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撿好多鵝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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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老媽久病這些年,經歷了不少磨折,說知足,是寬她自己的心,更是在寬我們的心。

1986年冬天,我媽去河套砍了一天柳條。包產到戶了,糧食、燒柴不再由生產隊統籌分配,偏偏我爸這一年夏天弄豬飼料時不慎粉碎了自己左手的4根手指。我媽就趁著我爸被一家油坊請去指導修理榨油機的時候,自己披掛上陣,拉著爬犁、揣上斧頭奔了河套。

我媽雖然長在農村,但當姑娘時沒幹過啥重活。和我爸結婚後,因為生養我們姐弟4人,出工斷斷續續,後來做了婦女隊長。在家裏,養豬養雞做飯收拾屋子的家務活我爸都幫她分擔。我媽自個說,她不管在外還是在家,都是“瘸子打圍——坐山喊”,指揮之功大於親力親為。

那天可能是她42年人生裏出力最多的一次,回來就渾身沒勁,肉疼,梳頭都擡不起胳膊。我當時在縣醫院當護士,一個月後才從住院的鄉親那裏聽到這消息,趕緊請假回家。見了我,我媽詫異:“不是星期禮拜的,你咋回來了?”

我看她果真如鄉親描述,眼瞼浮腫還呈紫紅色,臉色晦暗,病懨懨躺在炕上,便埋怨道:“有病還能忍著?連我都不告訴?”

“啥病啊,沒那麼邪乎。真有嘴快的,都傳你耳朵裏了?”她起身下地,張羅給我殺雞。抓住的雞從她手裏逃脫了,再抓,菜刀又從她另一只手裏掉落。她看著一地雞毛,嘆了口氣:“唉,等你爸回來再殺吧,我快成廢人了。”

我覺得不對勁——要說胳膊酸痛無力可能是累的,怎麼可能累成眼瞼浮腫變色?我媽說:“那是冷風給吹的,我一身身地出汗,都讓風給吹幹的,圍巾包著頭,就露個臉,可不就給吹變色了?”

傍晚,放學回家的弟弟妹妹們,加上我爸和我,勸說半天,五嘴不敵雙唇,我媽堅決不肯跟我走:“找什麼大夫找大夫?我心裏有數著呢,不耽誤吃不耽誤喝的,能有啥病?歇一歇準能好。”

我知道,她是怕看病花錢。家裏當時雖吃穿不愁,但剛蓋起來的大磚房花光了所有積蓄。種地收入供得起弟弟妹妹上學,眼下我爸手又殘了,能不能繼續種地還不知道。她的理想是我工作了就自給自足攢嫁妝,不要給家裏花錢。

我忐忑不安,回到縣醫院,去找全院最權威的內科專家咨詢。他說見過不少農村人農忙時累死累活的,能吃能睡沒病沒痛,一到冬天閑下來就渾身是病,這疼那疼,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你母親可能還真就可能是累傷了”。

但半月之後,我媽被我爸“押”到醫院來了。因為她不僅沒能“歇”過來,雙臂活動範圍還越來越小,雙腿也沒勁,走幾步路就得歇一陣兒。化驗、拍片、做心電,當年能用的檢查手段都用了,未見指標異常。我媽長出了一口氣:“我就說沒病吧,明明養一養就好了,非得折騰我。”

不過回家之後,雖然雞魚肉蛋的好生伺候,但我媽還是不見好,手指小關節背面還出現了紅斑。漸漸地,蹲下如廁,也得靠我爸抱扶才能站起來,四肢肌肉碰哪兒哪兒疼。她身型肥胖,個兒頭不到1米6,體重卻有150斤,全仗著我爸身強體壯。

正上高中的大弟弟不顧我的反對,說什麼也不肯再去上學了:“反正我考大學也沒啥希望,爸的手廢了,媽又病成這樣,我哪還有心思把成績搞上去?”

我媽沒反對,只長嘆了一聲:“這都是命啊!”

