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小八歲的表弟，高中時便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以下是我采訪他以後撰寫的故事，為了敘事方便，采用第一人稱敘述。
1
呼嘯的北風，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子，毫不留情地割在我的臉上。
平安夜，我已經在寒冷的室外站了整整兩個小時，悠長的隊伍沒有往前挪動一步。這條隊伍的盡頭，是那家知名品牌鞋店。
我轉過頭，對身旁阿樺說：“你看那家鞋店大門緊閉，會不會是一條假新聞？即使有新鞋發售，也不至於停止營業吧。”
阿樺白了我一眼：“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跟著我不會有錯的。想想每個月問父母要零花錢時，你低三下四、低眉順眼。假如能搶到一雙，保守估計你在一年內可以過得很滋潤。”
我的思緒，遊離到一個月前。
阿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家在我家旁邊的那棟樓。從小學、初中再到高中，我們都是一起上學、放學。我們的學習成績很一般，只能排在班級的中下遊。經過教誨和多次遭受打擊，父母對我們的期望值也大大降低，只求能在將來讀完大學，算是給學業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和阿樺家裏的條件都不算特別好，父母每個月給的零花錢就是那個數字。然而最近一段時間，我發現阿樺的手頭寬裕起來。他會在我們外出吃東西時，豪爽地承擔本該由我支付的部分。他腳上的運動鞋，應該是最近上市、價格不菲的最新款。至於在網絡遊戲中，通過購買很多裝備，他的戰鬥力大大上升，和他組團去完成任務，不再像過去那樣戰戰兢兢。遇到一些以前很難對付的小怪，他三下五除二地解決。
他究竟通過什麼渠道搞到錢？是他父母發了一筆橫財，還是……？我忍不住這些問號的折磨，向他拋出這些疑惑。
阿樺指了指腳，得意地說：“就是這個。”
“走路能走出錢？”
阿樺搖搖頭。
“鞋子？”
這次阿樺沒有否定我。
“你沒拿我開涮吧，哪有靠運動鞋賺大錢的？”我的臉上寫滿狐疑。
“我們是好兄弟，騙誰也不能騙你。”阿樺語氣肯定地回答。他說自己剛得到這個信息時和我一樣，也是一肚子懷疑。那位朋友打開電腦，打開支付寶賬戶，看著電腦上的交易記錄、價格走勢，還有支付寶內不斷增加的數字，阿樺決定去試一試。
這一試不要緊，阿樺入手的第一雙運動鞋，便在不到一個月內升值了50%。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趕緊出手，歸還了借來的錢。
那雙限量版的黑色跑鞋，初始發行價在5000元左右，但是一般人根本拿不到這個價格。他以7500元的價格從網上購入，最終以11000元的價格拋出。還掉貸款，這一單凈賺2500元。後來他又經手了兩雙鞋子，盈利都在四位數以上。兩個月不到時間，他賺到了將近6000元，幾乎是他半年的零花錢總額。
“好啊！你居然一個人悶發財！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不然，這兩個月我可以過得和你一樣滋潤。”
“我擔心被騙呀！俗話說，為兄弟兩肋插刀，不能讓兄弟為我兩肋挨刀。只要我確認這不是一個騙局，我才敢推薦給你。”
2
阿樺告訴我，網上買鞋相當於股票的“二級市場”，而直接去專賣店買鞋類似於買入“新股”，省得被中間的二道販子賺走利潤。不過在線下買鞋，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這些鞋類生產商都非常精明，他們會人為地制造緊張，讓大家認為鞋子很不容易買到，這就是市場營銷中的“饑餓營銷”。人們在供不應求的假象中，會大大增加購買量。阿樺真是拼了，為了在運動鞋市場賺取超額利潤，竟然去研究那些市場營銷類專業書籍。以前，他可是一看到書就要打瞌睡。
新鞋開售通常安排在淩晨時分。本來時尚的運動鞋就是年輕人的最愛，每次開售都會在店門口排起長龍。隨著人們意識到運動鞋中藏著機會，排隊的人只會越來越多。為了買到一款鞋，通常要在前一天下午便去排隊，去晚了很可能搶不到一雙。
