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在大水裏飄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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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借助油桶、木筏、輪胎漂遊出來,補給幹凈淡水和食物。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圖)

第一束陽光拂過臉頰,四下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的赭黃水面平如磨石,連連綿綿鋪向天際,緊緊包裹著一棟棟灰色、白色的農村樓房。從頂層向下斜視,混凝土方塊歪歪扭扭栽進了水裏。

早上六點來鐘,吳元章從睡夢中醒來,呆坐在席邊,癔癥一會兒。2020年7月13日淩晨一點、三點兩通電話攪擾,半夜起身開船接人渡河,返回後便再無睡意,天蒙蒙亮,就迷迷糊糊起床了。

他是鄱陽縣油墩街鎮沅公村農民。前幾日,鄱陽湖支流西河決堤,洪水瞬間將整片村莊淹沒,他們全家寄居在圩壩旁地勢略高的堂兄家度日。

這是江西洪災的一隅。7月初以來,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已有多個水文站水位突破歷史高位,位於湖東岸的鄱陽縣多處圩堤突現漫堤決口險情。7月12日,據央視報道,衛星監測顯示,鄱陽湖主體及附近水域面積為近十年最大。

這個已成南方洪災重災區的縣城已緊急轉移安置超七萬人。各路救援正在緊張開展,國家防總、應急管理部派出由部級領導帶隊的工作組和專家組趕赴江西等地指導救災工作。

7月13日夜裏,隨著推土機將最後一車土石倒入決口處,漫決近5天的問桂道圩決口封堵現場響起一片歡呼聲,127米寬的決口成功合龍。

但這並不意味著洪災退卻。對於像吳元章一樣的村民來說,洪水上的生活將是一場持久戰。這也是緊張抗洪的另一面:短短數日,普通村民迅速適應了艱辛、苦楚的水上生活,並且衍生出一套臨時的、適用於特殊時期的“內循環”市場經濟。

洪水擺渡人

吳元章此前養過豬,後來又建起大棚做竹編生意,家裏的板材、設備險被衝走。他心疼得很,從鎮上購置一艘帶馬達的塑料艇子,想等安穩下來之後,把泡在水裏的家當撈一撈。

也是沒有料到,逃出來的村民投奔親友借住,等到退水至少要兩三個月,寄人籬下不是長久之計,村民紛紛返村,在二樓三樓生活。打持久戰,首先要想辦法解決出行難問題,以舟代步的需求與日俱增,吳元章鬼使神差當起了兼職船夫。

越過潰口,船調了個頭,河邊原先的稻田早已沈沒水底,視野豁然開闊。

“一罐奶粉夠吃多長時間?”吳元章扯著嗓子喊話,努力蓋過柴油機的轟鳴聲。

乘船的村民吳員鳳解答:“300塊一罐,也就三五天。”

吳員鳳回到十幾公裏外的婆家,公公搬出一箱奶粉上船,順手還取出電飯煲、幾雙鞋、幾件衣物和一箱紙尿片。偌大的五層樓,只剩下老爺子一人留守。吳員鳳老公、兒子、兒媳在外地幹活未歸,她拖著三個孫女,躲到沅公村弟弟家避難。

洪水已然“淹沒”了村民原來的生活。與此同時,當地與兄弟城市的救援隊也一直在進行地毯式搜救,油墩街鎮兩所中學被陸續設置為安置點,總共可容納千余人。應急部門準備了礦泉水和食物,定時送到災民手上。

也有留守的村民,借助油桶、木筏、輪胎漂遊出來,補給幹凈淡水,購買泡面、火腿腸、餅幹。但是要出遠門,還是得坐大船。打電話求助的人激增,“都是街坊鄰居,叫我幫忙,怎麼能不去?”吳元章說,一趟趟送人,鄉親們不好意思,丟下五元、十元勞苦費。

有一個老友,吳元章堅決拒收船費,對方端過來兩條魚致謝——以物易物的場景,在災區零星冒頭。他幹脆做起兼職擺渡人,把自己的電話號碼,丟進微信群裏打廣告。

漸漸,河裏船只多起來,業務五花八門,大船聚集在大渡口攬活,以搬運生活物資的業務為主,小船則遊弋在村頭,方便人員接駁。價錢日益公開透明,通常按照距離“橋頭”幾個村來計費。

