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剪頭發賣了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文/劉向東

作文也怪,對有些熟悉的事物,甚至是親身經歷的,日思夜想,剪不斷,理還亂,想寫成文字,挺難;而對有些隔山隔水恍兮惚兮的事情,忽然面對,忽有感、覺、悟,提起筆來,竟順利成篇。老實說,本篇得自辛醜秋月采風,回頭看,是命裏有的,詩與思,紛至沓來,特此記之。

1

白石山居,本來是華中小鎮的一組建築,偏偏在我看來,它是小鎮的代名詞。

初見白石山居,石闕,闊首,老風骨,新氣象,沈穩,自在。門裏豁然,禮壁廣場,中軸線規制,盡顯文化禮儀。放眼望去,神威大道,泗水名堂,至尊至善;鼎泰宮(又名華中假日酒店)龐大,坐北朝南,雪霽堂(可供六千人與會的大型商務會議中心)與與之匹配的百渡食府東西呼應。而這只是前奏,並不次要的或者說更為重要的建築在庭院之內,力避一覽無余,在迂回中,在行進中層層展開。隱身鼎泰宮背後的,是貴賓樓、竹裏館,貴賓樓貴在精致,依山就日,接待尊貴賢德,竹裏館曲徑通幽,茂林修竹,作為精致的休閑養心的商務會所,可遇不可求,若是知心相會,撫琴把酒,待明月相照,亦為上選。這種院落式的群組布局,特點鮮明,具有不可多得的藝術感染力,至少引起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期盼心理,感發激動和興奮之情。

說來幸運,下榻鼎泰宮,我的房間305,西窗與松風館相望。作為宮,不是宮殿,亦非宗教場所,而是白石山居生活方式承載地。松風館由歸來堂、歸思堂、歸隱堂、萬霞堂組成,這組具有皇家離宮風格的組團式庭院建築,每日紫氣東來,氣韻自生。數了一遍,再數一遍,館前有松九十九棵,若非人為,必是天意。及至松風館跟前,看臺基高築,柱梁式構架高挑,別有用心,直追漢代建築,屋面和漢代相仿,也是平直的,不像南北朝以後用調節每層小梁下瓜柱或駝峰高度的辦法,形成下凹的弧面層面,使檐口處坡度變平緩,給人以通天的感覺。有孩子仰頭一望說,這不是日本式的建築嗎?孩子還小,還不知道,中國早期建築特點的間接證據可從日本現存的古建築群得到支持,日式古建築,可以正確地稱之為中國式建築,他們大多建造於推古、飛鳥、白風、天平、弘仁、貞觀時期,相當於中國的隋唐,有些建築本就出自中國和朝鮮匠人之手。

入松風館,一杯香茶,兩袖清風,神遊子集經史,參禪書畫琴棋。

拜三歸堂,致虛極,守靜篤。

待到白石山居對面的觀景臺上,遙遙相望,總覽山居全貌,大美於心。卻原來,山居置身盆地,在淶水源老城之南,白石山村以西,背靠七山,面朝白石山,平均860米海拔,從盆地中央延至七山腳下,鼎泰宮坐鎮中心,雪霽堂、百渡食府分列左右,別墅群、花園洋房、貴賓樓、竹裏館環抱其後,白樺林溫泉谷、藍鯨館休閑運動中心、房車營地、青青牧場、采薇園、花海四下散開……

好一個上風上水一方凈土,絕佳寶地!

好一篇新美漢字!

我大腦中的風水術,也是忽閃的漢字。文字在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是世界性的,漢字在我們中國文化中占有的地位更是非常特殊的。我們知道文字的發展過程是從像形開始,然後演變為形意的結合與形聲的組合,最後變成聲音的符。在風水術裏,有很多觀念,表面上來自觀察山水的形狀,也就是風水學的“形家”,看山的樣子,看水的樣子,然後產生一個聯想。我也把山水當文字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是什麼呢?是符號。看到山水符號的時候,我就有想法了,想法是直接從“形”來的:你看,那個山是什麼樣子,水又是什麼樣子,是龍?是鳳?是金木水火土?接著我就告訴自己這是什麼意思,這個“意思”,是從山水的形狀與文字符號聯系產生的,是一種通過假借獲得的價值判斷。

是誰讓我私下如此敬仰,在此創建了白石山居?

