到家鄉一樣。擁有這種幻想,恰好說明我並未真正見過那一絲秋天的顏色——或許我曾經看見過,但我早已編織了一塊記憶黑洞。

2018年秋,長圖線安圖段,作者攝,大概是最符合這種想象的景色。

到大二的時候,我終於在國慶節回到了延邊。窗外的風景由南到北,過了吉林站以後窗外出現了我少年時代幻想的景色。我望著車窗外,先是感到興奮並和同行的友人一起拍照,但很快便意識到令人沮喪的現實,那就是這片秋天我實際上從未“屬於”過。我和這片土地並沒有如此密切的聯系,延邊對我來說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籍貫”而已,因為父母都出生在這裏。而我的父母也只是在這裏出生並長大成人,此後便不再久留於這片土地;我的祖輩則是在時代中被拋入這片土地,就如同猶太人被拋入埃及一樣。我的家族一直在上演“回延邊記”和“出延邊記”的拉鋸,而我的種種戀鄉,在這裏卻一萬句也頂不上一句。

父親從來沒有屬於過這片土地,因為父親的父親不屬於這片土地,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也不屬於這片土地。用祖父的話說,這大半輩子,一直都是“盲流”罷了。

曾祖父早年和無數的“關裏人”一樣,越過山海關來到東北謀生活。逃離內卷化的山東意味著成為“盲流”,也意味著能夠增加一點生存的可能。沒有人知道曾祖父在東北到底都做了什麼來謀生,但他在東北活了下去,還讓我的大伯祖父、二伯祖父、姑祖母和我的祖父在東北活了下去,並且最後在給國民黨軍隊當廚師的時候攢下了足夠多的錢,在吉林市買下了幾塊地,這意味著他們在東北的土地上帶著山東的種子生長出了新家了,畢竟有了地就有了家。土改或許讓曾祖父回想起了自己應該落葉歸根,於是火速處理掉自己的地,帶著四個孩子回到山東當貧農去了。東北就如同一個夢,圓了曾祖父能有塊地的願望以後便一切如初了。

一切就都回到了原點,貧困的生活依然照常進行。曾祖父和曾祖母幸運的看到了自己的孫子後才離世,這在1960年前後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唯獨可憐的是1949年才出生的祖父,從此變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在所有孩子中,祖父恐怕是最有希望走出大官屯的人了,因為在安丘五中祖父的成績名列前茅,如果他的父母還活著,那麼說不定他能夠考上高中,又或許能夠讀到大學,然後真的做一個大官——要知道,大官屯在清朝時真的出過一位大官。但這一切都被伯祖父們的經濟狀況給擊碎了,於是祖父回到了村裏,但好在還是念過一點書,所以還是當上了村裏的團支書。那一年,祖父16歲,或許他能夠開心一點,因為他一年後就會知道,如果讀了高中,也是無法繼續讀下去的,反倒有一點政治基礎的他能夠更好立足於村莊,等待著機會大幹一場。

但時代那命運布光的手總是適時提醒那些希望掙脫的人,他們是舞臺的主角還是提線木偶。祖父或許是書讀的太好了,所以也把所有的指示也讀的透透的,並且立刻付諸實踐,以至於忘記了他沒辦法繼續把書讀下去的原因正是他將要做的事情。村裏的人,日復一日的過著他們那“水中的水滴”的日子,對於祖父這打破平靜生活的行為感到十分錯愕,這其中就包括我祖母娘家的人。他們本來就反對大我祖父6歲的祖母嫁給祖父,批鬥又為這樁婚事蒙上了一層陰影。好在這場婚姻被風波的停息穩定了,祖父幸運的失去了權力,又在姑姑出生後跟著當時的赤腳醫生潮學習了一些中醫知識,憑著這門手藝逃回了他出生的地方,並且留下了我的祖母。生活便這樣繼續著,只不過命運的輪回讓祖父又離開了家,並且回到了出生地。祖父落腳在一個朝鮮族村莊裏,這裏的人們熱情接待這個唯一的漢族人,給他在節日時送去一份血腸和打糕,還請他喝自己釀好的米酒,這樣他便能少喝一點醫用酒精兌水的“酒”了。他又像自己的父親那樣盡力活著,甚至把因為癲癇沒有娶上媳婦的哥哥帶到了東北來過活。