此後,這句話成了她的口頭禪。

我爸和大弟連扶帶背,又把我媽多次送進城看病。我們院的專家求遍了,未能確診,又去另外兩家醫院求同學幫忙,依然查不出病因。有專家說她是神經官能癥,還有專家懷疑她是臆病,期間吃了知名中醫開的中藥,病情稍有緩解,但很快又會反復、加重,最後人都臥床不起。我想帶她去省城,她堅決不同意,說省城路遠,汽車火車得折騰兩天,不死在半路上,也未見得能查出啥名堂。

我媽在村裏人緣兒好,天天有人來看她,立筷子立雞蛋燒紙驅邪的,請大仙兒跳大神兒的,一撥兒又一撥,偏方邪藥也吃了不少。每一次,我媽都說“好點兒了”,我參不透這話是她在安慰那些主動相幫的村鄰們,反而覺得她真像是心理疾病,給點暗示就能見點效,也就不再張羅外出求醫。

轉年夏末秋初,在床上的我媽又添了低燒、胸悶、吞咽和呼吸困難的毛病,體重掉了40斤,身上的皮膚松垮得一抓就能抓起一把,臉上皮膚都成了皺紋,看著令人揪心。我接她來住院,依然查不出名堂。那時農民看病完全自費,我媽舍不得花錢,天天鬧著出院。我找遍專家來會診,一樣一樣嘗試對癥用藥,可她喘氣兒卻越來越費勁。到最後,我們科主任搖搖頭,暗示我應該準備後事兒了。

我爸也做好最壞的打算了。然而,沒想到卻峰回路轉。

我們醫院分配來一個剛畢業的姜醫生,有天過來串兒門“認認同事”,見著我媽的情況,問長問短後說:“我實習時在省醫院見過跟大姨類似的病人,癥狀不完全相同,但也差不多少,那人確診是‘皮肌炎’。不如先按這個病治治試試?”

治療並不麻煩,也不費錢:當時兩元多一瓶的“強的松”,由少至多漸漸加量,一日3次口服,一瓶能用十來天。

服藥後,我媽一天比一天見好,先是肌肉觸痛減輕,吞咽和呼吸漸漸順暢,然後四肢力量一點一點恢復了,慢慢能下地走路、能蹲站自如、能舉臂活動。一個多月後,雖然依舊乏力、走不了遠路,眼瞼和手指紅斑也未消退,但生活能自理了,能吃能睡。

我們萬分驚喜。可我再查閱醫學資料,越深入了解皮肌炎,心裏越是恐慌:這是一種病因未明的自身免疫缺陷性疾病,不僅僅肌肉和皮膚會產生病變,還伴發多種臟器損害和惡性腫瘤,激素治療只能緩解病情,根本無法治愈,累及吞咽肌、呼吸肌,就有生命危險。

我不禁後怕。

“命不該絕總有救!”我媽總結,“你說你整天奔著老專家去,哪成想一個毛頭小夥兒比老專家都厲害。你不找他,他自己找上門來。命裏該著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我並不迷信姜醫生。激素幾乎萬能,初次使用,對什麼病都有一點功效,我不信我媽這麼倒黴會得上皮肌炎。我費盡口舌,又哀求又嚇唬,終於說動我媽跟我去省城求醫——我要帶她去做肌電圖,我多麼希望姜醫生的判斷也是個失誤。

現如今是個二甲醫院都擁有的肌電圖機,在1987年的深秋,我卻領著我媽在省城跑了4家大醫院才找到。我掛了擅長皮肌炎診療的專家號,結果證實,姜醫生的診斷正確。專家私下對我講,他行醫30年,這個病也才遇到過幾十例,經過治療後5年生存率能達到60%,10年生存率10%左右,活過15年的鳳毛麟角。

我媽對我非常不滿:“明明按人家的法子都快治好了,你偏不信,非把我折騰零碎了,把錢折騰光了,你才甘心。”

我食不甘味,寢難安眠。雖說激素暫時控制了病情發展,但長期使用,強大的副作用難免,一旦控制不好,病情反復,內臟再有損害,我媽就性命堪憂——就算是能夠掙脫死神的威脅,病痛的折磨也難熬啊。

我媽倒是豁達地勸我:“愁啥?不就是治不好嗎?現在你都上班了,你小妹也能離開媽了,還有啥好愁的?活到哪天算哪天唄。”

