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又是清明
麗日晴空，春和景明的天氣
忽然驟變
暗合了這個一年當中心若野草
長滿哀思的日子
旭日不再，天昏地暗
愁雲滿布，悲風四起
五彩的紙花，鮮艷精致的靈屋
香燭、焰火、鞭炮、果饌
裊娜的青煙，一躬到地虔誠的
人群
無論身在何處，
總不忘根之所在啊
飲水思源
鹽在哪鹹
醋在哪酸
得了庇蔭，受了滴水的恩澤
你必須湧泉相報
一個人沒有金錢、名譽和地位
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沒有了信仰、
精神與追求
喪失了精神家園的靈魂
難以安息
2
祖父，一個勤扒苦做、
謹小慎微的老頭兒
一襲黑衣
一臉核桃皮
慈眉善目
安祥中和著辛酸奔碌的酸澀
一桿長篙
一群鴨子
托起一個家族幸福的榮光
曾記否？
牛突摔亡，那個少年的惶恐與
無助
曾記否？
那個雪夜抵足而眠的
祖孫情深
深情地呵怨：睡覺不好動的孩子
那是他不願看到自己的怯懦
在子孫身上重演，
這也正是他一生唯唯諾諾
期冀突破樊籬，發自肺腑的
對這個世界疾聲吶喊的真實
心聲
3
祖母，一個聲若洪鐘、
目光銳利的矮胖女人
耳際晃動的金色的耳環
海納百川的雍容笑靨
磨蝕了歲月的許多坎坷與憂傷
她火辣的脾氣，風風火火的
行事風格
責無旁貸，理所當然地成為
一個大家族的主心骨
也曾為柴米油鹽
為一家人的生活無以為繼
而憂心
也曾為兒子不能娶上媳婦
或是娶了媳婦夫妻感情不睦
而犯愁
她的忙碌的身影
在我記憶的閘門裏
鑄成永恒
啊，我的祖母，一個心憂一大
家子冷暖的老婦人
在彌留之際，竟是那般淒涼與
無助
陰暗的房子裏，
雕鸞刻鳳的老式木床上
坐著矮小幹癟的您
目光一如繼往的犀利
此刻充滿惶恐與警惕
在與病魔搏鬥的無數日夜裏
您耗盡了生命最後一滴燈油
您已經變得神智不清
不認識從外地回老家來看望您
的孫子了
4
外祖父，一個性情倔強的理發
的老者
他的鋒利厚實的理發刀片
開辟了一個屬於他的時代
黑色鋥亮的剃頭刀布
讓孩子們永遠充滿驚奇與遐想
高大厚實的脊梁
傴僂成一座小山
托起無數平凡而蒼涼的日子
莊嚴、凜然、倨傲，
顯露出一家之長的威儀
吱呀吱呀作響的木門
古色古香的長條木栓
那是在開啟您沈重的心幕麼
鄰居家那個叫凱哥的男子謙恭
的眼神
那個戴虎頭帽，穿花鬥篷的
調皮男孩悚怯的目光
靜靜徜徉在您肅穆眼神的
歲月之河裏
5
外祖母，一位清瘦、慈祥細腳
伶仃的老人
頭上綰著黑色的發髻
臉色蒼白，大病初愈的模樣
每年春節見著我們
她的歡喜溢於言表
撫摸著我的肩膀
她喊一聲：
我的孩，長這麼高了！
是的，我再也不是那個在她懷
裏養到三歲的男孩
再也不是那個扭了小山一般高
稻草靶子
我母親第一眼見了差點認不出來
的胖小子了
冬日濕冷的空氣裏
小屋裏湧動著暖流
她邁著細碎的步伐忙裏忙外
端出她精心烹制的藕圓
目光灼灼地註視著孩子們的
狼吞虎咽、風卷殘雲
竈煙熏得她淚眼婆娑
鼻翼掛著清亮的液體
她樂不知措地將手在藍布圍裙上
不停搓著
她的喜悅讓她煥發出旺盛的
生命的活力
孩子們湮沒在她那一片無聲的慈
愛裏了
6
叔祖父，從小離我最近的祖輩
一個飽經世故勤苦勞作的老人
古銅色的膚色
刀刻般皺紋皺巴巴滿臉的胡碴
在他無聲的世界裏
藏著一顆倔強、豁達，機敏的
心靈
他的屠宰術一流
在那個饑荒的歲月裏
他每次拎著兩三斤豬肉回來
每每成全了我們的饕餮盛宴
他坐在高高的果棚裏
註視著我們貪婪地啃噬白色的
鮮紅的洋桃
他的勞作的大手掌長滿老繭
長出鵪鶉蛋般大小的疙瘩
他高興地領我去看他親手栽種
的黃瓜
有時他粗心地將芝麻當雜草除去
自然免不了我母親的責備
他一臉無辜
掏出他隨心攜帶的吊著金屬
獅子吊墜的竹刺煙袋
用麻桿點燃一袋煙
貪婪地猛吸一口
“嘭”的一聲
吐出一粒煙灰
也吐出積郁已久的郁悶
他腌制的豆腐乳
他親手按的糍粑
他烤的紅薯
他種的甘蔗
……
這些都成為孩子們的最愛
七十多歲了
他牙口依然很好
他從不刷牙
只將一條毛巾在嘴裏使勁地
來回磨擦
寂靜的夜裏
在他的小屋裏，他有時獨自
發出爽朗的笑聲
他不忌諱與年輕人開玩笑
瘋鬧起來，像孩子般快活
末了
生命的最後日子裏
他奄奄一息
仍掙紮著擦拭自己的身體
不願給身邊的親人帶來麻煩
他平靜地離開
他的一生飛起來
回到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
世界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