這天下午放學，我和阿樺來不及把書包放回家裏，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幾個面包，便直奔位於市中心的某知名運動鞋品牌專賣店。
下午四點到達，距離開售尚有八個小時，我們本以為可以站在隊伍的最前端，不料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幾十個人，大多數人是和我們歲數差不多的學生，偶爾有幾個比我大幾歲的青年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盼的神情，期盼一雙嶄新的運動鞋拿在手中。那不是一雙普通的運動鞋，而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
處在發育階段，兩個面包根本不夠我們塞飽肚子。到了晚上十點多，肚子裏咕咕叫起來。饑餓的感覺非常難受，幸好這個年代想要吃點東西非常容易。阿樺叫了外賣，不過店門口的隊伍前後綿延上百米，確定位置變得非常困難，外賣小哥費了很大功夫才將食物送到手中。打開餐盒，裏面的飯菜早沒有一點熱氣。在這個平安夜的晚上，我和阿樺靠這點“殘羹冷炙”艱難地維持著生命力。
晚上十一點半，站在我前面的人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什麼？他們放鴿子了？”
“你再說一遍，這消息可靠嗎？”
“老子排了這麼長時間的隊，這不是玩人嗎？”他罵罵咧咧地從人群中離開。
隨後，越來越多人接到類似的電話。
冗長的隊伍，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逐漸收斂、變短。我喜上眉梢，前面的人少了，不就意味著我和阿樺買到鞋子的概率更高了？走吧，最好前面這些人統統都走了。
“你還笑得出來！今天估計要白跑一趟。”阿樺苦著臉說。
“到底怎麼回事？”我愈發不解。
阿樺再次為我普及基本知識。
這又是商家慣常采用的手段。為了制造爆款，他們故意采用“跳票”這個有些卑劣的手段。所謂“跳票”，就是原本定好的公開發售時間，存心停止銷售。這種有違誠信的行為，盡管會導致消費者的不悅，但是對於這些運動鞋的忠實追捧者來說，只要最終能買到鞋子，被放幾次鴿子都在他們能夠承受的範圍內。
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要不要就這樣離開？傻傻地等下去，很可能等不到寶貝，同時由於寒冷天氣而著涼，即便身體扛得過去，也白白賠上這麼多時間。但是離開，似乎也冒著風險。假如這是某些人有意散布的謠言，豈不是非常可惜？已經等了很長時間，相當於產生了非常大的沈沒成本，放棄也不是那麼從容。
我拿出一枚一元硬幣，正面留下，反面離開，我在心裏設定好遊戲規則。硬幣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的腳步沒有朝著家的方向挪動。
回到家以後，我的手腳仿佛變成了冰棍，清水鼻涕不可遏止地從鼻腔內流出來。父母在酣睡中，只聽見父親響亮的鼾聲。我顧不上劇烈的頭疼、渾身的綿軟無力，輕輕打開鞋盒，一雙白色的高幫運動鞋出現在眼前。
一股塑料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愜意地吸入這股可能有毒的氣味。太懸了，差點就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忽悠。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開始暢想這雙鞋子即將帶給我的財富神話。
3
我把這雙鞋藏在床下，同時也不敢告訴父母這天晚上外出的真實意圖。假如沒有後來的幾天高燒，也許他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尤其是觀察力細致、喜歡盤根問底的母親。
沒錯，我用連續三天39攝氏度的高燒，換來這雙售價高達3999元的運動鞋。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買過價格這麼高的鞋子。我這個人對名牌衣服、鞋子向來不感冒，認為追求名牌是虛榮心的表現。與其把錢花在這個上面，還不如好吃好喝好玩，來一點實實在在的享受。名牌衣服、鞋子，比那些普通的衣服、鞋子，在穿著感受方面差別不大。
