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夢到木柱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本文系“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參賽作品

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今日頭條聯合主辦

投稿請點擊鏈接

作者|鐘娜

一九八四 - 一九九八

1

弗朗西斯·休伯是第二個想要中國園林的人。不是日本庭院,不是意大利花園,不是泰國亭臺,不——要正宗的中國園林,原汁原味的。這是她在史泰登島植物園就任第二年。

弗朗西斯33歲,瘦小,不足100磅,棕金色短發落在耳邊,鼻梁窄且鋒利,兩側一對淡藍眼睛,聚焦時投出冷靜果斷的目光。別人說她瘋狂,那就由他說去,她才不會因此退步。

一個非同尋常的想法需要非同尋常的執行力,弗朗西斯這兩樣都有。她父親十八歲時失去雙親,去底特律汽車廠流水線上打工掙錢,最後考上哈佛法學院,成為代理律師,定居史泰登島。少年時代,弗朗西斯和弟弟托馬斯自立門戶,替人修剪草坪、設計花園。兩個半大孩子,駕照都沒資格考的年紀,來回工地還要靠母親開車接送。後來,弗朗西斯先去聖母學院讀藝術史,又去紐約大學讀景觀建築,畢業後回島創業,弟弟托馬斯進了史泰登島區政府公園管理部。1982年,她離開公司,成為植物園首任執行總監。

史泰登島位於紐約市最南端,與曼哈頓相隔一灣,交通不便,人稀地廣,於1948年建起紐約市最大的垃圾填埋場。乍一看,它與中國園林來自兩個世界,仿佛永不相交。但在了解植物園歷史的過程中,弗朗西斯發現了二者間隱秘的聯系。

植物園從前是水手溫馨港療養院(Sailor's Snug Harbor),1837年遵羅伯特·蘭德爾遺願成立。海員顛簸一輩子,肺病酒癮的不少,這裏好歹能送他們最後一程。羅伯特與航海淵源頗深。1784年,美國剛獨立,國父華盛頓生日那天,他的父親托馬斯·蘭德爾與船長約翰·格林搭檔,開著一艘名為“中國皇後”的三桅帆船,在海上漂了半年,終於在廣東入港。他們是第一批“美利堅人”,帶去30噸人參、2600張獸皮、上好的胡椒與棉花,載回絲綢、瓷器和書畫,自此開啟中美貿易。托馬斯·蘭德爾被任命美國駐廣東副領事,早早成為百萬富翁之一。

水手溫馨港是蘭德爾家對海員的回饋。19世紀末,港內棲有上千名退役海員。1935年,社保制度建立,入住海員減少,溫馨港日漸雕零。上世紀70年代,療養院被董事會轉賣給紐約市政府,更名溫馨港文化中心,內含52公頃植物園。弗朗西斯上任時,這裏已荒置十五年。昔日繁華的希臘復興風格建築、意大利風格教堂無人管理,搖搖欲墜。暖房沒了玻璃,泥沼雜草間,黑松、美國橡樹、挪威楓樹恣意生長。百廢待興。

2017年冬,水手溫暖港一角

兩百年前,以蘭德爾為首的海員去過中國,很可能見過清朝年間的中國園林。弗朗西斯希望讓植物園呼應溫馨港的航海傳統。更重要的是,她有個野心:她想要完成一件獨一無二的東西,一個完整的戶外園林。“戶外”和“完整”很重要,因為四年前,也就是1980年,紐約已經有了“一間”中國園林。中文裏叫“明軒”,英文叫“阿斯特廳”。

2

1979年6月1日早晨,77歲的布魯克·阿斯特來到北京東交民巷。

東交民巷舊名“東江米巷”,第二次鴉片戰爭清政府戰敗後,英、法、美、俄公使進駐巷內王府私宅,各國使館紛紛效仿,逐漸形成使館區。1900年義和團事變後,據《辛醜條約》規定,東江米巷更名“使館街”(Legation Street),中方地圖上更名“東交民巷”。

1910年11月14日,布魯克的父親小約翰·H·羅塞爾受命前往北平,赴任美國駐北平海軍陸戰隊指揮官,布魯克和母親也來到中國。次年,紫禁城裏,年僅6歲的溥儀看見母親隆裕太後在養心殿東暖閣內拭淚,一個粗胖的老頭子跪在紅氈子墊上,滿臉淚痕。一月之內,溥儀被迫退位,那個胖老頭,袁世凱,成為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

