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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愛武端午節裏看閨女

老家有端午看閨女的風俗。我姥姥有四個閨女:我大姨、我娘、我三姨、小姨。我剛記事的時候,我三姨、小姨還待字閨中。後來,她們陸續出嫁。其中,我家離姥姥家最近,大姨家離得最遠。

我十歲那年春節,學會了騎自行車。那時的自行車是那種帶橫梁的28式車子。剛學會騎車那陣子,心裏挺興奮,下午放了學,只要車子在家,我就推著車子出門,或者在村裏到處轉,或者騎車去姥姥家,反正姥姥家是鄰村,離得不遠。有天竟壯著膽子把姥姥送回家,一來二去的,姥姥就把我派上了用場。某天,她去我家,先和奶奶說了半天話,說起端午看閨女的事,姥姥用商量的語氣說:“愛武,你騎車帶我去看你三姨和小姨吧”。我奶奶本來在悠閑地抽著煙,一聽姥姥這麼說,一口煙沒咽下去,嗆著了。她咳嗽了幾聲說:“可不行啊,她兩個姨家的路有點遠,她也不熟,咱老胳膊老腿的,別讓她摔了”。我姥姥連忙說沒事沒事,又一個勁地問我願意不願意。我從小頭腦簡單,好逞能,看姥姥有求於我,就忙不疊地答應下來。

三姨家、小姨家都在我家的東南方向,三姨家離我家五裏左右,小姨家大約有七裏路。我需要先去姥姥家接上姥姥,再帶著姥姥出發。姥姥不會跳車,我得先讓她坐在後車座上,然後推著車子遛起來,乘著車子的慣性我飛快上車,我的姥姥,個子有點高,身材挺豐滿。她一動,我就感覺那車晃了幾晃。我一邊在心裏叫苦,一邊努力地調整著車子的平衡。

於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個端午的早上,姥姥村裏和我們村裏那些在田地裏幹活的人,看到了一個“奇觀”:他們遠遠地看到一輛自行車疾駛而來,與眾不同的是,他們能看到坐在後車座的人,卻看不到騎車的人。於是,他們停下手裏的活,繼續張望,等車子近了,才看到車座前正用力蹬車的那個小小的我。

那次,我正忽忽地騎著車由北往南走,經過一個村莊的十字路口時,一下遭遇了一輛由東往西的馬車,我的車子一下被卡在了馬的前腿和後腿之間,那馬估計是被我嚇著了,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我也懵了。趕馬車的人首先反應過來,他跳下車,大聲衝我說:“咋騎車的?我的馬如果受了驚嚇就麻煩了......”。我姥姥慢慢地下了車,對那人說:“那麼大的人,和個孩子計較啥?你的馬不看路,你也不看路嗎?”那人聽姥姥這麼說,就沒再說什麼。姥姥重新坐上我的車子後,很僥幸地說:“幸好這次沒帶雞蛋,如果帶雞蛋,說不定就碰碎了”。

從那以後,好幾年的時間,我都是姥姥的專職司機。去姨家的順序是姥姥定的,有時先去三姨家,有時先去小姨家,後去誰家就在誰家吃飯。好像在小姨家吃飯次數多,因為小姨有婆婆,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和姥姥很談的來。那時,姥姥看閨女,帶的要麼是自己蒸的饅頭,要麼是幾個罐頭,要麼是自己家雞下的蛋。很多時候,姥姥帶的東西不如姨們回的東西多。姥姥去我家的時間,是端午前一天或後一天。我不知她啥時去大姨家。

後來,我去外地讀書,顧不上陪姥姥去看閨女了。

我結婚後,我小弟弟幾次說端午節來看姐姐,我都連忙說不用。我想:我們每周至少兩次在娘家見面,還來看啥?大約我女兒八歲那年,有一次,女兒從姥姥家回來,對我說:“媽媽,你小弟弟挺疼你”我問咋了,女兒說:“舅舅今天對我說:我就一個姐姐,你和你爸爸不能欺負她…….”我一聽,立馬在女兒面前裝出一副小女人的樣子說:“既然你小舅這麼托付你,你以後得罩著我啊”。我沒有想到,我的女兒不含糊,她說:“媽媽,你不欺負我們兩個,我們就很知足,我們哪敢惹你?”

…….

端午節看閨女,有人說是因為剛剛收了麥子,去看看閨女家的收成好不好;有人說是為了向閨女的婆家人示威,讓婆家知道她娘家有人。不管哪種原因,都是源於娘家人的一份關懷。這份關懷,踏實、厚重、如影隨形,根植於心間。

一件白襯衣

我從小喜歡唱歌、跳舞。沒上學前,我常常在田間地頭放聲高歌,也常常在胡同口踮著腳尖起舞。當我模仿郭蘭英高唱《繡金匾》的時候,人們親切地喊我“小郭蘭英”。

上學之後,我成了班裏最活躍的文藝積極分子。

那年代,匯演機會很多:新年聯歡會、六一兒童節、還有一些配合當時的政治形勢做的宣傳,我一直記得自己曾經和別的女孩一起穿上奶奶的衣服走村串戶去表演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品的情形。

在無數的演出中,五年級那年的“六一”文藝匯演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個六一前夕,老師要求參加演唱的同學一律穿黑褲子、白襯衣、紮紅領巾。老師的要求使大家的情緒低落下來。大家面面相覷,整個教室裏,只有兩個同學穿著白襯衣。難怪,那時人們還處在半溫飽狀態,能穿上不帶補丁的衣服就不錯了,誰還管衣服是黑的還是白的?穿白襯衣的人,大約就是那些在村裏條件比較好,又比較講究的。

我的神情和大多數人一樣先暗淡了幾分鐘,轉瞬就展開了眉頭:我想起了一個男孩,一個我一直想找借口說話的男孩,那個男孩有白襯衣!

我幾乎是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見到媽媽,我有些興奮地告訴媽媽老師要求穿白襯衣的事。

媽媽略一思忖說,你穿你弟弟的吧。我把頭搖的撥浪鼓一樣說:弟弟的太小了,你去給我借松松的吧。

松松是個比我高三級的男孩。松松的爸爸長的高大魁梧,在城裏的派出所當所長;松松的媽媽長的眉清目秀,是村裏有名的俏媳婦;松松長的機靈可愛,在老人的眼裏是個調皮蛋,在我的眼裏卻是個帥哥,最主要的,松松比村裏其他的孩子幹凈很多、清爽很多。

好久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和松松說句話,松松好象根本不喜歡和比自己小幾歲的我答腔。很多次,我看到松松牽著他家的狗坐在那些聊天的爺爺奶奶們身邊,一邊捋順著狗毛一邊安靜地傾聽,我慢慢地靠過來,松松眼皮動也不動一下。

媽媽牽著我的手來到松松家,可惜松松不在家。松松媽很熱情地拿出了松松的白襯衣,那疊的整整齊齊的白襯衣散發著我最愛聞的肥皂清香。

我穿上松松的襯衣,有些寬大,可我卻覺得特別的美。

那晚演出的時候,我有些陶醉地站在高大的榕樹籠罩的舞臺上,一邊高聲唱著合唱的歌曲,一邊感受著一股心底湧動的幸福的暖流,好象因了穿松松的衣服,我和松松親近了許多......

那晚的時光過的很快,我還沒稀罕夠那種感覺,演出就結束了。

演出結束後,為了那白襯衣在身上待的時間久一點,我穿著那件襯衣圍著村子轉了一圈。

我小學畢業那年,松松的爸爸享受政策給他們一家人辦理了農轉非手續,不久,他們一家人搬到他爸爸工作的城市去了。據說,他們家住在機場附近,我村有人去城裏走親戚曾經偶遇松松的爺爺,問他家住在哪裏,他有些耳背的爺爺開心地說,家挨著機場,成天看飛機挺好,就是聲音有點大。

我後來因為工作關系去他們住的那個小城待了兩年,我很希望能邂逅松松,可惜一直沒有遇見。後來想,也許遇見過,只是沒有認出彼此,就像那年見到分別多年的高中同學都不敢認,何況是兒時的夥伴呢?倒是我的母親去看過他的母親,母親告訴我,他們搬到城裏不久,他父親就不幸去世了。那時他哥哥還沒退伍,他還沒有工作,他父親去世後,他母親吃了很多苦。他父親去世的消息讓我有些心疼,我一下記起他身穿公安制服時那英俊的模樣,想起他那寬厚的笑容,想起我小時候常常坐他自行車去城裏看姑姑的情景,我好像聽見了他那渾厚的聲音在說:“坐穩了,前面要上坡了”。

人和人真是需要緣分的,有緣,拐著彎也能成為朋友;無緣,你在他眼皮底下他也看不見,比如我和松松。

蜀葵花開

我住的那個村子隸屬苑城公社,公社和村之間,還有一級政府機構,叫管區。管區管理著好幾個村莊。我們所屬的那個管區就坐落在我們村,駐地在村西頭,位於學校的南邊,管區前面的空地是學校的操場,也是那時村裏放電影的地方。

管區所在的位置比村子和學校都高出很多,想去管區,得爬個小坡,我小時候去管區,感覺像爬山一樣。那段坡路後來竟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只是變得更加高直,好像空中樓閣一樣,讓我感覺可望不可及。這大約是那時管區給我的印象使然。

母親當時是村書記,常去管區開會,管區裏有兩個姐姐,一個是電話接線員,一個是計劃生育委員,她們很喜歡我,就常常帶我去管區玩。我最喜歡賴在接線員姐姐的屋裏,看她接電話,那時,電話還是很稀罕的東西,看到姐姐拿起聽筒對著聽筒說話,我的心中充滿了好奇。

管區的王書記,我喊他大爺。他女兒比我高兩級,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大爺中等身材,圓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外地口音。大爺的聲音很有磁性,說話很好聽。某天,王大爺來到我家,我奶奶正和幾個鄰家奶奶喝茶聊天。王大爺笑著對奶奶們說:我剛才看化錫了。幾個奶奶一聽,有點摸不著頭腦。王大爺笑著說:我燒水的時候,來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去忙別的,忙了這個忙那個,等口渴了,才想起壺坐在爐子上,我過去一看,錫壺已經開始化了,我想反正已經化了,就讓它化吧,我幹脆蹲在那裏看,一滴一滴,直到化完……奶奶們還沒明白過來,我已經笑的直不起腰了,我沒想到,平時看起來那麼嚴肅的王大爺竟是這麼有趣。

管區雖然也在村裏,進了管區門之後才知道,管區裏面別有洞天:幹凈的院落裏,生長著十幾棵梧桐樹;院落北面是一排房屋,分別安置著大大小小的各個部門,工作人員大約十幾個,他們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樣子;院落南邊,辟了一個小菜園,侍弄的生機盎然,偶然能見到蜻蜓、蝴蝶翩躚其間。那時剛學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我感覺那就是個桃花源。

我最愛的卻是管區門前那一蓬蓬的花,那花的植株近兩米高,每到夏天,原本細瘦的莖上會密匝匝地開滿碗口大的花。那花,似木槿花,又像芙蓉,遠遠望去,燦若雲霞。整個夏天,那花像開展接力賽一樣,從下往上一路開去,那花花期很長,當枝梢的花顏色絕佳時,枝幹的花已容顏疲憊。那花有紫色、粉色、紅色、白色、黑色、黃色,樸素又濃艷,挺拔向上。那粉色,那麼淡雅,像極了少女的心事。那枚紅色,那麼艷麗,那麼熱情,那麼活潑,讓人忍不住怦然心動。那是我長那麼大見過的最美的花,我不由動了占為己有的念頭,我曾約了幾個夥伴去偷摘過好幾次。

村裏人都不知道那花的名字,我想請教王大爺,竟一直沒找到機會。離開家鄉這些年,我也曾尋尋覓覓地在異鄉的大地上找它,卻一直找而不得,苦於不知道它的名字,我更是無從打聽它。

誰能想到,隔了三十年的時光,我竟在遙遠的大同與它邂逅了。問度娘,它的名字叫蜀葵,別名一丈紅、戎葵、胡葵。在朔州俗稱大花,具有非常廣泛的群眾基礎。文學史上稱其為“和諧花”、“生日花”,是朔州市花。

唐代詩人陳標有詩雲:“眼前無奈蜀葵何,淺紫深紅數百窠。能共牡丹爭幾許,得人嫌處只緣多。”明代成化甲午年間,日本使者來到中國,見欄前蜀葵花不識,問之才明白,遂題詩雲“花如木槿花相似,葉比芙蓉葉一般。五尺欄桿遮不盡,尚留一半與人看。”

原來,鐘愛蜀葵者,不獨有我。

桑葚

從我家去姥姥家的必經之路上,有一片大的桃林,在桃林外面,有十七八棵桑樹,不知這十幾棵桑樹是村裏種的還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讓我感到新鮮,因為別處沒有。

第一次見桑樹開花時,我以為那穗狀的花是柳絮,後來,那絮狀的花沒有像柳絮那樣飄落而是變成了青青的桑葚。那桑葚味道很酸,隨著顏色由青而紅而紫,吃到口中的桑葚酸中帶甜。

初夏時節,隨著白天越來越長,學校裏安排了午睡,還安排了值日生檢查午睡情況。那時,沒有課桌,我們是在一塊長板子上學習,板子兩頭各有一個磚頭壘成的垛子,把板子擱起,五個人一塊板。同學們在板子上學習,中午就趴在上面睡覺。很多同學趴下就能睡著,而且很快鼾聲如雷,有的還能睡出唾涎。我是很少能睡著的。我開始趴在那裏裝睡,等值日生也發出均勻的鼾聲的時候,我就和幾個早約好的小夥伴一起直奔桑葚而去。

那片小小的桑樹林裏,滿樹手掌似的桑葉肥肥嫩嫩,油光翠綠,那些桑葚就藏在手掌似的桑葉後面,一陣又一陣春風吹過之後,花褪殘紅,桑葚熟了。熟了的桑葚烏黑油亮,那黑紅的桑葚,吃在嘴裏,酸甜可口。

我們悄悄潛入那片桑樹林,首先挑選熟透的桑葚,摘下,吃掉,然後,再采摘一些放在自己的口袋裏。盡管我們摘的小心翼翼,那桑葚汁照樣好不留情地沾在我們的臉上、衣服上。

看看日頭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像得到集合令一樣,飛也似地往學校跑,村路上的土被日頭曬的滾燙,我們飛跑的小腳把熱土踢踏的四處張揚。多年之後,學到“絕塵而去”,我感覺用到那時再恰當不過。

我奶奶常說我“狗窩裏存不住幹糧”,這說法挺貼切。桑葚藏到口袋裏,對我是一種極大的誘惑,這誘惑來自桑葚的美味,也來自我想炫耀的心理。很多次我在課間偷偷地、津津有味地吃的時候,我不經意地看到,有好幾個同學投來了羨慕的眼神。

一直喜歡和小夥伴結伴摘桑葚的感覺,當汗衫濕透的時候,我感覺身心酣暢;當我大快朵頤地吃桑葚,尤其是當我把勞動果實帶給別的小夥伴分享的時候,我油然而生了一種成就感。

我稍稍大點的時候,在我老家宗祠的南邊,種了大片的桑樹,那桑樹很小,好像沒長出桑葚,那是生產隊發展副業,種了用來養蠶的。生產隊派了秀清大娘去負責養蠶,出於好奇,我去看過那些蠶寶寶,我去的時候,它們正在貪婪地吃著桑葉,我進門就聽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沙沙”聲,那像是一場無聲的戰鬥,更像是一場生命進行曲。

事隔多年,我記憶猶新於兒時摘桑葚的那份輕松、歡快和滿足,更難忘桑葚留於齒間的那份酸酸甜甜的回憶。

又見芍藥

我們那個村子,民居都分布在村西邊,莊稼地在村東邊,中間隔著一片長方形的菜地,在那塊菜地中間,有一大片花圃。方方正正的花圃中,培育了數不勝數的芍藥花。就是那花圃,竟厚積了我們的愛,成為我們童年的樂園。

初夏時節,芍藥枝繁葉茂,在遮遮掩掩的綠蔭中,一些包含激情的花蕾若隱若現。驕陽當空時,不知疲倦的我們便脫離了大人的視線,偷偷結伴來到花圃。為了早日看到花開,調皮的我們索性拔苗助長,把花瓣一個一個剝開。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好甜!我們紛紛仿效品嘗,那花蕾真的沾了蜜一般。

從此,采蜜的不止是蜜蜂,還有我們這群調皮的孩子。

一陣又一陣暖風吹過之後,那花蕾終於燦然綻放,如錦似帛,大大地重疊著,放眼望去,是那麼清爽靈秀,嬌艷活潑。

看花、采花,我們每天樂此不疲:藍天白雲下,一群頑童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在花叢中歡笑著、嬉戲著,周圍的莊稼在悄然拔節,偶爾有一兩聲布谷鳥的清唱……故鄉的花圃由此定格在我的記憶中,同時湧現的還有花圃旁的那一眼機井,汩汩而出的井水,清澈甘甜,洗滌著我們周身的灰塵,也滋潤著我們的心田……

多少年過去了,或是緣於對故鄉深深的思念,我依然那麼清晰地記憶著故鄉的芍藥圃;也或是緣於那花承載了太多童年的樂趣,故鄉的芍藥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美麗。

因了兒時記憶中故鄉的那個芍藥花圃,我一直把芍藥當做我故鄉的花。離開故鄉的多年間,我去過好多地方,每當芍藥花開的季節,我總是有意在異鄉的大地上尋找它的蹤跡,卻總是尋而不見。多年前在淄博公園見到一小簇含苞的芍藥花,我為此在早晚間去了公園好幾趟,最終還是錯過了她的花期。

那年出差河南,在公園中偶見芍藥。又見芍藥,故鄉的夏天也在我的記憶中鮮活起來,那湛藍的天,潔白的雲,拔節的莊稼,方正的花圃,汩汩的井水,嬉戲的少年,純樸的鄉親......就像一個曾經失憶的人突然清醒一樣,我忽然明白,多年以來,我尋找的並不是芍藥花,而是芍藥花承載的關於故鄉最深層的回憶,回憶中,我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天真活潑的小丫頭,而故鄉,則是我可以把心托付的地方.

