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郭濤、馮子昂 整理
2021年5月19日，武漢大學晏昌貴教授受邀，在華大古史論壇開展題為《日書中的鬼神世界》的學術講座。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道家道教研究、楚史楚文化、近代宗教社會史等方向的諸位老師參加，講座由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郭濤主持。
講座伊始，晏昌貴教授介紹了本次的講座內容來源於幾年前在德國與夏德安、馬克合編的《早期中國的命書與民間文化》中的一章，該書的英文版大概前兩年已經出版，而中文版也不日將會出版。晏昌貴教授指出《日書》並不見於傳世文獻記載，是一個新發現的知識門類，最早見於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者發現有一枚簡的背面寫著“日書”兩個字。1981年考古報告第一次公布《日書》，直到1991年才完成系統性的整理工作，目前已發現20-30批日書，時代跨越楚秦漢，地域上南北西東均有分布，主要集中於今湖北湖南地區。
晏昌貴教授認為，日書類似於古代的類書或者叢書，是民間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實用文本。用一個更晚的概念，日書類似於明清時期的通書或者通勝，現今中國港臺地區、日本仍存。通書每年一本，也叫老黃歷。但日書的內容，也不局限於時間選擇範疇的“看日子”，還有一些更豐富的信息，其中包括鬼神世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鬼神是什麼？晏昌貴教授采取了比較的方式進行說明。鬼和神是一對相互對立的範疇，自然界的神靈稱之為神，人死了之後就變成鬼，這是人和自然界之間的對立。人死之後有魂和魄，魂的部分是無形的，像氣一樣，在人死之時飄走，這叫神，隨著肢體一起下葬的魄，叫鬼。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神被看作是高級的、善的和陽的力量，鬼被看成是比較低下的、惡的和陰的力量。所有超自然的、超人的、人文的力量，都可以看成是鬼神。按照鬼神在日書中的分布，通常把比較完整的《日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建除”“叢辰”等具有總綱性質的典型《日書》，第二個部分是以具體的占蔔事件為中心的占書，第三部分是雜抄。雜抄與占蔔無關，但是有些是跟早期的風水術有關。
講座現場
一、日書中鬼神的形象與分類
晏昌貴教授談到，關於鬼神的形象，中國的古典文獻有兩種不同的說法——無形說和有形說。《日書》采取有形說。《日書》中的鬼神和《山海經》中的鬼神是一樣的，《漢書`藝文誌》所收術數類書籍，僅《山海經》留存至今。西方研究《山海經》，把鬼神看作復合型的鬼神，實際上把不同的動物（如馬的頭、牛在身子、狐貍的尾巴）拼在一起，組成一個復合型的形象。可惜現在已經無法看到《山海經》中比較原始的圖了。那麼日書裏面的鬼神形象是怎麼樣的？《日書》中有這樣一個例子，“一室人皆毋氣以息，不能動作，是狀神在其室”。即如果一屋子的人不能呼吸了，還不能動，那是因為有一個狀神在他家裏面。“掘遝泉，有赤豕，馬尾犬首，烹而食之，美氣”，意思是挖了一個紅色的豬，馬的尾巴，狗的頭，能夠把它煮了吃，非常美味。
晏昌貴教授特別強調，在鬼神的分類問題上，傳世文獻一般把鬼神分為“天神”“地祇”“人鬼”三個部分，而為了研究之便，現代學者則采用了三分或兩分的處理方式。三分就是天人地，即天神、人鬼、地祇；兩分的就把天神和地祇放在一起，統稱自然神靈。需要註意的是，這樣分類的目的只是為了今天的學者研究方便，這未必符合古人的觀念。除了“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之外，還有其他情況，比如說“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昊天上帝應該是至上神；“以實柴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是星空神；“以有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雨師是自然神；“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是地祇這一類；“以貍沈祭省山林川澤，以賺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裸享先王”。前面三個是指天的部分，隨後的兩個則是指地的部分，最後一個是指先王，是人鬼的部分。三大類中實際上存在7種小類。