當時才9歲的布魯克對周遭動亂一無所知。烙印在她腦海中的是一個溫柔寧靜的北平:傍晚折返回紫禁城的群鴿,火盆上熱氣騰騰的小吃,街頭變戲法的藝人,城郊寺廟裏的僧侶。她父親約翰·羅塞爾每天上中文課,結識政府高官,其中包括袁世凱。回國後羅塞爾很少談起這段外交經歷,只開玩笑地提及一件袁世凱的軼事。袁曾對他說:“我見到一個穿軍裝的人總是很高興,因為我知道他會說真話。我穿軍裝時盡量說真話,但換回便裝,扮演外交家時,就是另一回事了。”

1913年,布魯克一家離開北平;兩年後,袁世凱試圖恢復帝制,失敗,次年6月病逝。

布魯克在舊使館區門前停下,擡頭看白墻紅瓦的二層小樓。她瞇起眼,想找當年母親臥室的窗戶。七十年間,“使館街”更名“反帝路”,又改回“東交民巷”,布魯克嫁人、離婚、再婚、喪夫,遺產糾紛不斷,寫了一本回憶錄,如今作為文森特·阿斯特基金會主席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董事會成員,重回童年故地。她坐在黑色“紅旗牌”豪華轎車裏赴宴,透過棕色車簾,聽到街上成千上萬自行車,車鈴清響,只覺百年已過。

***

時間倒退3年。76年,阿斯特基金會出資幫助大都會博物館購入一批明代早期家具。

什麼樣的空間才能最好地呈現明式家具?答案是簡單的,也是困難的——一個明式房間。布魯克憶起兒時在中國見過的園林,希望在館內為遊客提供一個冥想沈思的空間。次年,美國的“中國古代繪畫考察團”訪問中國時,博物館遠東事務特別顧問方聞向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提出請求,希望中國能協助博物館建造一間中國庭園及中式齋室。

布魯克的願望趕上了好時機。自尼克松1972年訪華後,中美關系進入蜜月期,民間與官方的文化交流源源不斷。既然乒乓可以出口,那麼園林也可以。“中國庭園”項目獲國務院批準後,國家基本建設委員會向蘇州市革命委員會致函,要求其“盡快提出報告,以便納入國家計劃。”

方聞隨同濟大學陳從周教授在蘇州考察,最後決定以網師園殿春簃為藍本。殿春簃玲瓏小巧,符合博物館規劃面積,且設計簡潔、比例勻稱,便於在大洋彼岸復制。展廳將設在博物館二樓,占地200平方米。設計草圖由陳從周提供,博物館聘請的建築設計師李名覺根據草圖與圖片資料,搭建出庭園及齋室雛形。78年10月,蘇州園林管理局收到圖紙,提供了幾處修改意見。經協定,中方將先在網師園內按實物比例搭建實樣,經美方驗收過關後,將各部件運至紐約,在博物館內進行組裝。庭園名定為“明軒”。

項目順利進展的同時,中國正在悄然發生變化。12月22日,中國駐美使館文化參贊代表園林處與博物館簽署正式協議。就在不到一周前,中美發布第二份《聯合公報》,“商定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互相承認並建立外交關系。”就在兩天前,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通過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方針。

美方或許無法想象,中國渴望用園林證明自己的心情有多麼迫切。79年,中國GDP總值折合美元約1766億,是美國的7%。為呈現中式園林最高水準,國務院特別批準使用最珍貴的金絲楠木。受文革影響,不少園林特殊工種失傳,蘇州革委會園林管理處走訪能工巧匠較為集中的胥口、廣福、橫涇等農村,召集起一只園林建築隊伍。江蘇省吳縣陸墓窯廠重啟“禦窯”燒制法,由工匠用模具手工壓制瓦片,制出“敲如鐘響,斷無空隙”的方磚青瓦。三、四月陰雨連綿,“為使不誤工期,幾位六十多歲的老工人帶頭上腳手(架),冒雨高空作業。”當美方因故需要提前查看樣品時,“工程組發動全體認真討論,決心把困難留給自己。”

79年,布魯克來蘇州考察明軒實樣,想到更多的是童年舊事。看到模型,她留戀不舍,說,“真像做夢那樣,一覺醒來就看到一座美麗的庭園。如果我父母在世知道了我做這件事,一定會感到很大安慰。”

12月,5名管理人員、25名工匠和1名廚師分批乘飛機抵達紐約。成箱的木配件、瓦片、假山石已先他們一步跨洋而來。美方施工隊負責鋪設管道及電路等基礎設施,其余工作均由木匠、瓦匠、石匠完成。紐約記者們不僅對造園的古老工藝感興趣,對博物館內臨時廚房也充滿好奇。《紐約時報》專門撰文,帶著難以想象的溫存,報道了隨行廚師詹師傅的一天,詳細記錄工匠們每天的早餐食譜:熱粥、鹵花生、蒸餃、烤饅頭。電爐火力不足,很多菜沒法燒,詹師傅不太滿意;但他非常欣賞電飯煲,說這家夥火候總是恰到好處,甚至不用人操心守著。報道文末,記者附上“鴛鴦菜”菜譜,貼心叮囑紐約的素食主義者們,將原材料中的雞肉換成豆腐。