回望故鄉,我看到了通往故鄉的那段長長的路和從那條路上走出的那個少女那高貴的背影,我有了一種找到自我的感覺,我突然明白了這麼多年,我期待什麼,守望什麼,找尋什麼。

狗蛋哥的蟠桃園

小時候,與我家隔了一裏路左右的姥姥村裏有一個大桃園。那桃園就在我去姥姥家的必經之路上。桃花盛開的季節,大片的桃花在故鄉的藍天白雲下燦然開放,蔚為壯觀。可惜那時還處於半溫飽狀態的鄉親們,沒有心情去賞花,我也還不到懂得賞花的年齡。記得我曾隨母親進入過那片花海,徜徉在花海中,我的目光搜尋的是枝頭毛茸茸的桃子。

嬌艷的桃花雕謝之後,毛茸茸的桃子開始爬上枝頭並日漸長大,長大的桃子就像長大的姑娘一樣,一下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村裏一些調皮的男孩子,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了。

那時,桃園還是生產隊的資產。桃園的收入是村民年底分紅的主要來源。村幹部們除了安排懂行的人打理桃園,也為減少損失而絞盡腦汁。當桃花還殘留在枝頭,心思縝密的大隊長已經安排人把桃園用荊棘圍起來,那密密麻麻的荊棘,讓人望而生畏。當桃子一天天出息,村裏會安排一些責任心強的村民守夜。雖然如此,也還有調皮的孩子來搗亂。

村裏的夏夜,悶熱、蚊子多。當我好不容易在奶奶的蒲扇送來的涼風中進入夢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又把我從夢鄉拽了回來,我聽到了母親開門的聲音,聽到了狗蛋母親焦急的懇求聲:“他嬸子,快去看看吧,狗蛋又惹事了。”

我朦朦朧朧地知道,狗蛋和村裏幾個調皮的孩子因為潛入桃園偷桃被姥姥村的人逮了起來,已經被送到大隊部了。

母親二話沒說,隨著狗蛋娘去了姥姥的村子。

那時母親是我們村的黨支部書記,舅舅是姥姥村的黨支部書記,事情當然很好協調,不長時間,母親就回來了。

聽到母親開門的聲音,好事的奶奶問:“孩子們沒事吧?”母親說“我把他們都帶回來了。挺氣人,現在桃子還不到能吃的時候,他們摘了那麼多,都糟蹋了。”

當時,我和狗蛋的妹妹英子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學。英子家有棵棗樹,那棗樹秋天結很多棗,我每次去,英子和她娘都很熱情地給我抓一把,再抓一把。英子她奶奶對我也挺好,她每年春節都自己做醉棗,我們大年初一去給她拜年,她都搬出那個壇子來,給我們分醉棗吃;英子她爹人也挺好,我小時候膽子小,是他抱著我一起蕩秋千,後來我上了學,才知道他是在學校食堂做飯的,有時課間口渴,我去食堂喝涼水,他都會悄悄地塞給我點好吃的。我一直羨慕英子有個哥哥,誰知道他竟成了小偷呢?那天吃過午飯,英子像往常一樣來喊我上學,我推脫有事讓她先走了。奶奶問我為啥不跟她一起走,我耿耿於懷地說,沒想到她哥是個小偷。奶奶吧嗒著長長的煙袋鍋子,看了我一眼說,那是小孩子調皮,不算小偷。

就在大家談起這件事情感到有些乏味的時候,狗蛋他們又被逮了起來。那個晚上狗蛋的母親又來找我母親,母親想了想說:“讓他們吃點苦頭吧,要不他們不知道鍋是鐵打的,鍋沿是彎彎的。”

話是那麼說,母親仍然在第一時間趕了過去。那天晚上月亮不知躲哪裏去了,天黑漆漆的,怕走夜路的母親喊我陪她一起去,母親走路本來就很快,心裏有事走的更急,她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我在後面一溜小跑地跟,趕到姥姥村裏大隊部時,我呼哧呼哧喘了好幾口。母親悄悄囑咐看守狗蛋的人:他們還小,教育為主啊。

在大隊部的一間北屋裏,我看到了那幾個調皮的大哥哥,他們正很期待地看著窗外。狗蛋看到我,竟笑了一下,沒有一點慚愧的樣子。

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狗蛋偷桃這件事,後果很嚴重,好像要比孫悟空吃蟠桃更嚴重,我甚至覺得這一定會影響到他以後找媳婦的事。

這件事之後,狗蛋哥倒越長越出息了。初中畢業,他考上高中,成了村裏為數不多的高中生;高中畢業,品學兼優的他成了村裏的大隊會計。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村裏有個姑娘大膽地向他示愛,他不為所動。二十四歲那年,他去公社開會,邂逅了五裏之外的一個村裏的女會計,兩人悄悄談起了戀愛。

狗蛋哥結婚前,我曾陪英子去過她嫂子的娘家。看到漂亮溫柔的嫂子,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訴嫂子狗蛋小時候偷桃的事,我幾次躲開英子的視線,繞到嫂子身邊,終因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沒有說出來。

狗蛋哥結婚,我和英子做伴娘。看到新嫂子洋溢在眉宇間的幸福,我慶幸自己守住了狗蛋哥的“秘密”。鬧新房的時候,嫂子和哥哥開玩笑,竟用調侃的語氣提到了偷桃的事。嫂子的話讓我多年的心結一下打開:正如奶奶所說,這真的只是孩子們的調皮而已。與偷無關。

離開故鄉多年,故鄉的人、兒時的事,很多都從我的記憶中漸漸隱退了,我卻一直記得狗蛋偷桃這件事,記得故鄉那早已不在的桃園。想來,狗蛋哥該抱上孫子了吧?狗蛋哥會向孫子講述他當年調皮的哪些事嗎?

夢中的少年

正是榕樹開花的季節。如傘的榕樹上零星地散布著紅艷艷、毛絨絨、清香四溢的榕花,給“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校園營造了一份溫馨。

榕樹覆蓋的校園中,課下的孩子們正在盡情地揮灑著自己的天性:跑的、跳的、嘻笑打鬧的;我正在玩我的絕活——踢毽子。

突然,一道亮光直射而來,為了避免強光直射,我踢著毽子挪了位置;那光竟如影隨形,躲了幾次之後,我無奈地擡起頭,在那亮光的盡頭,正有一個英俊的男生調皮地笑著用鏡子把光反射給我,看到我擡起頭,他收起小鏡子,隨著那束強光消失,他頑皮地歪著頭衝著我笑了。

那一笑,像入眼的那束強光一樣入了我的心。

一道道亮光之後,我們像有了某種約定:上學時,誰先到了校門前一定會在那裏徘徊,直到對方來了相對一笑,先後步入校園;放學時,一定會靠在自己的教室門口看到對方走出教室,才一起邁向校門的方向,然後,依依不舍地各奔東西。記得一次放學後,我邊走邊回望他,不期與從一條胡同裏拐出的老師撞了個滿懷。

為了給對方留下更美好的印象,我們都更加努力地學習,更加積極地參加學校組織的各項活動,因為他是班裏的體育委員,我迷上了體育,我們曾一起作為優秀運動員去參加鎮上的秋季運動會。那時,正是電影《紅牡丹》播映不久,運動會間隙,蔣大衛慷慨嘹亮的歌聲在操場上空縈繞,那首《牡丹之歌》因了這些背景融匯在了我記憶的最深處。

冬天,一場大雪粉裝玉砌了美麗的校園。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我們邊和同學們一起掃雪、擡雪,邊偷偷地用雪球襲擊對方……

半年多的時間,我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我們卻從沒說過一句話。深深地嵌入我靈魂的是他的笑,我們一見面就笑,那笑有的甜甜的,有的軟軟的,有的憨憨的,有的淺淺的,無一不透著幸福的味道。

那個冬天的夜晚,我突然想給他寫封信。這念頭讓我好一陣激動。我先是假裝熟睡,等奶奶哄弟弟睡著後,我悄悄爬起來,點亮油燈,寫了有生以來第一封情書。

第二天,瞅準了他去廁所的一個課間,我假裝去找我同村的叔叔,進了他的教室,我知道他和我的叔叔是同桌也是好朋友。我一邊和叔叔說話,一邊偷偷地把情書塞進了他的帆布書包。

那一天,我的心忐忑到了極點。放學後,我故意早早地擔著水桶來到井邊,我知道叔叔每天都來提水,我期待著叔叔能告訴我點什麼。果然,叔叔看到我後,很神秘地靠近了一點,說:“你給某某的情書被人發現了。幸好我反應快,搶了過來,要不,你麻煩大了”

我有些崇拜地看著叔叔。一個勁地說著感謝的話。

因了那封情書,我有些不好意思見他了,我以為是他不喜歡我才暴露了我的情書。

可是,他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後來,我要轉學了,我想按當時的流行送他一個筆記本,但怕因此在老師眼中變成一個壞孩子,我只好暗吟別詩一首:既是悄悄地走來/還應默默地歸去/何須更多的語言/只要心靈的呼喚。

離開之後,我依然惦記著他。碰巧他的家就在我去新學校的路上。一個初春的早上,天空中濛濛下著春雨,一向潑辣的我故意對同伴說需要避雨。同伴很順從地和我一起去了他家,我見到了他的奶奶,問了很多關於他的情況。

那之後,我越走越遠;他也在奶奶離世後隨父母去了異地;我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回首那段往事,我問自己:我曾擁有過那麼純真的感情嗎?像一陣春風,像一場雨露,它曾那樣歡快地駐足在我的心頭,帶給我一種向上的動力,卻沒給我留下半點世俗的雜質。

我常常夢起他,夢起他時都是我滿世界地找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我心急如焚,每次醒來時都伴著難言的惆悵,我一直盼望著有那麼一天,他會突然來到我的身邊。

一晃就過去了三十年。

那年八月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是誰誰嗎?我是某某的表姐,他來淄博了,你想見他嗎?”

我接電話的手竟有些顫抖,我疊忙地說,好的好的。

為了早點見到他,我安排一個客戶把他接到了我的單位。

見到他的時候,經歷過無數場合的我竟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

那個我想了三十多年的人,經過時光老人的雕琢,從一個孱弱的少年變成了一個精壯的西北漢子。

不巧的是,他來的那天,我手頭的事情很多,他在我辦公室待了近兩個小時,我們才說了不到十句話。

我本來想晚上請他吃個飯,卻在臨下班時被老板安排去給一個離職的領導送行。

他走後,我們再次打電話的時候,告訴了對方各自的QQ號。我問他:“當時看到我的信,為什麼沒有回復?”他說他根本沒見到我寫的信。

我無語。三十幾年的時間,我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封情書,他竟然沒見到……..

那次見面之後,我又夢見了他,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高高的、瘦瘦的,腰板筆直,帥氣十足,看到我後,他淺淺地笑了,那一笑,滿臉含羞。

七夕隨想

我清晰地記得,村裏放映《牛郎織女》那天,是村南頭小強他哥結婚的日子。

小強他哥身材高大、勻稱,濃眉大眼,尤其令人稱贊的是那細膩白皙的皮膚,光線好時,看那皮膚,好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茸毛。他特別害羞,每當在人多的場合,或者與人說話時,他的臉上會浮現一層不易覺察的潮紅。他是村裏為數不多的高中生。高中畢業後,進了大隊部,當上了大隊會計。大隊會計,是老百姓眼裏的知識分子,能幹上這個行當,會讓很多人艷羨,因為這樣的差事掙公分不少,而且又輕省,很多人求之不得。

再說小強他爹,我喊他叔,是附近三裏五村有名的木匠,心靈手巧,幹活又仔細。我們家那個高低櫥就是他爹根據我爹從縣裏一家家具廠帶回的圖紙做出來的。在幫我們家做櫥子的時候,他習慣把鉛筆放到耳朵上,拿著木片,瞇著一只眼睛比劃半天,讓我們幫他拉一下墨線,只見他輕輕一彈,一條清晰而又筆直的黑線就落在了木板上,非常神奇。然後,他一個人開始鋸木頭、拋光,嗤楞嗤楞,細細碎碎的刨花還有鋸末在鋸齒有節奏的歌唱聲中落到地上。我很喜歡他鋸木頭時輕輕散落的那些有著淡淡清香的鋸末,一段時間裏,我常常拿在手裏把玩。小強他爹偶爾也會擡起頭,於無意間看我一眼,笑瞇瞇的,目光裏透著和善。

櫥子做成之後,他又在櫥子上刷好木紋漆……刷了漆的櫥子,就如一個穿上了花衣裳的閨女,漂亮,幹凈,新鮮,端端正正擺在我家的大北屋裏,給破舊的老屋增添了不少的光彩,見到的人莫不交口稱贊。

按理說,爹是手藝人,兒子才貌雙全,還有,小強他姑多年前嫁到周村城裏,成了工人家屬……這樣的家庭,應該是很多女孩子向往的家庭,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因為,小強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在那唯成分論的年代,成分像一道銀河,阻隔了很多成分不好的家庭孩子的求婚之路。貧農被視為根紅苗正的好人家,家裏的小子好找媳婦兒;而地主富農就完蛋了,人們生恐避之不及,誰都不願把閨女嫁到這樣的人家。除非是那些個子不高,長得不俊,說話不利索等等的女孩子,總之,地主家的孩子雖然沒有享受到半點地主家豪華奢靡的生活,卻要替父輩背負沈重的精神枷鎖。

小強他哥哥當然在劫難逃。盡管家庭條件不錯,盡管他有點文化,盡管他幹的差事輕省體面,因為他出身不好,沒有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她,小三十的人了,還單著。碰過幾次壁之後,小強他哥好像變了個人,整天耷拉著頭,見人遠遠就躲開,話也更少了。

小強他叔心疼這大侄子,托人給他從邊遠地區介紹了個媳婦。

我從奶奶那裏知道消息的時候,小強他哥已經定下了婚期,這是好事,我在心裏為他暗自高興了好一陣子。

奶奶說,新媳婦的老家窮,吃不飽,人長得倒還齊整,俊眉辣眼的,就是不知道嫁過來過日子咋樣呢!

平常的日子,誰家娶媳婦,我們是一定會去湊熱鬧的。一來看看新娘長的咋樣,二來是惦記著去吃喜糖。可是,那天不是星期天,又趕上晚上放電影,而且是我最喜歡的嚴鳳英主演的黃梅戲《牛郎織女》,在那還不知啥是粉的時代,因為一部《天仙配》,我就成了嚴鳳英的鐵桿影迷。下午放了學,我直奔放電影的地點,搬幾塊磚頭放在那裏占了地方,又跑回家去拿了個窩頭填飽肚子,也想著去看看娶媳婦的熱鬧,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再趕到放映電影的地點時,電影差不多快放映了。

電影放映結束,我左手扶著奶奶,右手牽著弟弟,邊往家走,邊回味著電影的情節。那晚的星星很亮。到家門口時,我看到有幾個人從遠遠的地方朝著我家的方向跑來,我鎖好門,剛要轉身,敲門聲急促地響起來,驚得我的心咚咚地跳。

來人是小強的叔叔。他來找我娘,他告訴我娘:嫂子,剛結婚的新娘子跑了!

我娘一聽,二話沒說,跟著出了門。我娘是村裏有名的熱心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願意跟我娘商量,好像我娘就是他們家的定海神針似的。

娘到了小強家,發動大家尋找,旮旮旯旯,遠的近的,找遍了每一個可以躲人的地方,最終也沒找到。

第二天,娘帶著那個剛結婚半天還不知道新郎官是什麼滋味就把新娘丟了的小強他哥、他爹去了新娘子的娘家。娘家人滿腹愧疚,低眉臊眼地說,他們也不知道新娘子的下落。娘家人倒是很爽快地退回了彩禮。

沒辦法,娘他們只好空手而歸。

奶奶聽說後,吧嗒著她的旱煙袋,頭也不擡地說:活到這麼大年紀,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這哪像一個婦道人家該做的事兒,作孽啊!

這場婚禮之後,小強他哥變得萎靡不振,一個好好的小夥一天天消瘦下來,他爹娘心裏更是有苦難言。

小強他哥的遭遇引起了蘭芝的關註,蘭芝是大隊長發叔家的閨女,在村裏屬於“高幹子女”,她和小強他哥是高中同學,畢業後做了民辦教師。上學時她曾經與小強他哥暗生情愫,她娘發現後及時斬斷了她的念頭。現在她見他如此沮喪,就上門去勸說,說著說著,竟把自己說動了,一段感情在心裏復活起來。她想,小強他爺爺、他爹都是勤勞的手藝人,又沒像課本上講的劉文彩那樣剝削人,壓迫人,咋成了地主?再說,小強他哥才貌雙全,我們兩個情意相投,咋不能嫁?