買鞋的錢，一半是我結余的零花錢存下的，另一半的是阿樺借給我的。這個好兄弟，不僅和我共享發財的機會，也在我起步初期給予了最有力的支持。
這款運動會，上市後三個月，便出現了翻倍的價格走勢。四千元，一筆對我來說不小的收益。我問阿樺，可以現在就出手嗎？我不喜歡欠別人錢，即便這個人是我最要好的哥們。他撇了撇嘴對我說，錢不是問題，他又不缺這幾千塊錢。運動鞋市場的牛市剛剛開始，很多人還未意識到這個領域有機會，價格只會繼續上漲。這就好比股市行情，總是在絕望中產生，在猶豫中上漲，在瘋狂中死亡。
補充一句，阿樺在初中時便開始涉足股市。少年老成的他，跟在父母屁股後裏賺了不少錢。後來股市高位下跌，他及時止損，基本上保住了勝利果實。正因為有過在股市中的衝浪，他才有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我不想你為了急著還錢，錯過後面的主升浪。”他的話更讓我感動，那就繼續“持鞋待漲”。
這款鞋子果然不負眾望，持有一年後以15500元的價格變現。單就這一雙鞋，我就賺到了10000多元的利潤。不過這樣的溢價神話，相比那些資深炒家來說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阿樺有一位朋友，“入圈”五年來，最早買下的一雙1399元的運動鞋，5年後市場價值達到9萬多元人民幣，溢價達到60多倍。有人懷疑這個價格是“有價無市”，實際上只要這位骨灰級炒家掛出賣單，肯接盤的人一定趨之若鶩。這位炒家特地把一間20多平米的房間騰出來，就是為了擺放多年辛苦淘來的戰利品。房間內擺放著花花綠綠的鞋盒，亞克力材質，擦得一塵不染。總共70多雙運動鞋，市值保守估計在300萬元以上。
“以後你也會成為小白們仰視的對象。任何領域，只要是早期入市者，基本上賺得盆滿缽滿。”講完這個財富神話，阿樺不忘在精神上鼓勵我。我問他手頭囤了幾雙鞋子，他笑而不答，故意賣起了關子。
我和阿樺會時不時光顧一些運動鞋品牌門店，只要他們推出新款。後來，買鞋變得更加麻煩。第一次預售，買到的只是鞋票，類似於計劃經濟時期的票證。有了這張鞋票，才能在正式銷售時兌換成實物。
這張帶有預約性質的鞋票，可以在市面上轉賣。根據鞋子的尺寸、熱門程度，這張球票可以賣出不同的價格，不過不會超過一千元。
大家可能有疑問：既然買到鞋子就能等著數錢，為什麼要轉賣鞋票呢？成千上萬的收益，和幾百元出手的鞋票，是個人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錯了，隨著越來越多人進入這個市場，運動鞋不再是包賺不賠的買賣。賠錢的情況，我和阿樺就曾經遇到過。傳聞某位當紅男星穿過那款運動鞋，這位男星在年輕一代的粉絲中頗有號召力，自然這種型號的鞋子具備爆款的潛質。在發售前，商家宣稱這款鞋子全球限量10萬雙。這麼低的發行量，自然成為眾人追捧的香餑餑。阿樺動用了父母的人脈關系，好不容易搞到兩張球鞋票。即便身邊有人以5000元的超高價求購一張球鞋票，他依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可是到了正式上市的這天，幾乎所有人買到了這雙所謂的“爆款運動鞋”。雖然全市只設立了一處專賣店銷售新鞋，但是從眼下的架勢看，這款鞋子的發行量絕不只有10萬雙。當時阿樺寬慰我，發行量多一點沒關系，只要確實被那位明星穿過，它的升值空間還是有的。
現實卻打了阿樺的臉。那位明星的經紀人站出來，態度鮮明地表示這位明星與這款鞋子毫無瓜葛。大家這才搞明白，原來這是商家的營銷套路。失去了明星的光環效應，再加上銷量很大，鞋子的價格出現下跌，甚至低於我們入手的價格。
“別難過，炒作總是有賺有陪。這次賠錢的責任都在我身上，錢我賠給你吧。”但我哪能接受阿樺的賠償。就像阿樺說得那樣，炒鞋子和炒作其他金融產品一樣，都存在著不確定性風險。既然有風險，那就要自己擔著。
與此形成鮮明對應，就是某一款剛開始無人問津的冷門鞋子，由於某位藝人穿了，一夜之間價格飛漲、一鞋難求。
4
經過一番討論，我們還是出手了搶到的兩張球鞋票。這一個月通過轉賣球鞋票，我們收入超過了五千元。
坐在夜宵店內，吃著燒烤串燒，阿樺不由自主地伸了一個懶腰。他對我說，這麼掙錢太累了。長期熬夜，對正處在身體發育期的我們來說非常有害。