漁民老吳做起船運買賣比吳元章還要早,他接送過從學校回家的學生、看急診的病人,以及鄉鎮幹部、媒體記者、救援人員。常年在水上討生活,老吳船技高超、熟練,開大船也能抵達“航道”復雜的村莊內部。

油墩街鎮由原來幾個鄉合並而來,屬於大鎮,地少人多,村莊星羅棋布,房屋修建密集、局促。鎮黨委副書記吳飛介紹,這裏以務農和勞務輸出為經濟支柱,幾乎家家戶戶出門打工,疫情、洪水對當地經濟影響很大。

自古以來,這裏飽受水患之害。“聯堤並圩”是鄱陽湖地區圍湖墾殖、防禦洪災的手段,但是很多小圩堤低矮單薄,保護力十分有限。發展思路長期在退耕還湖與經濟發展之間搖擺。久而久之,村裏可持續的固定投資寥寥無幾。

唯一能顯現出長遠思考的地方,就是喜歡蓋房子,外出打工賺來的錢,一股腦全部投在房子上。瓦房、兩層樓房幾乎絕跡,放眼望去,四五層樓房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擺渡人,在灰色、白色的水泥塊之間穿梭。

傍晚送完客,吳元章撐起塑料小舟,劃至自家樓房繞兩圈仔細勘驗,這座大房子,幾乎耗盡他畢生積蓄。等再過幾年,兒子從深圳打工回來成家,不知道,還用不用重新再蓋一座?

洪災之前

按照原計劃,等到疫情結束後,吳元章打算開一家竹器加工作坊。他五十多歲了,自忖竹器廠可能是人生最後的一次“機會”。他運氣一直不好,2009年跟弟弟一起去安源煤礦下井,碰上瓦斯爆炸,塌方石塊掉下來將其活埋,肺葉被刺破二十厘米。自此留下後遺癥,一幹重活就大喘氣。

膝下兩個女兒已經成家,一個小兒子在溫州打工,還沒有娶媳婦。兩年前咬咬牙,辦了助農貸,再加上東借西借湊了筆資金,三十萬修建豬欄,四十多萬買豬崽,準備投身養殖事業。豬價噌噌漲,不少鄰居靠養豬賺到錢,他覺得自己也可以。4月份投產,6月份接到村委一紙禁令,國家加大環保稽查力度,小型豬舍一律拆除,每平方米補貼70元。

“一下子賠個精光光。”這成了吳元章妻子心頭一塊心病,整日以淚洗面,神情恍惚,2020年查出來脖子上長出一顆瘤,花了幾萬塊,去上海做了手術。他說,養豬場被拆之後,還嘗試養過雞,也是賠。這次做竹子應該保險,因為小姨子家做了很多年,手把手傳授的技術。

有時候吳元章會生自己身體的氣,要是能像妹夫那樣,可以出去打工就好了。不過妹妹吳紅英也在抱怨,上半年疫情困在家裏,丈夫一毛錢也沒賺到,下半年剛打算出門,一場大水鋪天蓋地襲來。

大兒子一直在深圳打工,吳紅英還有一個小兒子,還沒讀小學。這幾年,日漸感覺肩頭壓力劇增。生活的轉機竟然在疫情“封村”期間出現,吳紅英困在家裏學會了網購,從此開啟新世界大門。解封後,她聯系鎮上的電商服務中心,“自主創業”成立村裏第一家線下服務平臺,挨家挨戶送貨。

“想幹成啥事,都得能吃苦。”沅公村村委會主任吳事海在西邊的山上搞了一家養殖場,飼養走地雞,平日裏一家都住在山上。村民見他學歷高,有眼光有魄力,推選這名年輕小夥當“村長”。在外打拼多年,吳事海說,男子漢不能只顧自己,還是要給家鄉做點貢獻。

鑒於找外地鄉賢集資修路的成功案例,他尋思著,能不能找機會再拉點投資回來,帶領大家一起致富。這事合計了很久,推演、盤算有什麼合適項目,以什麼名目張口,正等著疫情徹底結束,付諸實施。