二、天帝、群神、百鬼：神靈在日書中的等級結構
晏昌貴教授表示，在中國傳統的鬼神信仰裏面，天或帝往往是作為至上者出現的，高位者或者至上者，是神靈中的第一個層級。在《日書》裏面看到了很多有關於“天”的記載，比如“春三月甲乙，不可以殺，天所以張生時”。此處的“殺”是指殺生，春天的時候甲、乙這兩天是不能殺生的，因為這兩天是天使萬物生長茂盛的時候。在這篇文獻中，尚且不能確定這個天是自然的天還是具有神性的天，但是在子彈庫帛書裏就非常清楚，“惟天作福，神則格之；惟天作夭，神則惠之”。此處的“天”，一定是有神性的天，它不純粹是自然界的天。
“帝”在《日書》裏也有很多，多見於孔家坡漢簡。帝一般有兩種，據傳世文獻，一種叫五人帝，一種叫五色帝。五色帝就是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分別配五行：東邊配青色，南邊配赤色，中間配黃色，西邊配白色，北方配黑色。五人帝是指祖先神死了之後變成帝。太昊是東邊。少昊是西邊，炎帝是南邊，黃帝在中央、北邊是顓頊，然後配五丞：句芒、祝融、後土、蓐收、玄冥。有趣的是，《日書》中的五色帝，有青帝、有赤帝、有黃帝、有白帝，沒有黑帝。熟悉秦漢史的話，我們很容易想起一個故事，劉邦到了關中去了之後，他問周邊的博士，問秦人祭祀哪幾個帝，那些博士告訴大家說秦人祭青帝、赤帝、白帝、黃帝，那劉邦說我不是聽說有五帝嗎，為什麼沒有黑帝呢？博士沒辦法回答他。劉邦說我知道，我是來代替黑帝的。
第二個層級是群神。群神這個概念在《日書》中直接出現，比如，睡虎地甲種《日書》裏面說“以祭上下，群神饗之”。在中國古代鬼神的觀念中，鬼和神並沒有嚴格的區分。雲夢睡虎地秦簡日書的《詰》就專門講驅鬼術的，但是在這裏面，除了鬼之外也有神，比如“大神，其所不可過也，善害人，以犬矢為丸，操以過之，見其神以投之，不害人矣”。“大神”就是一種神，所以鬼神沒有嚴格的區分，也是民間宗教、民間信仰裏面的一個特征。尤其在秦墓裏面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征，就是屈肢葬，東方六國墓葬中，人都是仰臥，腿是伸直的。大家原來都以為是西方少數民族的一個特征，後來王子今看了《日書》之後，認為這是驅鬼的一種法術。雲夢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說：“鬼之所惡，彼屈臥、箕坐、連行，奇立。”鬼他不喜歡這4種動作，它既然不喜歡，就可以用這4種動作來驅鬼。而屈臥就和秦人屈肢葬有關。
第三大部分就是百鬼，就是鬼這個層級。孔家坡日書裏面說：“五子不可以祀百鬼”，然後還有一條解文說：“寅不可行，出入不至五裏，人必見兵。不可禱祀，歸以禮傷，百鬼不饗。”百鬼就是指很多鬼。《日書詰篇》中，鬼還有名字。因為你要驅鬼的話，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道它的名字就不能夠制服他。
在日書中，鬼跟人也有感情糾葛。“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女子發狂後唱歌，這就是陽鬼附體了。說：“鬼恒夜入人室，執丈夫，戲女子，不可得也，是神狗偽鬼。”“鬼恒從人女與居，曰：上帝子下遊。”鬼來了之後，跟女子說自己是上帝的兒子來下遊人間。還有說：“鬼恒謂人：予我而女，不可辭，是上神下娶妻。”“人若鳥獸及六畜恒行人宮，是上神相好下，樂於男女未入宮者。”男女未入宮者，就是沒有成婚的，沒有體驗這種男女關系的，這種女子，鬼要娶她怎麼辦？說“擊鼓奮鐸噪之，則不來矣。”敲鑼打鼓，就把他趕跑了。還有：“鬼恒詔人曰：爾必以某月日死。”他這樣叫你，你不能答應他，答應了就有麻煩。
三、軟硬兼施：戰國秦漢時期的老百姓如何驅鬼？
晏昌貴教授明確指出，古人對這些鬼神的態度和方法大體上有兩種：一種是祭祀求禱，就是哄他，給他好吃的好喝的。軟的不行，就用硬手段，用攻除禳解。在楚的蔔祀祭禱簡裏面，我們看到的都是第一種軟的手段，就是來祭祀他。此外在《日書》裏面廣泛見到的是另外一種，就是各種各樣驅除鬼神的硬手段。祭祀鬼神有專篇，比如說九店楚簡《告武夷》，他是以“聶幣芳糧”告禱於武夷之所，讓他給他好吃好喝的，然後按時來吃了之後，你好好待著，不要來危害。還有睡虎地秦簡裏面，日書的《馬篇》就是祭祀馬神，希望馬神讓他的馬肥豚、清酒、美白粱用這個祭祀馬謀神，希望馬謀神使得馬“驅其殃，去其不祥”。
如何治鬼？第一步要知道鬼神的名字。《日書·詰篇》就記載了很多的鬼，比如說兇鬼、暴鬼、厲鬼、餓鬼、陽鬼、陰鬼、妖鬼、孕鬼等等，這些鬼都以類別相稱。除了類名，還有具體的名字成為專名，比如雲夢睡虎地秦簡45號背面記：“鬼恒為人惡夢，覺而弗占，是圖夫。”經常讓人做噩夢的鬼，叫圖夫，圖夫就是鬼的專名。除了要知道鬼的名字之外，還要知道鬼的來路和他藏身的地方。江蘇高郵邵家溝漢代遺址出土的木簡說：“乙巳日死者，鬼明天光。”乙巳日死的，鬼名叫天光。“天帝神師已知汝名”，知道他的名字，然後“疾去三千裏，汝不即去，南山窮奇令來食汝”。南山就是鬼的藏身地。此外，在日書《詰》裏經常講到各種各樣的鬼怪，必須要知道未知的鬼怪在居室哪個方位，然後才能采取針對性的措施驅除這些鬼怪。