一個“理想國”,得山水之真氣,天地之造化,又充滿民族文化的自覺、自信。說是小鎮,實為重鎮,敬天愛人,承擔了精神上、物質上的雙重建構。

偶得大書《九和六境》,才知白石山居的締造者,乃趙建棠先生,一位資深學者、古建築專家。

早在2010年秋,趙建棠先生曾作《國宅賦》,他在強調“九和”時說,要“與天求和,吸宇宙之精華;與地求和,納大地之滋養;與人求和,融眾人之智慧;與宅求和,立身體之根本;與山求和,得陽剛之正氣;與水求和,增陰柔之秀美;與古求和,得淵源之文明;與今求和,尋當代之時尚;與萬物求和,濟科學之發展。”

說到了,做到了。

他用“新而中”的理念,以特有的學識,認識—分析—繼承—革新,創造了民族的、科學的、新時代的白石山居,以崇高的理想、真金白銀和畢生心血,打造了民族的、科學的、新時代的建築典範。啥是民族的、科學的、新時代的?竊以為,有民族的歷史、藝術、技術的傳統,用合理的、當代工程科學的設計技術、結構與施工方法,適應當代人生活時尚與精神需求的建築就是民族的、科學的、新時代的。

建築是什麼?梁思成先生說簡單地說就是蓋房子,解決人住的問題,解決人的安全食宿的地方、生產生活的地方和娛樂休息的地方。衣、食、住,自古是相提並論的,是人類生活最基本的需要。上古穴居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梁下宇以避風雨。為了這需要,人類才不斷和自然作鬥爭。

到了白石山居,情形變了,恰如當年鄧小平先生所言,一切都是辯證的,一切都是發展變化的。趙先生和他的建築,適應新時代發展變化,不再與自然鬥爭,而是求和,求九和,九九歸一,與心和。

歷史上民族形式的形成都不是有意創造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的演變而形成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當時的藝術創造差不多都是不自覺的,在工匠不自覺中形成。到了趙先生和他的白石山居,也變了,變成了有追求、有秩序,有紀律的自覺的藝術,他沒有個人自由主義,但有屬於自己的建築歷史學與創造實力,實現了包含社會科學與技術科學及美學等多學科的交叉、交融,集中體現了當下社會生活狀況和政治經濟的新時代背景。

自西式樓房盛行於通商大埠以來,豪商巨賈及中產之家無不深愛新異,以中國原有建築為陳腐,雖不是蓄意將中國建築完全毀滅,而在事實上,原有很多精美的建築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謂西式樓房取而代之,在建築上,幾乎喪失自己的藝術特性,在文化表現及觀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事實上也明顯說明民族文化的階段性衰落。這,或許曾經讓趙先生揪心,繼而苦苦求變。

中國古代建築活動在七千年有實物可考的發展過程中,大體可分為五個階段,即新石器時代、夏商周、秦漢至南北朝、隋唐至金、元明清。在這五個階段中,中國古代建築體系經歷的萌芽、初步定型、基本定型、成熟盛期、持續發展和漸趨衰落的過程。而後三個階段中的漢、唐、明三代是中國歷史上統一強盛有巨大發展的時期,與之同步,漢、唐、明三代建築也成為各階段中的發展高潮,在建築規模、建築技術、建築藝術風貌上都取得巨大成就。這,或許就是趙先生直追漢唐的原因所在。

無緣當面請教趙先生,揣度而已。

再次打量白石山居——這民族文化體系和民族偉大復興進程中的傑作,如同現代漢語詩歌一樣,有它特殊的“文法”、“語匯”和言說方式。它沒有完全脫離以往的傳統基礎而獨立,發揮新創也是受過傳統熏陶的,卻給人以全新的表達,全新的感覺;沒有大屋頂,沒有復古主義、形式主義偏向,白墻黛瓦,融入山水,有別於這派那派;歷史的反應,新時代氣息,融入山居每一個細節,從規劃布局、環境場所、建築規劃設計,到園林景觀、業態融合、服務標準、美好生活期待,有機,有序,和諧共生。

仿佛那不是建築,不是房屋,而是靈魂的居所。

白石山居啊,甭說安居於此,只看一眼,就心儀,就心動,就念念不忘。

2

一個小小遇見,或許足以說明白石山居的環境質量,和詩意。

那是在白石山居采薇園,享過田園意趣,吃過晚飯,走在白石山的影子裏,我們一行,忽然受到螢火蟲的列隊迎接。

小家夥個個提著燈籠,一閃一閃,微弱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照亮了眼前的路。

有人問:螢火蟲,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忽東忽西,在尋找什麼呢?