水上送貨員

天氣預告說,最近幾天可能要下大暴雨,吳紅英憂心忡忡,水位要是再漲,她就不敢用船拉貨配送了。老天爺保佑,7月13、14日兩天烈日炎炎、陽光普照。

她的主要客戶是在外地打工的年輕人,通過微信建群,更新每天的優惠清單,直接在外地從小程序上下單,給留守老人、兒童網絡購物。單子由鎮上統一配送,運至村子裏,吳紅英對照訂單,送貨上門。洪水擋道,貨進不來,只能送到橋頭小學的橋下,讓人去接貨。

吳紅英每天雇一艘船,到橋頭拿貨,再挨個分發,來回要貼進去三四十元,吃掉大半利潤,為了能應承下這門生意,咬咬牙,還是要做。她念叨著,做生意要講誠信,等到洪水退了,大家還在她這裏消費。吳紅英體態豐腴,大嗓門,說話總伴隨著爽朗大笑。

口耳相傳,隔壁村的熟人,也通過平臺買東西。這時候,就需要駕船走街串巷,隔著二樓的欄桿,給陽臺上遞東西。她不覺得麻煩,遭這麼大災,能幫一點是一點。

“我們這裏不好,年年擔心水。”剛開始,大米、食用油這些必需品賣得快,後來水果、日用品源源不斷供應,她琢磨明白,這說明,鄉親們已然適應水上生活,緊張感、恐懼感很快消除。

持久備戰,會出現各種突發狀況。7月14日下午,在橋頭西岸值班的共青團油墩街鎮委員會書記王雪昌,接到救助電話,晏橋村一名婦女臨產。王雪昌立即叫人開船出發,走到半路,村民就撥槳用小木舟把人送出來,媽媽安然無恙,懷裏抱著已經出生的娃娃。

王雪昌頗為感慨,鄱陽湖邊上的百姓們,生存能力真是強悍。孕婦娘家在本地,以前發洪水時,條件差很多,能有口吃的就能將就,也沒有手機,有些留守村民,等水退了才被發現。只要水位不再繼續漲,難關總能扛得過,一樓不能住,就睡在三樓、四樓,只是晚上會比較悶熱。

吳紅英解釋,鄱陽湖從不缺魚,被大水圍困,不少村民拿起漁網,隨便撒兩下,便會捕捉到不少鮮魚,這幾日頓頓吃魚。剛開始缺青菜、水果,網購平臺是一大補充。橋頭是受災片區唯一一座橋,各方人馬匯集,很是熱鬧,橋下勞保雜貨店,緊急進貨了一批救生衣,30元一件,掛在門口顯眼的地方。

就連最為棘手的電力供應,也被集中攻克。王雪昌說,一些農戶馱來柴油發電機,放在樓頂突突響,剪掉一樓電線,不開空調,日常照明、手機充電綽綽有余。先把眼下的生活咬牙撐過去再說,更難的日子還在後頭。

漫堤決口那一天

7月8日那天雨下得很大。一大清早,吳元章開始收拾東西,把一樓的燃氣竈、沙發、彩電、席夢思,搬到二樓去。他家就住在堤壩邊上,洪水汩汩往上漲。大水傾瀉而下,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

東西還沒搬完,聽到村幹部咣咣敲鑼:圩壩決口子了,大家趕快跑。當時,外孫女在家裏住,吳元章護送著孩子跑到大堤上,交給妻子之後,又急急忙忙往回跑,大水已經將整條街灌滿,他蹚水來到弟弟家,見到老母親還在收拾東西,不願意走。

兄弟兩個架起來老母親,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往河岸上走“。還要什麼東西,保命要緊啊。”兩兄弟的房子緊挨著,一眨眼功夫,河水沒過膝蓋,渡水而行時,他瞥了一眼後院的藍棚,剛剛投資買來的竹竿、設備還在底下放著呢“,那會兒根本顧不上這些東西了”。

幾天之後發現,他當寶貝一樣的材料,斷斷續續漂出來不少,誰知道最後還能剩下幾塊板。至於機器,肯定是泡壞了。

至少一樓的家用電器保住了,這還要感謝吳紅英幫手。7日晚上,吳紅英就打電話給老母親報平安,夜裏睡覺還是不踏實,第二天六點多,騎電動車來到哥哥家,幫忙擡家當“,其實主要還是擔心媽媽”。

幸好人沒事,她安慰哥哥說。等到稍微安頓下來,她每天都要去看看一家老小的情況,送去點吃的喝的,尤其是安慰一下媽媽,她還在為沒能挽救出來自己開荒種的那袋黃豆而悶悶不樂。