當蘭芝把想法告訴她娘時,她娘拿起手邊的笤帚疙瘩想揍她,蘭芝直直地看著她娘說,你打吧,只要打不死,我就嫁給她。她娘氣的嚎啕大哭。她爹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但作為村裏的領導,如果他橫加幹涉,會顯得他歧視地主階級。他只好把一腔不滿生生咽下。老兩口都知道,自家閨女是那種一旦認定一個目標,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主。合計了一下:隨她吧。好在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至於讓她受了委屈。

蘭芝嫁給小強他哥不久,改革開發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小強家終於摘去了地主帽子,一家人滿懷對黨的感激,從此更加勤勞地生活。

那個新婚夜逃婚的女子,據說早有喜歡的人,只是那人家庭條件不好,她的父母才亂點鴛鴦譜。她逃回去之後,以死相逼,父母只好作罷。她跟了那個男人之後,兩個人齊心協力,加之政策不斷向好,他們的日子也漸漸富足起來。

多年以來,我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新娘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織女為了愛能舍生忘死,感天動地;新娘因為不愛毅然決然地選擇放棄,這何嘗不是一種對彼此負責的態度?

正所謂:如果相愛,就不顧一切;如果不愛,就彼此放手。

月是故鄉明

中秋前後,正是農人秋收時節,家家戶戶忙著把玉米掰下、運回家,堆積在院落空閑處。玉米進了家,家裏的老人、孩子便圍坐在玉米堆前,完成給玉米扒皮的工作:他們把每個玉米都扒到僅留三兩個葉子,再用余下的這幾個葉子把四、五個玉米連接起來,每四、五個玉米為一摞,層層摞起,便於玉米曬幹。

每到那個時節,奶奶和放了秋假的我們成了主要勞動力。我們每天對著那一大堆玉米扒呀扒的,開始還挺有興趣,慢慢地,手有點累了,也感到了乏味。

中秋這天,姑姑家的表哥表姐都來看望奶奶,玉米堆前突然就熱鬧起來。放假在家的父親,先是幫我們扒玉米,臨近飯點,他就走進飯棚,為我們做飯。中午飯比較簡單,晚上,父親會精心做幾道可口的飯菜。忙碌了一天的我們,嘻嘻哈哈圍坐在梧桐葉掩映的月光下的小桌前,隨意吃喝。父親與我們交流不多,他更喜歡與我們大表哥喝酒。我們一邊吃著、談著,一邊時不時擡頭欣賞那輪冰月,喜歡京戲的我常常對著月亮懷想貴妃醉酒對月吟唱的神態。月亮高掛在頭頂的時候,我們開始吃月餅,我最喜歡看沒有一顆牙齒的奶奶吃月餅的樣子,那麼好吃的酥皮月餅,奶奶吃起來總掉渣,等送到嘴裏,奶奶的面部表情開始豐富起來。調皮的我模仿奶奶吃月餅的樣子逗她,並常常取笑她,被我激怒的奶奶那時會很嚴厲地瞪我幾眼,然後輕輕嗔罵幾句。

那時,我是個了無牽掛的孩子,是個心無芥蒂的傻丫頭。

那時,因為經濟條件不是太好,也因為物資比較缺乏,我們能吃到水果的時候不多。那年仲秋節前,父親買回一些蘋果、梨和海棠果,想等仲秋節那天吃。母親每人分給我們一個之後,怕我們偷吃,就把買好的水果鎖在抽屜裏。那水果的香味便固執地一遍遍誘惑著我的味覺。看到我來回地在那間房裏打轉,大弟弟問我:姐姐想吃水果嗎?我說:想啊,抽屜鎖著呢!弟弟點了點頭:你等會兒。只見他走到寫字臺前,熟練地拿下了最上面沒有帶鎖的抽屜,然後,一伸手,拿出了兩個蘋果。

我立時目瞪口呆,原來事情這麼簡單!

多少年過去了,那輪圓圓的明月一直高高掛在我的心頭,那小小的酥皮月餅,那略顯青澀的蘋果也勝過了我後來吃過的花色更多、口味更新的月餅和水果。

故鄉的那片棉花白

我的家鄉是遠近有名的產棉區。

大約從谷雨那天,家家戶戶開始為種棉花做準備:女人們會選擇一個晴好的天氣,把精心選好的種子曬在幹凈、向陽的地方,家裏院子小或樹多的,幹脆曬在家門前或大道上。那時,守著種子的女人會坐在樹蔭裏,邊做針線活邊聊天。當種子曬到一定程度,人們會把種子轉移到靠近水的地方,拿出自家的鋁盆、瓦盆,把種子浸在水裏。種子泡的差不多的時候,最後一道工序是用藥拌。家家戶戶拌藥的時候,那個不大的村子裏,空氣中氤氳的都是藥水的氣味。我不知道那藥的作用,問奶奶,奶奶使著一貫開玩笑的語氣說:“怕你偷吃種子。”我十分當真地問:“種子可以吃嗎?”奶奶邊撿著麥子裏的沙粒邊頭也不擡地說:“當然能吃啊,生活困難的時候,有人碾碎了蒸窩頭吃。咱們有時吃的棉籽油也是棉花種子榨出來的。”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奶奶拍了一下簸箕說:“傻孩子,拌藥是怕地下的蟲吃啊。”

種棉花是個累人的活。種子下地之後,鄉親們會覆上大片的塑料薄膜。待到芽兒破土,鄉親們會把芽兒上方的薄膜捅個小窟窿,那芽兒幾天的時間就從那個小窟窿裏鉆出來,開始是豆粒大的一點綠,幾天的時間,那綠就覆蓋了地面。從種子發芽開始,為了保護種子免受冪蟲的侵襲,鄉親們開始一遍一遍地噴藥。噴藥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那麼熱的天,身後背個噴霧器,噴霧器裏裝滿了混合著藥劑的水,我沒有背過裝滿水的噴霧器,但估計份量不輕。噴霧器一開,藥味撲鼻而來。我多次聽說有的鄉親在噴藥的時候暈倒,不知是藥物中毒還是天熱中暑。

以我當時的年紀,根本體會不了鄉親的苦楚。事實上,從我十歲那年開始,春節一過,我便開始盼著鄉親們侍弄棉花種子了。原因很簡單,我家的地緊靠著軍家的地,只有鄉親們種了棉花,我才能夠在棉花收獲的季節聽軍講故事。

麥收時節,一株一株的棉花桿兒長得粗粗壯壯,白的、粉的棉花次第開放,引得蝶飛蜂舞,田野裏熱鬧一片。落花之後,小小的棉桃賺足了鄉親的眼球,那小小的棉桃盛著滿滿的希望啊。待到棉桃長大、“開嘴”的時候,雪團似的棉花點綴在綠葉紅花間,又是一番景觀。

那年,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我和姐姐去地裏摘棉花。當姐姐去地頭喝水的時候,我感到背部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我驚訝地回過頭,只見綴滿棉桃的棉枝隨風搖擺,哪有人的影子?我回過頭,又開始摘棉花,後背又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我近乎惱怒地再次回過頭,看到了一個男孩子寫滿陽光的笑臉,是軍。論輩分,我得喊軍叔叔。軍他爹是生產隊大隊長,那年他去我家開會,看我刷牙,還指點我刷牙的方法。軍家裏的人都很聰明,他哥哥高中考上了縣一中,他學習也挺好,令人刮目的是,他小學五年級時就能去大隊場院裏幫忙看稱給村民分地瓜。他比我高兩級,他每天上學、放學都經過我家門口,我們有時也能遇見,卻從不說話。那個年代、那個村莊,男孩和女孩之間都是那樣的。看到他,我迅速回頭。他笑著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問我:“聽過咕咚的故事嗎?”我搖了搖頭。他說,“我給你講吧。”

我從小喜歡聽故事,在我們那個村子裏是出名的,先是纏著奶奶講她看過的戲,又纏著來我家串門的奶奶們講她們的見聞,等奶奶們肚子裏的東西掏的差不多了,我開始纏著在城裏供銷社上班的忠大爺講故事,忠大爺喜歡看書,他的故事,總也講不完。

因為故事的誘惑,我放慢了摘棉花的速度等他趕上我給我講故事。

在故鄉遼闊的天地間,在飄著白雲的藍天下,我和那個少年邊摘著雪白的棉花邊談笑風生,《咕咚的故事》《屋漏》…..他的故事、他對故事的描述常常逗我笑的前仰後合。講完了書上的故事,他竟指著天上飄動的變幻的雲彩講起了天山的故事......

驕陽當空,因了他的存在我感覺不到秋老虎的厲害。在酷暑下,我們的笑聲傳出很遠,偶爾,他還會找到一些野生的果子給我吃。

摘棉花也不是個輕省的活,身系大包袱,彎著腰,俯仰之間不小心會被棉花枝刮到臉,裂開的棉桃殼像個調皮孩子時時紮人的手……因了他的存在,我感受不到勞動的艱辛,我雙手愉悅地采摘著一團團雪白的棉花,我善睞的雙目時不時地擡起來張望著那個令我心儀的少年,我的心一會柔軟的像摘在手裏的那團棉花,一會輕盈的像天邊的那朵白雲。

我小小的心裏存著一個疑惑:他的故事怎麼那麼多?

有趣的是,那個喜歡給我講故事的少年,只要離開了那片棉花地,無論是在學校裏還是村莊裏,他看到我好像陌生人一樣。

這讓我更加向往那片棉花地。

後來,那個少年成了我村十幾年裏第一個大學生。他去我家找我娘辦理轉戶口手續時,我正在家,我看到他,激動地想和他打招呼,他竟當我空氣一樣。他走後不久,我也因為求學的原因離開了那個村莊。

從此再沒見過他。

前幾年,偶然和母親談起村裏的棉花產量,母親告訴我,村裏種植棉花的越來越少。我驚問母親原因,母親輕描淡寫地說:“種棉花太累人,收入又不好。”

以後的日子,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大片的棉花田。我因此更加神往那曾經的藍天白雲,曾經雪白的棉花,曾經淡紅的花,曾經野生的果子,曾經的那顆少年的心。

白菜情結

小時候,冬天的飯桌上,除了蘿蔔就是白菜。那時吃蘿蔔沒有大蝦,不能做蘿蔔絲燉大蝦;可以切成羅蔔條清炒、辣炒、肉炒,可以包羅蔔餃子或蒸包;可以把小的羅蔔切片腌蘿蔔幹;可以炸蘿蔔丸;當然,那時家家戶戶吃到的油很少,只有春節過油時才能炸蘿蔔丸。羅蔔纓也能吃,可以腌鹹菜,可以做小豆腐,也能做成餃子餡。白菜吃法和羅蔔差不多,可以清炒、辣炒、肉炒;可以涼拌白菜芯;醋溜白菜幫;可以包白菜餃子或蒸包。那時肉和面比較稀缺,無論對於白菜還是羅蔔,肉炒和做餡子的機會不多。考慮到我們還小,奶奶慣常的做法是清炒,有時是上頓羅蔔下頓白菜,有時是上頓白菜下頓白菜或連著吃羅蔔。每當奶奶見我們吃的沒有胃口了,便用火紅的辣椒熗鍋增加美味,那辣辣的菜果然能增強我們的食欲,但辣椒吃多了,我們便開始上火,雖然上火的癥狀不一而足,但奶奶看在眼裏,疼在心裏。那天,放學回家,飯桌上擺著一盤油油亮亮、黃綠相間的菜。是奶奶煎好的白菜。因為變換了口味,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我們吃的這麼高興,而且,那煎白菜既當飯又當菜,奶奶就隔三岔五地給我們煎白菜,煎白菜最好用白菜葉,可以把留下的白菜幫醋溜著吃。

其實,白菜還有一個做法,就是春節時燉菜:燉炸肉、燉蘿蔔丸、燉粉條……只是這些菜成本有點高,一般吃不到。

十三歲那年,我離開奶奶去那個小鎮的重點中學讀書。吃住在學校。很多學生是帶著鹹菜去讀書的。父母怕我缺了營養,堅持給我買菜票,吃食堂。食堂的夥食是不錯的。那個下午,正上著課,我的思維突然遊移:不知是因為思念奶奶還是食堂的飯菜讓我感到了單調,我忽然很想吃煎白菜。念頭一旦產生,我就放不下了,終於等到下課,我對身邊的同學說了我的想法。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天晚飯後,當我和同宿舍的同學一塊結伴出去溜彎時,剛到校門口,朱增霞騎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急急地趕來,她喊住我,從車把上拿下了一個有溫度的包裹,“俺娘給你煎的白菜。”我吃驚地打量著她,接過包裹,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那正是奶奶煎的白菜的味道。想象著她的母親在煙熏火燎的飯棚裏為我煎白菜的情景,我感動莫名。

後來,去鋁城讀書,學校食堂的飯菜,質量較高中時好了很多倍,有了魚、肉,也不再缺油。但冬天的菜,也多是白菜、蘿蔔這些時令蔬菜。記得那次,我端著飯盒從傳達室門口路過,傳達室大爺調侃地說:“百菜唯有白菜美,百菜唯有白菜香”。再美、再香的菜,也不能天天吃吧?廚師班實習的同學,看到我剩在飯盒裏的菜越來越多,很好心地給我炒小炒——用醬炒白菜,我不好意思告訴她,我實在吃不慣醬的味道。

那天,也是一陣心血來潮,我問那幾個城裏長大的孩子:你們吃過煎白菜嗎?問話的時候,我的語氣留了個長長的尾巴,好像彼時我正咂摸著煎白菜的香味。

第二天,賈莉帶給我一個瓷壇子,裏面盛了滿滿的酥鍋。“我爸爸說了,煎白菜沒營養,昨晚剛做的酥鍋,肉、魚都有,還有海帶,也有白菜,你好好地吃吧。”

那是我第一次吃一個地道的博山人做的酥鍋,感覺唇齒間都留足了回味。當我對賈莉說吃了還想吃時,她竟開起了我的玩笑,“嫁給我哥吧,保管你頓頓吃的到。”

多年後,當我操持著一個家庭的吃喝的時候,我更註重的是營養和美味。白菜,我們一年都吃不上幾棵。那天,我費盡心思也想不起來吃什麼好了,便想起了煎白菜,我挑了最好的白菜葉,打了四個雞蛋,用澱粉勾芡,用心地煎白菜,我煎的白菜香酥可口,軟硬適中,等我興高采烈地端上桌,女兒嘗了幾口,便撅起了小嘴:這是做的什麼呀?

女兒不知道,她的媽媽有如此深的白菜情結。

美味蘿蔔幹

每到秋末冬初、蘿蔔收獲的季節,當男人們把帶著蘿蔔纓的蘿蔔從田地裏刨出來、拉回家,女人們開始了另一番忙碌:她們一邊把蘿蔔纓擰掉,一邊根據蘿蔔的個頭悄悄分了堆,大個的蘿蔔將被儲存進地窖,小個的蘿蔔被切成片、晾幹、腌制成蘿蔔幹。當家家戶戶的院子裏都掛著晾曬的蘿蔔幹時,蘿蔔的氣息在整個村莊裏彌漫開來……

兒時的我對奶奶每年都腌制的蘿蔔幹很不以為然。因為蘿蔔不是稀罕物,蘿蔔幹也沒有供銷社賣的榨菜頭好吃。盡管奶奶一再灌輸蘿蔔是好東西的觀念,我卻很少吃。

離開故鄉多年之後,某年的某天,在單位吃工作餐,南方的一個客戶拿出了自己腌制的蘿蔔幹。當我象征性地夾起蘿蔔幹放到嘴裏嚼了一口,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沒想到,在家鄉隨處可見的蘿蔔經過南方人的炮制,竟成了如此美味!

客戶看出我喜歡吃蘿蔔幹,第二天開始,她每天都帶著蘿蔔幹來上班,還特意送我一小包。

我欣喜地把蘿蔔幹帶回家,盛在一個精美的碟子裏,端上桌。吃飯的時候,我把蘿蔔幹當做了主餐,左一筷,右一筷,筷筷都離不開蘿蔔幹。老公和女兒見我如此喜愛蘿蔔幹,都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更有甚者,我竟在餐後把蘿蔔幹當做了零食,一會吃一塊,一會又吃一塊。

我的舉動超越了女兒的承受極限。她很驚訝地問我鹹菜有什麼好吃的?見我持續樂此不疲,她在回姥姥家的時候,直接給我告了狀:“姥姥,您的閨女太不一般了,拿著鹹菜當零食吃呢!”

媽媽不好當著孩子的面說我,一邊開玩笑地和女兒說:“你媽媽沒別的好吃的,所以吃鹹菜。”一邊暗中囑咐我,鹽不能多吃。

我是個很執著的人。吃蘿蔔幹也是這樣。吃完那包蘿蔔幹之後,我去超市購買,遺憾的是,走了幾家超市,竟沒有見到蘿蔔幹的影子,估計是蘿蔔幹利潤低的緣故吧。實在抵擋不住蘿蔔幹的誘惑,我又厚著臉皮向客戶要了點。

我喜歡吃蘿蔔幹的消息不脛而走。三姑媽首先給我送來了她親手腌制的蘿蔔幹;接著是小表嫂;接著是小姑媽,不長的時間裏,三種口味各異的蘿蔔幹先後進了我的菜櫥:三姑媽的蘿蔔幹撒了花椒粉;表嫂的蘿蔔幹浸透了醬油;小姑媽的蘿蔔幹沾滿了辣椒面……

蘿蔔幹從此成了我不可或缺的季節性食物。每年北風乍起,我就會收到親人們給我腌制的蘿蔔幹。好幾次,從母親家見到蘿蔔幹的時候,過的迷迷糊糊的我驚訝地問:又要過冬了啊?!