除詳細報道工匠手藝,《紐約時報》還對蘇州美食撰文介紹

不到五個月,明軒竣工。美方共支付約131萬美元,所獲收入的百分之九十,在歸還明軒工程墊支費用後,建立對外承建園林基金,後成立中外園林公司。1980年9月,明軒正式向遊客開放。

3

建明軒時,怕工匠無聊,經紐約華人組織提議,史泰登島上華人居民邀請工匠去島上遊玩,其中響應最積極的,是伍太和她先生伍醫生。

伍氏夫妻都是緬甸出生長大的華人,伍太說一口流利的國語、粵語、英語、客家話,伍醫生國語略遜一籌。緬甸曾是英屬地,他們先移民英國,後於1968年來到美國,最後在島上定居下來。伍醫生是島上為數不多的婦產科醫生,伍太太早年曾做過旅遊團導遊,帶領美國律師、醫生去中國觀光。人到中年,他們越來越思鄉,對園林的渴望日漸強烈。園子怎麼能建在鬧市呢?應該找一片開闊的地方,修個完整的園林。華人聚居的皇後區有資金卻沒有地,史泰登島有地卻沒有資金。

與此同時,決定修建中國園林後不久,弗朗西斯申請到了國家藝術支持資金(NEA),開始找園林設計師。媒體開始報道建園消息後,定居美國的中國建築師康定怡聯系到她,表示他和同事都很願意參與這項工程。

自明軒以來,中外園林公司開始在新加坡等海外地區承建中式園林,在博覽會上嶄露頭角。中外園林團隊前往美國與皇後區植物園洽談之際,經康定怡介紹,結識了弗朗西斯。86年,中國城規劃協會(Chinatown Planning Council)籌到一筆捐款,足以供弗朗西斯去中國實地考察,與施工團隊進行溝通。同年12月,她帶上建築師迪密萃和康定怡,出發去中國,計劃造訪北京、上海、蘇州、杭州四地園林。

迪密萃五十多歲,紐約人,非常和善,喜歡中餐,覺得什麼都好吃得不得了。康定怡來自臺灣,祖籍湖南,精瘦幹練,普通話字正腔圓,極善說風趣話。他那時還未考到建築師資格證,在給迪密萃當助手。

中外園林團隊接待了弗朗西斯一行人。在北京,他們享受外賓待遇,在北京著名宮廷菜館仿膳用餐。飯店特意為他們設計了幾道“紅菜”,其中一道芹菜絲炒肉,蓋上蛋白打出的泡沫,潔白勝雪,名為“曹雪芹”。大街小巷都是自行車,他們開的汽車常被好奇的行人圍住,想看看裏面究竟坐著什麼大人物。寒冬臘月,京杭大運河上,外面冰天雪地,他們坐在首尾相連的蒸汽船上過夜,凍得瑟瑟發抖。終於看到蘇州園林時,迪密萃激動得哭了。要修當然是蘇州園林了,只能是蘇州園林。弗朗西斯小心保留了中國之行的所有票根、明信片和園林宣傳手冊。他們最喜歡同裏鎮的退思園。想想看,1887年,一名中國官員被彈劾後返鄉,擲重金為自己修成一座“退思補過”的園林居所——這故事讓他們心動。

同年,中外園林總經理王澤民、部門經理謝永平及設計師鄒宮伍帶上園林模型飛往美國,與弗朗西斯姐弟開始初步洽談。

一切還算順利,除了籌款。弗朗西斯開始在美國市政府、私人基金會之間遊說,以伍氏夫婦為首的華人居民面向個人募款,“專撈小魚小蝦”。伍醫生幾次去教堂為園林集資,收獲不大。他感嘆,要華人捐款太難了,他們寧肯相信上帝。他不信上帝——如果你是醫生,知道關於生死這些事後,你是很難相信神的存在的。

然而錢不夠。項目總計260萬美元,美方負責地基及基礎設施,預算160萬美元;中方負責園林地上建設,共計100萬美元。弗朗西斯將希望寄托於紐約市文化撥款。

可八九十年代的紐約政府很窮。70年代,美國經濟發展停滯,紐約受影響極大。中產階級移居城郊,稅收大面積縮水;警局裁員,犯罪率飆升,地鐵系統頻繁崩潰。1975年春,紐約市政府險些申請破產。70年代末,近100萬人離開紐約,直到90年代,這一缺口慢慢補上,但紐約居民裏每四人中就有一個收入低於聯邦政府設定的貧困線。

