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兩個熱搜同時讓Sir心癢癢。
可可西裏有多美？
單是名字就足夠吸引人，可可西裏在藏語和蒙語裏的意思分別是“青色的山梁”和“美麗的少女”。
可可西裏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青藏高原上的明珠，總面積4.5萬平方公裏，超過半個重慶。
它是中國最大，也是最後一塊仍留存原始風貌的自然之地。
在可可西裏，你踩下的每一個腳印，都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
這裏美麗的除了景觀。
還有高原上的生靈。
這裏有多達230余種的野生動物，其中屬國家一、二類重點保護的就有20余種。
身處青海高原，無論你是自駕還是跟團，乘坐汽車還是火車，你總會邂逅這群高原上的精靈，見識它們靈動的姿態。
但是，每次看到這些，Sir都有些內心發怵。
不是因為它的絕美。
而是因為它的脆弱。
以及背後無數人為了呵護這份美，所付出的血與淚。
01
留心的同學可能會發現，在青藏高原上很多鐵路都是離地而建。
架起高高的橋墩，讓火車從天上飛過。
不僅僅是因為凍土。
也是為了方便包括藏羚羊在內的野生動物通行，給需要遷徙的動物們留夠空間。
鐵路部門甚至規定，火車駛過時，不得鳴笛，以免幹擾到動物們的活動。
△ 圖源：微博@中國鐵路
但這一派和諧景象不是憑空而來的。
在二三十年前，這一切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景象。
這裏曾充滿著貪婪與利益，血與淚的糾葛。
首當其衝，是礦藏。
1984年，可可西裏，馬蘭山區域發現金礦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
從那時起，每年都有多達3萬名非法淘金者湧入。
多數都是青海當地的貧苦農民，他們都幻想著能夠一夜暴富過上好日子，選擇進入無人區，過著不人不鬼、每天在爛泥裏打滾兒的日子。
事實上，也確實有人靠著淘金換來的錢蓋了樓房。但那只是極少數人。
多數淘金者，不僅沒有挖到致富金，反而因籌資買裝備變得更加一貧如洗。
不僅是淘金，人們還來這裏非法采鹽、撈鹵蟲。
他們四處亂挖濫采砂金，河流、谷地，無論大小，都被他們翻了個遍。
可可西裏的植被、土地環境遭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
在湖區，至今還有大量報廢的汽車、推土機等機械設備以及生活垃圾，湖上還有遺棄的簡易船只。
這種野蠻采金捕撈的行徑，直到2000年才被杜絕。
但礦藏引來的淘金者還只是可可西裏遭受的第一波傷害。
招來更大劫難的是——藏羚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句古話形容藏羚羊再貼切不過了。
藏羚羊有最精細的動物毛，而且是最好的天然纖維，柔軟的底毛直徑7-10 微米，比普通人的頭發細近10倍。
用藏羚羊的底絨可以制成一種被稱為“沙圖什”（波斯語“羊絨之王”）的絲巾/披肩/圍巾。
一條藏羚羊絨披肩可以輕易地從一枚戒指中穿過，所以又叫戒指披肩。
這種披肩當時被歐美富人熱烈追捧，每條售價最高可達3-4萬美元。
而制作一條披肩的原料，需要獵殺3到5只藏羚羊……
在暴利面前，盜獵近乎瘋狂。
當時的可可西裏，由於千百萬年未有過人跡，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各類野生動物。
不可勝數的藏羚羊、牦牛、黑熊、藏野驢等以及各類候鳥在一條河邊喝水。
即使有人開槍，它們也不跑不鬧。
而藏羚羊又是群體動物，會保護族群裏的傷員，有同伴受傷的話，其他羊就會減速下來關照它。
於是，在貪婪和暴利的驅使下，一場利用“可可西裏的善意”，對藏羚羊的大屠殺，開始了。