前幾天,同事很偶然地說起他媽媽給他腌制了蘿蔔幹,他說他極喜歡就著蘿蔔幹喝稀飯。

同事的話一下又勾起了我對蘿蔔幹的欲望。碰巧那天下班的路上,看到有人用車拉著蘿蔔在賣,一問價格,十元一袋。我給他十元錢,好像撿了一袋蘿蔔一樣,興衝衝地帶回了家。

回到家,先給媽媽打電話,我告訴她,我買了一大袋蘿蔔,準備自己腌制蘿蔔幹了。

媽媽先告訴我,蘿蔔不好儲存,一定要用袋子封好,免得糠心;媽媽然後說:“孩子,這件事你辦不了,別逞能了。”

媽媽的一盆涼水反而激發了我的鬥誌:簡單地吃過晚飯,我開始洗蘿蔔。第二天,當蘿蔔表面的水晾幹之後,我坐下來把蘿蔔切成片,然後放到篦子上晾曬;大約三天之後,我感覺蘿蔔幹已經晾透的時候,用早已涼好的開水清洗蘿蔔幹;又經過一天的晾曬,我才把適量鹽撒進了蘿蔔幹,並買了上好的花椒面撒均勻。

不知是我買的蘿蔔好還是我的水平高,經我手腌制的蘿蔔幹鹹淡適中,軟硬正好,最主要的,嚼起來嘎巴脆。

那天中午,我正就著自己親手腌制的蘿蔔幹喝南瓜稀飯,媽媽打來電話,第一句話就關心地問我蘿蔔幹腌的咋樣了?我一邊把嘴裏的蘿蔔幹嚼的嘎巴響,一邊告訴她,她的天才女兒成功了!

從吃南方客戶腌制的蘿蔔幹到現在,差不多有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時間,我對蘿蔔幹的喜愛經久不衰;十五年的時間,親人們腌制的蘿蔔幹從沒間斷過。十五年的時間,我從沒想過自己動手去做這件事,客觀上,媽媽對我的不信任也影響了我。

今年,萬般湊巧地促成了我腌制蘿蔔幹的過程,我才知道,很多事,看起來不容易,做起來沒有那麼難!

那些年,掃過的雪

小時候,故鄉多雪。很多個冬天的早上,卸下門栓敞開門,眼前是白的亮眼的積雪,不知那雪從啥時下,也不知下了多久。看地上,厚厚的雪把奶奶餵雞的盆子都蓋住了;雞窩上、樹上、屋頂上到處白茫茫一片,那刺眼的白得讓眼睛適應幾秒鐘才緩過勁來。我一邊慢慢睜大眼睛一邊回頭告訴還躺在被窩裏的奶奶下雪了,奶奶一邊把身邊的兩個弟弟拍醒一邊吩咐我們姐弟三人掃雪。按照奶奶的指令,我們從居住的北屋門口掃出幾條道來:一條通向飯棚,一條通向豬圈和茅房,一條通向門口。然後,我們打開家門,把自家門前的雪清掃幹凈,那時,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掃著出來了,大人們清掃村裏的幾條主幹道,我們小孩子只把自家門口到主幹道的雪掃凈。冰天雪地裏,我們忙活的渾身熱氣騰騰,心裏暖和和的。

上學後,下雪的時候,老師安排我們家近的同學從家裏帶鐵鍁或掃帚,我家離學校近,我常常是從家門口掃起,一路走一路掃,帶著工具的同學也是如此。中間有的人家早掃凈了一片,有的還沒掃,我們順路把沒掃的掃出來。到了學校,同學們有的掃,有的鏟,有的兩個人合夥把掃起的雪盛在筐中往學校外的溝渠裏擡,幹的熱火朝天,不亦樂乎。我無意中擡頭一瞥時,看到高年級的兩個高個子男同學把擡著的盛雪的筐來回地晃著玩,那有趣的畫面引得我忍俊不禁。其中一個發現了偷笑的我,當我背過身去時,他竟偷偷地攥了個雪球朝我扔來,他和我都始料未及的是,那雪球透過我的後背擊中了我的芳心……

參加工作後,有三次大雪讓我難以忘懷:2004年秋天,我去外區縣幫助當地縣供銷社開一家三千多平的超市。那年,霧大,多雪。下霧的那個早上,我們的班車圍著那個標誌性的轉盤轉啊轉,直到路邊一個好心的大爺擺住了司機問他:小夥子,你已經轉了三圈了,還想轉幾圈?霧過之後是大雪。第一場大雪,我們猝不及防。超市的掃帚、笤帚、鐵鍁都派上了用場,遠遠不能滿足掃雪的需求;第二場雪之前,我們自己用木板制作了幾個推耙。超市門前的廣場很大,我給每個貨區分派了清掃任務,自己更是身體力行,一馬當先。那次掃雪,拉近了我和員工的距離,以致幾年之後,還有員工來信憶起此事。2008年,我在車行上班。久不見雪的我上班途中看到空中飄舞的雪花時曾驚喜地心頭雀躍,隨之而來的大雪卻給出行的人們帶來了諸多不便。連續幾個早上,我們早早趕到單位清掃院子裏的積雪,這場大雪讓平時不怎麼聯系的幾個部門瞬間熟絡起來。我們爭搶著彼此手中的工具,合力把院子裏的積雪滾成一個個大雪球,再把雪球滾到南邊的墻根。當我們終於把院子清理幹凈,我帶一個年輕同事一起來到二樓某財務總監辦公室,我們三人居高臨下地看著窗外聊天,年輕同事突然指著窗外,操著博山話說,哈,哪是啥玩意?我們聞聲看去,只見一個黑魆魆的東西搖搖晃晃地進了院子,待稍微近了些才看清,是一輛開來車行修理的被撞去了外殼的車。年輕同事笑著說,這樣的車上路,誰敢靠近啊?2013年,老板把新開發小區的物業公司辭掉,把我從市場調到小區做物業經理。老天爺像是故意考驗我一樣,那年冬天特別冷。三天兩頭的,我被告知水表間的水管凍裂了,我得抓緊組織維修、保安、保潔去維修水管、清理積水。不僅如此,那雪是一場接一場地下。清掃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心裏還喜滋滋的:當時業主和物業公司在交房過程中產生了一些矛盾,我想通過勞動的機會化解這些矛盾。確實有業主看到揮汗掃雪的我,對我們的工作贊譽有加。可是,那小區實在太大了,我們根本掃不過來。第一場的還沒清理完,第二場的又來了。積雪、路滑,嚴重影響了小區居民出行,無奈之下,我報備老板去勞務市場雇人集中清理。幾天之後,那些靠力氣吃飯的人擡眼四顧,也被那好像無邊無沿的一場場雪震懾了,他們寧願放棄半天工資也不願再幹了。看著偶爾滑倒的業主,聽著業主一聲聲抱怨,我突然想起我在單位宿舍住時,小區沒有物業,每次下雪,都是同事們自發地下樓清理,大家把掃雪當做一種樂趣,沒人覺得苦或者累。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小區居民能有掃雪意識,積極參與進來,每個樓的業主把樓前道路清掃幹凈,物業只負責主幹路,小區的道路會是另一番樣子。

此文寫就的原因,是西安文友發在朋友圈的感嘆:“據說,一場大雪摔倒骨折了幾百人;據說,一場大雪造成局部交通癱瘓;據說,八十年代和很久很久之前,每個單位和個人上班一大早都會出來掃雪……”,這引發了我的回憶、思索和關註。希望我的文也能引起更多人的關註,希望雪花飄落的時候,大家在賞雪的同時,記得“各人自掃門前雪”。

懷念奶奶

到了我的叛逆期,我和兩個弟弟之間的戰爭時有發生,每次我都對他們不依不饒。奶奶嫌我做不出姐姐的樣子,常說我是“戰爭販子”,自覺有理的我以為是奶奶偏袒她的兩個孫子,在奶奶又一次數落我的時候,我甚至惡作劇地想像奶奶死去的樣子。

讀完小學,我離開家鄉去外地讀初中。與我感情深厚的奶奶因此三天沒吃飯,她一遍遍念叨她心愛的孫女,她怕她孫女不適應外面的環境。直到我周末回家,奶奶看到沒心沒肺的我興高采烈的樣子,才算放了心。

離家之後,每次回家,奶奶都精心給我準備飯菜。我不在家的日子,奶奶依然保留著有好吃的給我留著的習慣,等我回家,奶奶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很多好吃的,遞到我的手中,看著我吃下。寫到這裏,淚奔了!

在外讀書的時候,碰到奶奶的生日,奶奶都執意要我回來。當時趕著回家給奶奶過生日,是為了吃到酒席上的菜。現在回想起來,奶奶那樣要求,是因為她的孫女在她心中份量太重。

因為想奶奶,我曾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天氣回家。那天從學校走時天已經陰的很黑了,同學勸我不要回家,可我實在抵擋不了對奶奶的思念,毅然堅持騎車回家。上路不久,雷雨交加,我自幼膽小,平時最怕打雷,好幾陣響雷驚得我渾身打顫,幾欲大哭,我知道哭也沒人聽見,只好硬著頭皮騎行在風雨中,回到家,我奶奶看到渾身濕漉的我一下急了眼,她用少有的責備的語氣說,傻孩子,今天又不是周末,你回來幹啥?進入高三,學校為了提高我們的學習成績,將我們回家的次數由原來的每周一次改為兩周一次。那個周末,我們不該回家,可我實在禁不住家的誘惑。吃過晚飯後,我約上同村的一個妹妹悄悄離開了學校。騎自行車目標太大,我們兩個決定步行十五、六裏路抄小路回家!當我們走進一個村莊時,已到掌燈時分,夜晚陌生的村莊令人心生忐忑,我們不約而同放輕腳步,唯恐擾了村莊的寂靜,突然,傳來一聲狗叫,接著那狗叫聲由遠而近響成一片,我們嚇的兩股顫顫,惟恐那狗會破門而出,一下跑到我們的面前。有了這次教訓,我不敢再走夜路。隔了一段時間,又到一個不該回家的周末。當我下課後偷偷騎著自行車從宿舍區往外走時,與班主任老師碰個正著。年輕的老師很紳士地做了個暫停的動作,一向表現良好的我竟十分鎮定從容地“欺騙”老師說“都走了,你去看看吧。”老師著急地往宿舍區的方向去了,我趁機堂而皇之地“逃跑”。

奶奶喜歡抽煙。當手頭的煙抽完,奶奶會溫柔地吩咐我:“去,拿上兩個雞蛋,給我換包煙。”我乖乖地趴到雞窩前,把雞窩邊立著的棉花桿伸進雞窩去把雞蛋撥拉出來,洗也不洗,就一手握著一個粘些雞糞、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蹦蹦跳跳直奔村西頭的供銷社。奶奶吸的煙大多是我用雞蛋換來的。

奶奶晚年,患了嚴重的氣管炎,咳的最厲害的時候,醫生不讓她吸煙,她就偷偷吸。有一次她正吸的帶勁,我娘一步邁進了她的房間,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忙不疊地想藏煙,我娘笑著說,別藏了,以後不吸就行。

冬天是氣管炎發作最厲害的時候。每到冬天,我們全家和奶奶一樣如臨大敵。都說有病亂投醫,還真是的。奶奶的氣管炎發作起來,村裏的赤腳醫生是指望不上了,我娘無奈之下找了她做獸醫的好友來給奶奶看病。獸醫阿姨學的獸醫專業,從前幾年開始應病人要求捎帶著給人看病,據說看的挺好,我娘聽說後向她求證,她說沒啥,就是加大藥劑量。獸醫阿姨的老公在公社武裝部上班,獸醫阿姨近水樓臺,平時穿的就是武裝部發的那樣的制服和大衣。娘說獸醫阿姨從小嬌生慣養的,沒想到長大成了那麼潑辣的一個人。娘說獸醫阿姨挺有個性,她對她娘很孝順,可是從小到大她沒喊過娘,她娘也不計較。獸醫阿姨開始給奶奶開的藥還管點事,後來就不行了。碰巧姥姥村裏有個老中醫從濱州一家醫院退休後,一直賦閑在家,和我爹娘關系甚好,每當奶奶哮喘發作,就吩咐我去找他,我騎上自行車,很快就到了他家。那個中醫高大魁梧,相貌堂堂,說話十分和氣,我按奶奶說的把病情告訴他,他開好方子,我再帶回來,去村裏的衛生室拿藥。記憶中,好像我每次去他家,他都在喝蘿蔔和綠豆熬的水。他的醫術挺高,整個冬天,奶奶都靠他開的藥抑制病情。

一九八六年陰歷九月二十七,奶奶去世。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我騎上車子從學校往回趕,那條回家的路我已經走了近三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卻在一個拐彎處,心急如焚的我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棵樹上。

回家看到氣息全無的奶奶,我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聽母親說,彌留之際,一生無欲無求的奶奶卻開口要求母親答應她一件事,她說她害怕爬煙囪(火葬),她希望她百年之後,母親能土葬了她!

待婆婆比待親娘還親的母親,聽完奶奶的話,眼圈一下紅了。她何嘗不了解奶奶的心事,可她作為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在國家剛剛開始實行火葬制度的時候,她哪能帶頭破壞這規定??

送走奶奶,一連好多天,我都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我的心裏、眼裏、睡裏夢裏全是奶奶的影子,爸爸看我那麼難受的樣子,心疼地說,“別難過了。你奶奶對這個家的恩情,誰也不會忘記。沒有她,就不會有這個家。你回校好好學習吧,學習好了,就對得起你奶奶的養育之恩了。”

奶奶生前愛菊。她每年總要在院子裏養上一大簇。九月花開的季節,紅的、白的、黃的、紫的,各色菊花爭奇鬥妍,煞是好看。奶奶愛蹲在那裏,靜靜地觀賞,細細地聞那花香……那年,奶奶卻在菊花盛開的九月離開了人世,離開了那一院子喜歡的花,從此,看到菊花我便會深深地思念奶奶。

轉眼,奶奶離開我三十多年了。我多希望這三十多年的時間是一場夢,我多希望我一夢醒來,能看到奶奶顛著小腳忙碌的身影。我多希望,這三十年的時間,奶奶是回了她娘家的村莊。

奶奶的村莊

奶奶的村莊離我的老家大約七裏左右的樣子。

我記事起,奶奶就常常帶著我回她村莊去串門。記得從我們家到奶奶的村莊需要經過一片煙葉林。那片煙葉林讓我幼小的心裏充滿了新奇和驚訝,很少走出家門的我知道了土地上不僅可以種植小麥、玉米等糧食作物,還可以種植糧食作物以外的經濟作物。那片煙葉林差不多介於奶奶的兩個家之間。記得我們每次出村不久,奶奶就會帶著像是誘惑又像是安撫的語氣說,“好好走路,等走到那片煙葉林,咱就休息。”小時候的我一直以為奶奶心疼我年紀小,怕累壞了我。後來才知道,奶奶的小裹腳走路時間久了也會累的。

每年的谷雨前後,煙葉開始育苗的時候,我們常常坐在一望無際的幼苗前看雲卷雲舒;到七月份開始采收之前,我們又會坐在寬大的煙葉前乘涼。回想起來,奶奶回村莊的頻率很高,奶奶對村莊的感情可見一斑。

等我稍微大點、學會騎自行車之後,我成了奶奶的信使,逢年過節或者奶奶村莊有婚喪嫁娶的事,奶奶會安排我騎著自行車,替她回村莊。

等我再長大點,開始跟著同學趕集之後,奶奶的村莊成了我趕集的必經之路。那次,當我和幾個同學一起趕集回來,路過奶奶的村莊時,路遇奶奶的侄子、我的一個表叔,他很熱情地挽留我去他家吃飯,我開始不肯,他拉起我就走。到了他家,他吩咐自己的老婆給我做飯,我的表嬸看了看鍋裏又看了看盛幹糧的籃子,悄悄地提起個籃子走了出去,等她回來的時候,籃子裏盛滿了地瓜葉,表嬸給我做了地瓜葉面團。那是我第一次吃地瓜葉面團,很是難以下咽,我吃了幾口就撂下了筷子。那時我才知道,奶奶娘家人的日子過的不好,我以前每次去,要麼是春節要麼是他們家老人過壽孩子結婚,他們能好菜好飯地招待我,因為他們有所準備,也因為他們誠心實意。

他們的生活條件不好,他們家的大人和孩子卻都對生活充滿了熱情。他們家裏養了兔子還養了一只狗。那年我去他們家,碰巧他們家的狗下了崽,看到我和弟弟們那麼喜愛那幾個剛剛誕生的新生命,他們非要送我們一只,他們把小狗放到一個籃子裏,上面蓋上幹草,然後幫我們挑選了一根樹枝,讓我和弟弟把小狗擡回了家。

奶奶的村子裏有唱戲的傳統。我們常常在傍晚時分結伴去他們村,看那大幕徐徐開啟,看那些戲中的人物在鑼鼓聲聲中粉墨登場。記得那個夏天,當我們看完戲回家的時候,一條橫亙在我們村前、我們來時還很幹爽的大壩不知何時蓄滿了水,是同去看戲的叔叔伯伯們四處找來粗樹枝,人為地搭起了臨時的橋,然後叔叔伯伯們有的在前、有的在後,慢慢地把我們攙了過去……

初中開始,我去外地讀書,幾乎沒有機會去替奶奶走親戚了。由此,每年的春節、端午、奶奶的生日還有一些不是節日的日子,奶奶的侄子、侄女都會帶著他們各自的家人去看望奶奶,直到奶奶八十一歲去世。

那年,和弟弟一起回老家去給爸爸上墳,經過奶奶的村莊時,弟弟指著正在待建的廠房和煥然一新的安置房對我說:“這村的變化太大了。”

來去匆匆的我第一次搖下車窗玻璃,仔細地打量這個養育過我的奶奶、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留下深刻印象的村莊:寬闊的柏油路、嶄新的樓房、看似機關大樓的敬老院、健全的健身設施和大面積、合理的綠化……

如果奶奶在天有靈,奶奶一定會欣慰地看到,她的村莊如今建成了中國北方規模最大的專業不銹鋼元鋼、鋼錠及不銹鋼管生產企業。奶奶村莊裏的帶頭人正帶領著奶奶的後人們健步走在邁向幸福的路上。