政局動蕩,市長走馬觀花地換。每換一次,謝永平等項目負責人都會赴美,在弗朗西斯的協助下,向新市長介紹項目。90年1月,弗朗西斯帶上丈夫再訪中國,在釣魚臺國賓館召開冷餐會,邀請在華美國大公司、美國駐華大使館捐款。同年,公司總經理王澤民帶領團隊到紐約,舉辦了記者發布會,《紐約時報》、《世界日報》、《明報》、紐約電視臺等均有報道。美國人想建園林的消息甚至上了中央電視臺英文頻道。

市政府許諾的啟動資金遲遲不來,園林項目一拖再拖。等到94年,植物園和中外園林簽訂合作意向時,鄒宮伍已經離世,蘇州設計院設計了施工圖,並制作園林模型。紐約著名書畫家王己千老先生為園林取名“寄興園”,英文名“Chinese Scholar’s Garden”,中國學者花園。

96年,項目迎來轉機,弗朗西斯結識了貝聿銘的繼母蔣士雲(Aileen Pei)。蔣士雲生於1912年,外交官蔣履福之女,1932年嫁給中央銀行總裁貝祖貽,後定居紐約。二戰前有不少從事金融及銀行業的中國人離開中國,來到紐約。這是一個緊密的群體,蔣士雲是其中的元老,有人將她稱作“公園大道的中國布魯克·阿斯特”。弗朗西斯與蔣士雲相約喝下午茶,隨車帶上園林模型。模型塊頭不小,只能放在後備箱裏,邀蔣士雲在車前觀看。74歲的蔣士雲很支持園林的修建,她在家中待客時,向朋友們展示園林視頻。她與時代傳媒創始人亨利·魯斯之子是舊友,便牽線將弗朗西斯介紹給了亨利·魯斯基金會。基金會將寄興園評估為教育項目,捐贈了12萬美元。

或許誰也沒有想到,1997年,歷史會再次為園林項目助一臂之力。7月1日,香港回歸。在一次慶祝宴上,中國政府請來一眾海外華人,其中包括曾任紐約州民政廳廳長的王培。王培祖籍大連,在臺灣長大,母親曾任當地議員。他後來移居紐約史泰登島,是寄興園籌款委員會成員之一。在活動上,他向當時政協副主席經叔平介紹了陷入停滯的園林項目。為表示對項目的支持,中國政府決定捐贈價值超過30萬美元的構件。短短兩個月後,中外園林與史泰登植物園正式簽訂施工合同。

中方開始在蘇州采購銀杏、杉木、花崗石、太湖石,向盧窯訂制瓦片。另一方面,美方的籌款活動繼續進行。98年4月1日,《僑報》刊登了一則消息,宣傳6月5日的籌款宴會,並詳細介紹了私人捐款方法,可“長城社捐款”,以300、500、1000美元,捐磚、瓦、裝飾磚;也可“立名捐款”,超過3000美元的個人,可在寄興園內一面紀念墻上留名。活動最終動員了上百人。

等44個20尺集裝箱,載著逾200噸石頭,飄洋過海兩個月抵達美國時,已是1998年6月。離弗朗西斯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已經過去十四年。

4

想家的時候,李俊霞就去餵島上的白天鵝。這年她32歲,女兒才6歲,留在北京,剛開始學鋼琴。籌資十余年裏,弗朗西斯在植物園裏建了不少小花園,晚上有露天音樂會,花園有幼兒園舉辦活動,每當看到小孩,李俊霞心中就會湧起母性,想去抱抱。

李俊霞是中外園林公司此行派出的3名主要工程管理人員之一。她做事仔細,每天工作之余,還在工作日誌下記錄進度及問題,貼上記錄慶典和施工的彩色照片,並收集報道園林工程的各類剪報。紐約的夏天,氣溫能高至38度,島上草地碧綠,修建園林的斜坡上一覽無余,水湖在烈日下反光,像錫箔紙。大家都住在園內,兩棟二層紅磚小樓,管理人員住一棟,36名工匠住一棟,離工地走路不到五分鐘。除開大雨、節日和難以承受的高溫天氣,工匠們一周工作七天,常從早上八點幹到晚上八點。全部工程預計耗時半年,必須在入冬氣溫跌零前完成,否則無法保證漆造質量。