“要是有人替我們排隊就好了。”我不經意的一句話，瞬間讓阿樺的眼睛放光。對呀！為什麼不找人幫我們排隊？但是誰願意幹這個苦活、累活？找歲數差不多的同齡人？不行！生活在網絡時代的同齡人，應該對球鞋的價格瘋狂有所耳聞。找正在職場中打拼的白領族？也不行！這些職場人士非常辛苦，謀生的需求擠占了他們的絕大多數時間。回到家後，他們只想來一個葛優躺，什麼都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去做。當然這只是理想狀態，他們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顧，導致他們幾乎沒有空閑時間。再讓他們在淩晨時分去排隊，估計勉為其難。那就只剩下中老年人，尤其是那些大媽們。她們從工作崗位退下來，時間上是很寬裕的。不過這些年年輕父母忙於工作，根本沒精力照料年幼的孩子。這些忙碌一輩子的大媽，還要分出精力撫養第三代。
做了一通排除法，幾乎沒有適合的人群。就在我和阿樺有些喪氣時，他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是阿樺一個偶有來往的親戚，今年58歲，住在距離阿樺家不遠的小區。這位阿姨從一家大型國企的管理崗位退下來，退休後又擔任過幾年居委會主任。她生性潑辣，在中老年婦女中非常有人緣，目前擔任某廣場舞隊的隊長。她一輩子沒有生育子女，身邊有一個比她大五歲的老伴。因為沒有孩子，就不存在照顧第三代的煩惱。平日裏，她跳跳舞、在全國各地旅行，是一位非常時尚的大媽。只要能說動她，就不愁替我們排隊的人選。
阿樺決定去拜訪這位親戚。一天後，他面帶笑容地回復我，這位親戚對他的突然到訪有些驚詫，不過在利益的誘惑下，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了。“誰會和錢過不去呢。”阿樺狡黠地對我說。
然而僅僅過去幾天，阿樺和我說話的神情，就沒有上次那麼輕松。問題不在這位親戚身上，而出在親戚的小姐妹身上。這些五六十歲的大媽，一輩子人生經歷坎坷，自然為人處世非常謹慎。親戚道出這些人的顧慮，比如阿樺說話是不是算數？她們去排隊，他會不會按照約定支付報酬？我們為什麼要去排隊?不就是一雙運動鞋嘛，過了預售期，後面可以從其他商店買到，有必要花錢雇人深更半夜去排隊？她們懷疑我們的動機，認為我們真正想得到的不是運動鞋，而是其他東西。因為不確定我們的真實想法，她們擔心我們做的事是違法犯罪的行為。
阿樺哭笑不得，但是又不能對親戚明說真實想法。他只能說自己酷愛各種運動鞋，沒有其他想法，讓親戚說服這些大媽們，打消她們的顧慮。好在這位親戚的話在這些人面前非常有份量，我們終於在又一款運動鞋上市前，湊足了25個中老年婦女。
阿樺再次對親戚申明了承諾：拿到號的阿姨每人的報酬是200元，沒有拿到號的是50元。報酬當天結算，絕不拖欠。對於起到關鍵作用的親戚，阿樺又額外多給了500元。
阿樺把預售運動鞋的專賣店地址以及時間發給親戚，我仍有些不放心。這些阿姨能成事嗎？會不會到最後，一張球鞋票都沒拿到？那樣我們就白白損失了1000多元。
阿樺寬慰我，說這些阿姨平日裏在外面跳廣場舞、參加各類社區演出，不是你想象得那麼木訥。他估計這些人能有一半搶到票子，假設每張球鞋票以500元的價格轉賣，我們可以躺賺超過3000元。
我們最多可能虧損1000多元，按照阿樺樂觀的估計，可能的盈利是最大損失的三倍，這是收益明顯大於虧損額的投機，值得一試。
等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們向15位阿姨支付了200元報酬。結果好於阿樺的預期，我們決定接著這麼幹。
但這是我們雇人排隊的最高收益。此後，拿到球鞋票的人數開始遞減，到最後不足10%。難道是排隊人數越來越多，票子更難搞了？我和阿樺悄悄溜到旁邊觀察，發現情況不是這樣。有黃牛盯上了這些替人排隊的阿姨，開出了更高的價格。通過這些黃牛，這些原本被蒙在鼓裏的阿姨，得知我們在這場交易中賺走了大部分利潤，他們只得到非常少的辛苦費。她們往日精打細算，怎能容忍這種狀況繼續下去？於是，他們排隊買到票後，跳過我們直接賣給黃牛。同時，她們也不肯放過50元的報酬，謊稱自己沒有搶到票子。
發現這種吃裏扒外的行為，阿樺無奈地搖搖頭，停止了這種雇人排隊的行為。
5
隨著參與人群增多，各類平臺編制了價格指數，參照股市等金融市場，出現了實時價格曲線、漲跌幅和K線圖。不仔細看，還以為又新推出一款金融產品。“炒鞋”領域出現了三大指數：AJ指數、耐克指數、阿迪達斯指數，分別對應這三款知名球鞋品牌。一年多時間很快過去，總體來說我和阿樺在球鞋交易市場贏多輸少。