此後,我媽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熬得過它我就活,熬不過它我就死。”

可她“熬”得漫不經心。

因為擔心她,起初那會兒我十天半月就回家一次,每次都發現強的松剩余數量不對,其他清熱解毒類中成藥以及鈣片、維生素之類的輔助用藥,也對不上數量。一問,她吃藥竟然全憑“感覺”——難受時就擅自加大激素的用量,稍有緩解就減量,甚至不吃,其他藥更是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氣得數落她:“什麼都能省,吃藥還能省?再說我都買回來了,不吃才是浪費呀!”

“是藥三分毒,浪費了也比吃進去有害強。本來有一樣激素就夠了,你就不該給我買那麼多藥。”她振振有詞。

我壓住火氣,耐著性子跟她講“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跟她講激素應用的註意事項和隨意增減藥量的危害,跟她描述不遵醫囑可能發生的種種狀況,她依然跟我犟:“你不用講大夫說啥說啥,他們又不是神,說的未必都對。真神的話,也不會那麼長時間看不出來我得了啥病。”

我一籌莫展。我爸和大弟農忙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閑時還開油坊、豆腐坊,小弟小妹在離家8公裏的鎮上讀書,也是早出晚歸,誰都沒條件監督她用藥。沒人看著,我媽就“陽奉陰違”,答應吃完藥躺炕上歇養,卻見不得雞鴨鵝豬挨餓,見不得屋裏不整潔,心疼家人回家後吃不上現成飯,總是拖著病體幹家務。

因為她不聽話,家裏怨聲載道,我一回去,他們就齊聲控訴我媽的種種“罪狀”。我媽就總說自己“我心裏有數”:“我又不是沒文化,我也懂科學道理的,不會蠻幹。你們該咋地咋地,別把我當個病人。”

我因為她的執拗上火,幾乎每次回家都同她吵,有一次說狠話把她給氣哭了:“咋的?得個病我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還得事事受你們擺布?你安心在城裏上班得了,別回家來管我!”

我爸只好勸我:“算了!你媽愛咋地就咋地吧!也許她心裏真的有數呢。”

那一次,我氣得一連倆月沒回家。等我再回去,我媽又懨懨地在炕上躺著,眼皮的浮腫和紫紅更甚於從前,沒了之前跟我吵架時的那股橫勁兒。我爸也沒下田,端湯遞水地伺候著。

我嚇了一跳:“又不能動了嗎?”

我媽立即下地走,硬要“表演”給我看:“沒事兒,只不過這幾天陰天,略微有點難受。”

我壓住火,一看,強的松已經不是我買回家的那種,按常量,我買的還應該剩余一整瓶呢。事實面前,我媽不得不坦白:最近周身乏力肌肉疼痛都加重了,又出現了低燒、呼吸困難,已經用到極限量十多天了,喘氣不費勁了,其他癥狀卻沒有好轉。但她覺得能挺過去,不想讓我耽誤工作。

距離確診剛剛一年半,這麼快病情反復,我心裏的火騰騰往外冒。見我生氣,我媽滿臉委屈。我也不忍多說,也知她為了不給家裏增添負擔、不給我添麻煩。我說帶她回醫院,她又開始講條件:“讓姜大夫給我治,我才去。”

這明擺著故意給我出難題——姜醫生在外科,不可能把她收進外科病房。我媽便以此為由堅決不住院,一番檢查,除去皮膚肌肉癥狀,已經出現了肝功異常。

我讓姜醫生嚇唬她:“肝損害可不是鬧著玩的,再嚴重下去就有生命危險,以後可千萬遵守醫囑,不能胡亂停藥。”

我媽唯唯諾諾,說要痛改前非。可是經過一段規範用藥,她依然沒能恢復到此前最好的狀態,依然渾身不適,天天低燒,人沒精神。

我趁機勸誡:“今年不要再買雞崽鴨崽鵝崽豬崽了,以後也都不要養了,市場上什麼肉都能買到,何必挨那個累呢?”