有人說那是遊子的靈魂,離開故鄉太久了,東走走,西看看,找不到記憶中的家了。

其實誰都知道,螢火蟲不過是蟲子,只是無人做深入研究。

我以前寫詩的時候,螢火蟲被派上用場,從一種神秘過渡到另一種神秘。“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這是唐代詩人杜牧的《秋夕》詩,把秋夜的寂靜,失意宮女的孤獨寫得淋漓盡致。“的歷流光小,飄搖若翅輕;恐畏無人識,獨自暗中明。”這是虞世南的《詠螢》詩,對這種發光小動物感到驚奇,寄興吟詠,抒發了自已的遐想。

曾讀到這樣一首歌詠螢火蟲的當代“南方童謠”,依我看不像歌謠,像是一首溫暖、祥和的搖籃曲,這裏不妨引來:

螢火蟲,夜夜來/點著燈,結著彩/飛到外婆家裏去/叫她來我家來做客

什麼茶,桂花茶/什麼菜,臘肉菜/今天又是團圓夜/千萬莫在路上捱

螢火蟲,夜夜來/飛過山,越過海/你給寶寶照個亮/莫叫寶寶又怕黑

什麼路,光明路/什麼鞋,溫暖鞋/寶寶是個好孩子/一覺睡到東方白

在我還小的時候,螢火之夜,沒有這樣的搖籃曲,只是反復聽爺爺講那借助螢火蟲讀書的故事:那個孩子啊家裏十分貧寒,晚上想讀書沒有燈油,夏天的時候啊,他便到外面抓來不少螢火蟲,用紗袋裝上,照明讀書。“如囊螢,如映雪;家雖貧,學不輟。”講著講著,爺爺拐到《三字經》上去了,聽不懂了。聽懂了的,是螢火蟲可以照明讀書。我家沒有紗,抓來螢火蟲,裝在洗凈的墨水瓶裏,結果什麼也照不見。那時我不知“囊螢照讀”是個偽故事,只怪家裏沒有紗,讓墨水瓶把螢火蟲給悶死了。後來讀法布爾的《昆蟲記》,巧的是,他做過借助螢火蟲照亮兒的試驗。我們來看看他的記錄:“假設把一群螢火蟲放在一起,彼此相近得幾乎互相碰著,每只螢火蟲都發光,這麼一來,它的光通過反射似乎就會照亮旁邊的螢火蟲,從而我們就能清楚地看到一只只蟲子。可事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許多光只是混亂也無法清晰地看出螢火蟲的形狀,這所有的光把螢火蟲全都模模糊糊的混在一起了。”

原來如此,不是我的墨水瓶子問題。可能古時貧寒人家的孩子出於對讀書的強烈渴求,想到夜晚借助螢火蟲照字,並做過試驗,後來口口相傳,把失敗的實驗傳成經驗了。

法布爾之後,只要是寫到螢火蟲的,但凡不是虛無縹緲,只要一動真的,誰也沒能繞過法布爾。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昆蟲記》卷十,《螢火蟲》一文只是兩個附記之一,約一萬三千字,特此摘錄千字經典的敘述——

它有六只短短的腳,而且非常清楚怎樣使用這些腳,它是用碎步小跑的昆蟲。雄性成蟲像真正的甲蟲一樣,長著鞘翅,但雌蟲沒有得到上天的恩寵,享受不到飛躍的歡樂,終身保持著幼蟲的形態。

……

螢火蟲雖然外表上弱小無害,其實,它是個食肉動物,是獵取野味的獵人,而且它的手段是罕見的惡毒。它的獵物通常是蝸牛,昆蟲學家早就知道,但是我從閱讀中覺得,人們對此了解得不夠,特別是對它那奇怪的進攻方法,甚至根本不了解,這種方法我在別處還從未見過。

螢火蟲在吃獵物前,先給獵物註射一針麻醉藥,使它失去知覺,就像人類奇妙的外科手術那樣,在動手術前,先讓病人麻醉而不感到痛苦……

螢火蟲用它的工具反復輕輕敲打蝸牛的外膜,動作十分溫和,好像是無害的接吻而不是蜇咬……

我了解昆蟲令對方渾身癱瘓的奇妙技術,它用自己的毒液麻痹獵物的神經中樞。在人類的科學還沒有發明這種技術,這種現代外科學最奇妙的技術之前,在遠古時代,螢火蟲和其他昆蟲顯然已經了解這種技術了。昆蟲的知識比我們早得多,只是方法不同而已。