此外，晏昌貴教授還講到了驅鬼的道具。植物中，以桃木居多，還有棘，雄性的棘就是荊條。除了植物之外，還有一些動物，主要是豬和狗的糞便是可以除鬼的。有一條簡講說：“鬼恒從人女與居，曰：上帝子下遊。”鬼想戲弄女孩子還美其名曰上帝的兒子下到人間來了，你怎麼樣把它趕跑呢，說：“自浴以犬屎，擊以葦，則死。”你自己用狗屎洗浴，用葦打這個鬼，就會把鬼打死。除此之外，還有刀劍、古書。除了用桃木或者棘木做成劍做成矢，還有真的刀劍。“鬼恒從男女，見它人而去，是神蟲偽人。以良劍刺其頸，則不來矣。”這是用真刀劍來刺探。治鬼的手段還有投擲（白石頭、鞋子等）、掩埋、水灌、挖掘、敲鑼打鼓等。
四、從鬼神到神煞：五行學說的流行與日書中鬼神世界的消失
晏昌貴教授強調，日書是古人進行時間選擇的依據，類似於“老黃歷”。一個日子的吉兇，與其背後的鬼神有很大關系。九店楚簡日書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日書，說：“凡五卯，不可以作大事。”為什麼不可以做大事呢？因為這一天“帝以命益賁禹之火”。這裏的帝，按照古史傳說，可能是指舜，也可能是禹。帝對秦人的祖先益，給了一個大雨，給了火一天，所以就不能夠做大事。死者忌日那天，被視為看不宜幹某事，我們把它叫做日同為占。《左傳·昭公九年》：“辰在子、卯，謂之疾日。”為什麼把子日和卯日看作成不好的日子呢？因為根據古史傳說，子日是商紂滅亡的日子，而乙卯日是夏桀滅亡的日子，所以把子日和卯日看作忌日，但不舉吉事，以示戒懼。根據日同為占的原則，我們把古代的神靈、英雄聖王去世的日子看成忌日。人也把自己祖先去世的日子，看成忌日。因此忌日是很重要的特別日子。
早期離日的規定都是有神話背景的， 最有名的就是牽牛以取織女的例子。《史記·天官書》裏面講，織女是天帝的孫女，它因為跟天牛星隔著銀河相對，在民間就把它復位成一種美好的愛情故事，所以牽牛織女神話本來是一種星空神話，後來演變為一個牛郎織女神話，為中國古代四大神話傳說之一。從日書裏看牽牛取織女為妻，這一段婚姻沒有維持很久，不到三年織女就拋棄了牽牛，離他而去。牽牛、織女的愛情悲劇，在當時的民間看來，是婚姻不吉祥的預兆，所以把這一神話故事作為在戊申、己酉日作為不適合結婚嫁娶的背景和依據。早期日書中類似牽牛織女的神話故事往往是確定日子好壞的依據和原理。但是後來在類似於日書的文獻裏面，就沒有這樣一種神話故事了。
關於日書的產生時間，晏昌貴教授認為，日書的成立有賴於成熟的歷法，所以日書的產生應該是比較晚的事情，不會早到商代。雖然現如今我們對商代歷法還沒有很透徹的研究，但商代歷法所認為的日期之吉兇，就可能與日書當中的日同為占有一定關系。從亡人、祖先、本民族英雄的忌日，衍生到具有吉兇性質的不同日子，再逐步擴展開來，這是日書當中，從鬼神向神煞轉變的一個淵源。這一轉變發生在戰國秦漢時期，漢代以後，這一轉變告終。從年代上看，越是早期，日書裏面的鬼神越多，越到晚期，鬼神就慢慢的消失了，就變成了神煞。
神煞是什麼東西呢？現在講神煞的時候，很難對它做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查閱古書，神煞該如何解釋，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但是神煞跟鬼神之間的區別是清晰可辨的。前面講到，鬼神是具體的，人死為鬼，鬼有具體的形象。神煞是完全根據陰陽五行推導出來的虛擬化產物，和鬼神是不一樣的，鬼神是萬物有靈觀念的產物，鬼神的背後一定有物，有一個具象和形貌。日書的擇日體系，從鬼神到五行，這是日書原理的一大變化，即所謂從鬼神到神煞，這一重大轉變見於孔家坡漢簡日書。
日書的主體部分是記錄時日的吉兇，以供人們日常生活中趨吉避兇擇日的需要。這些時日之所以具有吉兇的含義，最初可能是出於實際生活的經驗總結，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祖先亡靈的死日禁忌和神話傳說中諸神的忌日。換句話說，時日的吉兇乃是由神靈所支配的。戰國秦漢時期，陰陽五行學說興起，時日的吉兇被賦予了新的解釋，支配時日吉兇的，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是神靈，而是五行的生克變化。原來作為擇日背景和依據而出現的鬼神，逐漸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在五行系統解釋背景下的神煞，五行學說流行之後導致日書中的鬼神世界從鬼神到神煞的變化。
（文稿經過主講人審閱）
責任編輯：於淑娟
校對：徐亦嘉