由於利潤豐厚，制造假鞋變得猖撅起來。一些仿冒品牌，做得和真鞋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專業人士，僅憑肉眼很難分辨真假。如果花了高價買到一雙假鞋，換做任何人都是無法接受的。正是假冒偽劣產品泛濫的驅動下，一個新的職業由此誕生。
球鞋鑒定師，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通常不在眾人面前露面。別看他們“深藏閨中”，平日裏幾乎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給出的一個結論，決定一雙鞋的命運。假如在球鞋交易平臺上購買，真假鑒定屬於附送的服務，不需要買家額外支付費用。假如不在平臺上交易，買家就要想辦法約到這些球鞋鑒定師。
鑒定過程也不繁瑣，只要把球鞋的高清照片發過去，他們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給出結論。他們會從各種細節判定真偽，比如鞋盒上的貨號代碼、外觀樣式、內部走線、某些防偽標識、制作精良程度等等。這些都是我聽阿樺說的，至於他們還有哪些獨門秘笈，也許只有幹過這一行才清楚。
鑒定師的人數不多，因此提出鑒定申請後，需要等待一段時間。他們每天會給幾千雙鞋子“號脈”，按照一筆業務收費5元計算，這些球鞋鑒定師每天的收入可以輕松達到幾萬塊。聽到這些數字，搞得我也想去從事這個行業，只是不明白從哪裏獲得這樣的資格認證。
除了真偽，包裝是否完整，對一雙球鞋的價格也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如果沒有原配的鞋盒，即便被認定是真品，價格也會大打折扣。
通過這一年多的學習，我基本上掌握了炒鞋市場的門道。不過相比那些骨灰級玩家，我還是嫩了不少。
對我來說，這些鞋子帶給我寬裕的生活。我不必為了零花錢向父母折腰，自己掙錢的滿足感和成就感非常強烈。不過要實現徹底的財務自由，只有這些鞋子全部變現。我不舍得這麼快就變現，因為這個市場還有上升空間，盡管價格劇烈震蕩的情況不斷發生，K線圖上的整體走勢依舊處在上升通道中。
因為長期沈溺於球鞋炒作，我和阿樺的成績走出一條與球鞋完全不同的曲線。眼見各科成績淪落到班上倒數幾名，我和阿樺破罐子破摔，嘲笑那些為一年後的高考“頭懸梁、錐刺股”的學霸。我們背地裏說這些書呆子只會死讀書，即便進入名牌大學，畢業找工作時也會遇到麻煩。學歷早就不像多年前那麼值錢，媒體上關於應屆畢業生求職形勢嚴峻的報道比比皆是。反正最終都是要走向社會的，大學也不過是人生的中途站，有必要把這個中途站看得這麼重嗎？
那一雙雙鞋子，就是我們找回自尊、自信的道具。我和阿樺比那些人早一點融入社會，這種優勢會在今後顯現出來。不過現在回頭看來，我有些後悔當初這種狂妄的想法。如果重新給我選擇一次，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盡力在高考中取得理想成績。至少進入一所名校，就等於選擇另一種人生。身邊都是學霸級人物，會催促一個人去努力。盡管大學所學的知識會過時，但是終身學習的態度以及思維模式會讓我們受益終身。
只可惜，當初我和阿樺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遊走在異於很多同齡人的羊腸小道上。
從網絡虛擬世界出來，那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消失。阿樺眼圈紅紅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很輕地問我：“又有一個發財的機會，敢不敢試試？”
“有什麼不敢？”我發出氣吞山河的豪言壯語。
阿樺所說的“發財機會”，是炒鞋的進階玩法。以前我們都是在國內的網站、平臺，或者去專賣店現場購買球鞋，這種方式，肯定比在國外購買貴了不少。道理非常簡單，外國商品進入國內，需要征繳一定數額的關稅，這些稅收最終由買家來負擔。阿樺打聽清楚了，在國外電商平臺上下單，價格上可以便宜30%。