……

常見的是,蝸牛的殼和支持物沒有貼緊,蓋子沒蓋好,裸露處哪怕只有一點點,螢火蟲也能夠用它精巧的工具輕微地蜇咬蝸牛,使它立即沈沈入睡,一動不動,而自己便可以安安靜靜地美餐一頓……可見突然的深度麻醉,是螢火蟲達到目的的好辦法。

螢火蟲怎麼吃它的獵物呢?是真的吃嗎?它把蝸牛切成小塊,割成細片,然後咀嚼嗎?我想不是這樣,我從來沒見過螢火蟲的嘴上,有任何固體食物的痕跡。螢火蟲並不是真正的“吃”,它是“喝”。它采取蛆蟲的辦法,把獵物變成稀肉粥來充饑。它就像蒼蠅的食肉幼蟲那樣,在吃之前,先把獵物變成流質。螢火蟲進食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

蝸牛不管多大,總是由一只螢火蟲去麻醉。不一會,客人們三三兩兩的跑來,同真正的擁有者絲毫沒有爭吵地歡宴一堂。讓它們飽餐兩天後,我把蝸牛殼口朝下翻轉過來,就像鍋被翻倒過來一樣,肉羹從鍋裏流了出來。賓客們吃飽肚子走開了,只剩下這一點點殘渣。

……

螢火蟲的發光器官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前兩節的寬帶;另一部分是最後一節的兩個斑點。只有雌螢成蟲才有這兩條寬帶,這是最亮部分;未來的母親為了慶祝婚禮,用最絢麗的裝束打扮自己,點亮這副光彩照人的腰帶,而幼蟲則只有尾部的發光小點。絢麗多彩的燈光標誌著雌螢已經羽化為成蟲,交配期即將到來。羽化本應該使雌螢長出翅膀,使它飛翔,從而結束生理演化過程。但是雌螢沒有翅膀,不能飛翔,它一直保持幼蟲的卑俗形態,可它卻一直點著這盞明亮的燈。

原來這才是螢火蟲!

讓法布爾始料不及的是,在他百年之後,由於農藥等工業文明的獵殺,螢火蟲已經難得一見了,這揭示著生物學意義上的一個危險信號,作為公認的環境指示物種,螢火蟲的退場預示著生態危機的擴大化。讓人徹底絕望的是,美國麻省工學院的研究院,已經利用發光二極管發明了“機械螢火蟲”,正在遠處一閃一閃。

近在眼前的,是白石山居采薇園的螢火蟲以及它賴以生存的蝸牛。

快來看看這些螢火蟲吧。

願小小螢火蟲,還有蝸牛。與我們相伴直到晚年。

3

從白石山居向南望去,高處是白石山峰,低處是長城,開車到長城,只需10分鐘。

長城是中國人抵抗沙漠和草原遊牧民族的艱苦而又偉大的軍事防禦工程。從公元前八世紀起,馬背上的民族來去如風若沙,使周王朝背靠沙漠草原但從事農耕的封國狼狽不堪,只好分別沿著自己的國界修築長城。從北平到遼東半島,是燕國長城;從北平到河套地區,是趙國長城;從河套到隴西高原,是秦國長城。公元前三世紀,六國歸秦,匈奴掃平瀚海大漠,兩大勢力對峙。為了抵禦匈奴南侵,秦王朝把斷斷續續的長城連接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防線,一千余年矗立在北疆。公元十世紀時,遼帝國向南擴張,取得了包括北平在內的幽燕十六州,進入長城之內,長城作為中國的北部防線一時喪失作用。後來金帝國和蒙古帝國興起,塞北是他們的本土,長城已位於腹地,六百年間長城成為擺設,甚至顯得礙事。到了十五世紀,漢人建立的明王朝把蒙古人趕回老家,但沒有力量控制長城之外,只好再度乞靈於長城,有新建,有重築,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留給我們現在仍然能夠部分目睹的萬裏長城。明王朝覆亡,代替它的是來自東北的滿族民族,不光帶著三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做嫁妝,又逐漸將蒙古、新疆等歸入版圖,長城再度位於腹地,最終喪失其國防價值。

白石山居邊上的長城是明長城,附近還有更老的趙長城,有人猜測是代王的院墻,也說不定。

長城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另當別論。

我要說的是,白石山居在長城之外,盡管近在咫尺,卻別有歷史含義。當年修長城的人哪裏去了?他們擁有江山,卻又兩手空空,他們因長城而死,生命有永恒的特征。他們不比我們,他們修長城當作院墻,我們把長城看作風景,在長城之外。

