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照片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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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學家的論述魅力,常在於它的晦澀迂曲。

海德格爾寫過一本《時間概念史導論》,卻五分之二在談現象學,另外談存在與時間。時間概念史呢?喔,只談了時間,和對時間的界定,史還沒開始談。

沒談史,也許是因哲學家遊心於玄,不能粘滯妤史事,也許根本懷疑史學的功能。

說得也是,把“歷史學合法性的證明”當作史學本己的任務,早在尼采那裏已開始了⏤⏤現代史學,打它誕生起,就一直處在如何證明其合法性的焦慮中。尼采、海德格爾這些人都一直在批評它不合法。

一、 不合法的史學

不論是紀念的史學、好古的史學、裁判的史學、毀滅過去的史學,尼采通反對,他認為史學得服務人生。

而服務於人生的歷史“永久不能,也不應該成為數學那樣的純粹科學” 。

這就把現代史學全面否定了。

海德格爾進一步提出“此在的歷史性”,說人這樣的存在者,就具有“本真的歷史性”。本真的歷史性不一定需要歷史學,無歷史學的時代本身並非也就是無歷史的。

此在,講的是人生在世就處於操心之中。操心是人的現實感性活動,人不得不為自身生存有感性的籌劃,唯有這種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從“將來”來到自己本身。

時間性則是在生存中把所有當前化的將來統一起來的本真現象,它乃是操心得以可能的本真源始的條件。

他說,本真的時間性根本不是隨著過去、現在、將來的流俗時間之“流”而積累拼湊起來的,是將來、曾在、當前等“綻出”樣式的同等“到時”。而在諸種樣式中,將來又居於“優先”地位。時間性之於此在的操心籌劃,首要的意義在於“將來”。“源始而本真的時間性是從本真的將來到時的,其情況是:源始的時間性曾在將來而最先喚醒當前。”

既然如此,此在的歷史性,當然就不是思想家通過邏輯、概念、反思做出來的。歷史性源出於此在在世的時間性,而時間性又是此在在世整體能在之不可或缺的基礎,故歷史性就是此在在世之本真,“我們越是具體、合乎人性地把握了人的存在的時間性的根基,就越能清楚地看到這一存在本身是徹頭徹尾的歷史性的。”

反之,歷史主義以追尋某種“普遍的東西”為對象,或以陳列“個體性的”事件為對象,從根基上就錯了,因為它們“使此在異化於其本真的歷史性”。

這些講法,迂曲晦澀,繞來繞去,大家想必已被他們繞暈了。

二、史法解夢占

用我比他們清晰易懂的語言來說:真相有時恰好與所謂常識相反,一如人都以為地是平的,其實卻是圓的。歷史,大家都以為它是對過去的真實記錄,其實也相反。

大家以為過去之事,記錄下來就是歷史。殊不知,五歲以前的事你根本不記得,晚年即使不癡呆,也糊塗得很。中間三分之二時段,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睡覺,沒知覺;或在做夢,意識紛亂;自認為是醒著的時候,又泰半無集中意識,只是吃著動著而已,跟貓狗沒啥兩樣;而自以為是有意識的行為與思慮,絕大多數又都忘了;勉強記得的,其實卻多模糊、錯亂或張冠李戴,如舊日照片般斑駁褪色,不辨眉目。因此,人並不能天然地擁有屬於他的歷史。

個人尚且如此,他人、家庭、宗族、國家,乃至異族、他邦、亞洲非洲、世界,其歷史如何說起?

要說,就需要一個歷史以外的網,網羅破碎、零亂、片段的記憶,以想象力、創造力、敘述力、編織的技巧、同情的理解、設身處地Cosplay等方法,去描述已消失的物事。

已消失,便是無,是“事如春夢了無痕”的無。可能曾有,但現在已無。

所以無是真的,曾有者是否真有,反倒值得懷疑了。因為即使真曾夢過,夢能當真嗎?夢之有,尚且不是真有,則史書所述,一春夢雨長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比夢還不實在,何可當真?