父親出生後的第二年,唐山大地震毀壞了京哈鐵路,祖父從山東回到東北的時間晚了一點。誰也沒有想到那年的風波不僅僅是往來交通阻塞那樣簡單——這直接讓父親直到8歲那年才見到自己的父親。當潘曉在《中國青年》上思索人生的路為何越走越窄時,祖父已經完全無法思考為什麼自己過去的路就突然變成了邪路。祖父無法想明白這一切,瘋掉了,他徹底流落在東北的黑土地上,在各種意義上都變成了一個流浪者。而在村莊的另一頭,村裏人的怨氣總要找到一個出口,祖父缺席審判了,那麼罪責就落到了祖母和她的三個孩子身上。無論是誰家的地裏發生了少個蘿蔔丟筐蘋果的事情,最後都要去祖母家裏興師問罪一番。在這種環境下,父親度過了饑餓且暗淡的童年。哥哥姐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但多看了自己的爸爸幾眼),讀到初一便全然失去了學習的興趣,於是回到農田打發了自己的一生。而父親或許是太瘦小了以至於搶不過自己的哥哥姐姐,嘗不到甚至一點點農村生活的甜頭(例如偷一個樹上掉下來的蘋果),於是又學起了自己的祖輩想要離開這片土地的勁頭。他試圖考上中專,因為那是最快離開農村的方式。為了讀書,他被祖母托付給了自己住在大盛鎮的姐姐家裏。

父親(中)與哥哥姐姐。這是父親童年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考了兩年以後,似乎一切都變得沒有希望。但祖父那時候在延邊州的敦化縣恰巧想辦法立足了腳跟。或許他想明白了,又或許是沒想明白,他做起了他青年時代恐怕無法想象的東西,就是邊看病邊賣藥。跑遍敦化縣所有的鄉鎮後,他逐漸積累起了一些名氣,並且認識了一大堆政府裏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經他也是個小官,所以深諳如何和他們打交道,後來還給他們看起了病。借著這個人情,祖父得到了他從沒想過的一樣東西——城鎮戶口。過去的生活需要土地維系著家庭的穩定,而現在國家雖然讓人沒有了土地,但又把家庭坍縮到一本薄薄的戶口上,並且拴上了各種更精致的條件,讓人們從土地上解放了出來。

於是這個家庭隨著這張紙又開始搬遷了。曾祖父為了土地搬到了吉林,為了土地又搬出了吉林,而祖父為了戶口又搬到了吉林。一進一出,我總是想起摩西和《出埃及記》,摩西找到了福地,而我的祖輩們總是能夠不斷地找到自己的家安放於何處,可惜以色列對他們來說是一塊浮島。祖父甚至還安排了自己的哥哥來到敦化落戶,讓全家人享享東北能頓頓吃米飯和白面饅頭的福氣——除了得了癲癇的大哥。某年大年初一他被發現發病倒在火坑裏,燒死了,祖父可能想讓他來世能夠吃上白面饅頭,於是把他葬在了敦化。他的一生永遠也沒有家,但也因為從未擁有所以從未失去過什麼。而我的父親也借著機會做了一把“中考移民”,最後考上了中專,執意選擇了祖父不喜歡的專業,又離開了這個待了一年的家。

1992年春,攝於敦化縣太平嶺村。這裏距離敦化縣城不到3公裏,祖父一家最後在這裏安了家。

我的母親相比之下在物理的角度距離這片土地要稍近一些。外曾祖父和他的兄弟當年為了謀生,從多山貧瘠的鹹鏡北道跑到了這個當時還叫“間島”的地方。那時跨過圖們江,還基本上只用渡過這條淺淺的河而已。外曾祖父的兄弟在圖們江這邊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又回到了朝鮮,之後因為渡過圖們江不再只是渡過這條淺淺的河,他再也沒踏上延邊的土地。後來外公去尋根的時候,他們家的人丁已經十分衰落了。彼時朝鮮還並沒有發生饑荒,但他們的生活條件也不見得比幾十年前有什麼改善。但他們仍然是幸運的。外曾外祖父本來是黃海道人,這恰好是朝鮮戰爭的激戰區域,家裏的五個男丁在戰爭時死掉了四個,而去世前還不會講漢語的歪嘴外曾外祖母則對著當時還年少的母親講述過當年頭道鎮的滿洲國監獄和當時流行的疫病。剩下的一個男丁在1990年代初曾經來到過外婆家的小鎮,外婆給他拿了許多當時已經不是很貴的生活必需品,據母親說他當時嚎啕大哭,不知道是因為親情還是真的好久沒有吃飽過肚子了。