白石山居長城如馳如奔,在蒼蒼茫茫的山脈之上,密集的敵樓群,數十步或百步,最遠不過二百步,便是一座,兩臺相應,左右相救。

我們宛如當年戍邊換崗的士卒,越爬越高。歸來有夢,長城內外,千家燈火,萬戶酣夢。往上看則是浮雲,是一輪將滿未滿之月,凜凜冷冷。在蒼涼肅穆的情調中,遠處依稀可辨的烽火臺,如一座座熄滅多年的土高爐,在呼呼的山風裏,在範仲淹那支哀傷痛絕的悲歌中: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忽然想起大思想家伏爾泰曾經說:“中國在我們基督紀元之前二百年,就建築了長城,但是它並沒有擋住韃靼人的入侵。中國的長城是恐懼的紀念碑,埃及的金字搭是空虛和迷信的紀念碑。它們證明的是這個民族的極大耐力,而不是卓越才智。”我曾深以為是。而今看來,任何思想,都是事後的思想,再大的思想家也不例外。回到真實的處境中,中國在成為擁有上千萬平方公裏國土的大國之前,分封制小國是一定要壘院墻的,防禦不說,單是為了各自的特權,也是一定要壘院墻的。像長城一樣的石頭墻,不光中國有,據我所知,英國也有,叫“障墻”,捷克也有,叫“餓長城”。在捷克,在布拉格,漢學博士、翻譯馬丁在查理橋上手指不遠處一個山丘對我顯擺說:“看,長城,我們捷克也有長城,餓長城。”我一時懵了,什麼?布拉格有長城?看我沒反應過來,馬丁再次指了那山丘說:“看,在那兒,餓長城。”我看見了,長城,真的是長城,在青草之上綠樹之下,黑乎乎,像一只小小的尺蠖。據說,那是查理國王令一群饑餓的流浪漢修築的,因為他聽說中國修築了長城。

鼎泰宮中,推敲沈默,一嘆:

長城啊/一面老墻/方塊字壘起來的史詩一行。

長長的長長的榮耀的挽歌,長長的長長的悲壯的絕唱。

我們看長城不!我們望——

塵埃零落了/青山不老/長城長/長城生長。

鳥語可以破譯/而長城這個長句子/只有它自己才能擁有它自己的口吻與夢想。

曾是怎樣有力的手/把長城指出/又是如何不屈的意誌/調動了一代又一代的激情與力量。

一磚一石靠夢想養育/一個夢想養育了/另一個夢想。

長城起伏/白晝把日子帶回黑夜/歷史又總是在更高的風中/迎接無法抗禦之光。

長城長/長城生長/長城/在怎樣的血肉上才能生長?

4

白石山是一定要寫的,沒有白石山,何來白石山居。

真要寫寫白石山了,才發現走馬觀花,缺少細節支撐。

從上山的纜車上,見滿山針闊葉混交林,獨自成片的,是松樹,樺樹,櫟樹,椴樹,留待以後專門去研究;導遊說林中有各種飛禽走獸,樹下有大蘑菇,大到一個蘑菇就有八斤,留待以後去看虛實;我知道山上有美,有不完美的完美,留給看官親自去看。

只寫一種動物一種植物吧。

寫一只蝴蝶,那是神靈,離地三尺。

那是我們在白石山腰森林裏遇見的雨後的一只蝴蝶,同行夢瑤可證。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一只蝴蝶,在山上等我。

看它翩翩而來,擔心一陣風把它吹歪了,傷了翅膀。

哦女神!請傾聽這些不成調的小曲,由甜蜜的強制和親切的回憶擰成,

請原諒你的隱秘甚至要唱給你本人柔若軟貝的耳朵:

我無疑今天夢見,抑或就是醒著親眼見到生翼的靈神?

我一無所思地漫步在林中,突然,因吃驚而暈眩,

看到兩只美麗的生靈,並排臥在草莽最深處,頂上窸窣的樹葉和顫動的花朵,還有山溪一條,幾乎難以察覺:

在屏聲、草根清涼的花卉中,或芳眼惺忪,天藍,銀白,和含苞的紫紅,

他們在草圃中呼吸均勻;

他們交相擁抱,還有他的翅翼也連理;

他們的嘴唇並未觸接,但也沒道別,

仿佛為手感輕柔的睡眼分開,

並依然想要超越已有的吻數,

在晨旦時愛神那溫柔的眼暉中:

那生翼的男孩我認得出;

可你呀是何人,哦快活又快活的白鴿?

他忠實的靈神!