大姑

我大姑在她姥姥家長到十五六歲才隨奶奶一起回了家。我大姑文靜、秀氣,尤其令人憐愛的,是那雙靈巧的手做出的女紅:針腳工整、細密,花樣新穎,別出心裁。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說媒者接踵而至。在眾多的選擇者中,爺爺給大姑定下了鄰村耿姓青年。說來那是一個苦命的人:小小年紀,爹娘先後去世,他被過繼給本家一個大爺。大爺沒有兒女,待他如親生一般。為了報答大爺大娘的養育之恩,他早早地離開家鄉去城裏做學徒工。學徒工的日子很苦,他咬牙堅持,為的是掙些錢,給大爺大娘養老。耿姓青年長的周正,肯吃苦,更重要的,他孝心可嘉。大姑嫁過去之後,小兩口商量大姑應該留在家裏,伺候公婆。剛開始,一家人相處的挺和睦。大約兩年之後,大姑從未開懷的婆婆枯樹發新芽,生下了老來子。有了兒子,大約是怕大姑和大姑父分他家產,老兩口對大姑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變,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大姑開始采取忍讓的態度,後來老兩口變本加厲,到了指桑罵槐的地步,大姑實在忍無可忍,抱起孩子離開家,投奔大姑父而去。

大姑這一走,二十五年沒回頭!顧及兩個村離的太近,不願遇見婆家人,大姑也一直沒回娘家。

到城裏安頓下後,為了糊口,大姑到大姑父所在的廠裏找零活幹,又要打工又要帶孩子,日子過的挺難。我的大姑,從小也算是嬌生慣養,沒吃過苦,楞是咬牙堅持了下來。憑著踏實肯幹,大姑後來被廠裏錄用為正式職工。隨著大姑和大姑父工作穩定,一家人生活從此好起來。

1971年,我大姑父英年早逝。那年我只有三歲,我卻清晰地記得大姑父的模樣:方臉,大眼,清瘦,幹凈利落,說話和氣。有時想起大姑父我問自己:一個三歲的孩子能記得那麼清楚嗎?是不是我看過大姑父的照片後印象逐漸加深誤會成記憶?大姑父說話的神情我也記得,場景是我坐在那裏吃西瓜,他進門後站在他家門後那個水缸邊。能給一個三歲的孩子留下那麼深刻的記憶,可見我和姑父之間緣分不淺。

大姑父給大姑留下了兩男兩女,最小的小表哥只有六歲。中年喪夫,大姑經歷了刻骨銘心的生離死別。想想四個沒有成家的孩子,大姑只能擦幹眼淚、挺直腰桿,為孩子們撐起一片天。本來就身體柔弱的大姑從此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仍然頑強地挑起了生活和工作兩副重擔。

為了緩解心頭的痛苦,大姑開始抽煙。姑姑吸煙的姿勢很美。她經典的動作是吐煙時下唇微微上翹,好像她要把煙霧送到指定的地點。住在大姑家,我最喜歡晚上躺在她的身邊。那時,在大姑眼裏,我成了她最貼心的人。她絮絮地和我說她生活中的事,說我的四個表哥表姐。我靜靜地看她把吸到嘴裏的煙一圈一圈地吐出來,45度白熾燈的光暈穿過一圈一圈的煙霧撒在大姑歷經滄桑的臉上、撒在大姑已經被煙熏黃了的修長的手指上,少不更事的我從那煙霧中讀出了姑姑的寂寞和無助,我那顆幼小且敏感的心盛滿了對姑姑的疼愛。

我上學後,每到暑假或者寒假,大姑都會要求母親把我送到她家住一段時間。暑假裏,每次到大姑家,大姑早為我備好了不少的西瓜;寒假到來,大姑又精心地為我做好我愛吃的穌鍋。多年之後,回味大姑做的酥鍋,我都清晰地記得那酥鍋的海帶裏卷著一股很清淡的香,是姜的香氣還是別的,我說不出來。每次去大姑家,大姑都會送我幾件表姐們的衣服,有時也給我做新的。那時,我是那麼坦然地接受著大姑為我做的一切。我沒想過,大姑一個人的工資養活那麼多人,還要負擔那麼多的人情世事,真的不容易!

我喜歡去大姑家,除了因為大姑對我好,還因為我喜歡大姑家幹凈、利落的講究。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有三樣東西一直是白色的:大姑的襪子、汗衫、枕巾。每次見到大姑時,她那雙不大的腳上總套著一雙潔白的襪子;每次躺在大姑身邊,大姑脫掉外衣時,最後露出的一定是一件潔白的汗衫;一年四季,大姑的枕巾都是白色的。

體弱多病的大姑頑強地守著半大不小的四個孩子,很多人勸她,再走一步吧,找個人幫你帶孩子。大姑考慮到孩子們的感受,一一謝絕了。

一年年過去,我表哥、表姐們先後在淄博一棉就了業。淄博一棉,在我的心中,是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那裏有澡堂,有影院,有明亮的路燈,有油條豆汁,有大姑給我做的新衣服……正當大姑想喘口氣歇歇的時候,改革的浪潮首先衝垮了那個在旱碼頭人們心目中曾經那麼牛氣的廠子。那段時間,我的哥哥姐姐們有的面臨下崗,有的已經停發工資。每次哥哥姐姐來我家,大姑都嚴厲囑咐他們:不要對你們的舅舅、舅母訴苦。

1994年,大姑生病住院,我去看她,躺在病床上的大姑已經不能說話了,靠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輸送營養維持生命,看到大姑那艱難的樣子,我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

1995年正月初五,我的大姑母因病離世,享年63歲。

轉眼二十幾年過去,大姑竟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我知道,一向疼愛我的大姑一定還在另一個世界牽掛著我。奶奶說過,姑、娘;姑、娘;姑和娘對孩子的感情是一樣的。有了侄子侄女後,我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大姑,我的娘,感謝您在我的生命裏出現過,感謝您給予我的無私的愛!您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二姑

半個世紀前,我爺爺在周村做生意。久而久之,與周村街上一戶唐姓人家相交甚好,以至於後來攀上了兒女親家:爺爺同意把我二姑嫁給他們家的三兒。唐家三兒不僅長的一表人才,還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大學生。據說,定下這門親事之後,爺爺興奮地好幾天沒睡好。

姑父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四川工作。結婚後,姑父開始向單位領導打請調報告,想盡快結束夫妻間兩地分居的生活。那年代辦理調動很難,偏又遇上個愛惜人才的領導,任憑姑父軟纏硬磨,死活不放人。久而久之,一心想調回原籍的姑父竟像得了心病,最突出的表現是說話不再講究迂回、顧及別人的感受,而是直抒心意、一吐為快。最重要的,常常顛三倒四地說。單位領導看到他的表現,以為他是故意裝出來的。念及他去意已決,終於在他的請調報告上蓋了章。因為專業不對口,也因為調動過程中姑父身上發生的一些變化,姑父一個堂堂的大學生回到周村後,被安置到一家企業燒鍋爐。

燒鍋爐的姑父因為工作認真、愛說話,常常得罪人。很多人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姑父。甚至有人時不時地在二姑面前告二姑父的狀,二姑每次遇到這樣的事,先是調侃幾句,然後用她那標誌性的爽朗的笑聲把來人送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絲毫不會影響二姑對姑父的感情。

二姑愛笑,這是她給我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二姑見人不笑不說話,往往你還沒見人呢,先聽到一陣嬰寧般的笑聲。那笑聲能讓人瞬間忘記自己的煩惱和不愉快。我喜歡姑姑感染力極強的笑聲,甚至偷偷模仿過。

奶奶說二姑是個不知愁滋味的人。按奶奶的說法,二姑的愁事多著呢:住著那麼小的房子;男人工資不高還不會打理家;三個兒子像比賽一樣的瘋長,孩子們生長得需要營養,得置辦衣服,這些都需要錢。

二姑一家一直住在當時周村的繁華路段——下河那個坡路中間,門口朝北。門上常年吊著門簾,這門簾把一個家和外面的喧囂、熙熙攘攘隔開。當你掀起門簾,簾內的幽暗與簾外的明媚形成鮮明的對照,你得給自己幾秒的時間去適應這種變化。

進入簾內,下臺階,慢慢拐進那個只有十幾平的房間。就在這個房間裏,二姑把四個孩子養大,而且一個比一個出息,真有雞窩飛出鳳凰的感覺。

小時候,每當放了暑假、寒假,我都會去二姑家,表面看來那麼格格不入的二姑、姑父竟是從沒紅過臉。有天夜裏,我甚至看到他們很親熱地打鬧。姑父和孩子們之間關系也好,他們甚至互相之間起外號,互相打鬧。這讓從小家教嚴格的我既覺得姑父有點為老不尊,又心生羨慕。

幾乎每次去二姑家,二姑都會給我包水餃吃。二姑幹活很利落,搟餃子皮時,她把幾個劑子摞起來,一次能搟好幾個;包餃子時,只見她一手拿餃子皮,一手拿匙子,用匙子加上餡子,捏合餃子皮時,匙子就夾在手指間。我還沒看出來她是怎麼捏的,一個個燕型的餃子早已穩穩地放在蓋墊上。

奶奶常說,姑、娘,姑、娘,姑對侄子的疼愛和娘是一樣的。事實也是這樣。那年寒假,我去看二姑,二姑看到我凍的有些發紅的小臉,二話沒說拉起我去一家做棉服的店給我訂制了一件藍色的制服棉襖。穿上那件棉襖,不僅暖和,也洋氣,我神氣十足地穿回了家。那時村裏、甚至學校裏,有幾個孩子能穿那樣的棉襖?

第一次發現二姑抽煙的時候,我忍不住驚嘆一聲。看到我驚愕的表情,二姑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抽煙絲毫沒有影響到二姑在我心中的形象,相反,我更加感到了二姑的灑脫和大氣。已經懂事的我知道,身為大街居委會主任的二姑每天要處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公務,還要操持一家六口的吃喝,隨著一天天長大的三個表哥吃的越來越多,二姑的擔子是越來越重。當姑姑吐出的層層煙霧籠罩了姑姑,我感受到了姑姑心底的愁苦。

二姑的晚年,總算苦盡甘來:四個孩子都成家立業過起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孫子孫女先後畢業於浙大等名校;因為街道改造,二姑得到了一套寬大的住宅和一間營業房。辛苦操勞半個多世紀的二姑終於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晚年的二姑患了腿疾,出入得有二姑父推著。坐在輪椅上的二姑鶴發童顏,半個世紀的風雨滄桑了二姑的容顏,那貫穿了半個多世紀的笑聲一如當初那麼真誠、爽朗。

周村情結

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每當學校放了暑假或是寒假,我都要到周村的兩個姑姑家住一段時間。

大姑家住在一棉宿舍內,二姑家住在南下河。從大姑家到二姑家步行二十分鐘。

大姑家住著四間北屋,東頭一間住著大表哥,西邊三間由內墻隔開,大姑住裏間,兩個表姐和小表哥住外間,表姐們的床東西放,小表哥的床南北放,兩張床隔了不到兩米的距離,用布簾子隔開。我去時享受貴賓待遇,和大姑睡在裏間的大床上。

從大姑家去二姑家,經過一棉廠門口、一棉俱樂部,再往東,路北邊是一排商鋪,有副食店、五金店、雜貨店,我來回時常去那些店鋪裏流連,由此再往東,是下河的一段上坡路,我二姑家就住在坡中間。

大姑家住的地方寬敞,我大多數時候住在大姑家。住在大姑家,可以吃到大姑精心準備的一日三餐,可以去廠區大澡堂洗澡,可以去俱樂部看電影,可以和院子裏很多同伴一起踢毽子,跳皮筋......我一般只是白天去二姑家玩玩,有時也在二姑家住上一兩宿。我去二姑家,喜歡去那鋪滿青石板的地面走走,去逛逛那些風格各異的店鋪,去大街口的戲臺前聽那南腔北調,更有那些吸引小孩子眼球的萬花筒、木蛇、咕咕鐺子等,我那時看周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滿眼的新奇。

我沒有想到,時隔二十幾年後,在周村百貨業十分雕敝的情況下,我以超市店長的身份,把一家三千平米的超市開到了周村人的驚訝中,開了這個百年商埠超市的先河。五年的時間,超市紅紅火火地發展著,超市的名字響遍周村每個角落。我卻總以忙作為借口,從沒有去看望過相隔不足一裏的姑姑,還有深藏在我記憶中的大街。

前幾年,姑姑過生日,我隨母親去周村看望她。

到了姑姑家,還沒有落座,我就提出帶女兒去逛逛大街,去走走那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去看看那個多年未見的戲臺。母親和姑姑相對一笑說:“去吧。”

出了姑姑家的胡同,就看到了“絲市街”的東門。

到了“絲市街”入口,我像怕擾了熟睡的親人一樣,抓緊了女兒的胳膊,放慢了腳步,然後,一步、一步地,步入了小街的深處。我細微捕捉著映入眼簾的一個個場景,一件件物品,當我看到那幾家綢布店、茶莊,還有照相館的時候,我清晰地記起在那家綢布店,當我第一眼看到那花色各異的柔柔滑滑的絲綢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她。我記起就在這家綢布店,表姐為我做過一身紫色的綢衣褲,很好地凸現了我剛開始發育的腰身;在那家照相館,在一束假花的點綴下,羞澀的我綻放了如花的笑顏。我知道,這就是在我的記憶裏深藏了三十幾年的大街了。

大街商鋪林立,那於不經意間顯現的古老的紡車和有意無意間看到的殘垣斷壁,在無言地訴說著商鋪經年的歷史和附著的一層厚厚的歲月的風塵。我用力逡巡著,那個清真包子鋪呢?那時,姑姑常常給奶奶買鋪裏的包子,那包子香而不膩,用幾層毛邊紙包著,我垂涎那包子的美味,以致我看到包包子的紙都有了舔的衝動。

大街和銀子市的交匯處,不見了那間百貨店和周邊低矮的房屋,成了一個大的戲臺,戲臺上因陋就簡地陳列著幾樣道具,這絲毫沒有影響臺上演員演出的熱情。我們路過的時候,正有一男一女在東邊的舞臺上十分投入地唱著二人轉。那煽情的演唱和搞笑的動作讓我忍俊不禁地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唱完二人轉,又有人粉墨登場唱起了五音戲。

舞臺之上,演員忘我地說唱著,嬉笑怒罵毫不造作,一招一式盡顯表演功力,一顰一笑流露萬種風情。舞臺下面,男女老少站成了黑壓壓一片,有的人在看熱鬧,有的人在看門道,人人都從戲中得到了不同的啟示和感受。

一個小小的舞臺,演繹著人間百態;看著幕啟幕閉間的輝煌和衰敗,我突然意識到,大街其實也是個大舞臺,在這個大舞臺上,一代代人前赴後繼,演繹著自己的本色,也客串著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的角色:東方商人孟雒川,他的老字號瑞蚨祥、謙祥益等“祥”字號在周村大街創業、發跡,並由此走向全國,創立了世界上最早的連鎖經營模式,創造了一代儒商的輝煌成就;大名鼎鼎的山西商人喬致庸曾經在這裏運作著大的資本市場,由他在周村所設的大德通票號的原址改造成的票號博物館在無言地訴說著曾經的風流;《大染坊》的主角陳六子曾經演繹了商界的傳奇;那個烤餅的郭雲龍,他是怎樣突發奇想,把芝麻粘在了胡餅上,從此,胡餅成了香味遠播,名揚天下的周村燒餅。李化熙,這個清王朝的刑部尚書,為了周村商業的發展,用盡智慧和計謀討的皇帝禦賜的“今日無稅”碑文,為繁榮周村的經濟做了巨大貢獻;還有周村歷史上唯一一個武狀元王應統,他在看透官場的黑暗後,毅然不顧皇帝的挽留,棄甲歸田,回到富庶繁榮的家鄉頤養天年……

這個舞臺不大,卻演盡了人間悲喜和歷史風雲。在幕啟幕閉之間,上下五千年被折騰得翻雲覆雨,如泣如訴,迷迷茫茫,色彩斑斕。

月月年年,歷史在改變,多少風流人物隨著風吹雨打去,又有多少新人被風雨催生了出來,完成著新的使命,歷史因此得以延續。

現在,大街依然在,戲臺依然有聲有色的活著,我們真的應該感謝那些曾經在大街這個舞臺上閃亮登場並為這個舞臺贏得了喝彩聲的人們。感謝歷史為我們留下了這條老街,留下了鋪滿街衢的青石板和這個戲臺。

二人轉,是一臺兩個人的戲。其實,這世界本來就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兩個人在這個地球上,把二人轉演了幾千年,演成了一部浩蕩的歷史,留給今天,更留給未來。

想起表大爺

小學五年級的某一天,放學後,我和同學們像一群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地離開了校園。走出校門,我們五個當時很要好的同學像往常一樣很迅速地排成一行,搭著肩,邊走邊開心地聊天。拐進我家門前的那條村路,我遠遠看到爹和娘一起陪著一個人從家裏出來,那人穿著一件很得體的中式上衣,留著背頭,是我心目中教書先生的樣子。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我看了他一眼,正遇見他炯炯有神的眼光瞥向我。那眼神,不怒自威,讓我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後來聊起第一次見面,他說,在那麼多孩子中,從沒見過我的他一眼就認定那是我,他說我是個精氣神十足的孩子。娘告訴我,我得喊他表大爺,他是奶奶的侄女婿,是個老師。

時隔不久,我小學畢業升入了本村的初中。初中開學一學期後,娘給我辦理了轉學手續,把我送到離家十幾裏的另一個鎮的重點中學讀書。到了學校,娘領我走到一排教師宿舍前,敲了其中一間的門,開門的就是表大爺,他和娘聊了半天客氣話之後,告訴我,他以後就是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他囑咐我好好學習讓我遇到問題隨時找他。那個晚上,我激動地很長時間睡不著,上小學的時候,我對老師的孩子們充滿了說不出的羨慕。沒想到,我竟也成了教師親屬了,我恨不能給這消息插上翅膀……以後的日子裏,當同學們捕風捉影地問起我和表大爺的關系時,我竟含糊著不想回答:表大爺嚴謹的治學態度在那所重點中學裏有口皆碑。但他過於嚴厲,有時甚至是暴躁,惹得同學們常常背後罵他…..