我媽答應得好好的。可是半個月後我再回家,家裏的一鋪大炕上除了留出兩人的臥位,全是裝雞蛋鴨蛋鵝蛋的紙殼箱子,上面還蓋著棉被。我爸說:“你媽又來精神了,正在實施發家致富計劃。”

我媽拍著一本《人工孵化技術》,興致勃勃跟我說:“孵出小崽兒來,能賣出去就賣,賣不出去就養著,不過是盯著溫度計翻一翻蛋,又累不著我。”沒等我發出反對的聲音呢,她緊接著又說:“老天爺都幫我,我就不能再活成個廢人了!”

見她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架勢,我又氣又惱:“老天爺咋幫你了?又有人來給你搞神神鬼鬼的那一套了?”

“這回可不是。”我爸搶先描述,“這回可真是老天爺幫你媽呢。”

原來,前陣子,穿村而過的公路上,一輛疾馳而過的大卡車上掉下來一個大紙箱,被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撿到拆開了,裏面有50盒“狼瘡丸”。過去的中藥大蜜丸,每一丸都裝在蠟封的白色的塑料球殼裏,孩子們就拿它們當作“子彈”,互相扔來扔去。

恰巧村裏的赤腳醫生路過,看藥盒上面寫著“清熱解毒,涼血,活血化瘀,增加細胞免疫功能。用於系統性紅斑狼瘡,系統性硬皮病,皮肌炎,白塞氏病,結締組織病”,便“沒收”那些藥,除了扔沒的一二十丸,連拆散的也都給斂起來,將近500丸,全部搬到了我家。

我媽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按說明一日服用兩丸,沒想到還真有效果,一周多時間便退了燒,皮肉觸痛、周身乏力也漸漸緩解,就連臉上、手上紫紅色的皮疹都消失了,又恢復到了患病以來的最好狀態。

我拿著藥去藥店詢問,我們那兒從來沒賣過這藥,我又托各地的同學幫忙,也沒找到哪裏有賣。待回家仔細讀了說明書,確實算是對癥,既然有效,也就再試試看吧。

狼瘡丸吃了大半年,期間我媽自己又停掉了激素,我看病情沒有反復,也就默許了。那段時間,我媽幾乎與正常人無疑,肝功化驗各項指標都有所改善,她甚至樂觀地以為自己被治愈了。

藥丸快吃完時,我舅舅出差特意繞道長春尋到了制藥廠家,結果被告知:這種藥已經停產了。我們的失望無以復加,我媽卻信心滿懷:“都停產了卻還有這樣一箱不知來路的藥從天而降,我肯定死不了!”

村裏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說我媽好人有好報,我媽以微笑面對鄉鄰的善意,私下卻對我說:“真若好人好報,我就不該得病呢。不過,不管是好報歹報,只要不死,就往好裏活吧。”

狼瘡丸無以為繼,停藥後一年多病情也比較平穩,我勸我媽重新服用小量激素維持,她卻堅信不吃藥也沒事了,“別花那些冤枉錢”。待到眼皮又浮腫發紫,走路也開始吃力,才不得不恢復用藥,淒然慨嘆:“奶奶個腿的,這皮肌炎算是跟定我了!”

好在,自服用狼瘡丸之後,無論病情怎樣反復,持續低熱和吞咽呼吸困難這種兇險癥狀再沒出現過。

我以為吃過“不聽話”的虧之後,我媽在治療上應該遵從醫囑了,每次回家都給她帶藥,除了基礎治療藥物,魚肝油、蜂王漿、護肝片也沒少買。怕她不吃,我總是強調這些藥很貴,可以預防激素副作用,可以提高免疫力,千萬別再浪費了。我媽每次都勸我下次回來別帶藥了,是藥三分毒,她覺得肝功異常都是吃藥吃的。我就嚇唬她:“不想吃也得吃!不吃的話,病情肯定會一天天加重的。”

我結婚後,我爸偷偷跟我說:“你這都自己過日子了,就別老給家裏花錢了。以前那些藥,大半都讓你媽送給用得著的人了,還有不少過期扔掉的。”