此為濟慈《靈神頌》第一節,其中也有一只蝴蝶。在我看來,蝴蝶那“鮮艷的雙翼”指語言,是靈魂借以“托”其自身的媒介,生翼的靈魂翩翩然脫殼而去,悄若無聲地飛翔於太虛之中,這樣的靈魂是想象,也是心象。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也迷,曾感發出一首《化蝶》。管它別人怎麼看呢,反正我自己挺感動的——

蝶因心動而動/翩翩復翩翩/脈脈情人全是莊周

而不是誰都能脫胎換骨/千年等一回/任二胡獨奏,提琴協奏

諦聽到白頭/兩只蝶兒落下來/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由此在白石山上見一只蝴蝶驀然出現,一陣心慌。

另一只在那兒?

下白石山,恍惚見山腳有杜鵑,不敢確定。回家通過微信找白石山居立娟經理證實,她說有啊,春天滿山都是,還發來的杜鵑花視頻,如火如荼。

這又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爸爸病了,無精打采。年三十下午,我去單位值班,見花房杜鵑,想到那是爸爸最喜歡的花,便口婆心借回好大一盆,氣喘籲籲抱上四樓。一向因房間狹小不支持養花的媽媽,也神采飛揚,忙著騰屋子,邊幹邊說:“這花是為你爸爸借來的,這回你爸爸的病該好了。”那是一盆多年生紫杜鵑,足有上千花朵,多數含苞待放,剛剛綻開三分之一,映得滿屋春色盈盈,生機盎然。爸爸對花而坐,如醉如癡,吩咐我去借相機,買膠卷,留下那美麗的日子。而後一個多月,爸爸伴杜鵑而食,伴杜鵑而飲,伴杜鵑而眠,沒病了。

杜鵑花有四百多個品種,分紅紫黃白諸色。從照片上看,白石山上的杜鵑花是紅色的,名映山紅,東北人叫它滿山紅,山西人叫它王金子,有的地方叫它蘭金子,白居易的詩裏叫它山石榴,在朝鮮則名金達萊。

杜鵑花生長在陰嶺偏陽的山坡上,日出便照見它,中午又不暴曬,屬叢生灌木,絕少孤枝,更不獨處,哪裏生長它便是一片,往往從山腳鋪到山頂。

李白有詩曰:“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見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那是在巴蜀,按白石山緯度和海拔,應該開在谷雨之後。

杜鵑花開的時候,樹木鵝黃新芽,蒿草竟生,千叢萬叢花兒,似霞光從山頂流下來,如火焰從山腳向上燃,青松扶搖其上,嫩綠融於四周,山鳥婉轉其間,讓人頓悟什麼叫春深似海。在那種境界裏,真是千愁盡釋,萬慮皆消,心上生出無盡遐想,無限憧憬,感到世界可愛,人生美麗,生命充滿希望。

昨晚讀到一個資料,說是有人專門去看杜鵑,因為錯過了季節,就在白石山居住下來,就那麼等,靜靜地等。

5

以白石山居為中心,四下走走,到處都是風光,都是人文,在我看來,正是那些看上去有一點兒距離的東西,構成審美,成就了白石山居的闊大和深遠,大到讓它成為而今雄安新區的後花園,深遠到當年的皇家龍脈。

沿水向東,用不了多遠,就見精彩。

小時候讀到詩人趙日升寫於1957年的一首詩,叫做《拒馬河,靠山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拒馬河,靠山坡,彎彎曲曲繞村過;河裏流的金銀水,人們過的好生活。

從此記住了靠山坡的拒馬河。

關於拒馬河,《水經註》有記:“拒馬河出代郡廣昌縣淶山。淶源曾名廣昌縣隸代郡,淶山一山分七峰,又名‘七山’。《廣昌縣誌》中說拒馬河源,在縣城南半裏,出七山下。拒馬河古稱淶水,約在漢時,改稱‘巨馬’,有水大流急如巨馬奔騰之意。後漸寫作‘拒馬’,相傳曾因拒石勒之馬南下。無論‘巨馬’、‘拒馬’,均言其水勢之大。”

或許不光是水勢大,還因為清涼。邊塞詩中寫幽燕之河,統稱“強水”,有“水寒傷馬骨”之句。

拒馬河古稱淶水,遺跡尚在。在淶源縣沿河而下,就到了淶水縣。

說來也快有三十多年了吧,春夏之交,我們一幫河北師大的同學,坐火車去淶水尋找“香雪”——鐵凝成名小說《哦,香雪》裏的主人公,瘋子一樣,邊走邊喊:“香雪你在哪兒?”見到小姑娘就追,追著喊:“哦,香雪!”喊得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心裏發毛,腳步飛快,以為跟著一幫神經病。香雪沒有找到,到百裏峽裏轉了一圈兒,到拒馬河邊走一回。