記得那年,我感冒了,咳嗽不止。在課堂上,當我抑制不住地咳出聲時,同學們的目光刷地集中了過來。正在板書的表大爺停下手中的粉筆,回過頭,十分嚴厲地說:“上課期間不能咳嗽,如果想咳嗽,請出去。”周末回家,我十分委屈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患有嚴重氣管炎的奶奶,多年飽嘗咳嗽折磨的奶奶當時就生氣地說:“他管的太寬了,還不讓咳嗽?你盡管咳嗽,讓他來找我!”盡管奶奶給我“撐著腰”,我仍然不敢紮煞。事後同學告訴我,難怪他不願意,我的咳嗽聲有點誇張,與別人的不一樣。

那時我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周末回校,我會先去他宿舍報個到。看到我被風吹亂的頭發,他會找把椅子讓我坐下,拿起梳子幫我梳頭。那次,梳完頭,我正要離開,他一眼看到了我腳上新穿的那雙黑平絨布鞋,他厲聲問我知不知道學生不能穿高跟鞋?隨後他遞給我一把帶套的刀子,讓我回宿舍後把高跟割去。等我處理完回來給他送刀的時候,我粗心大意地忘了拿回刀套,他問我:套呢?我一下想起了割鞋跟時看到的那坨不知從哪裏塞上的棉花,我們村裏的人都把棉花叫做棉花套,我以為他說的是那個。我納悶他咋觀察的那麼仔細呢,隨口說,扔了。他厲聲問扔哪兒了?讓我回去找。回到現場,我才知道他說的是刀套。

初中畢業後,沒再和表大爺聯系。九十年代初,我去周村看姑姑,碰巧他和表姑也去看姑姑,意外見到他,我驚喜地朝他跑了過去,跑到他面前,我一下站定了,我不知怎麼表達多年來對他的感激和牽掛。如果是現在,我會緊緊地擁抱他一下,可惜當時太年輕。他看到我也很高興,一連串地問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

那之後不久,表大爺患病住院,為了扼制病情,表大爺做了截肢手術,以為能從此好起來,卻被告知還需要截肢,竟連續截肢三次。聽到這個消息,我很心疼他,他那麼要強的一個人,除了忍受疾病的折磨,他能坦然面對自己遭遇的一切嗎?

一直想去看他,好像一直在忙。萬萬沒想到,他竟是那麼匆匆地離開了我們。

得到表大爺離世的消息,我很內疚自己沒去看他。多年之後,想起表大爺,又慶幸沒去看他,這樣,表大爺在我心中一直保持著那個完美的教書先生的樣子,他有時著藍色的中式長袖衫,有時著白色的中式短袖衫,那系緊領口的扣子,無言地表達著表大爺為人、治學的嚴謹和一絲不茍。

想起表大爺就想起了那個校園裏的一切:那群可愛的同學,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校園,那待我們如子女的老師。那一切的一切,和表大爺一起永遠珍藏在我內心最深處。

表大爺大名王厚瑞。願這個給予過我父愛的男人在天堂裏一切安好。

許老師

初一下學期,許老師成了我們的化學老師。在差不多清一色男教師的初中階段,許老師的出現陡增了我對化學課的喜歡。

許老師身材嬌小,皮膚細膩、面色白嫩,唇紅齒白,講起枯燥的化學課來口吐蓮花,妙語如珠。

聽許老師講課,顛覆了我以往只有男老師才能講好數理化的觀念,也增強了我學好化學的信心。實際情況是,許老師給我們講課之後,我的化學成績突飛猛進。初二上學期,我有幸代表學校參加了鎮教委舉辦的化學實驗競賽。競賽項目抽簽決定。我抽簽拿到的參賽項目是制氫氣。那是一個步驟相對比較多的實驗。由於我的粗心,氫氣久久沒有制出,我急的亂了方寸,許老師急的兩腮緋紅,她問監場的老師:“是不是設備有問題?”得到的答復是剛有一個同學做了同樣的實驗(那同學後來考取了中國科技大學),設備沒問題。許老師喊著我的名字讓我沈住氣,再仔細些。我把過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認為自己的操作沒有問題。就在要放棄的時候,我無意中摁了一下瓶塞,氫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我驚喜地擡起頭看了許老師一眼,老師竟激動地流出了眼淚!

偶然在校園裏遇見許老師,我發現,課堂上激情四射,神采飛揚的許老師,生活中常常是一幅郁郁寡歡的樣子。有好事的同學告訴我,許老師的老公是個農民,他們在許老師上山下鄉時結婚。後來許老師回城、考上大學、當了老師……,同學同時告訴我,許老師有一兒兩女,每次考試,位居我們級部榜首的那個女孩是許老師的大女兒。我因此為老師感到高興。那個舉手投足間透著矜持和高貴的女孩不但模樣清秀,而且品學兼優,是我和很多女孩心中的偶像。我想,作為一個母親,有那樣一個女兒,足矣。

初中畢業前夕,許老師把我喊到她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與我談了近一個小時,她給我講人生的道理,告訴我女孩子要自尊、自愛、自強不息,她說人怎麼過都是一輩子,就應該堂堂正正活出個樣子來。

升入高中後,因為初中化學底子打的好,我深得高中化學老師喜愛,成了化學課代表。

高一那年,校園裏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一個女同學上吊自殺!那女同學是許老師的女兒!

時隔多年,我一直忘不了那個上午:我們正在上課,突然聽到外面一陣混亂聲,接著聽到救護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驚得老師也放下了課本,和我們一起透過窗戶向外張望,只見人們向著女生宿舍的方向而去,就在這時,一直晴朗的天突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課後聽說是某同學上吊了,人們手忙腳亂地把她從屋梁上解救下來,擡上救護車,當救護車離開校園後,雨瞬間停了下來。

遺憾的是,救護車還沒趕到醫院,她就迫不及待地停止了呼吸。

據說許老師的女兒是因為一次考試成績不好遭到了許老師的責罵一時想不開就尋了短見。那個仙子一樣的女孩一直品學兼優,待我如慈母一般的許老師那麼嚴格的要求裏面難免夾雜了自己對生活的不滿和對女兒超乎尋常的苛刻。那陣暴雨歇後,我們的任課老師望著雨後的天空喃喃自語:好像有冤情啊。

那件事之後,想到失去愛女的許老師悲痛欲絕的樣子,一直想去安慰一下,又不知見了老師說啥,也怕老師會觸情生情,就沒敢去。

高中畢業後,我離開了那片土地。從此與老師失去了聯系。我知道,桃李滿天下的許老師其實是孤獨的,不如意的婚姻使她失去了對另一半的依靠,以她的清高,她可以在課堂上口若懸河,卻不會與任何人因為生活中的瑣事多費口舌......

那年冬天,離開故土二十幾年的我應邀回去幫朋友出個方案。見到以前的同學,問起許老師,才知道,許老師幾年前就去世了。我驚問原因,說是許老師退休後患了抑郁癥,最後趁家人不註意,尋了短見。我問她兩個孩子的情況,說,都在省直機關工作。

我頓有捶胸頓足之感!我親愛的老師,孩子們那麼有出息,您該好好活著啊。何必對生活要求那麼完美?!那麼多人,碰到了那麼多問題,都扛過來了,你為啥不能寬容一點?!

從那年冬天聽到老師去世的消息,一直想寫點紀念老師的文字,總感覺無從下筆。老師的音容笑貌卻是常常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感覺上,從事教師這個職業該是許老師一生中最自豪和驕傲的事了。我永遠喜歡課堂上那個反應靈敏、語言幽默、能深入淺出地帶領我們遨遊知識海洋的許老師。

我敲下這些文字,表達我對許老師深切的思念之情。

李麗華老師

十三歲那年的那個秋天,我轉學到離家十幾裏的某鎮重點中學讀書。

到了那所學校的第一天,上午,第三節課,一個年輕、時尚的女老師走進了課堂,頓覺眼前一亮:老師穿一條黑色褲子,一件粉色上衣,顯得精神、利落、青春、明媚。老師自我介紹,她是我們的物理老師,叫李麗華。

我仔細端詳老師的五官,單看任何一個,都不太好看,可這些不太好看的五官湊在一起竟給老師憑添了幾份大氣。老師的頭發很隨意地束在腦後,那發梢朝上的發型襯出了老師的幹練和不俗的氣質。

那個年代,發梢朝上屬於比較另類的發式。我記得那是豫劇《朝陽溝》裏銀環她媽的頭發造型,是為了彰顯個性的。我很奇怪那個具有造型特質的發式竟讓老師多了一些女人的嫵媚。

老師的聲音很好聽,靜靜地聽老師講那些枯燥的物理術語和物理定理時,好象那聲音裏滲出幾份甜絲絲的味道,讓人覺得聽她的聲音就是一種享受。

我喜歡物理老師,我的物理成績卻不好。

一個晚上,老師把我喊到她的宿舍,耐心地問我聽物理課的感受,然後給我指了學習重點,讓我利用周末好好補習一下。

老師的宿舍是我當時心目中標準的閨房:整潔、溫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那清香中透著一絲甜甜的味道。

問完我的學習,老師告訴我,她的家離學校只有五裏左右,騎車回去很方便,她每周最少有三個晚上是回家去住的。老師說:“住在集體宿舍條件差點,以後只要我回家,你就在老師這裏復習吧。”

第二天,要回家的老師把她宿舍的鑰匙給了我。揣著老師的鑰匙,就像揣著一個重大的秘密和榮耀。我想對同學說,怕引起嫉妒;不說,內心又被一股喜悅焦灼著。

終於等到下了晚自習,我裝作極不情願地對同宿舍的同學說:“李老師讓我替她看宿舍,真不想去呢。”同學十分體諒地說:“讓你去,是看的起你。”

我就那樣“極不情願”地去了老師的閨房。

坐在老師的床頭桌前,享受著明亮的燈光,我有了幾份誠惶誠恐的感覺:老師教我們四個班,二百多個學生,我不知道老師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我怕好久不洗澡的我弄臟了老師的被褥......那以後,只要老師回家,就把鑰匙給我。

那年春天,不知是氣候的原因還是飲食的問題,我臉上局部皮膚開始蛻皮。從小大大咧咧的我根本就沒在意,老師卻看在了眼裏。一天,老師又要回家時,把一管“膚輕松軟膏”連同她宿舍的鑰匙一起交給我,老師看似很隨意地說:“女孩子大了,得知道要好了。”一管“膚輕松軟膏”沒有用完,我的皮膚就得到了徹底改善。

那個夏天的傍晚,吃過晚飯的老師約我陪她出去散步。當我們走到鎮供銷社門口時,看到了一對年輕夫婦,男人攙著肚子已經很大的女人,有說有笑地走著。

老師看到後,很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並大聲對著大肚子女人說:“幸福的女人,感覺很自豪吧?”

我自小生活在農村,耳聞目睹的是大肚子女人的羞羞答答、遮遮掩掩,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說法,讓我對老師欣賞有加。

我們初二下學期,李老師嫁了個軍官。當老師挺起大肚子在校園裏來回走動的時候,老師的臉上沒有半點孕期女人的疲憊,我始終看到的是滿臉蕩漾的幸福的微笑。

幸福著老師的幸福,我告訴自己,等我長大後,也做個教師,嫁個軍官。

升入初三後,我們換了物理老師,老師不再教我們,我也不再去她宿舍住。加之初三學習緊張起來,我與老師的聯系漸漸少了。

初中畢業,我離開了那個小鎮。同年,李老師生完孩子,隨軍去了北京。那時人們除了寫信沒有別的聯系方式,而我們,誰也沒給彼此留下通信地址,我們從此失聯。

多年以來,想到李老師的時候,我都在想:老師當時給我的絕不只是一把普通的宿舍鑰匙,更飽含著老師對學生的喜愛。令我感到不安的是,老師對我那麼好,我從來沒有說聲謝謝。在很多人眼裏,我是熱情的,外向的;其實,我很內斂,也一直有幾份羞澀。所以,即使我對老師或很多人有太多的喜歡和感激,我也很少表達自己。

轉眼三十年過去,我一直想念著老師,感激著老師。我有時在想:換作是我,我大約不會那麼慷慨地讓一個學生住我的閨房。我因此更加尊敬老師。想起老師時,我耳邊就回響起老師讀γ的聲音,回響起老師對我的殷殷囑咐。尤其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一定會照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想老師,想老師對我的關懷和疼愛。我一直幻想著有那麼一天,我和老師會不期而遇,我想當面對老師說一聲:謝謝老師。

那些插曲

(一)瓶子掉底了

轉學到鎮上的中學後,我開始住校、吃食堂。

母親怕我吃不慣食堂的飯菜,每逢我周末回家,她都會用肉絲給我炒菜或者鹹菜,盛上滿滿一罐頭瓶。

我喜歡和同室好友們一塊吃母親炒的菜,我卻很秫頭去洗那罐頭瓶。食堂的飯菜吃完後,飯盒用水衝衝就幹凈了,母親盛菜的罐頭瓶卻怎麼衝都油油的。

有人提醒我,食堂有熱水,用熱水洗可以除油。

那時食堂管理很嚴,閑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

那個冬日的傍晚,我們看到食堂門沒鎖,裏面沒人。我讓兩個同學做掩護,我跑進了食堂。

食堂的孫師傅一眼看見了我,他一邊問著“你要幹什麼”,一邊急急地跑了進來。

怕他阻止我,我匆忙地拿起水勺盛了熱水灌入罐頭瓶……

當他趕到我面前的時候,只聽“滋”一聲,罐頭瓶的底掉了下來。他哈哈笑著說,“你急急地進來,就是為了辦這件事?”

(二)被子上的腳印

我們那些住校生都是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那個周日的下午,當我按時返回宿舍時,我看到我的宿舍門前圍了很多的老師和同學,大家在議論著什麼,神情有些緊張。

原來,在我們回家的那天晚上,宿舍裏進了小偷。

當人們陸續離開之後,我們同宿舍的幾個人關上房門,繼續討論這件事。

那時,已是黃昏。房間裏光線有些朦朧了。我們都沒有心思開燈。

我屏住氣息,聽那個鋪位在窗下的女同學繪聲繪色地描述,她用手比了比她被子上的腳印,然後比劃給我們看小偷腳的尺寸。

正當我們聽的有幾份投入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那聲音那麼突兀,驚得我們幾乎同時發出了尖叫聲,離床最遠的我一下跳到了床上——原來是食堂的師傅來領回我們盛稀飯的桶。

事後,好多次,我都嘗試著再那麼跳一次,一次也沒有成功。

(三) 偷窺男生宿舍

進了鎮中學校門,會看到一排排整齊的校舍,沿校門中間的那條路下行二十幾米(我用下行是因為鎮中學地勢很凹),從南往北依次是:第一排,路東西兩邊各有一排教室;第二排,路東邊是教室,路西邊是教職工單身宿舍;第三排,路東西兩邊各有一排教職工單身宿舍;第四排,路東邊是食堂,路西邊是宿舍;第五排,路東邊是女生宿舍,路西邊是教職工家屬宿舍;最後面一排是初三教室,把初三教室安排在校園裏最安靜的地方,可見校領導用心良苦。

我的宿舍在第四排路西邊,路西邊有女宿舍也有男宿舍,男宿舍靠東邊,女宿舍靠西邊,女宿舍再往西是廁所。這樣的布局決定了男生每天晚上要經過女生宿舍去上廁所,而女生每天上學、放學、吃飯都要經過男生宿舍。

那年暑假過後,開學第一天,我們幾個女生約著一起去食堂打飯,端著飯往回走時,被男生宿舍傳來的打鬧聲吸引,我們不約而同地駐足往裏看,不知看了多久,不知是誰突然喊了聲“哎呀”,我們一下意識到我們正在看的是男生宿舍,慌的我們紅著臉逃也似地離開了。回到宿舍,我們問彼此:你看到啥了?回答的都是啥也沒看到。我是啥也沒看見,真的。

同學張華

初二下學期,我們班轉來一個女同學——張華,她高高的個子,單眼皮,說話大大咧咧,但言談舉止卻有幾份嬌氣,說話時總是先“嗯”一聲再說。有知情的同學告訴我,她家庭條件挺好,父親剛退休,小哥哥頂替當了工人,大哥哥是村幹部,大哥和嫂子開了一個小公司,生意不錯,她是父母的嬌嬌女。

她的家離學校五裏左右,也需要安排宿舍。那時每個班住宿的人數不一樣,用作宿舍的房間有大有小,這樣一來,有的是一個班的住校生住一個宿舍,有的是幾個班摻和在一起。我們是同班的七個人睡在一盤炕上,她去的時候,我們宿舍本來已經滿了,老師說,反正只是晚上睡睡覺,擠擠吧,我們就各自把自己的褥子疊加一點,給她騰出了一個空。住在一起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人和人的關系慢慢地被一些事拉近或扯遠,比如放學後回宿舍的速度、去食堂打飯的速度、吃飯的速度、飲食習慣、作息習慣等,時間久了,總有一兩個人很契合,也總有人格格不入,於是,一個宿舍裏的人就分化成好幾“派”,我和張華就是那麼不知不覺成了最好的朋友,女孩子的友情就是那樣,一旦好起來好像就必須時刻在一起一樣,我們在學校裏形影不離,她有時回家也非要約我一起。