解夢需要技術,古代有《周公占夢書》,近代則有弗洛伊德等等。

這些技術真能解夢嗎?當然不能,但只要當事人相信就好。所以不同時代、不同社會,會有不同的解夢術。一時或相信因果、一時或相信鬼神、一時或相信潛意識、一時或相信政黨、一時或相信科學。

歷史之編織與理解,同樣需要方法。故古有巫、有史,近代便發展出了史學。方法也是隨時代變化的。

大家都想抓住夢中飄渺的風鈴聲。

巫,用神話思維做了繩索來編織,近代史學用科學技術來編織,傳統史學界乎神話與理性之間,占夢師則只註目人本來就不能有理性意識之處。

占夢師遊心於陰,巫半陰半陽,史陽漸盛,近代史學更是虛陽亢進,然其為編織則一也。所謂科學史學研究方法,與夜行人吹的口哨相似,響亮著心虛。

三、 舊夢編織術

(一)理性思維與神話思維

現代人當然以為科學理性思維遠比神話思維高明。實則非也,因為內裏交織難分。

例如歷史本無所謂分期,流水光陰,分也無從分,抽刀豈能斷水?故中國就從來沒分,通史以編年為主、朝代史以紀傳為主。

西方中世紀基督教基於所有人類皆上帝之子民之概念,講跨國別、跨種族的“普世史”和“普世價值”,才有了分期法。

以耶穌生命為線索,把歷史分為耶穌出生前和出生後,稱為紀元前、紀元後。紀元前是上古;紀元後,以上帝旨意或教會文化發展之線索看,又可分為中古和近代。

史賓格勒《西方之沒落》曾痛罵它不顧世界各文化之殊相,強用一個框架去套,是狹隘偏私的。何況,其說本於猶太宗教天啟感念(apocalyptic sense)之傳統,代表著基督教思想對歷史的支配,在時間的暗示中其實預含了許多宗教態度,並不是歷史本身就有的規律,只是一套神學。

可是基督教文化勢力太大啦,這套神學不但繼續被推廣,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史觀,也只是替它裝上了個生產方式的底座,好讓它跑得更快。

中國史遂被拆分成「亞細亞生產方式──奴隸社會(上古)──封建社會(中古)──資產階級社會(近代)──社會主義社會」五階段,爭論至今未休。

分期又都不只是靜態地分,還指明著歷史動態的方向與進程。無論是基督教說歷史終將走向上帝之城,抑或如馬克思預言走向社會主義,都蘊含了直線進步的觀念和宗教式的信仰。

你說這是史實還是神話?

(二)史實與夢境

倒過來說,神仙夢幻,又是真是假、史耶非史?

梁朝大名士陶弘景就有《夢記》一卷,自記所夢。他弟子周子良,從梁武帝天監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至次年十月二十七日之間,連續與神冥通(入夢或現身),最後解化升仙(其實就是自殺)。陶弘景也把他的日記編成《周氏冥通記》四卷。又編了上清派祖師們的夢神紀錄為《真誥》七篇。⏤⏤以夢為史,蔚為典型。

你說這不是史?

首先,記夢者自己未必覺得是夢。其中一位通靈者楊羲甚至覺得整個過程太清醒了,不相信是在做夢(紫微夫人和清靈真人則答復說“此實著至之象,事顯幽冥,非虛構也。”意思是:夢就不實嗎?夢也是實的,你真的是在做夢)。

其次,史本來就與巫頗有交集。陶弘景所記之事,便往往與《左傳》《史記》相涉。而“《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早有定評。《史記》呢?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亦自報家門說他們太史公這種官:“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他掌天官,不治民,工作是觀察天象、奏定歷法,凡祭祀、喪、娶、瑞應、災祥、時節禁忌諸事,要皆由他管理,不是巫,是什麼?

所以,第三,記史原即與神怪脫不了幹系。《漢書.藝文誌》之所以認為:「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原因即在於此。

如春秋時就有一種《訓語》,說夏朝衰時,褒人之神化為二龍,出現王庭,或後羿寒浞鬥爭等荒怪的故事。《國語》,柳宗元也批評它「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左傳》多巫怪、《春秋》言災異,本即是史之傳統。

晉太康二年,汲冢發現《瑣語》一種,體例類似《國語》,史事傳說,頗涉妖怪。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它是諸國蔔夢妖怪相書,略如後世《夷堅誌》《齊諧記》,又說它是「古今記異之祖」「古今小說之祖」。

近人論文學史,喜歡說「六朝誌怪」,好像誌怪是六朝的特產,或誌怪到了六朝才陡然興盛起來,然後再去替六朝之所以多誌怪找這個那個原因。不曉得講這些蔔夢妖祥及瑣事,正是古代「庶人傳語」(呂氏春秋.達郁)而被小史采錄的傳統。

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指的就是史多浮誕誇飾這一特點。

不僅《瑣語》如此,汲冢所出《竹書紀年》裏面也多是黃帝仙去、三苗將亡天雨血、青龍生於廟、柏杼子得九尾狐、十日並出、宣王時馬化為狐等故事。司馬遷撰《史記》時說百家述黃帝,其言多不雅馴,即指此。直到《舊唐書.藝文誌》還把一些誌怪書歸入史傳類,可見其原委。