我聽得火冒三丈,我爸又嘆:“你們娘倆,一個犟著不吃,一個犟著非買,一個比一個犟!真拿你們沒辦法,唉。”

這一聲長嘆,壓滅了我的火氣。那之後,除了我媽特別指定,我沒再給她額外買過藥。

我媽自己摸索出了一套讓我提心吊膽的服藥方法:根據眼皮顏色和身體感受服用激素,5毫克/片的強的松,她有時1天吃3片,有時3天才吃1片。我一再告誡她服用激素不能驟加驟減,她依舊振振有詞:“你們教科書上說的也不一定就全對,你看我根本也沒像你們書上說的那樣啊。”

我媽翻閱過我扔在家裏的衛校教材《內科學》。“吃激素能吃成‘滿月臉’、‘水牛背’、‘水桶腰’,這是你們書上說的吧?我呢?我正好是把這些都給吃沒了。”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嘎嘎大笑,仿佛覺得自己很是了不起。

我心中無奈——消瘦是皮肌炎的臨床表現之一,我媽已經從一個肥胖的婦人病成幹癟的小老太太了。

四五年斷斷續續的治療中,我媽依然固執,而我卻因工作和家庭慢慢減少了對她服藥的關註,沒有了起初那般堅持,還因“狼瘡丸”的事,多了一分僥幸,少了一分警惕。

1991年,我有了孩子,回家的次數漸少。農村剛剛能裝程控電話時,我就給家裏裝了一部,但我媽從來都報喜不報憂,什麼時候問都說:“我挺好的你不用惦記,我不能幫你帶孩子也不能給你添亂,我把自己照料得好好的就是幫你了。”

幼兒難養,我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了,花在我媽身上的心思就也少了。自己做了母親,也更能理解她那些“善意的謊言”了,不再像從前那般跟她爭辯。

直到有一次夏日裏回家,看見她坐在院子裏用一種焦黃的水洗胳膊,再看她的手臂,腋窩、肘窩處成片地潰爛,我嚇得不行:“啥時候開始這樣的呀?”

我媽說:“這都快好了。好幾個月了,先是冒出了一些紫紅色的小點點,挺疼的,後來就破了,淌水流膿的。”

我心裏一緊:這是“皮損癥狀”眼瞅著加重了。但是我媽還是不肯跟我去醫院:“去了你們還能有啥好招呀?你們醫院壓根都沒治過這種病。”

我知道她還是怕花錢,那時家裏日子好了,但她總覺得漸漸長大的兩個兒子娶媳婦會是無底洞,且得攢錢呢。

那黃水是她用黃連煮的,洗泡之後,她還在皮膚創面上敷龍爪花或仙人掌砸出來的汁液,甚至還敷過雞蛋皮內膜。因為吃過的狼瘡丸裏有蒲公英成分,她還常年喝蒲公英泡的“藥茶”。

後面大約五六年間,這種皮損癥狀好了犯,犯了好,我媽就這麼自作主張地用“藥”,也不知道是什麼起了作用,還真就漸漸好了。但我媽的肝損害進一步加重,腎功也出現了異常,胃酸反流,天天燒心,心臟也開始有頻繁早博,周身乏力和酸痛,在陰天尤其嚴重。

她常常蔫蔫地躺在炕上,只有人找她來玩麻將時,才有精神。麻將桌上一坐小半天,頂多中間喝點蘇打水壓壓胃酸,輸錢贏錢都談笑風生,若非眼皮又紫又腫,一點也看不出異於常人。我爸說:“打麻將就是你媽的良藥。”

好在那些年我們家生活平靜,小弟初中畢業後也回家種地,能讓我爸從責任田裏“退休”,專職做家務伺候我媽。種地機械化後用人少了,大弟就進城在一家工廠做臨時工,後來轉成了正式工人,再後來又下崗經商。小妹妹高中畢業後也隨我在城裏打工、嫁人。

小弟娶妻生女後,我媽我爸除了幫他照顧孩子,就是打麻將,村鄰們都愛往我家“湊局兒”,有時客廳裏能支起兩桌,每天我媽都能在麻將桌上樂呵樂呵。逢年過節我們回家,最重要的事也是陪著我媽打麻將。麻將桌上註意力高度集中,的確是分散了對病痛的註意力,我媽自己也說:“小來小去的不舒服,一上桌兒我就能好。”