她家的院子很大,院子裏種著桃樹杏樹,養著花,房前廈檐下是青磚鋪成的小道,通向大門,那個院落,在那個年代,也算個體面人家。她父親個子很高,沈默寡言;她母親說話很和氣,待我很客氣;她大哥性格很開朗,喜歡開玩笑;她大嫂很漂亮很溫柔,我沒有見過她小哥哥,但她小哥哥讓她給我捎了一句話:那年(1984)秋天,我家買了一臺21吋的日立彩電,我告訴了她,她周末回家告訴她家人,他小哥哥說,買21吋日立彩電,買的電視機盒子吧?他這麼說是因為那時買彩電的家庭實在是太少了,即使像他們那樣的家庭都還沒有買彩電的打算。

好到親密無間的我們也有鬧別扭的時候,那時每天晚飯後,需要輪流擡水,便於宿舍同學洗漱。那天輪到我們兩個,我們拿起木棍,擡起一只水桶晃晃悠悠地出校門,到了馬路西邊的鎮供銷社大院內,那裏有個壓水井,在壓水時,我們兩個言語發生了衝突,誰也說服不了誰,她一賭氣,轉身就走;我一想如果我在後邊,得負責把水桶帶回去,我連忙跑到她前面,大步往前走;估計她也這麼想吧,她趕上了我;我又趕上了她。我們就這麼追趕著回了學校。誰也不搭理誰。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我們兩個像啥事沒發生一樣言歸於好。奇怪的是,沒人問我們水桶的事。以後也沒有。

冬夜驚魂

(一)

同學琴的舅舅是鎮政府保衛科長,保衛科的辦公室坐落在鎮政府大院西南角,她舅舅白天在辦公室上班,她晚上在那裏住宿,我跟她去過一次,我很喜歡鎮政府那個環境。初二那年冬天,她纏著我搬離宿舍,去和她住在一起作伴,她說她宿舍裏有爐子,我欣然應允。那個年代,冬天好像格外冷。我們的學校沒有取暖設備,也沒有自來水。我們的一切用水都是通過壓水井。怕早上壓水井上凍打不出來水,我們只好在晚上睡覺前把水打到臉盆裏,放到床底下。我不知道宿舍裏晚上的溫度是幾度,只記得很多個早上,我們起床洗臉的時候,臉盆裏的水已經結冰了。好在那冰塊不算厚,我們只好先把臉盆裏的冰塊打碎,再從冰窟窿裏撩水洗臉,常常地,還能把碎冰撩到臉上,紮的臉生疼......同行的,還有住在鎮府附近的一個要好的女同學慧。

那時慧正癡迷著收音機裏播送的劉蘭芳說的評書《楊家將》,她知道我們沒有收音機聽不了,也不管我們是不是喜歡聽,見到我們她就口若懸河開講。我們都說她迷的不輕。某天,老師上課提問,喊到了她的名字,估計那時她腦子裏還在回想著評書的內容吧,只見她很唐突地站起來,大喝一聲:呔!我們先是一驚,繼而哄堂大笑。老師一下氣紅了臉。

(二)

一個冬天的夜晚,如水的月光滿滿地灑了一地,不覺就觸動了我的浪漫情懷。想到離鎮府不遠的那條河,我建議去河邊走走,她們欣然同意。

我們三個來到河邊,溶溶的月色給眼前的一切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早已落光了葉子的垂柳依然那麼羞澀地低垂著頭,河裏的水已經結成了厚厚的冰,家住河那邊的同學正在結伴從冰上經過。當我們三個試著踏上冰層的時候,腳下發出了冰層斷裂的聲音......我們大驚失色,慌忙攙扶著離開。

回去時,慧同學執意把我們兩個送回宿舍。

回到宿舍,我開始哼著小曲、興致勃勃地投爐子......外面突然傳來慧同學的尖叫聲。正在投爐子的我慌忙把鉤子一扔,然後三步並作一步地跳到床上,琴也毫不含糊地蹦到床上,我們緊緊抱作一團。

驚魂稍定之後,我們同時問對方:“咱們是不是該出去看看啊?”

話音剛落,聽到了敲門聲,然後聽到了慧爽朗的笑聲,原來是她故意嚇唬我們。

她推門進來,看著還在渾身顫抖的我們說:“關鍵時候,你們兩個真不頂用。

那年越野跑

我上高一那年,體重不到四十公斤,在女同學中屬於小巧玲瓏型。我特別愛動,每次一擡腿,不是蹦就是跳,很少認真走路。我常常在早晨或者黃昏,在別的同學還在睡夢中或者埋頭學習時,悄悄跑出校門,沿著三裏河的河堤一路跑去,沿途有潺潺的流水、有婀娜的垂柳、有豐收的田野……我喜歡鄉間四時的風景,也喜歡那種與自然融合的感覺。

那個秋天的下午,老師宣布學校要組織五公裏越野賽,要求同學積極報名參加。有同學鼓動我,我沒報:我喜歡跑步,是那種閑雲野鶴似的跑著玩的,我不喜歡比賽形式的跑步,再說,以我的弱小怎敢去跟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過招。

兩天後,老師看出同學們參與的積極性不強,便指名班幹部帶頭。帶著豁出去的心態,我給自己報了名。

比賽那天,我們來到小鎮北邊那條柏油馬路上,路兩邊的樹葉正隨著秋風紛紛而落在空中亂舞,路兩旁的田野裏麥苗在秋風中顫抖,脫掉外套準備參賽的我只覺寒意陣陣襲來,很想立刻卷縮起來,看看別的同學也都矗立在風中凍的哆哆嗦嗦。我們按裁判的要求做好準備工作,當起跑的哨聲一響,我擡頭、起步時,同學們早象離弦的箭一般“噌噌”躥出了好幾米。我立時有了想放棄的念頭,不覺放慢了腳步,老師適時鼓動啦啦隊喊著我的名字為我助威,我只好跟在同學們後面跑起來。

慢慢地,憑借良好的耐力,我竟越過了一個又一個同學。當我不是最後一名的時候,我的信心足了起來。

超過,被超過……,我慢慢感覺到了些許體力不支,雙腿好象灌了鉛一樣,越來越沈,我好想就此停下……當我無意回頭看到那個胖胖的女同學還在堅持時,我告訴自己,只要她能堅持,我絕不能半途而廢。頭發被汗水粘在了頭皮上,熱氣從衣領裏冒了出來,心臟有了窒息的感覺……我跑的越來越吃力,也越來越頑強。

當我喘著粗氣跑到終點時,比我先一步到達終點的那個從濟南轉來的大個子男同學竟一下抱住了我,我們緊緊抱在了一起。很快,我們又若無其事地分開。我一直沒想明白那一抱意味著什麼,因為那以前和以後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越野賽結束後,在我身後的那個胖胖的女同學對我說:本來我不想跑了,看到那麼瘦小的你在前面跑,我就想你能跑下來,我也能。我告訴她,我也是因為看到她在堅持,我才跑了下來。

這個道理一直啟迪著我:當我遭遇困難和挫折時,我會想到那些在困境裏依然樂觀的人,也會想到身後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神。很多認識我的人都說,你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精神......這也許是我參加那次越野賽的最大收獲。

我的故事

1983年,我上初二。那一年,學校所在的小鎮上有些鬧騰,一向安靜的校園裏也出現了不和諧音符,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時常能聽到一些尖銳的口哨聲,那口哨聲像極了響馬放出的響箭,令我心有余悸,惴惴不安。我請求轉回了村裏的學校。

我回村不久,時任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的表大爺帶著李剛老師、劉龍昌老師來家看我。李剛老師、劉龍昌老師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師,他們的到來讓我深感榮幸。老師們告訴我,我的感覺很敏銳,那段時間確有一些痞孩子在街面上晃蕩,做了一些為非作歹的事,民憤極大,已經遭到鎮壓,還判了幾個死刑。老師們征求我的意見,說綜合考慮兩個學校的師資、生源、學習氛圍,希望我還能再回去上學,我求之不得、欣然應允。

老師們來家時,父親沒在家,母親也忙著生產隊裏的事,我在奶奶指點下,有條不紊地張羅好一桌飯菜,劉龍昌老師很有感慨地說:“一直以為你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沒想到你像小鐵梅一樣,從小替父母分擔重擔。”

在奶奶眼裏,我卻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生性好鬥,常常因為一句話或爭一個理與兩個弟弟對打在一起!記得最厲害的一次,家裏只有我們三個人在家。我們本來還好好地,不知為什麼又吵起來了,而且越吵越兇。我想徹底地教育他們一次,又怕大人知道,就很果斷地吩咐他們閂上了門。當我們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終於動用了板凳的時候,母親突然敲起了門…..母親倒很冷靜,她命令我們三個站到她的房間裏,然後開始訓話。

聽著母親十分嚴肅的訓話,看著同時站在那裏的兩個弟弟,尤其是矮我一頭的小弟弟,我突然感到很滑稽:我竟與小孩一起挨訓!母親說得正十分投入,鄰家的奶奶用衣襟兜了些自家種的葡萄來到我家,徑直來到母親的屋裏,喊著我的名字說:“愛武,吃葡萄吧。”我搖了搖頭。那奶奶說:“吃吧,不酸啊。”想到這麼嚴肅的場合竟出現這樣的插曲,我忍不住笑了,看到我笑,母親笑了,兩個弟弟也跟著笑起來。

我做過一件讓母親笑不出來的事:許是天性使然,我自小樂於助人。那個初夏,當看到前鄰的孩子一頭蓬亂的頭發時,我突然想幫他修剪一下,讓他能幹凈些,涼快些。一天,趁母親不在家,我吩咐弟弟把他兄妹喊過來,我從母親櫥子裏拿出她給我們理發用的推子,三下五除二地在他頭上的舞弄起來……那是我第一次使推子,在母親手裏那麼靈巧的推子到我手裏一點也不聽使喚,我憑著自己的想象來回地推,不長時間,他的頭發就像狗啃的一樣了。

我一時沒了主意,只好匆匆地收拾了戰場。

傍晚,她母親從地裏回來,看到兒子的頭發成了那樣,氣勢洶洶地領著兒子來到我家門口,像開批判會一樣大聲地嚷嚷起來。

母親聞聲出來,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對孩子的母親說,我給孩子處理一下。母親吩咐我拿來推子,她一會就把那頭修剪好了。

對於那件事,母親沒再多說我一句。

姥爺

我姥爺個子不高,長的白白凈凈,慈眉善目。我爺爺生前喜歡留胡子,我常常揪著他的山羊胡子玩,我覺得老頭子應該有胡子,我姥爺卻沒有,每次見他,那張臉都刮得幹幹凈凈、清清爽爽的樣子。

我記事的時候,我姥爺還沒有退休,據說是在一個叫碼頭的地方的供銷社上班。我問奶奶碼頭在哪,奶奶說九戶那邊,我再問九戶在哪,奶奶嫌棄地看了我一眼,不做聲了,我從此記住了這兩個地名。碼頭比我父親上班的地方遠,姥爺很長時間才回家一次。姥爺回來時,偶爾也去我家,到了我家,說話不多,就那麼樂呵呵地坐著,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後來我娘帶我去周村,竟帶我去一個院子裏見到了姥爺,同時見到的還有張姨一家。娘說那時姥爺剛退休,正好張姨所在學校的校辦工廠需要門衛,就喊姥爺過去了。張姨是我娘做民辦教師時的同事,多年一直和娘關系很好。張姨的老公和我爹也是很好的朋友。後來我爹去世後,張姨的老公每次上墳都給我爹帶一份祭品,朝著我家的方向祭拜我爹。張姨的家就住在校辦工廠裏,他們待姥爺像一家人一樣,姥爺在那裏又待了幾年,才告老還鄉。姥爺回家時,我已經開始去外地求學了,算來算去,我和姥爺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姥爺在家時,我有時去姥姥家,他們兩人之間從沒有高聲言語。遇到姥姥抱怨舅舅他們或者別的,姥爺皺皺眉頭,打斷姥姥的話:你別亂說話......姥姥一下就沒了脾氣,不再多說一句。

有一年深秋裏的一天,家裏種著棗樹的三姨敲了棗之後去給姥姥送,我碰巧在。我拿起一顆放到嘴裏,咯嘣咯嘣地嚼起來,看我吃的那麼帶勁,姥爺目視前方,意味深長地說:“還是碼頭的圓鈴棗好吃,又脆又甜又養人。”說起圓鈴棗,姥爺和我說起了他和碼頭的淵源:

五七年大躍進之後,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靠種莊稼為生的農戶家家戶戶糧食都斷了頓。人們走出家門,把地裏、樹上能吃的也都哄搶一空。正處於壯年的姥爺忍受不了饑餓的折磨,只好去吃玉米芯。吃了玉米芯的姥爺解不出大便,肚子鼓鼓地、脹的難受。當時在縣府任職的姥爺的舅舅來家看望自己的姐姐,看到外甥難過的樣子,回去後二話沒說,就給姥爺謀了個差事——去碼頭供銷社上班。

村裏安排人套了馬車,把當時在村裏當會計的姥爺送到離家近百裏的碼頭供銷社。到了碼頭,馬車經過一片棗樹林,看到棗樹上那綠油油的葉子,姥爺的腹中又叫喚起來,在姥爺看來,那綠油油的葉子一定比那玉米芯好吃的多。

那時的供銷社還時興以物換物,手頭沒錢的村民可以拿自家種養的東西換取油、鹽等生活必需品。姥爺很快發現,當地的村民大多是以紅棗換取自己需要的東西。一家,兩家,三家……;一次,兩次,三次…..,看到幾天就換滿的一簸籮紅棗,姥爺心生羨慕:我們老家那為數不多的幾棵棗樹,不但棗被人搶光,棗樹葉也早被人劃拉幹凈了。姥爺不明白,這裏的人咋種了這麼多棗樹?他問前來換東西的一個村民,村民告訴他,這裏靠近黃河,全是沙土地。曾經種過的農作物要麼活不了,要麼被風沙破壞收不了,人們只好因地制宜,種上了大片棗樹,既固化了土地,每年的棗兒也給人們帶來了不錯的收入。就像這歉收的年景,村裏幾百張嘴靠著這幾百棵棗樹,也能夠維持生計了。

姥爺說,碼頭棗好人也好。第一份薪水拿到手,姥爺想給家中斷糧的老娘買幾斤棗帶回去。一個常去供銷社購物的村民看到姥爺在集市上轉悠,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他被姥爺的孝心感動,非要送姥爺幾斤棗,生性倔強的姥爺拗不過他,只好收下。為了感激他,姥爺請他去喝酒,兩個大男人就著一碟花生,一碟鹹菜,喝了個痛快......酒後,姥爺騎車回家,路上丟了棉襖,從此這成了我爹娘調侃的一個話題。

姥爺退休後,和姥姥相依為命,日子過的挺舒坦。2000年,我姥姥不幸病逝。姥姥病逝前,心裏放不下姥爺,對守在她跟前的我娘和姨們說,我走之後,你們得把你們的爹照顧好啊,別讓他掉到地下。娘和姨們異口同聲地讓姥姥放心。

姥爺八十八歲那年,患病住院,需要手術,考慮他年紀大,我娘建議保守治療,從縣醫院回到家後,躺在病床上的姥爺總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娘說,是姥爺的魂丟在那裏了。姥爺病重期間,娘和姨們輪流看護。某天深夜,已經昏睡的姥爺忽然叫醒值班的大姨,說有話要說,大姨忙了一天有點累,看天色已晚,也想讓姥爺早點休息,就對姥爺說,有話明天說吧。沒想到,我大姨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再也喊不醒我姥爺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姥爺不幸病逝。我大姨悔恨交加,多次哭著說,早知這樣,我陪他說一宿也行。

誰也不知道,姥爺臨終前想說的是啥話,這成了一個永久的秘密。也許,有些話只適合帶進棺材。

姥姥

(一)

我家離姥姥家只有二裏左右,從五、六歲開始,我三天兩頭去姥姥家,有時是跟著母親一起去,有時是奶奶吩咐我去請姥姥來家玩,有時是我去姥姥家串門,我也常常住在姥姥家,我和舅家的表哥表姐一起睡在姥姥家那盤大炕上,晚上姥姥讓我們比賽看誰睡得快。記得那個早上,大表哥起床後找不到自己的褲腰帶了,他提著褲子在炕上轉悠,我們也幫他找,最後還是姥姥發現他把腰帶搭在脖子上了,姥姥笑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姥姥說他是騎著驢找驢。

大約我七歲那年,有一次去姥姥家,遇見了大姨家大我兩歲的大表姐。那之前,因為大姨離姥姥家遠,她們只在每年的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初二這天,姥姥的四個閨女都帶著女婿外甥一起回去,加上姥姥、姥爺別的親戚,姥姥家那不大的屋子一下熱鬧起來,熱鬧一陣之後,閨女們忙著下廚做飯,女婿們結伴出去拜年,孩子們湊在一起打鬧。我平時和父親接觸少,就願意跟著他和姨夫們一起出去拜年。我與大表姐她們基本不搭腔。

見到大表姐,我有些排外。我故意靠在姥姥身邊,對她做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她沒話找話地說這是我姥姥家,我一聽不願意了,我說這是我姥姥家。她跑到姥姥家的門檻上,一腚坐下來,大聲說這是我姥姥家。我不甘示弱,幹脆坐在她對面,兩個人就像兩個鬥雞一樣,爭的面紅耳赤,誰也不服誰。後來我想,反正姥姥不如我奶奶好,讓給她算了。