關於造園,明代蘇州吳江人計成撰寫的《園冶》,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園林專著。計成是江南一帶的園林設計師,年少時以山水畫出名,後以疊山造假山為契機,轉而造園。《園冶》序中,計成好友感慨:“園有異宜,無成法,不可得而傳也。”每一次造園都是無法重復的經歷。因園林選址、主人趣味、造園材料等諸多因素限制,每一個園林或多或少都是對已有造園經驗的變通與顛覆。

計成著書時恐怕沒想過人們有天會在海外修建園林。寄興園的修建遵循了計成歸納的幾大步驟:相地、立基、屋宇(劃分空間)、列架(架梁)、裝折(室內裝修)、欄桿、門窗、墻垣、鋪地、選石、掇山。但這些傳統定義,在異國的空氣和文化裏開始二次生長,舊經驗歸零,造園人不得不重新開始摸索和磨合。

按照合同規定,地基、管道、電路等基礎設施由美方施工隊完成。開工第一天,美方基礎工程竣工,完成交接,中國團隊開始從集裝箱中卸貨。他們很快就遇上麻煩:美方沒有吊車,卸貨很難,聽松堂階沿石在吊裝過程中斷了一塊;美方施工時景窗預留洞口比設計圖中高出約30厘米,需拆除重建;第一天下午下雨,墻體未做防水處理,雨水滲入內墻;施工用水泥中摻有白灰,各廳堂前的階沿石坐漿強度不夠,來自馬裏蘭州的黃石材料不符規格,小得像土豆……更犯愁的是,箱子還沒卸完,遇上周末,叉車司機不工作,影響進度——但中方拿他毫無辦法,美國勞動法規定工人不得無償超時工作,加班工資是平時兩倍。

何為勞動、何為國家、何為生活——中美兩隊合作背後,是對這三個問題的不同解答。跟蹤報道施工的紐約記者們不止一次感慨中國工人吃苦耐勞,字裏行間透露出真誠的困惑。而李俊霞想不明白的是,美國人那麼懶,日子卻過得這麼好,咱們中國人這麼勤快,為什麼日子還是這麼苦?

水土不服的還有食物。剛上島頭幾天,伍太等委員會成員帶來美式中餐,工匠們嫌難吃,下不了筷子,幾乎不敢工作,一動就餓。後來委員會帶廚師找到中國超市,買蔬菜肉類,脆菜心罐頭,綠豆。大熱天,喝上一碗綠豆湯,最解暑。工匠們大多來自蘇州,瞧不上美國菜,唯一喜歡的是墨西哥炸玉米片,蘸番茄丁和牛油果醬。

休息時間,大家難免寂寞。伍太貼心,帶來國內錄像帶,領大家逛街,每天早上送來親手煲的雞湯。在弗朗西斯丈夫的幫助下,項目經理兼翻譯劉吟白與大學時認識的美國朋友在島上重逢,一塊兒吃了披薩。島上交通不便,紐約及島上華人捐來一輛又一輛的自行車,平均下來每人能有兩輛。橘色渡輪免費通往曼哈頓,劉吟白喜歡帶著自行車進城四處轉悠,可惜賊太多,車丟得厲害。工匠們每周給家人打電話,開玩笑說獎金都給了AT&T,美國本地通訊運營商。閑暇時,他們去了華爾街、自由女神像和大都會博物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一個工人笑說,最想去的是大西洋賭城。

項目組外事管理嚴格。島上的教會輪番請園林團隊吃飯,就餐時解釋自家宗義,做遊戲,發小冊子。謝永平囑咐工匠們,聽聽無妨,但不要亂簽表格,免得稀裏糊塗加入特務組織。管理人員在行動上享有更大自由,李俊霞周末常乘渡輪去曼哈頓。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遊逛,記住的都是最新鮮、最離奇的細節。有一次,在曼島渡輪候船大廳裏,她看見郭富城在拍戲,覺得他比電視上看到的漂亮、帥氣,找他合影、簽名,可拍照用的相機不久後丟了。另一次,正好趕上萬聖節,去曼島的渡輪上擠滿奇裝異服的人們。一個三四十歲的白人男子,出於惡作劇,猛得撩開黑色大衣,亮出一只假生殖器。李俊霞大驚失色,她哪裏見過這樣開玩笑的人呀。