開車，驅趕，圍獵，剝皮。
盡管從1988年開始，藏羚羊就已確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開始打擊盜獵行為。
但藏羚羊的數量，從一百萬只，下降到不足一萬只，只用了十來年時間。
02
眼看一個地區被損毀殆盡，一個物種即將滅絕，有人站出來了。
索南達傑，原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縣委副書記。
1992年，他組織成立了我國第一支武裝反盜獵隊伍：治多縣西部工委（也稱野牦牛巡山隊）。
他嘆息道：“這裏不是無人區，而是無法區。”
索南達傑曾12次進入可可西裏無人區，親自進行野外生態調查及以藏羚羊為主的環境生態保育工作，共計抓獲非法持槍盜獵集團八夥，讓盜獵者們恨得牙癢癢。
這支巡山隊，沒有編制，幾乎沒有來自政府的救濟補給，全靠民間募集的捐助。
西部工委50多個人，四支槍，三輛小破車。
盜獵者因為暴利，往往裝備更精良。
1994年，索南達傑被18個盜獵分子持槍圍擊，英勇犧牲，年僅40歲。
被人發現時，索南達傑臥倒在雪地，手把著槍，睜眼死死盯著前方。
全身都已僵硬，但他還在死守。
索南達傑犧牲一年後，他的妹夫紮巴多傑繼任，成為西部工委第二任書記（隊長）。
在藏語中，“紮巴”意為厲害，“多傑”譯為金剛，人如其名，紮巴多傑正是這樣一個怒目金剛。
這個男人，典型的高原膚色，眉毛常年擰成一團，說到激動處會大爆粗口。
不僅剛正不阿，而且嫉惡如仇。
有次他抓獲的盜獵分子，射殺了540多只藏羚羊。
遍地都是藏羚羊屍體，母的。
還有不少剛出生的小羊羔，伏在光溜溜、血淋淋的母親身旁找奶吃。
他憤恨得當場就懲戒了一個領頭的盜獵分子。
紮巴多傑繼承了索南達傑的遺誌，率領著四五十人，守護著這片四萬多平方公裏的土地和上面的生靈。
無奈當地政府實在太窮，幹部工資都時常發不出，對巡山隊的資助僅限於300塊的油錢。
日常生活中，隊員只能吃點面片充饑，而且是連吃一個月。
巡山途中困在爛泥中出不去，斷水斷糧，只能喝車轍印裏蓄的泥水。
最絕望的一次。
某次巡山途中，全隊斷糧了幾天幾夜，眼看馬上就要出人命。
紮巴多傑不得不親自開槍，射殺了一頭藏羚羊。
說到這裏，他的神情痛苦。
矛盾的地方更在於，功勞和回報成反比。
雖然沒給財政支持，但政府給了巡山隊政策支持，允許他們將繳獲的一切物資自行支配。
因為沒錢，紮巴多傑不得不賣掉繳獲的羊皮，“以盜反盜”。
曾有一夥盜獵分子還沒開張，就被巡山隊抓獲。
巡山隊立了大功，自己反而揭不開鍋了。
這種結構性矛盾致命又無解。
山窮水盡之下，紮巴多傑到北京籌集經費，苦口婆心地宣講保護可可西裏、保護藏羚羊的重要性、緊迫性。
臺下卻有人困得睜不開眼。
紮巴多傑又跟州政府提議購置一架直升機，這樣就能以最高效率巡邏可可西裏，同時最大程度地震懾盜獵分子。
不意外，提議流產了。
紮巴多傑在北京募捐時，盡管波折，但還是獲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一位北大的學生，將自己拿到的全部稿費捐給了巡山隊。
這讓紮巴多傑大受鼓舞，他終於確信自己不是孤立無援的，在他正準備投入到新階段的工作中時，最讓人心痛的噩耗傳來。
他被發現死在了家中，被一顆子彈穿過頭部，當場死亡。
警方通告中推測的死因是自殺，但至今仍有很多人對此持有懷疑。
一個孤膽英雄紮巴多傑就這樣悲壯又渺小地死去了。
電影《可可西裏》裏，就準確地再現了這種人面對命運時的無力和絕望。
片中，巡山隊員劉棟一步踏錯，就陷進了流沙。
一開始劉棟還拼命嘶吼，到了肺部被沙土擠壓時，呼喊聲變得虛弱嘶啞。
接著只剩頭部露出，終於放棄掙紮，仰望天空。
瀕死之際，用手狠狠抓起一把黃沙，有眷戀，有不甘，還有原始的求生欲，以及一滴淚。
當整個人被吞沒，除了散落一旁的物品，一切回歸平靜。
鏡頭拉遠，我們就只能看到他留下的吉普車，和無盡山脈。
這一刻，像是大自然對劉棟開了一個玩笑，弄了一出惡作劇，事後努力地掩飾內心的竊喜。