還有就是,我媽患病也沒影響她“當官兒”——從生產隊的婦女隊長到村委會的婦女主任,後來還連任鄉裏區裏的“人大代表”。因為我媽能說會道,村裏的家庭矛盾、鄰裏糾紛,都愛找她給“說和”。我和弟弟妹妹沒少調侃她“官兒迷”,嫌她愛管閑事,都勸她“辭職”,少操心。我媽總是又無奈又驕傲地回應:“你們以為我願意幹呀?可是大家每一屆都選我,不幹不行呀!”

鄉親的擁戴和贊譽,讓我媽覺得自己“還有點用,不是廢人”。見她樂此不疲,我們後來也就懶得管了。只要她高興,什麼都由著她。

其實後來想想,我媽找這些寄托,也是讓我們少操心點她這難捱的病痛時光。

2000年,鎮上一位33歲的少婦在家人陪同下找到了我家。她患皮肌炎近一年,四處求醫,在北京、上海都住過院,病情總是反復,聽說我媽是相同的病卻十幾年間比較穩定,就來“取經”。我媽毫無保留地跟她說了這些年的經歷,彼此互留了電話,經常溝通交流。

我聽說後,也給這個女人打過幾次電話,詢問她在大醫院的治療經過——畢竟,醫學在不斷進步,我也想帶我媽出去尋求新的治療方案。

可我媽又心疼錢,也不想折騰我們:“新方法要能治好,她會來問我呀?可別折騰我了,坐飛機也是折騰,我這樣就挺好,哪也不去。”

3年後的冬天,那個少婦因並發惡性腫瘤、多臟器功能衰竭,在我們醫院去世。怕我媽受打擊,我沒敢告訴她,她後來自己知道了,雖然很難過,卻並不灰心沮喪,反而慶幸:“跟這孩子比,我知足了。白撿了多少年呢!想養病,就得心寬,別總尋思那點病才成。這孩子還沒等病重呢,就整天擔心病重了咋辦。擔驚受怕地熬日子,還有個好?”

2004年,小弟家的侄女到了學齡,村小學都合並到了鎮上,我媽不放心孫女來回奔波,中午又吃不好飯,就想去鎮上陪讀。我在學校旁邊買了一處平房,給倆老一小安了家。

鎮上生活比村裏方便,我媽很快與左鄰右舍打成一片,繼續著有滋有味的“麻壇生涯”。我爸負責一日三餐、周末送孫女回家,也見縫插針地每天搓幾把。

頭些年我常給我媽采一管血帶回醫院化驗,監控肝功、腎功等生化指標。看著她肝腎損害一天比一天嚴重,我又開始逼著她吃各種藥物和營養品。我媽後來幹脆就拒絕采血:“查不查的有什麼用?反正也沒有特效藥,查它幹啥?還讓你擔驚受怕。放心,只要能打麻將,我就死不了!”

我只能暗暗觀察她的狀態。說來也怪,以肝功化驗來判斷,她應該出現肝硬化肝腹水了,但她卻並沒有異常表現。於是,她又“狡辯”:“人體就是個神秘機器,別以為你們學了醫,就能事事搞得明白。”

工作越來越忙,精力有限,有時我也只能“聽之任之”。想著家人、生活都不需要她操心了,而且面對重癥病人,醫生常常說要放寬心,心態好才更容易戰勝病魔——我媽骨子裏的那份樂天這些年應該幫了她不少,有些事就隨她吧。

2006年冬天,一個晴天霹靂把我們家平靜的日子炸得稀碎:侄女放寒假隨弟妹去了山東的婆家,因為院裏還堆著沒賣掉的黃豆,小弟就沒跟去。在一個深夜,他在睡夢中被煤煙奪去了生命。

猝然喪子,我媽哭得捶胸頓足,後悔沒回家看糧讓小兒子也走,後悔沒督促小兒子入冬時清理煙道。整整三天,我媽不吃不喝,不停地哭訴後悔。我生怕我媽撐不住,回家奔喪時帶了不少急救藥物,更怕她一旦沒了心氣兒,憂思過度,皮肌炎也會愈發嚴重。

然而,第四天早上,我媽就坐起來喝粥了:“總算還留下兩個呢,這要是這娘倆沒走,一家三口都悶在屋裏了,不也得受著?”