那時,姥姥常去我們家,與養尊處優的奶奶相比,姥姥囊中略顯羞澀。奶奶的屋裏,常年有姑姑和父母買給她的水果、糕點、糖果,奶奶不舍得吃,就留給我和弟弟們,而每次姥姥來我家,好客的奶奶總會把好吃的分一些給姥姥,我就感覺心裏有點不舒服。其實姥姥也是疼我們的,我去姥姥家,她常給我包水餃吃;姥姥有時也把姥爺買回來的好吃的帶給我們。只是,用孩子的眼光看來,我應該吃她的,她不應該吃我們的。還有那年春節,我去姥姥家,姥姥沒給我壓歲錢,卻給了舅家表哥,碰巧讓我看到了,我就覺得姥姥是個偏心很重的人。我家排斥姥姥的,不止我自己。那次姥姥來我家,晚上想留宿。母親找到當時只有八、九歲的小弟弟,想讓姥姥晚上睡他屋,小弟弟痛快地答應著,到了睡覺時間,竟然早早地回到他的屋裏,把門拴上,任憑母親在外面叫喊,他始終不吭聲。

(二)

我姥姥有兩樣絕活:一是哭,二是叫魂。

用我奶奶的話說,你姥姥眼淚來的太快了。很多時候,姥姥和奶奶正說著話,姥姥突然就落淚了,因為她又想起或提起了我的舅舅。翻來覆去的無非是舅舅對她不好,不關心她。奶奶悄悄告訴我,姥爺是個退休工人,姥姥姥爺手中有錢,四個閨女也孝順,你舅舅好不好的怕啥呢。可姥姥非得拿舅舅說事。姥姥剛開始哭時,我覺得很心疼,也有些怪舅舅,時間久了,就覺得姥姥有些矯情,看看村裏,比姥姥過的不好的老人多了去了,沒見誰整天哭哭啼啼的。現在想來,滿腹委屈的姥姥,其實心裏是疼舅舅的,她知道兒大三分客,她希望舅舅對她更好,舅舅做不好,她也不會像別的村婦那樣和舅舅撕破臉皮大吵大鬧;姥姥的委屈不能和姨們說 ,怕姨們心疼;不能和村裏人說,那樣就丟了面子。她只能找我奶奶傾訴一番,而已。

姥姥的第二樣絕活——叫魂。那時,我稍有不舒服,只要不是明顯的感冒癥狀,奶奶就懷疑是我掉了魂,那時沒有電話,我不知她是怎麼給姥姥捎信的,反正姥姥每次來的都很及時。姥姥來到我家,趁著上午的太陽正好,在地上畫個圈,她站在圈子裏,拖著我的衣服,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轉,口中喊著我的名字說,回來吧。我跟著接聲:回來了。轉了幾圈之後,她把衣服拎起來,對著陽光看,像是在分辨什麼,口中念念有詞。看了一會,她把我的衣服猛地一兜,迅速轉身披到我身上。

姥姥給我叫魂,也給三裏五村掉了魂的孩子叫魂。奶奶說,姥姥叫魂很靈。

我記得每次叫上魂,奶奶就在飯棚裏支上鏊子,奶奶和姥姥一個坐在裏面烙餅,一個坐在外面搟餅,不長時間,我就能吃到熱乎乎、香噴噴的油餅或菜餅。

嘗到了甜頭,我嘴饞的時候,就會告訴奶奶我不舒服。我很清楚地記得一次,我謊稱自己頭疼,奶奶讓我去找村裏的赤腳醫生看看,我說讓姥姥來叫叫就行,奶奶讓我躺在蚊帳裏休息,等姥姥來。碰巧我姨來我家,看到我沒有上學,躺在那裏,就關心地問我怎麼了,奶奶說我頭疼,她伸手來摸我的頭。當時嚇的我有點心慌了。我怕她識破我。沒想到,她摸了一下說,是有點燒……

我曾經和娘聊起姥姥叫魂的事,娘說,姥姥叫魂是有口訣的,姥爺臨終前把那口訣寫下來交給她了。我問口訣是啥?她說這是天機不能泄露,泄露了就不靈了。我沒有繼續跟問:你既然有口訣,為啥不試著給人家叫魂?

(三)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一個中午,因為剛剛落了一場秋雨,道上鋪滿風雨吹落的槐花,槐花經過雨水的浸泡,花色浸染了路邊的積水。放學後,從小喜歡雨水的我,貪婪地踩著路邊的落花,走走停停。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擡頭一看,是姥姥。姥姥站在路邊,旁邊放著滿滿一車桃子。看到我,姥姥急忙從車簍裏拿出幾個桃子,走過去,塞到我手裏。那時,我只有十歲左右,卻有了極強的虛榮心,我感覺賣桃的姥姥丟了我的臉,我扔下桃子,逃也似的跑了,留下辛勞半生的姥姥拿著桃子怔怔地呆在了那裏……桃子是姥姥村裏的,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的姥姥推著滿滿一車桃子出來賣桃掙工分。一陣一陣地,秋雨還間歇地下著,剛下過雨的土路有點滑,纏過足的姥姥顛著小腳推著沈重的獨輪車,繞了一段路,等在我回家的路上,就為了給我幾個桃子……

說起姥姥掙工分,我記起小時候跟姥姥去坡裏幹過活。那是一個初秋的早上,姥姥提著一個桶,桶裏盛著家裏人攢了幾天的尿,來到一塊菜地前,地裏有紫油油的茄子,有紅紅的辣椒,有綠瑩瑩的香菜.....當我隨著姥姥進了地裏時,蔬菜棵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腿,我擡眼一看,那一個個露珠在陽光的映照下,晶瑩剔透,發出了五顏六色的光,那情景,美極了。

(四)

體會到姥姥的好,是去鋁城讀書後。姥姥一下為我做了厚、薄兩個綢棉襖,還為我做了一個小墊褥。我從骨子裏喜歡那些稠稠緞緞,當我穿上那個做工精細的紫色稠襖時,我的心一下充滿了對姥姥的感激。

我去鋁城後,姥姥不知從哪打聽到我們那裏的元宵燈會比周村還好,就和母親說來年元宵節去我那裏看燈。我給出了四個理由讓母親說服她:1、元宵前後天都比較冷,有時還下雪,怕她凍著;2、她年紀那麼大了,在人群裏擠來搡去的,怕她累著;3、附近沒有賓館,來了我沒地方安排她住。4、我不一定有時間陪她。母親聽我說完,一句話沒說。這件事過去多年後,每每想起來,都讓我充滿自責,從小到大,姥姥好像沒要求我為她做過什麼事。姥姥那麼說,也許是對我上學的地方充滿了好奇,也許是她覺得她外甥出息了,可以帶她去開開眼界。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我結婚時,姥姥為我做了好幾床棉被;有了女兒,姥姥已是八十歲的人了,還親自為女兒縫了小被褥送來;姥姥病重的日子裏,曾經一遍遍喊我的乳名。母親電話告訴我,我有幾分不相信,姥姥的孫輩有二十幾人,她為什麼偏偏會喊我呢?帶著疑惑,我去看望彌留之際的姥姥,那時,她已認不出人了。我喊了聲姥姥,她應聲“來了嗎?想你呀”,我不知姥姥是否真的聽出了我的聲音,卻分明地看到了姥姥的兩行清淚。姨們說,“你姥姥最惦記的人是你。”

看著病榻之上的姥姥,我的淚無聲地滑落下來,我又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奈。

(五)

二000年,正月初五的早上,我和往常一樣與同事們一起坐著列車趕到博山連鎖店,我正在按排一天的工作。突然,手機響了起來,我接通電話,傳來女兒的聲音:“媽媽,我老姥姥去世了。姥姥說,你不在家就不用去了。”我讓女兒把電話給她爸爸,我吩咐他替我回去送姥姥最後一程。

姥姥享年87歲。以後的日子裏,我甚至有點慶幸我沒有為她送行,就象現在,當我敲打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姥姥在故鄉的期盼,你看,姥姥還穿著她最愛的那件白色人造棉小褂和那條黑色的人造棉褲子,匆匆地行走在從她家去我家的路上…

舅舅

我有四個姨,只有一個舅舅。舅舅是姥姥姥爺唯一的兒子。

我小時候,姥姥還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裏。姥姥家的老房子有七間北屋和東西兩個飯棚組成。姥姥姥爺住中間兩間,三姨小姨住東邊兩間,舅舅一家住西邊三間,兩家各用一個飯棚,單獨做飯。我去姥姥家,都是直奔姥姥的屋裏,很少去舅舅那邊,舅舅家有一個大表姐,兩個表哥,一個表妹,大表姐那時已經高中畢業,兩個表哥一個上高中,一個和我同學,小表妹還小、也內向。

我去姥姥家,經常會見到一個姐姐去舅舅家,她很文靜也很漂亮:梳著麻花辮,瓜子臉,雙眼皮,大眼睛,只是眼神裏流露著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她見了我姥姥喊奶奶,喊的很親。表妹告訴我那是她姨家的表姐,後來姥姥偷偷告訴我,那其實是舅舅的二閨女,舅媽的姐姐婚後未育,就央求舅媽送一個孩子給她,舅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都不舍得,有一次她帶著二表姐回娘家,她姐姐聲淚俱下,舅媽心腸一軟,把二表姐留下了。二表姐從小在姨家長大,後來頂替姨夫當了老師。

年輕時候的舅舅曾經是他們村裏甚至是鎮上的風雲人物。據舅舅後來成為《淄博聲屏報》主編的同學說,學生時期的舅舅不僅長的一表人才,而且記憶超群,過目不忘,是老師和同學公認的出類拔萃的學生。如果那時舅舅能參加高考,極有可能考個好學校從此平步青雲。舅舅過早地終止學業,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現象,他被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列為培養對象,當別的同學忙著升學的時候,舅舅回到村裏,從會計做起,幾年的時間當上了村支書。

我有記憶時,舅舅在公社木器廠當經理,他偶爾去我家,每次去,都在腋窩裏夾著個公文包,派頭十足的樣子。每次舅舅和父母聊天,我都遠遠地關註著,並時不時地走近他們,用仰望的目光去看舅舅。舅舅最多是擡起眼皮看看我,很少和我說話。

很少和我說話的舅舅,關鍵時候的一句話影響了我的一生:考技校那年,我的分數超過了兩家重點企業技校的錄取線,一家是省屬老牌鋁業公司,一家是中石化的新建公司。我面臨抉擇時,舅舅說,新公司前途未蔔,還是去老公司吧,老公司有基礎、發展也好。我從心裏是信服舅舅的,就聽從了舅舅的建議。

舅舅和舅媽,是姥姥每次去我家都必然要提起的人。每次提起,姥姥都會老淚縱橫,我聽來聽去,也沒有啥大事,但姥姥感覺舅舅舅媽對她不好。我知道我姥姥不是那種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姥姥和奶奶說這些,無非是把奶奶當做自己的家人,傾訴一下心裏的不痛快而已,要不,她這些心裏話還能和誰說呢?再說了,婆媳關系,本來就是很敏感的話題,她們和不和,不管我的事。從小愛憎分明的我卻因此從心裏疏遠舅舅和舅媽。更有甚者,看到母親和舅媽來來往往、感情不薄,我竟常常責備媽媽,說她立場不堅定,不辨是非。

在這個過程中,舅舅一直是局外人一般。他沒有因為我的疏遠而疏遠我,也沒有因為我的親近而親近我。他像大海容納百川一般容納著一個孩子的懵懂。

舅舅在姥姥眼裏一無是處,舅舅和舅媽卻一直是很恩愛的夫妻,這點我深信不疑。我有時去他們屋裏,無論舅媽說啥,舅舅都會嗯一聲,從沒見他有過異議。舅舅永遠都是一副很隨和的樣子。

九十年代初,舅舅從企業退下來,回了家。那時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已經陸續成家、立業,姥姥也搬進了新房子,偌大的宅子裏只剩下了舅舅和舅媽。

舅媽是個勤勞的女人。她知道我舅舅甚少接觸農活,所以,她總是盡力把地裏的活幹好;她知道舅舅不太會做家務,所以,她不等不靠,不但按時做飯,還悉心調理舅舅的生活。我們有時去舅舅家,舅舅都是面帶微笑,透著滿足。老年舅舅沒有了年輕時的銳氣,成了一個隨和的老頭。

2003年,舅媽不幸去世後,表哥在縣城給舅舅買了房子,希望他在縣城安渡晚年。舅舅卻執意回到家鄉,回到他和舅媽廝守了大半輩子的老宅子…..

那年,舅舅來給媽媽過生日。看到已是滿頭白發的舅舅形單影只的樣子,我心疼了很久…..

舅媽

舅媽是我小時候唯一一個從心裏懼過的人。我搜腸刮肚尋遍了記憶的角角落落也沒有想起我為什麼懼她,只記得小時候一個真切的感受——每次我娘讓我去看姥姥的時候,我都因為怕見舅媽而不願意去。

說起來,年輕時的舅媽幹凈利落、頗有幾分姿色:膚色很白、好看的單眼皮下閃爍著一雙有神的眼睛,眼神裏透出不怒而威的光。都說一白遮百醜,舅媽的白皮膚在三裏五村是有名的。

我說不出舅媽的不好,姥姥說的出。姥姥常常很委屈地對奶奶哭訴舅媽的不好,然後,很感慨地說:“我這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受婆婆的氣,終於盼到媳婦熬成婆了,又開始受媳婦的氣……”姥姥邊淚眼婆娑地訴說邊用衣袖擦著傷心的淚水。

在我幼小的心中,在我還只能用是和非定義人和事的時候,姥姥的眼淚使舅媽的形象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常常憤憤不平地想:舅舅真是窩囊,他為什麼不和舅媽離婚找個賢孝的媳婦呢?幼年的我甚至產生過給舅舅寫信的念頭。要知道,我舅舅不僅長的一表人才,還是十裏八村有名的才子呢。

我娘和舅媽的關系一直很好,我因此多次譏諷我娘:“她又不疼我姥姥,你為什麼對她那麼好?”我娘很寬容地說:“你舅媽對咱一家一直不錯,人心換人心啊。”

舅媽對我娘確實好,尤其是我爸爸去世後,每逢回家上墳的日子,舅媽會早早打來電話,問我娘什麼時候回去?然後依我娘的口味包好了水餃或者煎好了茄合等著她。

那年,我娘曾去舅媽家住過半個月的時間,回來後,母親滿臉堆著幸福的微笑說:這次辛苦你舅母了,她正兒八經把我當客(kei)待,調劑著給我包餃子、煎茄合、烙餅。開始,她管我很嚴。當我吃過早飯想出去玩的時候,她總說,上午時間短,下午再出去吧。她其實是希望我多陪她。後來,我不管那一套了,吃過早飯就出去。母親說話的時候帶了幾份孩子般的得意。

正當舅媽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美好的時候,我的舅媽患了絕癥。我娘聽到舅媽得了絕癥的消息時失聲痛哭,邊哭邊說:“以前每次回家上墳都有個落腳的地方,你舅媽去世後,我回去找誰啊?”思量了一會,我娘又說:“你舅媽去世後,你舅舅就難過了。這麼多年,一直是你舅媽照顧他,伺候他吃喝,他什麼飯都不會做,只會在你舅媽做飯的時候搶著燒火……”

舅媽住院期間,我娘不顧自己體弱,喊了我和小弟弟、大弟媳冒著酷暑去鄒平縣醫院看望舅媽。看到舅媽,我想起舅媽在夥房裏忙碌的情景和一大家子人歡天喜地的場面……

病床上的舅媽已經虛弱無力,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難過?舅媽看到我們,眼淚流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舅媽流淚。

我沒有想到我的舅媽那之後不久就離開了我們。

我娘說舅媽是帶著心事走的。她一定放心不下她的大兒子。我的那個大表哥小時候聰明伶俐,很討人喜愛,我娘更是喜歡她這大侄子,那時我娘在學校教書,就常常把他帶到學校裏教他認字、背語錄,大約他六七歲時,跟著我娘去學校前的場地上看村裏放映的露天電影,那時放電影前得先播誦毛主席語錄,長長短短的十幾條語錄,我大表哥都能熟練地背誦出來,令人嘖嘖稱奇。可惜他十幾歲時得了頭疼病,連累的手腳不利落。大學沒考上,回家又幹不了重活,從此開始尷尬地生活。年輕時的大表哥喜歡讀書,通過了漢語言文學自學本科考試,可惜沒有找到用武之地。種種原因,導致大表哥一直未娶。

給舅媽送行的時候,弟弟沒讓我娘去,我娘在家躺了三天。

舅媽離世時,我正在淮安參加培訓。千裏之外的我不可能回來給舅媽送行,只能遙望故鄉的方向默默地祈禱舅媽一路走好。

舅媽安詳地走了,我與舅媽之間的塵緣就此了斷。

當年姥姥去世時,我在博山開店,沒有為姥姥送行;舅媽去世時,又碰巧我在淮安培訓。冥冥之中,姥姥和舅媽這兩個半輩子互相仇視的人,都沒有給我為她們送行的機會,讓我每每想起就感到深深的遺憾和感慨。

作者簡介:楊愛武,筆名阿彌。淄博市青年作協常務副主席,農工民主黨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市作協會員,省青年作協會員,《淄博晚報》專欄作家。文章多次在市級征文中獲獎。出版過散文集《石榴花開》。文章散見於《青島早報》《北京青年報》《山東畫報》《淄博日報》《淄博晚報》《淄博財經新報》《文學現場十年》《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環境報》《故事會》文摘版 《當代文學》《勞動時報》《農村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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