與此同時,湖畔,圍繞聽松堂所在位置,一間間屋子像植物一樣生長出來。堂,是園林前半部的向陽空間,高大敞亮,“堂堂正正”,是一座園林的核心。向左,是帶窗長廊宜靜軒;向內,空間折疊處一間擁翠山房,房字通“防”,主人就寢的地方。工匠們分工合作,泥匠石匠搭建步步移、濯纓流等廊橋,接起主湖側湖,一路勾連起爽臺、知魚榭、枕流間等小亭。木匠立基,上梁,釘櫞,搭草架。草架是被覆水櫞遮蔽的木結構,用於增大建築物幢深,擡高房子前檐,讓廳堂高大闊朗。草架既成,沿架子鋪望磚,碼出屋頂雛形,再抹水泥砂漿,砌瓦。砌瓦最好看,五個瓦匠蹲於房頂,擊鼓傳花似的遞瓦,屋頂很快豐滿起來,像肥美魚背,鱗片既小且密。聽松堂也飛快地長起來,有了骨骼,清清楚楚,像漢字筆劃。接下來,就是上梁了。

施工記錄

梁是房屋上架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話在衍生出育人警世意義之前,是施工經驗最直白的概括。梁制作完畢,主人需擇吉日舉辦上梁儀式,包括祭梁、上梁、接包、拋梁、待匠。

美國主人弗朗西斯從未聽過這種習俗。上梁儀式隆重,要置辦煙酒糖果,還需款待工匠,簡而言之,要發紅包。建園資金緊張,弗朗西斯和華人委員會仍在籌款。經李俊霞等人解釋,弗朗西斯表示理解,尊重傳統。可原本擇好的吉日,史泰登島上下起大雨,儀式不得不推遲一天。次日早上10點,大梁在柱間徐徐上升,梁身裹著紅綢;戴白安全帽、穿灰工作服的工匠們放起中國城買來的鞭炮,唱歌謠,說吉祥話。他們向美國鄉鄰們拋撒糖果,大家接住,就是“接住了財寶”。陽光燦爛,樹綠得不像話,記者們的照相機哢嚓哢嚓響。三位上梁師傅下地,眾人退出聽松堂,讓陽光靜照屋梁,此為“曬梁”。弗朗西斯穿紫羅蘭裙,戴潔白珍珠項鏈,給工匠們一一遞上8.88美元的紅包。

日月推移,黑松、美國橡樹、挪威楓樹開始落葉,島上風光蕭瑟,園林卻漸露雛形。

為籌款奔波的弗朗西斯將目光投向一位知名房地產大亨,希望能說服他捐款。11月24日,工匠和管理人員乘渡輪來到第五大道特朗普樓前。地產大亨叫唐納德·特朗普,橘黃色頭發,戴紫色領帶。李俊霞沒聽說過他,只覺得這人挺有趣,挺開朗,把中方贈送的絲巾披在身上。工匠們聽錯了特朗普的名字(Donald),都管他叫“麥當勞”(McDonald)。特朗普沒被弗朗西斯說動,但同意包車送工匠們去大西洋賭城觀光,每人贈送20美元賭資。

11月27日,寄興園竣工。28日,受繼母蔣士雲邀請,貝聿銘來寄興園參觀。81歲的建築大師穿白襯衫系紅領帶,一襲深色風衣,一條橙色圍巾搭在肩上。工匠們又緊張又激動。他們換下工作服,換上各色西裝外套,帶著相機,簇擁在貝聿銘身邊。據《紐約時報》記者記載,貝聿銘說,今天天氣好,適合看光影。工匠們的技藝很出色,我很欣賞。當然,這沒法和我在蘇州時看見的相比,但很接近了。

1998年,貝聿銘訪園

慶祝儀式上,兩百多名客人前來參觀,工匠們點了更多的鞭炮。

12月初,他們踏上返程之旅。李俊霞給女兒買了很多文具。她回到北京,看見低矮的樓,灰撲撲的街,密密麻麻的自行車,恍惚間像回到了戰亂時代。

中外園林從中國另派一人去寄興園,負責養護園林和植被。一年後,他也離開了。

***

二零一八

5

透過植物園二樓會議廳的門玻璃,李俊霞看見一張木圓桌,圍了七八個人。她推門進去,沒來得及把滴水的傘收起,就接連有人站起來,驚呼,拉她握手。

哎呀弗朗西斯!她用中文說。

李,好久不見!仍然是一頭金色短發的弗朗西斯拉著她說。還記得麼,這是我弟弟。一張戴眼鏡的瘦削的臉從椅子上緩緩升起來,鴨舌帽下帶著笑意。

李俊霞說,湯姆你好!我當然記得。

坐定後,她環視滿滿一屋的人,回頭看我一眼,意思是:沒想到吧。數月前,我幫助李俊霞聯系上植物園CEO,定下2月22日這天的會談。寄興園建成已20周年,李俊霞希望園方能組織一次慶祝活動;她14年和16年重訪過園林,發現多處損壞,也想敦促植物園進行一次全面的修理維護。

你還記得羅恩吧,弗朗西斯指向圓桌那頭一位穿紅防風服的白發老人。他咧嘴一笑。

李俊霞說,當然記得了,我的壞牙還是他給拔的!