我松了口氣。

辦完小弟的後事,我在城裏買了套房子,把老老小小都接了出來。十多晌責任田租給了親戚,托人給侄女找了學校,安排弟媳打工。我媽嘆氣:“人算不如天算,(小弟)不願進城,到底還是進城了。”

我一直擔心我媽受此打擊病情惡變,沒想到我爸倒先被擊倒了:腦血栓失語偏癱。多方治療基本恢復如初後,又因心臟病頻發暈厥,做了心臟起搏器植入手術。

我媽那段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聽話,我讓她吃啥藥就吃啥藥,說“不能同時倒下再給你們添亂了”。村鄰打來電話關心,她就跟人說:“放心吧,我能想得開。想兒子時,我就想以前跟他一起時開心的事兒,我就覺得他還活著呢。要是想到他沒了,我就安慰自己說,早晚有一天我還會跟他在天堂裏團聚的,這麼一想,我也就不難過了。”她還嘮叨我爸:“咋心疼他也回不來了,總難過幹啥?咱還得為了別的孩子好好活呢!”

在我媽的開解下,我爸漸漸恢復如常,撿起了一日三餐的工作。也跟著我媽參加各種娛樂活動。我媽又在小區裏認識了一幫老姐妹,除了在院子裏的遮陽棚下和小區的活動室裏打麻將,還邊走邊歇氣兒地逛公園、打太極拳、圍觀廣場舞、跟著一群老年人唱唱歌。他倆也經常回村裏走親戚或是參加紅白喜事,村裏也常有人遇上煩心事兒,就打電話跟媽嘮扯嘮扯,說完心裏就敞亮了。

等我搬了新家,二老自己過日子更加隨心所欲。我們四家人平時各自抽空回去,周末都齊齊回家團聚,有的買這買那做吃做喝,有的陪著爸媽玩麻將。我媽很是知足,整天說自己能活得這麼長遠是享了兒女的福。

其實,我知道,她說知足,是寬她自己的心,更是在寬我們的心。

終於,我媽還是沒熬過病魔。

2014年初夏,她忽然開始“戀床”,整天就想躺著,自己還納悶:“我咋就從心裏不願意玩麻將了呢?”

問她哪裏不舒服,又說不難受,但給人的感覺是哪兒哪兒都不舒服。我要帶她去醫院,她又不肯,讓她把激素加量,還是沒精神。有天小區裏一個老姐妹病逝,她非要去送別,我不放心,陪她去,發現她走路步態不穩,當即拉著她直奔醫院。

結果,發現了腦瘤,是轉移來的,再查原發竈,居然在肺上——可我從來就沒見過她咳嗽咳血,僅僅喝水時偶發嗆咳。

這一次,我沒敢再調侃她“得病都不按套路出牌”,我隱瞞了實情,帶她求醫、住院,也只說要把她“調理”到麻將桌上去。

其實已經無力回天了。

我這時很是後悔:後面這些年,我媽可能早就習慣了疼痛,或許身體有恙,但絕不會多提起。而我也習慣了她的經年患病,習慣了她的隱忍、樂觀,作為一個醫務工作者,竟然已經掉以輕心到連每年基本的查體都沒帶她去做過。

雖然我沒把悔恨和難過表現在臉上,但我媽卻似心知肚明,說:“都玩了20多年麻將了,我玩得夠本兒了。”還衝我笑:“我不怕死,就怕遭罪。真到了要死的時候,別救我,讓我痛快地走。”

沒多久,我媽在昏迷中平靜地離開了。她走後這5年多來,盡管我總是想她,卻也只夢見過她一次,是在我爸罹患牙齦癌術後又復發,我正愁腸百轉的時刻。

夢裏,我媽笑著對我說:“愁啥呀?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火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