在結局，隊長日泰被槍殺。
觀眾就遠遠看著日泰倒地抽搐，再被偷獵者補槍致死。
Sir看第一遍時還不明白為何日泰要在敵我懸殊的情況下挑釁，這跟自殺有什麼區別？
看完索南達傑和紮巴多傑的紀錄片，Sir明白了，日泰可能是在自殺，在尋死。
因為他絕望了，他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渺小，他看不到戰勝犯罪分子的希望。
於是，他寧願用這種方式換得解脫。
情節是虛構的，但情感是真實的。
那是一種刻骨的無奈與痛苦。
但痛苦，即便是在無人區的蒼茫大地，終究喚來了回聲。
03
生態保護制度還不完善的時候，有一群英雄，用自己的血肉為無人區搭起了屏障。
所幸，他們不會一直孤軍奮戰。
1999年，可可西裏正式更名為“青海可可西裏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2017年，可可西裏在聯合國通過終審，正式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51項世界遺產。
同年，可可西裏禁止個人或單位非法穿越，所有車輛只能沿著109國道走。
而英雄們在付出了沈痛的代價之後，打擊盜獵也卓有成效。
據不完全統計，自1990年以來，中國森林公安機關共破獲盜獵藏羚羊的案件100余起，收繳被獵殺的藏羚羊皮17000余張、藏羚羊絨1100余公斤、各種槍支300余支、子彈15萬發、各種車輛153輛，抓獲盜獵藏羚羊的犯罪嫌疑人近3000人，擊斃盜獵分子3人。
對以可可西裏為代表的藏區生態恢復已取得顯著成果。
據西藏自治區生態環境廳當日發布對《2020年西藏自治區生態環境狀況公報》，截至2020年底，西藏已建成各類自然保護區47個，保護區總面積41.22萬平方公裏，占全區國土面積的34.35%。
西藏絕大多數保護物種種群數量恢復性增長明顯，藏羚羊種群數量上升到30萬頭左右，藏野驢數量增加至9萬頭左右，野牦牛數量增加到1萬頭左右，黑頸鶴數量增加到8000只左右。
所以可可西裏的故事就告一段落？
不。
沈屙已解，新痛又來。
甚至，遠不止可可西裏，包括整個藏區在內。
垃圾。
不斷有媒體曝光，在穿越藏區的109國道旁發現了大量垃圾。
△ 圖源：善網
更誇張的是一些景區，秀美之地變成了垃圾山。
△ 圖源：搜狐網
不要小看這些固體垃圾。
僅僅一只塑料袋，就可以害死一只牦牛。
△ 圖源：騰訊視頻
青藏線上，每戶牧民家每年都至少有3頭牲畜會因誤食垃圾而亡。
而與之對應的是。
牧民把一頭牦牛養到能賣錢，得花6年。
這些牲畜，對於沒有其他收入的牧民來說，就是一家的命根子。
對於藏區的百姓來說，遊客帶來的不止是收入。
還有沒有兜住的意外傷害。
連珠穆朗瑪峰也不能幸免。
每年珠峰都要迎來上萬人次的登山者，它本是世界屋脊，如今卻是世界最高的垃圾場。
△ 圖源：文匯網
近年的珠峰地質調查，結果令人揪心。
上遊的垃圾，正嚴重影響當地人的用水安全。
6500米那一帶已經有大量的汙染了
在5800米會看到一個特別長的冰川洞
按理講冰水下來的話是應該很純潔的
但是，冰川這洞裏頭流出來的水是黃的
△ 圖源：小央視頻
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要知道如今西藏全境，一年就能接待4000萬名遊客。
而這些遊客，最終會留下約3.6億個垃圾瓶，產生的垃圾多達十幾萬噸。
△ 圖源：星球視頻
Sir當然不是在勸退大家，不要去藏區旅遊，畢竟旅遊業已經是很多藏區百姓的衣食所系。
只是希望更多人知道：
這片本應該被每一個人守護的凈土，正在被破壞。
04
如今，現在藏羚羊族群已有近30萬只。
5年前，相關機構才將其生物評級從瀕危降為了近危。
但藏羚羊依然在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之列。