在貧苦的環境下,作為長子的外公考入了黑龍江林學院,這為剛來到中國的這家第一代移民看到了生活改善的一絲希望。在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外曾祖父在山上采石的時候發生了山崩,他倒黴的沒有躲開落石,被砸死了。雖然最後外公依然上了學,但我的小舅姥爺因此變成了遺腹子。直到今天,他喝醉了依然會一邊哭一邊說自己是個沒爸的孩子。而外婆考上了吉林農學院,他們都成為了新中國第一批完全在社會主義下培養的、貧農出身的林業人才,畢業後分配到了黑龍江的林場裏。當祖父一家被納入公社並沒有飯吃的時候,他們則被納入到“單位”裏去了。

盡管躋身於社會主義的白領階層,他們的條件也並不見得好到哪裏去,畢竟林海雪原裏的條件實在是太艱苦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因為林場的醫療條件無法做解除肛門閉鎖的手術,因此來到人世幾天後便又回去了。但最困難的並不是偏僻艱苦的條件,而是原生家庭的呼喚。歪嘴的母親總希望女兒留在她身邊才好,而黑龍江林場的發展都好於吉林的林場。外婆由於出身的關系,所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並沒有受到什麼衝擊,還因此獲得了升職的機會,然而在這一去一鬧下,外婆竟然毫無怨言的回到了延邊。這一回,讓她的廠長之路推後了好幾年。

由於這麼一調動,他們只能被先分配到安圖縣的三道溝林場——這是一個直到2015年依然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2015年,我第一次踏入這個地方時,難以描述住在這裏的感覺,直到後來看過王小帥的《青紅》才稍微能夠理解一些外公外婆當時的心態。當時大隊和林場緊挨著,衝突簡直是家常便飯,而外公來主掌這個林場後衝突漸漸消失了。直到2016年探訪時,有人依然能想起這位鄭廠長——盡管年事已高的村民甚至都誤以為他們有5個孩子。這種優秀的工作能力,使得身為朝鮮族幹部的外公也依然能受到賞識並調入了和龍縣頭道鎮的林場。外公和外婆就這樣生在和龍縣,長在和龍縣,最後死在和龍縣。

母親和穿著“布拉吉”的小舅(右)。這是他們在三道林場的最後一年。順便一提,身後的這座房子在2016年時已經倒塌了。

這時母親一家應該已經達到了社會經濟地位的巔峰——外公和外婆分別為兩個林場的廠長。但此時,從南方吹來的春風漸漸開始融化了東北的嚴寒。頭道鎮先是出現了一家酒廠,制造的酒在延邊還算有名。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完全的國企,而是鄉鎮企業。同時,來家裏拜訪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帶著的禮物也越來越好。大家都希望鄭廠長能夠稍稍“跟”一下時代,但外公拒絕了。有人說鄭廠長不通事理,也有人說鄭廠長暗地裏見了更大的客戶,有著更好的禮物,但母親說外公在林場犯的最大的錯,其實是判斷錯誤種了一種效益不高的樹導致林場虧損了。但虧損的也並不止頭道的一家林場,人們都隱隱約約覺得林業在走下坡路了。國企改革已經不是遙遠的未來,但林場的衰落來的還要再早一點。

改革春風繼續吹,爭氣的頭道人民則見證了許多小事和大事:鎮裏有人帶著幾個年輕小孩準備去韓國,而當時中國和韓國還沒有建交。他們跑到大連的港口大喊,引來了警察,恰好趕上嚴打……但在這個小鎮上,這樣的事情盡管引起轟動,人們的生活依然照過下去。同樣的還有酒廠廠長的不測,他在從浙江回來的路上遭遇了車禍死掉了,有人說他半夜趕路坐車回來是因為小三。人們的生活雖然依舊日復一日的過著,但每個人都感受到時代切實的變化了,同樣變化的還有外公的身體,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後被查出有食道癌。外婆找了中醫、西醫和庸醫,但似乎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落魄。