我心裏一動。原來這就是羅恩。在搜集寄興園資料時,我在很多報道裏都讀到這樣一個神秘人物:羅恩,猶太裔牙醫,70多歲,熱愛寄興園,常來園子裏轉悠,修理屋頂、地面,掃地。植物園檔案員蘇珊娜曾告訴我,2016年,有一群人,出於對寄興園的熱愛,成立了“中國園林之友”委員會。今天,沒想到大半成員都在這小小一間屋裏聚齊了。

我們知道,園子老了,有很多地方需要修復,弗朗西斯說著,拿出一張紙,上面按類別列出寄興園需要修繕的地方:瓦片、地磚、“松鶴延年”鋪街、美人靠、燈籠、柱漆等。近年來他們再次開始籌款,每得一筆就修一部分,但受限於技藝與材料,效果不盡如人意。

我們能做的已經做了,現在需要你們的人和材料了。弗朗西斯說。

園林之友們邀李俊霞去寄興園走走,征詢她對重修的意見。

這天在下雨。細雨如絲,不像在下落,倒像針線在天地間來回穿梭,織出薄紗,攏在亭臺草木上。四下安靜,只聽見石板上的腳步聲。一行人從正門入園,過聽松堂,穿雲墻月洞,隔湖望知魚榭,窗外可見植物園肅穆冬景。沿水而行,過枕流間,沿遊廊向前,來到爽臺。順一步橋而上,有寒碧亭、擁翠山房。透過花窗,芭蕉瑩潤如玉;轉角撞見一棵枇杷樹,亭亭如蓋。置身其中,你幾乎會忘了,這裏是美國一個海島,以工業與旅遊業為最大支柱,島上人口約48萬,75.7%為白人,17.3%為西裔,亞裔僅占7.5%。這裏有許多中餐館,但名字大多是:玉島(Jade Island),大中華(Great China),好味道外賣(Good Taste Takeout),簽語餅(Fortune Coockie)。

在園林藝術論著《東南園墅》中,建築家童寯談起大都會博物館陳列的明軒時,曾提出一個本質問題,“一座中國園林,或其局部,能否移植大洋彼岸,進行東西方之合成?”童寯認為,“采用磚瓦復制園林是一回事,再生復興,激發生命精神,則全然另一回事。”最初驅使我了解寄興園始末的也是這個疑問:跨洋而來的花園,能否在異國紮根?童寯在書中引述了歌德一句話,“僅當真正繞行並遊走其中時,建築生命才能得以體驗。”園林是一個夢,需要願意夢遊其間的人。

眼下,追尋到故事尾聲,跟隨在園林之友身後,我感覺自己正在逼近問題的答案。穿過一扇窄門前,羅恩慢下來,讓我們留意灰黑一片的屋檐上,一枚被鳥踏松了的瓦。

返回聽松堂,羅恩從一只大塑料口袋裏掏出四塊瓦片,在桌上一一碼開。兩塊是園林屋檐上落下來的,兩塊是向中國瓦窯訂制的。二十年的風雨給舊瓦染上一層沈靜的泥黑色,邊沿星星點點沾著青苔,底端有三道清晰波紋,像好看深邃的雙眼皮。新瓦是稚嫩的淺灰色,沒有紋路,弧度較舊瓦更小。

我本想著,舊瓦松了落了,拿新瓦去補,結果貨運過來,弧度不一樣,瓦貼不牢,這怎麼辦!羅恩說。

李俊霞搖搖頭,說:要換得全換的。瓦鋪好後,層層疊疊,渾然一體,從中抽動一片,整體全亂。更何況,瓦很老了,早該換了。日本的園林,每五年就會換一次。

羅恩眨著眼,搖搖頭,摸摸新瓦。美國人是個熱愛自己動手的民族,城郊鄉下,許多人都參與蓋房,並樂於自我維護。羅恩認為只要有合適的瓦,他能夠修修補補,讓園林再多撐幾年。他不願輕易被說服。

這新瓦是老百姓蓋平房用的瓦,李俊霞說。當年造瓦的盧窯現在已經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連制瓦的泥土都開始限量使用。

那麼漆呢?伍太和伍醫生今天也在場,伍太帶李俊霞看堂內一根大木柱,表層的漆脫了,露出裏面的白麻布和磚灰泥。他們想知道,能不能用美國的新漆,當然了,盡可能調出接近原色的顏色?