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學會“翻墻”，也就是越過國內服務器的網關，登陸到國外的網站上。這種行為，屬於遊走於法律邊緣的“灰色行為”。一旦翻墻成功，在網上下單交易，下一步就要把鞋子運回國內。相比前一步，這可是一步險棋。假如在通關時被發現，很有可能血本無歸。
阿樺說話的聲音不響，我卻覺得震耳欲懂。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直跳，要不要冒賠光本金的風險，去賺取這個超額利潤？
我以兩晚上失眠的代價，做出了一個決定。
6
貪念，在暴利面前失去了束縛。既然幹了，那就不如幹一票大的。我和阿樺一樣，都問網貸借了20萬元，這點錢遠遠超過了我們一年多的本金和收益。貸款人最關心我們的還款能力，我們拿手頭的球鞋作為質押，同時反復說明即將入手的新款球鞋後期巨大的升值幅度。好在網貸人的年齡不大，也是一位球鞋炒家，賬款直接扣除利息，剩余的16萬匯入銀行賬戶。
我把錢轉給阿樺前，心裏怦怦直跳，反復叮囑他這次千萬不能失手。我背著父母借了這麼多錢，假如翻船了，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他們。雖然我從小到大不成器，但是也沒有闖過這麼大的禍。阿樺被我說得有些不耐煩：“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如果你害怕了，現在就可以把錢收回去。”
收回去？那哪成？這等於我白白損失了高昂的貸款利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如何我只能賭上一把。
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著阿樺操作這筆風險極大的交易。他在一個操作界面輸入一長串代碼，感覺像是在編制一款軟件。耐心等待許久，屏幕上滿是洋文。我們的英語水平渣得不能再渣，26個字母當然都認得，但是由這些字母組成的單詞，在我和阿樺的眼裏便是無法識別的天書。我們只好打開一款在線翻譯軟件，一個個單詞輸入，勉強弄清界面上每個按鈕的含義。阿樺對我說，為了學習如何“翻墻”（登陸國外網站），他不惜在線上花重金聯系到一位計算機編程高手。
阿樺一口氣定購了50雙鞋子，我有些嗔怪他胃口是不是太大了？這麼多貨，在通關時被查出來的風險大大增加。不如分兩次入境，雖然麻煩一點、前後的時間長一些，但是能極大地降低被沒收的風險。
我的擔憂不無道理，阿樺聯系上網絡在線客服。沒想到這位客服會說中文，這下子免去了在線翻譯這道溝通上的關卡。客服非常有信心把這批貨安全送到我們手中，如果中間出現差錯，他們願意承擔責任。
“人家這麼大的平臺，沒有這點誠信度，還能在這個圈子內立足嗎？”關閉與客服的交流頁面，阿樺不忘調侃我。
“小心駛得萬年船，畢竟我們把全部家當都押上去了。”
“你就是太小心了，這樣幹不成大事。”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的夢境幾乎與這次賭博式的交易有關。我夢見這些鞋子長了翅膀，從大洋彼岸飛過來，中途經過風大浪急的洋面，差點一頭栽進海水裏。好不容易著落，它們重新變回一雙雙外表正常的鞋子，被裝進一個個拉桿箱中。拉桿箱的把手，握在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美女手中。
“對不起，請您打開行李箱。我們需要開箱檢查。”一位身穿制服、頭戴大蓋帽的海關人員，對著這位洋妞敬了一個禮。
這位美女顯然慌了，拉起行李箱強行衝過安檢通道，但是不久，她便被趕過來的民警制服，押解到機場派出所。從她的行李箱內，搜出我們朝思暮想、能帶來巨額財富的球鞋。
隨後一群身穿黑衣、帶著墨鏡的壯漢闖入我家，對我和家人一通恐嚇。父親不敢吱聲，我更是呆若木雞。那些人拖住我，生拉硬拽地架著我下樓。那輛黑色面包車，早已等候在樓下，我深知一旦被拖進這輛面包車，等待我的將是怎樣恐怖的結果。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甩開兩名壯漢，撒開腳丫子狂奔。身後是一群亡命之徒的追趕，我不顧前面馬路上的車流，執意從縫隙處穿過。一輛載著貨物的卡車拐彎，一下子撞飛失魂落魄的我。劇烈的疼痛，讓我從這場恐怖的連續劇夢境中醒來。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阿樺詢問情況。還沒收到那批貨，不過他剛問過客服，客服說貨物已經在路上。我愈發覺得不妙，會不會夢境中的場景在現實中上演？貨品被查扣，運貨人被抓，高利貸催債……我不敢順著省略號往後想。