那時的拒馬河,正如鐵凝後來在散文《河之女》中描述的那樣,是―條野河,一條散漫的河,多彎的河。每過一個彎,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大小不一的鵝卵石,讓河水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繞石而過,或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艷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沙灘。讓人流連忘返的最是那石頭,零零星星的大石頭間,那些小石頭擠在一起,若鳥卵,像是要孵化鳥兒。忽然有水鳥從中飛起,那鳥,多是藍色的,也有白色的,飛走了,貼著山崖而去,又忽然飛回來,叼著蟲子。藍色的水鳥站在石頭上顛尾巴,顛~顛~顛~,太好看了,你很難把它看成一只鳥,而是一小塊躍動的藍天。而那些白色的鳥,要安靜得多,偏偏要站在黑白相間的雪浪石石上,並不像白雲,像是尋找奇石的人,隨手在黑石頭上放置一小塊白石頭。

前些年采風,恰巧就住在拒馬河邊,忽然想起大畫家鐵揚先生多次來過這裏,畫拒馬河,寫拒馬河。他老人家讓人過目不忘的那些畫,叫做“玉米地系列”,畫面上,有的是幾個女孩風一樣鉆進玉米地,撒著歡兒的把衣服向天上扔,五顏六色的衣服在玉米地裏閃爍,而隱隱約約的女孩們,一身精光,精光的身影和玉米的稭稈交織互動,澎湃著年輕的綠色的血液;有的正往河裏跑,或騰身一躍,往水裏紮……

原來我以為,這不過是畫家的想象力,或是幻象,誰知那是記憶,是一種生存狀態。恰巧那時我隨身攜帶著鐵揚先生的散文集《母親的大碗》,在拒馬河邊打開,看其中那篇《河裏沒規矩》,活靈活現,試著稍微改編一下,分一下鏡頭,就是微電影腳本——

他沿著拒馬河走,尋找那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

那故事是說,夏天,中午,當地的閨女媳婦們可以和男人面對面下河洗澡嬉鬧,又互不幹擾。

他坐在河邊畫寫生,不見傳說中的情景,再三打聽,當地人都講得含糊其詞。

那天他又在河邊畫畫,一位放羊老人走來,停住腳步,抱一羊鞭蹲下來看著他畫,看得出神。

他問老人:我畫的拒馬河像不像?

老人說,像是像,就是河裏缺東西。

缺什麼東西?

缺個“河裏沒規矩”。

他驚奇地站起來,和老人站個對臉。

“你是說,畫個河裏沒規矩?”

“那有多麼好,這邊是女的,那邊是男的,一蹦一跳的。”

老人用羊鞭在他的畫面上指點這邊又指點那邊。

“現在還有嗎,那,那個河裏沒規矩?”

“女人嬌貴了,不般以前了。”

見他刨根問底,老人說,找個女的講講吧,那才有滋有味,老爺們兒講, 幹巴巴的。

他提醒他到村裏去找一個叫貴姐的女人。

一位年輕媳婦把他領進貴姐家。

貴姐原來是一位古稀老人,大熱的天,貴姐在炕上捂著被子,露出半截身子,肩胛骨突出著,兩只乳房似有似無的。臉上的皺紋像黑白木刻畫。

他不好意思看貴姐,貴姐卻不在意,還是露著半截身子和他說話。

他向貴姐說明來意,貴姐臉上的皺紋立刻敞開來。

貴姐說:我十六歲過的門, 覺著這事挺新鮮,我們山那邊沒河,看見河,看見水稀罕著哪,大中午,閨女們、媳婦們都去,找塊玉米地、高粱地, 脫得光光的,把衣服一扔,就往河裏跑,不怕葉子紮,不怕蚊子咬,下餃子一樣……打打鬧鬧,瘋著那。那廂興許就有男人,有,有去唄。你衝我喊,我衝你喊, 你衝我罵,我衝你罵。你往上一躥,我也往上一躥,你敢露, 我也敢露。誰叫你年輕呢,可有一條,不許你過來,更不許動手動腳,說是河裏沒規矩,這就是規矩,嚴著呢……

他好奇地問貴姐,萬一有人不守規矩呢?