吳事海家也被淹了,幸好養雞場蓋在山裏邊,平安無事。不過,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養雞場了。7日晚,每隔半個小時,他就去渡口從上往下數臺階,十點鐘,還有十七個,到了晚上12點,只剩下十五個。村裏已經組織青壯年,去三公裏外冒水的地方保堤,他往返於兩地觀察,一鍁鍁堆上去,很快衝刷幹凈,根本無濟於事。

一宿無眠,第二天白天,臺階就剩下沒幾個了,他通知大家夥趕緊搬東西,爭取到寶貴的幾個小時“。那時候我就預感肯定受不住。”他說,生活在水邊,很多房子做成一樓架空設計。洪水過境,裏邊的人家往樓上跑,堤邊人家往堤上跑。此次發大水,暫未發現人員傷亡。

隨後,他又接到通知,西河西岸其他地方,又破了幾個口子。當日13時,鄱陽縣防汛抗旱指揮部將防汛II級應急響應提升至I級,受困群眾轉移、安置工作迅速開展。

接出來被圍困在二樓的幾個老人家之後,他清點了一下人數,謝天謝地一個都沒有少。同時,他一個人在心裏默默悲嘆,那些雄心勃勃的投資計劃,怕是破產了吧。

“有本事”的村委會主任

吳事海拍著胸脯說,他們那裏是第一個通上電的自然村。第二天,供電所過來兩個人檢查一番後說,只要把一樓電線剪掉,可以給沿堤一排房子先通上電,可是村裏的變壓器泡在水裏,不能用了。

運來新變壓器那天,村裏的成年男子傾巢出動,把一臺幾米高的鐵疙瘩,用一艘大船拉過河,拴上木頭棍,肩挑背扛卸貨上岸。從下午五點鐘,一直忙活到夜裏十一點。

“有本事出本事,沒本事出力。”吳義寶是沅公村的富戶,妻子經營著一家超市,他自己承包幾十畝小龍蝦塘,還開了一家小型加工廠,損失慘重。他說,不管窮富,洪水對每家每戶都是心頭大患,只要是大家共同的事情,村民們很少有人偷懶。

就連在外地做生意的大老板們,也能被動員起來。吳義寶介紹,年輕的吳事海很有本事,說服在外地的有錢人集資修路,普通村民沒有花一分錢。這次水災,沒等到上邊的物資,鄉賢們的接濟一波又一波,他們送來米、面、油、泡面、礦泉水。

油墩街鎮黨委副書記吳飛介紹,鄱陽縣民政部門、紅十字會以及縣商會已經安排了一些救災物資送往災區,鎮裏也在組織力量自救。村民自救的過程中,鄉賢出錢出物,給予災區人民很大幫助。

時至今日,鄱陽湖邊上的村莊,仍保留著明顯的集體生活印跡。年年鬧水患,銅鑼一響,青壯年就得抄起家夥保堤。經年累月的分工、協作,鄉鄰紐帶十分堅固,這樣的共生互助關系,在關鍵時刻便可派上用場。

聽說北邊災區抓住一夥偷東西的蟊賊,吳事海組織年輕人,成立巡邏隊,晚間在自己村子的外圍安全巡查;水深三四米,上邊漂浮著木板、塑料瓶,樹枝冒出個頭,偶爾漂來幾具淹死的家禽屍體,水裏漸漸開始散發出臭味,他安排防疫消殺,預防大災之後的大疫。

村子街道上售賣農資、辦理話費、保險的廣告牌,只剩下個頂部的金屬頭,留守人員往往會在二樓陽臺垂下一副木頭梯子,待船靠近,用繩子拴住柱子,扶梯而上。有人褪掉上衣,搬張椅子坐在陽臺乘涼,並向來往鄰居打招呼。沒有通電的村莊,晚上住在樓上十分悶熱,更主要的是烏漆墨黑一片,幾個鄰居睡得很晚,躺在樓頂隔著水面大聲聊天,盡力排遣內心苦悶。

在組織、動員能力很強的小團體內部,方方面面的情緒都要照顧,工作好不好開展,最後還是看辦事公道不公道。特殊時期形成的內循環市場經濟,嵌在關系、習俗的大網中默默運行。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實習生 崔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