7
阿樺把鞋子擺放在我面前，附帶著一份防偽鑒定證書以及一份通關單據。我不敢相信這一切，平臺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我盯著防偽鑒定證書和報關單據，反復打量，心中發出另外一個聲音：他們會不會是真的？
“你就是庸人自擾，這個最大的球鞋平臺，難道會給我們假鞋？”
“我總覺得不對勁，海關查驗的力度非常大，這麼大一包東西，不可能不被懷疑。我想找其他平臺的球鞋鑒定師，反正一雙鞋5塊錢的鑒定費，相比未來的利潤完全忽略不計。”
“我受不了你，看來不花這筆冤枉錢，你是不會罷休的。那聽你的，今天就預約鑒定師。”
我們為每雙鞋子拍攝了照片，隨後發送給這位合作過好幾次的鑒定師。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這位鑒定師給出結論——這批鞋子都是假貨。
假貨？這次輪到阿樺提出質疑。他質疑這位鑒定師，不惜在微信上與他發生言語衝突。他的牛脾氣上來了，又找來另一位在業內頗有影響力的鑒定師。當對方給出同樣結論，他的身體開始顫栗。我覺得一股冷氣，順著脊梁骨直衝頭頂。我們還不死心，又找了幾位鑒定師。看到屏幕上那一行字，我們倆癱坐在地上。
我們被外國人坑了？
這個令人崩潰的時刻，還是阿樺的理智沒有完全消退。他選擇報警，相信能挽回一部分損失。我的魂卻丟了，仿佛一塊塊肌肉、骨骼在空氣中溶解，今後怎麼辦？怎麼辦？
父母沒有像我預料得那樣責備我、鞭打我。他們變賣了我手頭的球鞋，又提前取出十幾萬的定期存款，總算替我還上高利貸。
因為這場變故，我大病了一場，高燒很多天不退，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胡話，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等到我的意誌徹底恢復正常，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阿樺的情況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他告訴我，那個平臺是偽造的，根本就不是國外的網站，是國內一個犯罪團夥炮制出來的。他們故意弄出英文頁面，就是蒙騙那些社會經驗不深、渴望一夜暴富的球鞋炒家。球鞋炒家大多數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容易衝動，上當受騙的人非常多。單單這一起詐騙案中，就有近百人上當，涉案金額高達幾千萬元。至於那位從網上找來的、教他“翻墻”的“高手”，也是這個犯罪團夥中的一員。
從醫院出來，我參加了一位投資理財專家的講座。這位白發蒼蒼的學者，鶴發童顏，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精神氣。他在臺上講了兩個多小時，普及了一些投資的知識。他提到了火了一段時間的球鞋市場，強調球鞋本身價值有限，價格飛漲不過是人為炒作。這種靠資金推動的市場，只有極少數人能發家致富，而大多數人只能淪為被收割的韭菜。
參加這次講座前，我還關心著球鞋市場的近況。這個市場不像以前那樣穩賺不賠，市場開始飽和，多款球鞋的價格出現明顯下跌。假如我沒有因為那次被騙退出這個市場，只怕最終的結局也是賠錢。
因為內心的浮躁，讓我為了一雙球鞋而瘋狂。然而每個人，不都是從這種衝動無知中成長起來嗎？
我拿起了一本書，準備大半年後的高考。那才是我應該走的一條路，盡管炒鞋耽誤了不少時間，但是從現在開始努力，時間上應該還來得及。
從瘋狂回歸理性，這就是一段寶貴的青春記憶。
題圖 | 圖片來自piqsels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文/嵇振頡，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將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