貴姐說:“除非他不是人。”

聽著貴姐的敘述,很難想象這位瘦骨的老人,就是當年在河裏“瘋”過的少女,但他又清楚地“看”到一個十六歲的妙齡少女,朝著那邊的男人,笑著、跳著,盡情展示著自己的青春。

一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終於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

和貴姐分別時,那位年輕的媳婦對他說,往上走,深山裏,興許還有。

於是,他開始沿拒馬河向上走,向白石山深山裏走,看見高坡下一帶茂密的玉米地。不遠處有群女孩正朝玉米地跑來,迎著他跑。他的心怦怦跳起來,眼看著女孩嘰嘰喳喳跑進玉米地,眼看著出現了畫面中的那一幕,一幕,又一幕……

可惜這美消失得太快,對玉米地裏的下河者,他來不及做出任何記錄,他便想了一個畫家慣用的方式:決定請一位女孩重演一回。

他把她請到玉米地裏,他請她脫下衣服:

“你看,那邊就是拒馬河,現在你就是個下河者。你下過河嗎?”

“沒有。”

“你試試吧,從玉米地裏走過去。”

“我走過去?” ^

“對,走過去。”

“葉子太紮了。”

“人家下河都這樣走。”

“你見過?”

“見過。她們一面扔衣服,一面跑。”

她有些為難,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了,可不似真的下河者那麼自然,那麼爽快,那麼毫無顧忌。但總算配合著他的要求,走過去,又走回來。

畫家用模特兒作為對構思的補充,但模特兒能做出的必定有限。

“玉米地系列”的一切,是在調動畫家的想象和記憶,還有貴姐的描述,玉米地裏的下河者才那麼壯麗、燦爛。

合上書,驀然感覺有些可惜,眼前的拒馬河,不再是完完全全的野河了,不再那麼散漫了。先生所記述的,我所夢想的,在而今遊人如織的拒馬河邊,有的已經成為過去,要想重現,除非真的拍一部電影。

註視時間,時間若水。

盯得久了,水中那些白得透明的石頭,像是透明的孩子在河裏洗澡,陽光穿過他們的身體,沒有陰影。

回想拒馬河,得這樣的句子:

在群山的影子下面/拒馬河邊,邊走邊唱/接近今生最初的夢境

哦/水色天光,一川石響/比清亮更清亮,比美還美

當你遠去/我要來送你,帶上我的骨頭/到嗩吶的盡頭

從白石山居往西北走,是空中草原,半個多小時車程。

所謂空中草原,實為亞高山草甸,在白石山居周邊山上隨處可見。

那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出詩的地方。

我曾經這樣寫它:

春來草色一萬裏/萬裏之外是我的草原/草木一秋/聽天由命

要有一株苜蓿/要有一只蜜蜂/有蜂嚶的神聖與寧靜/沒有陰影

要有一雙更大的翅膀/為風而生/要有一個小小的精靈/直指虞美人的花心

要有一匹小馬,雪白/或者火紅。讓它吃奶/一仰脖兒就學會了吃草/草兒青青。

而草/一棵都不能少/哪怕少一棵斷腸草/天地也將失去平衡

我也曾在那裏與詩友大解說草:

起風了/風把草原吹過來

還記得背水灘上那些草嗎/那些離群索居的雜草/因為長在石縫裏/僥幸躲過了驢唇馬嘴

我記得,我說過/風把它們摁倒在地/但並不要它們的命

還記得大先生的野草嗎/在這只有野草的草甸子/記得,記得

當我們沈默/ 我們充實/當我們張嘴/ 我們空虛

又起風了/風把草原吹過去

更值得一說的,是空中草原的雪絨花。十幾年前,作家馮驥才寫過一篇《中國的雪絨花在哪裏》,成為空中草原最亮麗的名片。

馮先生到空中草原的前幾個月,曾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山的山村訪問,當山民把兩三只雪絨花送給他時,他被毛茸茸雪白的小花奇異的美驚呆了,那首無人不知的電影歌曲《雪絨花》油然在心中響起。可是,當山民問他:“中國有雪絨花嗎?”,他含糊其辭,說好像也有,在哪兒呢?

到了空中草原,他驚呆了,遍地都是名貴的雪絨花。

毛茸茸雪白的花,淡黃色球形的花蕊,淡綠色的莖,長長短短,如同舞者。

到底是哪位仙人路過此處,把隨身攜帶的花種撒在這兒,創造了這奇跡,這天國的花園?

心懷白石山居,再看雪絨花,更像是一個喻體。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歡迎向我們報料,一經采納有費用酬謝。報料微信關註:ihxdsb,報料QQ:3386405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