李俊霞說,這樣不會達到原來的效果。中國的漆,是一層一層塗的,最後呈現的是血色,隱隱透光;歐美的漆,刷出來是鋥亮的,就沒有那種含蓄美了。當然了,現在的人工費也更貴了。

伍太小心地問:我們在想,畢竟這園林是在紐約,能不能用當地的原材料,這樣後期維護起來方便,可持續?

2012年,桑迪颶風給美國東北部沿海地區帶來巨大影響。紐約地鐵進水,多日無法運行,大量住宅和基礎設施受損。寄興園較明顯的損毀也和桑迪有關。蘇州氣候溫和,造園者無須過多擔心風雪,但在紐約的冬天,大雪無可避免,遷居至此的寄興園需要承擔更多極端天氣帶來的負擔。

弗朗西斯的弟弟托馬斯指著聽松堂前的假山,問這個能不能也維護一下。他還沒問完,李俊霞笑了:現在中國已經很難找到這麼完整的太湖石了,要買比當年修整個園子還貴!他一樂,說:讓我們賣給你們!

談笑間,此刻園中人都感受到二十年能帶來的變遷。羅恩在八十年代時去過中國,花了二十五小時,中轉四次。在西安時,他看見田裏到處是水牛耕地,哪怕當時的上海,生活水平更接近50年代的美國。在來的路上,李俊霞望著史泰登低矮的輪廓,曾經艷羨過的小洋房在她眼中失去了光環,好破啊。美國還是老樣子,中國卻變了,當然變得最快的還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觀念,心態。自托馬斯·蘭德爾的“中國皇後”駛入廣東港口起,接近三百年裏,兩個國家的關系像蹺蹺板,上上下下,全球化的命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移動砝碼的遠近和重量。

而眼前的蘇州園林一如昨日世界中那般雋永。擁翠山房前,紅梅含苞待放。

李,我的名字在哪裏,影壁上有我的名字,弗朗西斯拉著李俊霞說。

她們在寄興園入口的影壁上找到了當時刻的一塊碑。李俊霞的手指撫過“中外園林建築”幾個字,又在幾行之上,找到“休伯女士”。弗朗西斯大喜,說:這是我的名字!等這次修好後,把你的名字也添上。她望著李俊霞,說,那時我們可真開心啊。

***

次日晚上聚餐,還在進行化療的托馬斯因雨著涼,弗朗西斯留家看護,二人缺席。康定怡帶著妻子赴會,穿一身灰風衣,提著帶柄雨傘,白發向後梳去,要了壺白開水。伍太問他為什麼不喝茶,他擺擺手:晚上喝茶就睡不著啦。

餐館在布魯克林華人區,沿著八大道,近十個街區,蔓延著中國餐館、百貨店、面包房。室內鋪著紅毯,頂上亮閃閃的吊燈,墻上鑲了一對金龍。不少人在春節聚餐,圓桌上全是菜,小孩坐在大人胳膊彎裏,探頭探腦。

飯桌上依舊是那幾個話題:園子,中國。他們和住在北京的謝永平視頻聊天,笑瞇瞇,不斷揮手。放下手機,李俊霞講起當年參與造園的人現在的生活:年輕的去創業了,年長的退休後滿世界跑,謝永平甚至去了南極。她很感慨地說:修園子的人,心態都特別好,都很長壽。

康定怡笑著說,人壽保險的推銷員,最喜歡哪兩類人?建築師、銀行家。為什麼?這兩類人最長壽嘛。建築師修東西,從無到有;銀行家給人貸款,帶來實實在在的改變。他們有成就感。

在場的其他人紛紛說,那修園林的人也是啊。從無到有。伍醫生用英語反復說,這個園子,就像中國當年生下的一個小孩,你不能不管啊!

伍太開始計劃下一次遊園,請康定怡同李俊霞一起考察寄興園的損壞程度,商討修理方案。康定怡的妻子笑盈盈地問:你們對園子的期望是什麼呢?

這個園子,在這種天氣下,還是撐了二十年,真的很不容易......我們呢,只想努把力,讓它再撐二十年,我們就不管啦!

伍太說著,兩手一揮,摟住虛空。

2017年冬 寄興園

即日起,湃客“鏡相”欄目將陸續刊發部分大賽參賽作品。

作品展示不代表最終入圍。

大賽投稿請點擊鏈接

或直接發送參賽非虛構作品至nonfiction@thepaper.cn

▍大賽組委會

主辦方:澎湃新聞

聯合主辦: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今日頭條

指導單位:上海市作家協會

學術支持單位: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

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

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

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

上海大學文學院

陜西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