當時在頭道的家裏已經買上了收音機,電視機是過幾年的事。而現在這個櫃子已經變得陳舊,10多年前貼上的周迅掛歷仍未撕下。

1992年,南方談話發布,中韓建交,這對於延邊來說都是不小的事情,但外公對此都不知道。母親中考前兩個月,外公終於去世了,留下了考了三年大學最後托關系進了延邊農學院的大姨,初中輟學的大舅,馬上中考的母親和剛剛讀初一的小舅。本來打算讓成績還算優異的母親讀大學的外婆覺得還是讓她讀中專比較好,“這樣比較好嫁人”,於是母親放棄了師範夢,離開了頭道鎮,也永遠離開了延邊。

祖輩們或多或少受到求定意誌(will to certainty)的影響,最終被命運牽到了延邊;而父母則受到求知意誌(will to know)的影響,又被命運拉出了延邊,最後越來越遠。

曾經參加過物理競賽的父親希望選擇長春電力學院,因為“物理很好玩,搗鼓收音機很有意思”,看起來似乎有點草率的理由自然遭到了祖父的反對。祖父希望他能繼承父業,這樣他在敦化縣的生意也可以越做越好。最終祖父拿著斧子追著父親跑了一整個院子,也沒能改變父親的決心。而母親則按照外婆的意願考取了長春電力學院,外婆的期望是“畢業了能回來找個農電局上班”。

中專畢業前一年,父母戀愛了。祖父祖母並沒有太多反對,但外婆卻怎麼也不肯。即使是1990年代,朝鮮族和漢族通婚的情況也並不多見,更何況父親的家庭條件遠遠差於雖然家道中落但是依然有底子、有單位的母親家。外婆苦口婆心地勸說母親,除了以上兩點以外她還看到了父親身上流傳的家族特質,那便是不閑著,永遠意圖突破現有的界限。雖然不能說這種氣質和冒險家或者朝聖者相似,但無論在農村還是單位,這都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將“如此生活三十年”直接搞到大廈崩塌。外婆警告母親,如果從了父親,那麼接下來的生活會十分動蕩。母親當時並不同意這一點,也並不理解這其中的含義,於是義無反顧的跟著父親畢業一起分配到了吉林松原的吉林油田熱電廠。在父母結婚兩周後,外婆在家中突發腦溢血逝世了,母親沒能見到最後一面。就這樣,父母分別訣別了自己的家庭,訣別了延邊,開始了新的生活。

松原是一座和大慶、阜新、盤錦差不多的城市,隨著石油的開發才在1992年設立市治(也因此沒有出現下崗潮),並隨著資源開發讓城市急速擴張。父母被分到采油二廠居住,這裏離市區騎摩托車大概要15分鐘,而到單位坐班車需要40分鐘,小小的社區被農田和“磕頭機”吞沒,夏天天氣晴朗時能看到玉米地的盡頭電廠的煙囪淩空飛出幾十米遠。在這裏工作六年後,父親看到這裏終將重蹈東北其他城市的覆轍,於是我們這回離開了吉林,順著內蒙古的開發大潮被衝到了一座小煤城,又順著西電東送被送到了貴州,然後又順著新能源開發被順到了西北。做電力,便一輩子隨著電飄來飄去,父親說這是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我總覺得驅動的力量遠遠不只有生活。

2015年回到采油二廠,攝於自家以前的房子裏。就像父親當年猜想的那樣,這裏隨著破產以後職工全部搬到了市區,舊房子也沒有錢拆掉,雜草吞噬著道路。

祖輩好像是從高處傾倒下去的一杯水,在最終落地的時候就四散開來。我的祖母,以及和她一起來到這片黑土地的親戚們永遠離開了延邊;而外公外婆逝世後,散架的家庭最終徹底四散開去,母親走出了延邊,並且越走越遠,走到了延邊在中國地圖上的對稱點,其他的親戚或回到了他們血緣的故土,或和母親一樣離這地理和文化上的故國。當過年回到延邊時,我面對著操弄著朝鮮語或者山東話的親戚們,時常想著,如果延邊是我們的迦南地……

但起碼我永遠無法回到延邊了。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