為什麼不將之從名單裏剔除，或者降為二級？
因為雖然種群恢復了，但高原生態異乎尋常地脆弱，威脅仍沒有結束。
《可可西裏》中，為何一群普通牧民會給盜獵者做幫兇？
並非他們想要殺戮這些生靈。
而是土地沙漠化嚴重，活不下去了，為了生存，才選擇了幫盜獵者剝羊皮。
一張皮五塊錢對他們而言，遠比遵紀守法重要。
但為什麼環境會惡化？
因為各種礦藏被發現後，人類對其不加節制的濫采。
如此，惡性循環。
你看，生態環境環環相扣，一環缺失，如不補救，必將導致整個生態系統的崩塌，沒有生物可以幸免。
盜獵者們本質上都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
他們認為這個世界本質上都是弱肉強食，遵循的都是大魚吃小魚的動物邏輯，尤其是，文明這種東西並不存在也毫無價值。
在當時當地如無人區那樣惡劣的環境下，這樣的觀念其實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很多人也的確是按照這樣的方式活著。
但偏偏有些人，如索南達傑、紮巴多傑，不信。
即使困難得時常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甚至性命有虞，還沒什麼實際的利益回報；
但他們也依然相信那些藏羚羊不該殺，他們依然想豁出一切去保護這些和他並不直接相關的脆弱生靈。
哪怕是巡山隊兩代隊長都以身殉職，隊員也多有死傷，還有數名隊員因為變賣羊皮被判刑，他們也雖九死其猶未悔。
因為他們有對一個個小生命有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尊重。
小如一只無名鳥。
一只飛到他們營地乞食的無名鳥死後，他們也會鄭重地為它完成一個水葬儀式。
藏羚羊強大嗎？
當然不，人類能夠輕易地把它們盡數屠戮。
藏羚羊脆弱嗎？
無人區，人類視之為禁地的地方，藏羚羊卻已經存在了千萬年之久。
《可可西裏》中隊長日泰說：
“你見過磕長頭的人嗎？他們的手和臉臟得很，可他們的心特別幹凈。”
環境不是一個人破壞的，也不可能靠著一個人或者少數人的力量挽救、恢復，每個人都有責任。
正如紮巴多傑所說：
“我們不是英雄，群眾一旦發動起來，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今天，我們終於開始意識到，保護生態不只是英雄做的事。
也與我們每個人有關。
在藏區朝聖熱不減的大環境下。
是不是，也能興起另一種“熱”
作為一個外來遊客，旅行的意義不僅在於你獲得了多少，也在於你帶走了多少。
在路上不隨意丟棄任何的垃圾。
並且離開的時候，力所能及地把散落的垃圾也帶走。
△ 川藏線上撿垃圾的環保誌願者林鵬、武相宏、蔡良劍（圖源：鳳凰網、騰訊網、央視網）
撿得完嗎？
Sir不知道。
但我們可以確切知道的是
撿走一個垃圾，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功德。
尋找凈土。
更應該讓你所到之處，腳下都變成一方凈土。
要知道，你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是在為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你有關。
什麼是真正的凈土？
如果你有勇氣凝視一只藏羚羊的眼睛，在那雙澄澈的眼睛裏，你也許能夠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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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哆啦C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