我這裏,不是替巫史爭正統,或說科學理性思維其實本是神話、神怪幻夢卻常被當成真史實事。

我只是說:過去的事,春夢無痕,難以記憶、無法還原。近代史學界的先生,自稱可以科學方法復原之重建之,實無異於癡心漢艷說佳人夢中情事。又好似魯迅形容的唐人傳奇:“作意好奇,盡幻設語,假小說以寄筆端”,只能當故事看看。其記夢之法,貌若新穎,實亦與巫史占夢之編織測度無大區別;甚且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也難說誰就勝過誰。

四、現代史學還要堅持踉蹌前行?

在現代史學自矜新潮、瞧不起巫史傳統時,倒是自己跌了許多跤。

1890 年英國學者霍恩雷(Augustus Rudolf Hoernle)曾獲得一批來自新疆,抄寫在樺樹皮上的古抄本。研究發現,那竟是古印度笈多時代婆羅米字母拼寫,此前從未發現過、已失傳千余年的阿育吠陀(Ayuverda)醫學典籍。

這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陣國際騷動,爆發中亞探險熱。

英國、法國、俄國、日本探險隊,紛紛到新疆和中亞地區考古調查,收集到各種漢文、婆羅米文、突厥文、阿拉伯文、吐火羅文、於闐文寫成的文書,洋洋大觀。

這些抄品,不但被大英博物館、俄羅斯皇家科學院等機構收藏研究,也被斯文.赫定當作真品記載在了他的《穿過亞洲》中。

那真是個豐收期,使“東方學熱”高度升溫。

可惜抄本多是偽造的。造偽的健將是斯拉木·阿洪⏤⏤他是個文盲。

文盲先生用楊柳枝泡了水,將紙染成黃色或淺棕色,之後再在上面胡亂寫一堆他自己也不認識的符號。有些則放在火上熏烤,進一步做舊。然後在裝訂起來的紙頁間隨意撒些沙漠中的細沙,源源不絕地生產各種「古文書」。後來由於銷量太大,更幹脆用雕版印刷加速制造。

他的勾當,後來被斯坦因(也就是去敦煌“盜寶”那位)識破了,偽造才告一段落。

然而仍不斷有人被騙。1929 年北京大學黃文弼,參加中國和瑞典合辦的西北考察團,買到一些活字雕版印刷古文書。大喜。因為這顯示古代西域雕版印刷發展的時間很早,甚至可能將中國發明活字版的時間大大提前。

為了慎重,黃文弼還專門請了季羨林鑒定。季先生判斷是古和闐文。黃相信季的權威,故將這些古文書都收錄到了他的《塔裏木盆地考古記》。

直到1959 年,季羨林的老師、德國印度學家瓦爾德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才在給黃文弼寫的書評中揭露:他買到的1000 多個字符的文書,都是由斯拉木.阿洪他們用四個不斷重復的「詞組」組成,沒有任何意義,只是拿幾塊像印章一樣的「活字雕版」反復在紙上印出來。

一個文盲,居然讓那麼多大牌教授、學者、研究機構都摔了跟鬥。

這是特例嗎?當然不是,我愛惜篇幅,也想替學界留面子,不願多說而已。這種事,是“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呀!近三十年,忽然數量暴增的、海外買回的簡牘和字畫,轟動華夏,蔚為顯學,內中其實就多有此類物事。大家不好說、不忍說、說了也沒用。

所以這不是一兩件個別事件,而是在現代史學這種體制和脈絡中必然會炮制出來的。

當年史學新浪潮,即曾以“疑古辨偽”為大旗,從1926年至1941年,推出了《古史辨》三百二十五萬余字。認為中國史必須攔腰砍去一半,春秋以前的事都只是傳說的層層疊加。老子沒這個人、孔子沒見過老聃這回事、《老子》這本書是戰國以後造的、《堯典》更是後人所造、沒孫武這人、《孫子兵法》只能是孫臏所作……

現在,大家不這麼說了。可是當年胡說八道的人仍舊被推崇為大師、其考證方法仍然被認為非常有用,你說怪不怪?

史學時代,從十九世紀延伸到現在,盡設幻語,讓人信以為真,已經太久了。其城堡逐漸破敗,內遭爆破、外受攻伐,本來就快垮了,所以並不勞我再來轟擊。有些人入戲太深,暫時還走不出來,我也不想再勸。

唯有那種“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朋友,也許還想“問征夫以前路”。那麼,我這裏所說,對他們未來可能還會有點用。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